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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在叢林里

11、在叢林里

吉斯博恩記起了許多故事,講的都是穆勒和最高政府之間的衝突,他是所有辦公室職員公認的自由思想者,作為一位林務官,沒人比他更為出色。這時他抿著嘴輕聲笑了。
「我已經考慮好了。今天早上我的先生也跟我談到了這樣一件工作。今天一整天,我都在想著這個問題。我如果接受這件工作,就得在這片森林里,不到別處去,我要跟著吉斯博恩先生,不跟別人。」
「就剩下吉斯博恩先生了,」莫格里說,他依然保持著原來的姿勢,「之前我受過吉斯博恩先生的照顧,幾天之後,我還要在他手下當差,我的兄弟們也要給他幹活,幫他驅趕獵物,傳遞消息。你再到草叢裡躲一下吧。」
「你說的沒錯,這一切比巫術、魔法還要奇妙。是不是因為這些狼,才趕來了大羚羊?」
華燈初上,繁星點點。他在游廊上一邊抽著煙,一邊猜測,輕煙裊裊。當煙霧散去時,他發現莫格里正叉著手臂坐在游廊邊上,這讓吉斯博恩吃了一驚——鬼魂的悄無聲息也不過如此,以至於煙斗都落到了地上。
吉斯博恩知道守林人喜歡老虎的鬍子,就問:「還有鬍子呢,鬍子你也不要?」
我是否掰過大麥麵包,然後把它泡在凝乳里?
「你摸摸看,看看它是不是出汗了。」莫格里說。
「是不是有點不可思議?」吉斯博恩說。
「我正想告訴你……」吉斯博恩開口說道。
「他好像這麼說過。不過他要真的是個巫師,也會是個十分有能力的巫師。」
「現在有人快速騎著它呢,他們已經走上通往鐵路線的那條大路了。」
「不用擔心的,大伯。除非他們拒絕執行先生的命令,不然他們是不會再來打擾你的,」莫格里說。「就算他們違背命令,他們也只會像趕大羚羊那樣把你趕回家。」
「對我而言,這很新奇。這麼說來,你能跑得像大羚羊一樣快?」
「他很低賤的,老爺,他什麼都幹得出來,你要小心,別讓他做什麼出格的事情。蛇總歸是蛇,叢林里的流浪漢賊性不改的。」阿布杜爾·加福爾說。
「好了。」莫格里重複道,他身後的一塊岩石把聲音送了回來。
鳶鷹有尖銳的目光和靈敏的鼻子,老虎剛死,它就發現了。飛過來在莫格里和吉斯博恩的頭頂發出長長的呼嘯聲。吉斯博恩取出空彈殼,擦了一把臉,問莫格里:「你不是獵人?你從哪裡學會了關於老虎的事情呢?我還沒遇到過比你追蹤更好的獵人呢!」
「呸,那條路是在兩『柯斯』以外了。那是個啄木鳥。」
「『是的,我每天顯示奇迹,天哪,你看到要大為驚奇。』對啦,寫得真了不起,真了不起。我記得過去從這兒一直到耕地那邊,這一片樹林子還沒有你的膝蓋頭大,到了旱季,這一帶的牲口只好啃死了的牲口的骨頭。如今一個自由思想者回來了,因為他懂得這些事物的因果關係。只是那些樹崇拜的還是古老的神——『基督教的神靈嗚嗚啜泣』。這些基督教的神是不適合叢林的,吉斯博恩。」
「他們是狗,不幹凈,」她側過臉去,往前俯身下去,嘴裏喃喃地說。
阿布杜爾·加福爾一下子不知道說些什麼,只是大聲嗚咽著趴在了吉斯博恩的牛皮馬靴上。
——《獨生子》
「哪有人能夠讓你離開?真正的男子漢可不會說這種謊話的。」
