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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九年七月一日

一九八九年七月一日

諾拉握拳猛敲料理台,玻璃杯被震得跳起來。她幫自己調了一杯杜松子酒,慢慢走到樓上。她躺下,起身,打電話給弗德瑞克。留言機響起時,她掛了電話。過了一會,她走出去,回到戴維的工作室。一切都沒變,空氣依然凝滯、溫暖,照片和紙箱散置在地上,一如先前她離開時的模樣。策劃人估計說,這些照片至少值五萬美元,如果戴維親筆寫下構思的過程,那就更值錢了。
卡羅琳沒有回答。她們坐了好一會,沉默在兩人之間逐漸滋生。諾拉想到照片中的戴維以及他們共度的時光,他卻一直懷藏著這個秘密。她完全不知情,她根本猜不到,但現在有人對她說了,聽來合理,感覺卻令人憎惡。
不,她回答,我這是討回過去!
「沒錯。」諾拉口氣尖銳地說。她想起產後的陰鬱、悲喜交加的心情,也想起自己走過了漫長艱辛的路才達到目前的平靜。「我的女兒死了,」她說。「這就是問題。」
卡羅琳搖搖頭。「我不能替戴維發言。」她說,「對我而言,他一直是個謎。我知道他愛你,也相信雖然這事似乎荒謬到了極點,但他絕對是出於善意。他對我提過他有個妹妹,心臟有缺陷,年紀很輕就去世了,他母親一直忘不了喪女的悲傷。不管是好是壞,我想他希望保護你。」
「他非常愛你。」她說,「戴維一直愛著你,諾拉。」
諾拉點點頭,想起她在巴黎也跟保羅說過同樣的話。她在前廊上看著卡羅琳走向車子,開車回家。諾拉不禁猜想卡羅琳過得如何,她的生活又是多麼複雜,多麼神秘。
沉默包圍了她坐著的地方,一圈圈地向外擴散。小圓石依稀啪啪作響,打破了一片沉默。一輛車停在車道上,有人來到家門口。她依稀聽到大門猛然關上的聲音和腳步聲。屋子裡的門鈴響了,她搖搖頭,吞了一口口水,但沒有起身。不管那人是誰,他終究會離開,說不定過一會再回來,說不定不會再上門。她拭去眼中的淚水。不管誰來找她,他大可等一等。但是不行,評估傢具的人已經答應下午過來,所以諾拉伸出雙手抹抹臉頰,從後面走進屋裡,中途停下來在臉上灑些水,梳理一下頭髮。「來了。」門鈴再度響起時,她在急流的水聲中大喊。她走過每個房間,傢具全都聚集在客廳中央,上面蓋了防水布,油漆工明天會來。她算算還剩下幾天,心想怎麼可能把事情全都辦妥。一時間,她又想起在新堡的那些夜晚。在那裡她的日子總是一片寧靜,生活就像一朵向著空中綻放的鮮花一般,慢慢趨於安寧。
卡羅琳在前廊停了一下,嚴肅地看著諾拉。
女子點點頭,頓時閉上藍色的雙眼,彷彿兩人之間已經解決了某種問題。但諾拉不知道怎麼回事。這名女子來自早已被遺忘的過去。她內心深處翻騰不已,也記起那個如夢般的夜晚。那晚她和戴維駛過積滿白雪的靜謐街道到達診所;那晚卡羅琳·吉爾幫她麻醉,陣痛時一直握著她的手,嘴裏說著:看著我,看著我,亨利太太,我在這裏陪著你,你會沒事的。那雙藍色的眼睛和那隻穩定而有力的手已經深深地印在諾拉的腦海中,也與記憶中戴維一絲不苟的開車技術和保羅的第一聲哭叫融為一體。