「不,不只是精彩而已。簡直妙極了。你還不明白嗎,吉斯博恩?」
「這可不是鬧著玩的,會出人命的,莫格里。」吉斯博恩嚴厲起來。
「要是我能夠真正了解他,我也就會放心一些了。」
「我看到了莫格里和他那些魔鬼以及我的親生女兒在一塊。」阿布杜爾·加福爾說。吉斯博恩吹了吹口哨,就和他一塊走去。他之前聽說過這事,阿布杜爾·加福爾有好幾個晚上打了他的女兒,不是無緣無故的。而莫格里曾經用自己的力量幫助他——無論力量是什麼——證明是幹家務活的人犯了偷竊罪,也不是無緣無故的。另一方面,森林里的求愛總是飛速進展著。
吉斯博恩下了馬,從馬鞍袋裡取出早飯。這時候,已經是炎熱的白天了。莫格里在他身邊躺下,盯著天空。
一個是神,一個是希臘人。
「總監?你們要給這裏的樹木、草叢都編上號碼?」
這個從緬甸到孟買的森林總監是個高大的德國人,也是印度的森林部長,他就像蝙蝠一樣常常不打招呼,從一個地方飛到另一個地方,而且總是在人家最沒有料到的地方出現。他的理論是: 比起一系列緩慢的通信聯絡,突擊視察,找出弊病,並且對下屬進行口頭批評要好得多;因為靠通信聯絡的結果往往是一份正式的書面批評——這份材料留在林務官的檔案里,也許在好多年以後還會對他產生不利的影響。他曾解釋說:「要是我可以像荷蘭叔叔那樣跟我的小夥子們聊一聊,他們會反應說,『那隻不過是那個該死的老穆勒實在太壞了』,他們就會在下次幹得好些。不過,要是讓我的那個愚蠢的辦事員寫一些類似『總監穆勒對此不能自圓其說的解釋很生氣』之類的話,就會什麼好的效果都沒有了。首先,因為我沒有在現場;其次,因為將來接替我的那個傻瓜到職以後,也許會對我那些最優秀的小夥子們說:『看一看你們,挨過我前任的罵。』我對你講,要想使樹木長起來,那就千萬不能用官銜壓人那一套。」
「當然可以。」吉斯博恩在前頭帶路,莫格里無聲無息地跟著,棕色的皮膚映著陽光。
「用你的生命發誓,我就很知足了。在那些日子里,你的心在想誰呢?」
「只有來自叢林的鄉巴佬才會來打劫。」嘩啦一聲,阿布杜爾·加福爾把一個盤子放下了。這些話,讓莫格里看到這個白鬍子教徒的眼神發生了變化。
「既然你有這麼大的興趣,那你就跑去吧!」
「哦,上帝,這人真像鬼魂!」吉斯博恩說,因為莫格里又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黑暗中了。群星閃爍,森林如同絲絨,層層延伸向遠處——那裡特別安靜,輕風掠過樹梢,猶如熟睡的嬰兒的囈語。廚房裡的阿布杜爾·加福爾弄得盤子叮叮噹噹地響。
「那是我的一個朋友,」吉斯博恩說道,「他是在找我。喂!莫格里!」
新年過後,春天來了,樹木長出了嫩葉,葉片小,稀稀拉拉的。雨季還沒來,幹得很厲害,到處都在盼望著雨水的降臨。景象沒有因為新年而有太多的變化。寂靜的夜晚,野獸的聲音多了,有尋找伴侶的召喚聲,有爭奪霸權的打鬥和怒吼聲。經常能聽到老虎的騷亂聲、高傲的公鹿呦呦的吼叫聲,還有野豬在樹榦上磨牙發出的像伐木一樣的聲音。
再過一個小時,再過一個小時月亮就會升起,
「我可以去嗎?我還沒有去過白人的房子看看呢。」
「先不要著急回答。政府答應付給你養老金的命令一星期以後就會下達。到時候你可以過來,就住在吉斯博恩先生指定給你的小屋裡去。」
一陣噴香的晚飯氣味隨風飄來,順眼望去,小山上閃爍著一堆篝火的火焰。「嗯,」吉斯博恩說,「真沒有什麼可以挑剔的了,反正比吃冷肉強多了。如果這會兒有一個人會跑到這兒來的,那隻可能是穆勒。不過一般人都認為這會兒正是他視察錢格曼加森林的時候。想必他就是因為如此才要跑到我這塊森林里來吧。」
「我要回家。」
快要到了,他轉過臉,帶著迷人的微笑,舉起一隻手示意小點聲:「快到了,先生,我們得輕輕地靠過去。這個狗東西睡得很死,我們不要驚醒它——最好是您在這兒等著,我一個人從下風向把它趕過來。」
莫格里抬起胳膊,擋住了刺眼的陽光。
「你會了解他的。我告訴你,我做了三十年工作,曾經也見過一個這樣的男孩,一開始也是跟他一樣,只是到後來死了。我想有時你在人口調査報告里會聽到這類人的事,可是他們都死了。而不同的是,這個人卻活了下來。他來到了一個錯誤的時代,他所處的時代應該是比鐵器時代還早,比石器時代還早。或者說,他是人類歷史的開端……是伊甸園的亞當,現在我們只缺一個夏娃了!不!他比那個幼稚的故事還要久遠,就好像大森林比那些神還要古老一樣。吉斯博恩,現在我是個異教徒了,徹底的異教徒。」
「我知道了。」莫格里說,「這裏沒有埋伏,也沒有陷阱,只是,我——從不知道這些東西。」
「好啦好啦,現在你總得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了,」吉斯博恩有點著急地說,「他嘴裏說了什麼『你的魔鬼』,到底是什麼東西?那些人怎麼可以和牲口一樣在森林里被趕來趕去?請你都回答我吧。」
深沉的嗓音從坐在火光後面的穆勒黑暗處傳來了,吉斯博恩正站在他心愛的廚子背後彎著腰說:「你這無賴!別放那麼多醬油,辣醬油是調料,不是湯。」「哦,吉斯博恩,你正好趕上了一頓非常糟糕的晚飯。我怎麼沒看到你的帳篷?」他上前去和吉斯博恩握了握手。
「這是巫術——巫術。是魔鬼的法術!我犯了罪九-九-藏-書,所以他們從森林里把我趕出來了。一切都完了,我認罪。給你,先生。」他嗚咽著,從胸前摸索出一卷骯髒的錢。
「如果你能確定……」吉斯博恩說。
「哦,森林里又發生什麼新聞了?還是你又發現了一隻老虎?」吉斯博恩停頓了一會兒問道。
「這麼說,你是吉卜賽人?」吉斯博恩問。
「我終於知道了,那個森林里的賤種就是為了這個才幫我擦亮先生的桌子,才幫我打水,幫我拔雞毛的。我打了多少次也沒有奏效,最後他們還是給逃走了,這會兒他就坐在了他那些魔鬼的中間,起來吧,先生,讓他的靈魂進地獄去吧,快跟我去看看!」
「嗯,是的,」莫格里微笑著答道,「這些是我的夥伴們給我留下的愛的紀念。」然後他對背後的吉斯博恩說,「這位什麼都知道的先生是誰?」
一年後,穆勒和吉斯博恩一塊騎著馬穿過叢林,聊著關於他們工作的話題。在坎葉河附近的岩石堆那裡,穆勒在前頭走著。在一片荊棘叢的綠蔭下,他發現了一個全身皮膚光滑的棕色的嬰兒,這時,有隻灰狼的腦袋在他背後的矮樹叢中窺視著外邊的動靜。吉斯博恩迅速地推開了穆勒的步槍,子彈一下子穿透了他們頭頂上的樹枝。