她打開門,一邊擦乾雙手。
所以搬到法國也好。當消息傳來,新職就在法國近郊時,她相當開心。他們已經在新堡的河畔租了一棟木屋,弗德瑞克此時就在那裡,為他的蘭花蓋一間暖房。即使忙著整理照片,諾拉腦海中也充滿了各種景象:陽台上光滑的紅地磚,微風從河畔吹過屋旁的白樺樹,弗德瑞克架上玻璃窗的時候,陽光灑落在他肩膀和手臂上。她可以走路到車站,兩小時之內就抵達巴黎。她也可以走路到村裡,購買新鮮的乳酪、麵包,以及泛著暗光的紅酒。每停在一處,她的購物袋就重了一些。她炒洋蔥時可以停下來抬頭看看籬笆之外緩緩流過的小河。晚上她會待在陽台上,盛開的月光花發出檸檬清香,她和弗德瑞克坐著邊喝酒邊聊天。真的,她只想著這些單純、快樂的事情。諾拉瞄了瞄裝滿照片的紙箱,真想捉住年輕時的自己,輕輕地https://read•99csw•com搖晃她的手臂。繼續努力,她想告訴她,不要放棄,你這一生終究會過得很好。
「搬家的感覺一定很奇怪。」
諾拉在前廊站了很久。菲比還活在世上,這個消息在她心裏敲開一個無邊無際的洞;備受關愛,卡羅琳剛才說,備受關照。但愛她、照顧她的人卻不是諾拉,諾拉反而花了很大功夫放手讓她走。諾拉想起當年做的夢,夢中她在冰凍乾裂的草叢中搜尋。如今夢境再度浮現,深深刺傷了她的心。
卡羅琳把手伸進皮包里,把兩張快照推過光滑的楓木桌面。諾拉顫抖得太厲害,無法拿起照片,但她傾身仔細端詳:照片中有個矮胖、穿著白衣服的小女孩,臉上帶著燦爛的笑容,高興地閉上眼睛。另一張照片是同一個女孩。女孩長大了,正準備投籃,鏡頭捕捉了她跳起來之前的那一刻。她某部分看起來有點像保羅,另一部分有點像諾拉,但大多隻像她自己。菲比,她不像任何一幅戴維排列得井然有序的攝影人像,而只是她自己,活生生地安居在世界的一隅。
諾拉拿起第一個箱子,拖著它走過房間。她把箱子扛到櫃檯上,擺在窗沿,讓它保持平衡,不至於落下。窗戶下面就是後院。她停下來喘口氣,然後打開紗窗,伸出雙手決然地把箱子推出窗外,聽到它砰地一聲掉落在地上,心中感到快慰。她走回去搬另一個箱子,然後再搬一個。她已恢復先前自己所希望的心境:果斷,迅速。是的,而且毫不留情。不到一小時,工作室已經清理完畢。她走回屋裡,越過車道上破損的紙箱。照片撒了滿地,遍布在午後陽光下的草地上。
「你一定是瘋了。」諾拉說。雖然嘴裏這麼說,但她生命中那些破碎的片段逐漸出現次序,她也知道卡羅琳說的必定屬實。
「菲比沒死。」卡羅琳平靜地說,雙眼直視著她。諾拉覺得被困住了,恰如多年前的那段日子。周圍她所熟知的世界天旋地轉,她只能緊捉住對方的凝視。「菲比生下來就有唐氏症,戴維堅信她的前景不樂觀,所以請我把她送到路易斯維爾的一個中心,大家通常把這類孩子送到那裡。在一九六四年那個年代,這樣做並非不尋常,大部分的醫生都會做出同樣的建議。但我沒辦法把她留在那裡,所以我收留了她,帶著她搬到匹茲堡。諾拉,這些年來我撫養她長大。」她輕聲地加了一句,「菲比還活著,她好得很。」
你這是摧毀過去!