幾天過去了,吉斯博恩要因公出差,去森林里三天。阿布杜爾·加福爾人老體衰,長得又胖,就被留下了。這種時候,他總是不滿足於睡大覺,而是要假公濟私,徵收穀物、食油和牛奶。這天天剛亮,吉斯博恩就騎馬出門了。他有點不開心,因為那個林中人沒有在游廊上等著他,陪他出門。他喜歡他的坦率,喜歡他的敏捷,喜歡他的不做作,喜歡他陽光的笑。他對他的故事深信不疑。他在叢林里行進了一小時,聽到背後有響動。接著,莫格里快步出現在他身旁。
開槍產生的煙霧散開,老虎在地上掙扎。「折騰吧,反正這張皮也沒什麼用處,」莫格里冷冷地說,「這個狗東西,死也死得像條狗,那堆臭肉沒什麼稀罕,不值得保留。」
「沒有錯,他們就像我的雙眼和雙腳一樣。一旦我下命令,埃布利斯也會被他們趕來的。」
老頭的臉都氣得擰在一塊兒了,弄得吉斯博恩只是看著他發獃。
印度政府的所有機關當中,森林部是最為重要的一個,因為重新綠化全印度的事業就由它來負責。也可以說,如果印度有足夠的錢,綠化印度這個偉大的事業就全靠它來完成。森林部的職員們需要跟那些到處遊盪的風沙作鬥爭,跟慢慢前進的沙丘作鬥爭。在沙丘周圍紮上籬笆,修起堤壩,在沙丘上種上耐旱的雜草,栽上抗風的松樹苗,雜草稀疏,松樹細長,頑強生長。喜馬拉雅山國家森林里的所有木材都歸他們管,那些光禿禿的山坡也由他們負責。那些山坡一到雨季就被沖刷得千溝萬壑,森林部所有職員一起行動,譴責破壞山坡植被的行為,呼籲人們保護環境。他們引進了許多國外的樹種做試驗,想辦法讓桉樹在這裏安家,希望桉樹能治理運河區的熱病。在平原上,他們的職責是保護森林保護區的環形防火線,保證暢通無阻。旱季到來時,青黃不接,牲畜挨餓,他們就向村民開放禁伐區,允許村民採伐。他們修剪樹木,積攢的樹枝在鐵路兩邊堆積如土,代替煤炭作為這條路線上的火車燃料。他們精打細算,一直計算到小數點后5位數,確保經營的種植園盈利。他們是植物醫生,負責緬甸的柚木、東部叢林的橡膠樹和南方五倍子果樹的健康和繁殖。他們永遠缺乏資金,手頭拮据。林務官經常要出差,不光到城市,還要到偏僻的農村,那裡連條公路都沒有,甚至是要進入叢林深處,因此,他就變得聰明而又練達,他不僅知道一些森林的歌謠和傳說,他還學會了識別人類和叢林里的法則;他經常碰上老虎、熊、豹子、野狗和鹿,那可不是苦苦捜尋后的偶遇,那些動物朋友是他執行公務時的夥伴,經常相見。他的大部分時間是在馬背上和帳篷里度過的;他整天和粗野的森林看守人、多毛的獵人在一起,他是新栽下的樹苗的朋友,等到森林回報了他的辛勞,又在他身上打下了它們的印記。於是,他不再唱在南錫學來的輕佻的法國歌謠,他也沉默起來,就像灌木叢里那些沉默的生物一樣。
「我想讓他做政府的僱員,不管用什麼方法。他既然能夠驅趕大羚羊,那麼就說明他太了解森林了,勝過五十個別的人。他是個奇迹,是個怪胎,只要他能夠在一個地方待得住,那他就一定能擔任森林警察。」吉斯博恩說道。
「那好,我就暫時不說出來,他說總有一天他會告訴你是怎麼回事的。我如果說了,就太煞風景了。只是他為什麼還沒有死,我真不懂。喂,你聽著,」穆勒轉過臉朝著莫格里,又說起了地方話,「我是這兒所有叢林的總管,包括印度和黑水那邊的國度。我不知道我手下有多少人馬——也許有五千人,也許只有十個人。以後不要再在森林里到處遊盪,不要為了好玩或是為了炫耀自己而去驅趕野獸了。你該做的事就是到我手下來工作吧,我就是主管森林事務的政府,你就是這片森林的看守人;你沒有得到讓村民的山羊在林中覓食的命令時,你就把他們趕走;得到了命令時,就放他們來吃草;如果野牛和大羚羊繁殖得太快,就想辦法使他們減少一些,這個你是有辦法做到的;彙報老虎遷移的情況和他們遷移到了什麼地方,以及森林里有哪些獵物給吉斯博恩先生;你還得對森林里所有的火災發出確實的警報,因為你能夠比任何人更早地發出警報,幹了這些工作,你每月可以得到一些銀幣作為報酬。以後,你不僅能夠擁有妻子、孩子、牲畜,你還能夠在年老的時候領到一筆養老金。你願意嗎?」
獨生子再次躺下,他做了一個夢。
「如果要讓我浪費時間做什麼年度報告,我是一點兒也不願意的。我討厭那些報告就像你討厭它們一樣,先生。」
「嗯,一點兒也不用道歉,」穆勒說,「不要緊的。我的天!『我每天上演著奇迹,會讓你看到,感到十分興奮!』」
「紅傢伙」是一隻老虎,吉斯博恩知道大家都在懷疑是老虎咬死了警察,就說:「它藏在娑羅雙樹後面的岩石堆里。」
「在我們的叢林,要是有一頭山羊太吵了,我們就會把它的喉嚨割斷!」他針鋒相對,「不過,我要走了,你可以收起你的恐懼了。」
「我哪個村也不是,我是從那邊來的。」陌生人指著北方說。
「你不相信的話,明天我帶你去看看那頭被咬死的母牛的骨頭。」莫格里不動聲色,「至於大羚羊的話,請先生安靜地坐一會,我去趕一頭。先生您聽仔細嘍,就能聽出羚羊在什麼方向。」
阿布杜爾·加福爾對莫格里有點看法。他在睡覺的時候,對吉斯博恩掏心窩子說:「這個陌生人很可能是個慣偷,誰知道他是從什麼地方冒出來的!」他不贊成收留這個身無分文的流浪漢,他覺得莫格里連怎麼跟白種人說話都不會。吉斯博恩笑了,讓他回自己的房間。阿布杜爾·加福爾一路嘟嘟囔囔。但是能聽見他半夜起來,把他十三歲的女兒打了一頓。誰也不知道原因。吉斯博恩只是聽見了哭聲。
「他們說在樹林里有著很多很多的魔鬼。」姑娘顫抖了一下,說道。
「先生明知故問。不管什麼時候,您要是想知道獵物的活動情況,就問我莫格里。我打算留下,因為這片美麗的森林。」
「對,不然有些像你這樣的吉卜賽流浪漢會把它們放火燒掉的。」
「天知道啊,你也知道了,如今木已成舟,事情都已經這樣了。難道你想把它張揚出去,讓所有的僕人都知道嗎?儘早地舉行一場婚禮吧,你家的姑娘能夠讓他成為一個教徒的。所以你打了她以後,她馬上跑去找英俊的他,這有什麼奇怪的呢?」
「那就好。只要我站起來往森林里走幾步,除非我自己走出來,不然不論是誰,就連先生在內,都沒法找到我了。就像我不願意走出來一樣,我也不願意講出來。少安毋躁啊,先生,再等些日子,有一天我會讓你看到一切的。當然,只要你不介意,總有一天我們會一塊兒去驅趕公鹿。在這件事上,我不會對你耍什麼花招的。我只想讓你明白……我就像人們熟悉他們家裡的爐灶一樣熟悉森林。」
莫格里用手繞著他的頭畫了一個圓圈。
「無論看守與否,莫格里,你對阿布杜爾·加福爾做了一件令他全家喪失了名譽的事兒。」
「他們在森林裡頭的不遠處,還在這所屋子的射程以內。輕輕地跟我來吧。」
「是嗎,那麼你的心跑哪裡去了?你去了上千個村莊,肯定也見過上千個姑娘了吧。我……已經……已經不再只是個姑娘了,你的心在我這兒嗎?」