而他依然讓一切照常進行。
「影印店?」
「不是。」
「我能留下這些照片嗎?」諾拉問。
「沒錯,諾拉,她表現得非常好。」
但她沒有考慮到回憶的魔力,那種來自過去、逐漸浮現的誘惑。現在正是午後,氣溫越來越高,而她只整理了一個箱子。電風扇在窗邊轉動,她的皮膚上積了一層汗水,光滑的照片黏在她的手指上,那些她年輕時的歲月似乎離得很近,卻又如此遙遠;照片中她的髮型經過仔細梳理,脖子上系了一條華麗的圍巾。還有一張罕見的戴維的照片。他理個平頭,神情嚴肅,懷裡抱著還是小寶寶的保羅。回憶頓時蜂擁而至,充滿了整個房間,讓諾拉停留在特定的時間和地點:紫丁花香,新鮮的空氣,小嬰兒保羅的肌膚;戴維的觸摸,他清清喉嚨的模樣;多年前的一個午後,陽光移過木頭地板,留下規律的光影。諾拉自問,在這些時刻,他們各過各的日子,究竟有什麼意義?這些照片中的女人,一點不像記憶中的自己,這又代表著什麼?倘若仔細觀看,她可以看得見自己眼光中的疏離與渴求,正如她似乎總是凝視著鏡頭之外。但陌生人不會注意到這一點。保羅就看不出來,單從這些影像中,沒有人猜得出她內心深沉的秘密。
破曉時分,她終於睡著了。中午她醒來時,前門大開,後院到處都是照片。照片夾在杜鵑花叢中,緊貼著噴水池,黏在保羅已經生鏽的舊鞦韆上。雙臂與雙眼的浮光掠影,宛若沙灘的肌膚,髮絲的側影,血球像水面上的油滴一樣四處流竄,戴維眼中他們的生活片段,戴維試圖捕捉的種種時刻;黑色的底片散落https://read•99csw•com在草地上。諾拉想象那些策劃人、她兒子的朋友們,甚至她自己憤怒而驚訝地大叫:
她回到屋裡,此時已淚流滿面。她邊哭邊走過蓋了防水布的傢具。估傢具的人會來,保羅今天或是明天也會來;他答應先打電話,但有時候他會直接出現。她洗洗玻璃杯,擦乾杯子,然後站在安靜的廚房裡想著戴維。這些年來,多少個夜晚他在黑暗中起床,到醫院為某個患者醫治斷骨。戴維是個好人,他主持一家診所,他照顧那些需要幫助的人。
諾拉任憑檔案夾從膝上滑落,照片掉了一地。這是什麼?這些女孩、年輕女子:這可能是一種變態心理嗎?但諾拉直覺地知道不是。這些照片顯現的不是灰澀的變態,而是一種無邪;小女孩在街對面玩耍,風吹起她們的頭髮和衣服。即使是那些年紀較大的女孩也具有這種特質。她們睜開雙眼,困惑地凝視著世界,似乎在發出質問。在遊戲、光線與陰影中,失落感揮之不去;這些照片中充滿了思慕。沒錯,就是思慕,而不是慾望。
「你來這裡有什麼事?」諾拉問,「戴維一年前去世了。」
而他卻送走了他們的女兒,還騙她說女兒死了。
「這麼說來,我真高興及時趕上了。」卡羅琳說,「幸好我沒有多等。」
諾拉坐得筆直,花園裡的小鳥振翅爭鳴。不知道為什麼,她想起有一次在西班牙時,她摔到一個沒有標示的坑裡。當時她輕鬆自在地走在陽光普照的大街上,忽然間一陣騷動,然後她發現自己半個身子埋在土裡,一個膝蓋扭傷了,小腿上還有一道道血跡斑斑的刮痕。我沒事,我沒事,她一直跟幫忙帶她去醫院的好心人說,渾然不覺鮮血汩汩地從傷口流出;我沒事,直到後來她一個人安全地待在房間。當她閉上雙眼,再度感到那陣騷動以及那種失去控制的感覺,她才低聲啜泣。現在她就有同樣的感覺。她顫抖地扶著餐桌邊緣。
卡羅琳重複說道:菲比沒死,但被送走了。這些年來,菲比在另一個城市裡長大。她很安全,卡羅琳不斷重複,她很安全,而且備受關愛和照顧。菲比、她的女兒、保羅的雙胞胎妹妹、生來就有唐氏症、被送走了。
自從七年前戴維搬出去之後,沒人進過車庫上方的工作室和隱匿的暗房。但現在房子即將出售,諾拉不得不面對這裏。戴維的作品再次受到重視,價值不菲。幾位博物館的策劃人明天會來看看作品集,因此,諾拉從一大清早就坐在上了亮漆的地板上,用美工刀割開紙箱,從箱子搬出裝滿照片、底片和筆記的檔案夾。在挑選照片的過程中,她下定決心不為所動,而且毫不留情。這應該不會花太多時間:戴維向來極為井然有序,每樣東西都整齊地貼上標籤。她想只要花一天就可以完成任務,不會拖得太久。
諾拉點點頭,依然困惑,而且越來越不安。她上回想起卡羅琳·吉爾是什麼時候的事了?好久以前了,而且只有在想到保羅出生的那個夜晚時,才會想到卡羅琳。
第二個檔案夾相當類似,第三和第四個也大同小異。照片中的女孩不再是嬰兒,而是兩歲、三歲、四歲大的小女孩。女孩們穿著復活節的服裝在教堂里,女孩們在公園裡奔跑,女孩們在課間休息時吃冰淇淋或是聚在學校外面,女孩們跳舞、丟球、笑著、哭著。諾拉皺著眉頭快速翻閱這些照片。她不認識其中任何一個女孩。照片依照年紀仔細排列,當她省略其他,跳到最後一部分時,她看到的不再是小女孩,而是走路、購物、跟彼此說話的年輕女子。最後一張是個圖書館里的年輕女孩。她凝視著窗外,一隻手托著下巴,雙眼帶著諾拉熟悉的疏離。
那天晚上,那場追思會,他心裏究竟有何感受?
土終究歸土。
為什麼要趕上我?諾拉心想。但在習慣的驅使下,她請卡羅琳到廚房。只有在這裏兩人可以坐下聊聊。走過飯廳時,兩人都沒說話,諾拉想起卡羅琳當年突然離開以及那些醜聞。她回頭看了兩眼,無法揮去卡羅琳出現所引發的奇怪感覺。卡羅琳的脖子上掛了一副太陽眼鏡。這些年來,她的輪廓變得更加鮮明,鼻https://read.99csw.com子和下巴也更醒目,諾拉認定她在談公事時肯定會是個厲害的角色,絕不是一個讓人疏忽的對手。但諾拉也知道自己基於其他原因而感到不自在。卡羅琳眼中的她是個不同的女人,當年那個缺乏自信的年輕女人,活在一段想來不太光彩的過去之中。
她的語調中帶著緊迫和肯定,諾拉身不由己地退後一步,讓卡羅琳走進門廳。牆邊堆放著一個個裡面擺得整整齊齊,外面貼了膠帶的紙箱。「對不起,家裡這副德行。」她說著指了指客廳,傢具全都堆到客廳中間。「我請了幾個油漆工明天過來比價,還有一位估傢具的人。我要再婚了,」她加了一句,「也要搬走了。」
卡羅琳終於打開皮包,拿出一張寫了她的地址和電話號碼的紙片。「我們住在這裏,」她說,「我先生艾爾、我和菲比。菲比在這裏長大,她的成長過程很快樂。諾拉,我知道對你而言,這樣可能不夠,但我說的是實話。她是個可愛的年輕女孩。下個月,她就要搬到團體之家,這是她自己的要求。她在一家影印店上班,工作不錯。她很喜歡那裡,店裡的人也喜歡她。」
她忽然呼吸急促。「卡羅琳?卡羅琳·吉爾?」
她合上箱子,看看蓋子上的卷標。卷標上只寫著觀察。
這回不是女孩,也不是陌生人,而是保羅。一個個檔案夾里儘是不同年紀、不同成長階段的保羅。他的成長,轉身而去的憤怒;他的專註,對音樂的高度天賦,手指在吉他上飛舞。
諾拉直挺挺地坐了很久,某個念頭漸漸浮上心頭,令她憤怒不已。忽然間,她想通了,想通了之後再也揮之不去,心中一片麻木:這些年來戴維始終保持沉默,不願提起他們早夭的女兒。同時,他卻一直紀錄著她的缺席。保羅和其他上千個女孩則已長大成人。