「吃一頓飯,這麼麻煩,吃完了要睡覺也得那麼費事。」莫格里咧嘴笑了,「在叢林里,我們吃飯睡覺都特別省事。哎呀,真漂亮。這裏的東西這麼貴重,這麼多,會不會有人來打劫啊?先生不怕嗎?這些東西我從來沒看見過。」在一個東倒西歪的支架上,放著一個滿是灰塵的貝納列斯銅盤,這個吸引了他。
「他算什麼東西——就是一條狗——他是狗群里的一隻雜種,是吃腐肉死屍的傢伙!什麼樣的養老金能彌補得了這個!」
「我們已經知道果子的滋味了,這會兒我們該想到法律了吧!」阿布杜爾·加福爾怒氣沖沖地說,「 還等什麼,先生!開槍吧!」
「好。說實話,煮熟的食物很好吃。」莫格里立即說道,「我跟大傢伙一樣,愛吃蒸煮燒烤的食物。我一定來吃飯,我向你保證,你晚上可以踏踏實實地睡。沒有人能偷走你那些值錢的寶貝。」
「這是先生管轄的森林啊!」莫格里抬起頭來說。
九_九_藏_書這是什麼情況?阿布杜爾·加福爾?」吉斯博恩明知故問。
「你說什麼?那些魔鬼是他的?魔鬼聽他的話!一開始我還想說,回去以後都把過錯歸咎給巫師呢!」
在一星期以後的午夜,在一間平房裡,氣得臉色發白的阿布杜爾·加福爾氣急敗壞地站在吉斯博恩的床腳邊,壓低聲音把他喚醒了。
莫格里在前頭帶路,吉斯博恩緊隨其後,低頭、彎腰、匍匐前進。總之,在森林里追蹤獵物所有的辛苦他又嘗了一遍。終於到了,在一個小水塘旁邊,有一塊巨大的石頭,石頭被太陽烤得燙人,他們就藏在這石頭後面,莫格里叫他抬起頭來偷偷地看池塘對面。那隻老虎就在那裡,伸展四肢,懶洋洋地舔著虎肘和前掌,一遍又一遍。這是一隻很老的老虎,牙齒泛黃,皮毛凌亂,可是在陽光和四周景物的襯托下,依然是威風凜凜。
「我叫莫格里。先生,請問您叫什麼名字?」陌生人問。
「醒一醒,先生,」他斷斷續續地說了起來,「我的名譽已經完全掃地了。帶上你的槍。不要等別人看見,快起床去殺死他吧。」
「要是有人能夠放牧天上的雲,那他也可能能趕走那群牛。但是,莫格里,你說過你在森林里當牧人,不是為錢,也不是為工資……」
「你們看那裡,」莫格里放下笛子說道,「這沒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我早就給你說了,勇敢的小人,沒什麼可怕的,你不是也相信了我的話嗎……你說……唉,你要是能看見你父親被趕著在大羚羊奔跑過的路上奔跑就好了!——你父親認為他們簡直就是魔鬼;我發誓,他會這麼說,我一點也不奇怪。」
「唉!你可是——可是這片森林的掌管者啊!草屋裡的人說的。」他微微一笑。
「這些傷疤是你很小時留下的吧?」他說。
「是野獸們自己讓我離開的,小寶貝,你永遠也不會相信的。但事實確實就是這樣,叢林里的獸類讓我走,不過因為我是他們的兄弟,他們四個才跟隨著我。之後我到了人們中間生活,學會了他們的語言,當上了放牧牲畜的人。哈!哈!我的兄弟們讓畜群們送掉了不少條性命,後來有個老太婆,親愛的,她在夜裡看見我和兄弟們在莊稼地里玩。他們說我被魔鬼附上了身,就用棍子和石頭把我趕出了那個村莊,他們四個跟著我偷偷地走了。我從一個村莊走到另一個村莊,我的寶貝兒,我當過牛群的牧人,放牧過水牛,追捕過獵物,但是還從來沒有人敢對我動兩次手。剛好也就是在那時,我學會了吃煮熟的肉,學會了大胆地說話。」他蹲下拍了拍一隻狼的腦袋,「你也可以來這樣拍拍他們。他們並不是魔鬼,也沒有惡意。他們已經認識你了。」