她又喝了兩杯水,吃了幾片阿司匹林,然後把紙箱拖到雜草叢生的花園最遠處。她把其中一箱推到車庫裡保存下來,箱里擺滿了保羅從小到大的照片。天氣炎熱,她的頭隱隱作痛。當她猛一站起來,眼前頓時星光點點,頭暈目眩。她記得好久以前在沙灘上的那一天,海水閃閃發光,光線宛如銀白的小魚,她頭昏眼花,霍華德走進了她的視線之中。
「但他為什麼不告訴我?」她問,聲音近乎耳語,「這些年來,他從來沒有告訴我。」
「她知道嗎?」諾拉問,「她知道有我這個人嗎?她知道保羅嗎?」
一切都沒變,但一切卻完全不一樣了。
卡羅琳喝了一口水,然後把雙手平貼在桌面上。諾拉覺得她彷彿想藉此穩住雙手。但當她開口時,她顯得冷靜決然。
諾拉真該大哭一場。她忽然非常想跟戴維說說話。這些年來,他也失去了她。所有照片,所有沉默,都代表著密而不宣的渴求。她又看了一遍這些照片,端詳保羅小時候的模樣:接球、彈鋼琴、在後院的樹下擺出可笑的姿勢。戴維紀錄了這些時刻,卻從未與諾拉分享。她研究了一遍又一遍,努力讓自己融入戴維所體驗的世界里,努力一窺他的內心。
諾拉在兩個玻璃杯中注滿冰塊和開水。卡羅琳在吃早餐的角落坐下。戴維留下的最後一張字條貼在告示板上,恰好在卡羅琳肩膀上方。諾拉想到車庫裡等著整理的照片以及必須馬上處理的大小事情,感到有點不耐煩。
「沒錯,花了好多年才引來它們。我希望下一位屋主會喂它們。」
塵歸塵。
一隻黃蜂嗡嗡作響,在天花板附近飛舞。黃蜂們每年都飛回來,在屋檐某處築巢。現在保羅已經成年,諾拉也不再擔心黃蜂。她站起來伸個懶腰,從冰箱里拿了一罐可樂,戴維曾把化學藥劑和一卷卷細長的底片儲存在冰箱里。她啜飲可樂,遙望窗外的野水仙和後院的忍冬花。她以前一直想多做些什麼,而不是只在忍冬花木上掛些喂鳥器。但這些年來她始終沒有動手,現在她也永遠不會去做。再過兩個月,她就要嫁給弗德瑞克,永遠離開這個地方。
戴維把她送走了。
卡羅琳低頭看著桌子,手指輕撫照片的邊緣。「不,到我跟你談話之前,我沒有向她提過你。你大概想跟她見見面。我不知道你有什麼打算,但我希望https://read.99csw.com你過來看看她。你如果不願意,我也不會怪你。過了這麼多年了……唉……我真的很抱歉。但你如果想過來,我們都在家,打個電話來就好。下個禮拜或是明年都可以。」
「諾拉,」卡羅琳說,彷彿知道她正想些什麼,「你兒子出生的那個晚上,你記得什麼?」
「是時候了。」諾拉邊說邊拿出兩個杯墊,把玻璃杯放在桌上。她坐了下來。「但你不是來這裏詢問搬家的事情吧?」
車庫後面有堆石頭。她把石頭一塊塊拖出來,把它們排成一個大圓圈,然後把第一個箱子扔到中間。那些光面的黑白照片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照片中陌生的年輕女子從草地上凝視著她。她蹲在正午的艷陽下,拿起打火機燒一張八乘十的光面照片,火光從邊緣吞噬照片,揚起火花。她把燃燒中的照片丟到石頭圍成的圓圈中間,剛開始似乎沒有引燃,但不久之後就冒出熱氣,煙霧冉冉上升。
「你當然會吃驚。」卡羅琳起身。
「但是為什麼?」她的聲音明顯得聽得出怒氣。「他為什麼這麼做?你又是為了什麼?」