爐火就要熄滅的時候,哧的一聲,火星四射,
「你所說的那些關於莫格里的事兒都是對的,」吉斯博恩說道,「我本來要給你說的。只是這一年來我早就習慣了這些傢伙,所以一時沒告訴你。」
他喃喃自語:「那是在西邊。那邊發生了什麼事情。」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響。一頭大羚羊驚恐萬分地狂奔,一路橫衝直撞。他根本沒有注意到自己跑到了什麼地方。
「我知道他是什麼樣的就夠了, 用不著別人告訴我。任何一個森林看守都沒辦法和他比。他簡直就是個奇迹。我告訴你,吉斯博恩,你有一天會發現這一點的。聽著,森林里每一頭野獸跟他都是親兄弟。」
吉斯博恩是森林部的一名職員,他已經在英國駐印度的行政部門裡工作了四年。起初,他喜歡這種生活,卻不理解這種生活。這份工作給了他一些權力,也讓他常騎馬外出,到各個不同的地方去看看。後來,不知出於什麼原因,他極度仇恨起這種生活來,他拿出一年的工資來享受一個月的生活,享受印度所能提供的社交生活。浮躁過後,森林又把他吸引回去了。他從為森林的工作中得到了滿足。他把負責的防火線加寬和加深;他在老樹叢中開闢新的種植園,讓衰敗的叢林展現出一片霧般的新綠;他疏通淤積的小溪;當森林要被又高又深的蒺藜草吞沒的時候,他就來幫助森林做最後的鬥爭。吉斯博恩選擇了一個平靜的日子,點著了那些蒺藜草,在裏面居住的上百頭野獸,被趕出來了,就在白天的中午時刻,從煙火中沖了出去。從那以後,森林部新種的樹苗在這裏紮根,在燒黑的土地上長起了一排排整齊的樹苗,森林慢慢地向前伸展,吉斯博恩看在眼裡,喜在心中。吉斯博恩住的一幢平房坐落在大森林盡頭,有兩間房子,白粉刷的牆壁,茅草鋪的屋頂,他的房子位置較高,他可以居高臨下俯瞰大森林。森林長到他的家門口,他也不想開闢一塊菜園子,房子的前面就是一叢竹林,他在游廊騎上馬以後,直接就進入森林腹地,門口連大路都不需要修。
「是我旁邊這位。他不記得你丈夫的親戚。」
「別擔心,先生。他沒事,他也一定會說是魔鬼乾的。聽聽看,那是誰?」
「不用擔心,」穆勒用當地話說道,「伸出你的手臂來。」
「可是這裏的魔鬼你怎麼處置啊!叢林里到處都是魔鬼。」
一條黑影在一條僅容得下馬匹通過的小路上晃動了一下,然後黑影走動了,他走到星光下面來了。
一里格之外,一里格之外是連納瀑布,
吉斯博恩笑了:「白人不會做這種事情,你還真是來自叢林,呵呵。」
「那麼他又是什麼?今天早晨他生氣地離開了我,因為我要他告訴我,他是怎麼做到這件事的。我猜這傢伙在某個方面是著了魔。」
一隻狼保護著姑娘一塊逃開了,高高的草叢合攏了,把她和跟在她身後守衛她的那隻狼遮住了。莫格里和其餘三個隨從轉身面對著走上前來的林務官吉斯博恩。
「我從哪裡來?媽媽抱過我嗎?
一群群麋鹿在那兒聚集,我能聽到小鹿咩咩叫,它就躲在母鹿的身後!
「莫格里你瘋了么?誰能趕得動一頭大羚羊呢?」
吉斯博恩點燃了他的方頭雪茄開始說莫格里和他的種種偉績,等他講完了的時候,雪茄煙已經燒到了他的鬍鬚邊上。穆勒一直傾聽著。「那不是瘋病,」當吉斯博恩描繪了阿布杜爾·加福爾是如何被驅趕的事以後,他終於說,「那完全不是瘋病。」
我從哪裡來?爸爸帶我玩過嗎?