「嗯,對不起,」卡羅琳說,「我不知道該怎麼講。我想八成沒有比較婉轉的方式,所以我就直接說了。諾拉,那天晚上你生了雙胞胎,菲比和保羅,而且當時出了問題。」
她喝完可樂,繼續工作。她略過這個勾起回憶的紙箱,打開另一個箱子,箱子里擺著檔案夾,按照年份仔細地排好。第一個檔案夾里放了許多不知名嬰兒的照片,小寶寶在搖籃里睡覺,坐在草地或前廊上,或是躺在母親溫暖的懷中。每張都是八乘十的光面黑白照片,連諾拉都看得出來這是戴維早期的實驗作品,策劃人看了應該會很高興。有些照片光線很暗,幾乎看不清人影,有些則亮得幾乎全白。戴維一定是在測試相機的性能,用不同的焦距、快門和光線拍攝同一個對象。
「什麼?」她說,「你說什麼?」
諾拉進屋又拿了杯水。她坐在屋后的階梯上喝水,看著熊熊火光。最近市政府通過一項法案,禁止焚燒任何物品,她擔心鄰居會打電話叫警察。但四下一片寧靜,連火花也靜靜地上升到悶熱的空中,散發出一片淺薄的藍色霧氣。一簇簇焦黑的紙片飄過後院,宛如蝴蝶在閃亮的熱浪上飛舞。石頭圓圈中的火勢趨向平穩,火光更加熾熱,她丟進更多照片。她燒了光線,燒了黑影,燒了那些戴維仔細捕捉、仔細保存的回憶。你這個混蛋,她悄悄地說,看著照片亮起火光,然後變得焦黑,捲成一團,消失無蹤。
「你為什麼問我這個問題?」諾拉口氣堅定,但身體已經往後靠,躲開卡羅琳強烈的目光以及某種暗暗盤旋的激流,也想避開自己好像必須面臨的恐懼。「你為什麼來這裏?為什麼問我這個問題?」
「她是我的孩子。」諾拉說。這話撕扯著內心深處,某些埋藏多時的舊傷隱隱作痛。「她是我的骨肉。保護我?藉著對我說她死了來保護我?」
光歸光,她心想,從熱氣、熊熊火焰以及飄揚在空中的餘燼中退後一步。
保羅,但不是菲比。
「你這裡有藍知更鳥。」卡羅琳觀察道,朝著亂糟糟的花園點點頭。
諾拉心中大亂,思緒回到那段悲喜交加、迷迷濛蒙的日子:保羅在她懷中,布麗把電話遞給她說,你必須把這事做個了斷。她沒通知戴維,徑自安排了整個追思會,每項安排都幫她重新回到現實。那天晚上戴維回到家裡時,她還全力抗拒他的反對。
兩小時過去了,她感到飢餓,卻沒辦法讓自己走開,甚至無法從她坐著的地上站起來。這麼多照片,全部都是保羅以及和他年紀相仿的不知名的女孩和女人。這些年來,她總感到女兒的存在。菲比恰如一個黑影,每次拍照時都悄悄站在身後。一出生就夭折的她總是徘徊在視線之外,彷彿以前來到屋裡,然後悄悄離去,她的氣味以及所經之處揚起的微風,卻依然盤旋在先前所在的地方。諾拉把這種感覺埋在心裏,生怕聽到這話的人會認為她濫情,甚至精神失常。現在她卻驚訝地發現,戴維也深切地感受到失去女兒的悲痛。想到這裏,她不禁熱淚盈眶。他在各處尋找菲比,在每個女孩、年https://read.99csw.com輕女子身上搜尋女兒的身影,但似乎一直沒有找到她。
「我知道,」她點點頭說,「我知道。我真的很抱歉。嗯,諾拉……亨利太太,有件事我得跟你說。這事很難啟齒,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抽出幾分鐘的時間給我。如果現在不是時候,我可以等到你方便的時候再過來。」
「多年以來,我相信是自己無私,」她說,「也相信自己這麼做是對的。那個中心很可怕,戴維沒見過,他不知道那裡有多糟,所以我收留了菲比,而且把她撫養長大。為了她的教育和醫療保險,我奮戰了許多許多次,這都是為了確保她將來能過好日子。大家很容易把我看成英雄,但我從頭到尾都知道,在我內心深處,我的動機並不完全無私。當年我想要小孩,自己卻沒有孩子。我也愛上了戴維,或者說我以為自己愛上了他。我的意思是說,從遠處偷偷地仰慕他。」她很快地加了一句,「這些都是我自己的想法。戴維甚至從未注意過我。但當我看到報上的訃聞,我就知道我必須帶她走,反正我非離開不可。我不能拋棄她。」
他已被調派到巴黎。前兩次調派都沒成功。他們曾討論一起住在列剋星頓,各自賣掉房子,兩人有個新的開始,比方說買一棟新房子,一處從來沒人住過的地方。他們都不是非常認真,通常是吃晚飯時隨便提起,或是躺在薄暮中,酒杯擺在床頭柜上,望著窗外枝頭上一輪蒼白的月亮時隨口聊聊。列剋星頓、法國、台灣,諾拉哪裡都不在乎。她覺得和弗德瑞克在一起,已經讓自己發現了新大陸。有時她晚上閉上雙眼,躺著不睡,聽著他沉穩的呼吸,心中充滿強烈的滿足。她明白過去她和戴維漸行漸遠,早已不愛對方,想了心裏就難過;他當然有錯,但她也不對,她把自己保護得太緊。自從菲比去世后,她就害怕每一件事。但現在那些歲月已成過去,時光消逝,除了回憶,什麼也沒留下。
卡羅琳搖搖頭,再次朝外面的花園望去。
她睡睡醒醒,但沒有真正睡著。她不時起身再喝一杯,在空蕩蕩的房裡走來走去。月光下黑影重重,她一碰酒杯,杯中就滿是陰影。過了一陣子,她已經懶得在酒杯里加上奎寧水、檸檬片或是冰塊。有一次她夢見菲比在這個房間里,從牆裡走了出來。菲比說她這些年來都待在牆裡,諾拉日復一日地走過此處,卻從未看見她,結果諾拉哭著從夢中醒來。她把剩下的酒倒到水槽里,喝了一杯開水。
她在屋裡沖了澡,站在水柱下,直到水變冷為止。她穿上一件寬鬆的衣服,又調了一杯酒,在沙發上坐下,肌肉因為扛了那些箱子而發痛。她又端來一杯酒,走了回來。過了幾個小時,天色變暗之後,她依然待在原處。電話響了,她聽到留言機上自己的聲音,然後是弗德瑞克在說話,他從法國打電話來,聲音平穩而緩和,有如遠方的海岸。她多希望自己在那裡,在那個生活不會充滿困惑的地方。但她沒接電話,也沒回電給他。遠處響起火車的汽笛聲,她拉起毛毯,融入夜晚的黑暗之中。
「照片是你的,它們永遠是你的。」
諾拉不顧造成的混亂,很快地逐一檢察所有其他箱子。她在房間中央看到另一個用粗黑字體標註著觀察的紙箱。她打開箱子,抽出檔案夾。
「諾拉……我能叫你諾拉嗎?這些年來,我想到你的時候,就是這樣稱呼你。」
卡羅琳·吉爾沒有馬上回答。藍知更鳥輕快的叫聲飄過屋內,宛如點點光影。
「我不知道,」諾拉慢慢地說,「我想我還是相當吃驚。」
前廊上的女子有點眼熟。她打扮得很平常,穿著一條筆挺的深藍色長褲,上身是一件短袖棉質白毛衣,濃密的頭髮灰白,剪得非常短。即使初次見面,她也給人一種有效率、有組織的印象。她是那種聽不得任何廢話、大小事情一手包辦、辦事穩當的人。她沒有開口,看到諾拉似乎嚇了一跳。她仔細端詳諾拉,神情專註到諾拉防禦性地將手臂交抱起來,頓時意識到自己這身沾滿灰塵的短褲和被汗水浸濕的T恤。諾拉瞥了一眼街對面,然後再看看前廊上的女子。她迎著女子的凝視,專註地看著對方距離較寬的雙眼。那雙眼睛好藍。然後她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