「不是的,那並不是著魔,但是那卻是一種非常美妙的東西。這類人,他們的壽命只有那麼幾年而已。剛才你說你那個做小偷的僕人,並沒有說出是什麼趕著他的馬走,而大羚羊怎麼可能說話啊。」
「幹得好,」莫格里說,他重新伸出手臂去擁抱姑娘,「無論他們是不是狗,他們曾經陪伴著我走過上千村莊。」
穆勒回頭看了幾眼外表整潔的年輕人,說:「 我年輕的時候也是這樣帶著一匹馬、一點乾糧宿營的。好的!非常好!這樣吧,咱們兩個一塊兒吃晚飯。我是在上個月到總部去交報告的。報告我只寫好了一半,我的辦事員寫了另外一半,所以我就出來走了走。結果政府對那些報告十分不滿意。我也是這麼和西姆拉總督說的。」
「別用這種口氣說話,」吉斯博恩仰起頭對上面說道,「我現在還來得及撤你的職,讓你和你的狼被人追捕。只要讓那姑娘今晚回到她父親的房子里,明天就可以按規定舉行婚禮,之後你就可以把她帶走了。就現在吧,就把她送回給阿布杜爾·加福爾。」
「你要我怎麼發誓呢?」
「沒有,那是一匹又老又胖的馬,腿腳還有點不方便……問這個幹什麼?」
吉斯博恩能夠覺察得出阿布杜爾·加福爾在他身邊發起抖來。不一會兒,他身邊已經空無一人。那個胖子正飛快地穿過林中空地,朝山坡下面跑去。
「這不是真的,親愛的,那都是騙孩子的瞎話,」莫格里滿懷信心地駁斥道,「我有過很多在月光下、在黑夜裡的野外露宿的經歷,所以我明白,叢林就是我的房屋。一個人難道會覺得他自己家的房梁是魔鬼嗎?一個女人難道會覺得她丈夫的爐灶是魔鬼嗎?沒事兒的,你蹲下身子摸摸他們吧。」
「一會兒我再給你介紹我的朋友。我想知道他們在哪裡?」
「行了,閉嘴吧!」吉斯博恩說,「我容許你管教自家人,只要不是太過分,因為我了解你們的生活方式和習慣,但是你並不了解我,也不了解他。那人只是有點瘋病。」
「你給我消停一些,安靜會兒好嗎?」吉斯博恩搖晃著他,因為他看起來就像快要丟了魂一樣,「你知道的,穆勒先生給了他一個森林看守的職位,以後他就是政府僱員,還能得到一筆養老金。」
啊,我是媽媽生的,我喜歡獨自玩耍嗎?
接下來的那些日子,莫格里跟自己的影子同進同出。他在平房旁邊,按自己未開化的方式安家住了下來。他住在森林的邊緣上。吉斯博恩出來透氣的時候,往往會看見他,要麼坐在月光下,腦袋埋在雙腿間;要麼躺在一根伸出的樹榦上,像某些夜行動物一樣緊貼樹榦。莫格里會從樹上跟他打招呼,讓他安心睡覺,有時候爬下來給他講叢林里的動物們的生活方式,講很多故事。有一次,人們發現他在馬廄里,興緻勃勃地注視著馬匹。
「注意一些!我可不願意看到她往叢林里跑去。」穆勒說。
「那些就是他的魔鬼。」阿布杜爾·加福爾輕聲說道。他手裡揣著一把子彈。在一陣拉長了的、發出顫音的笛子聲之中,野獸們躺下了,他們的綠眼睛毫不閃動地瞪著那位姑娘,並且安靜地在那裡躺著。
最後的一顆火星落了下來。
莫格裏面對九九藏書著熊熊燃燒的火堆靜靜地站著,他的體型、外貌跟小說里的那位被描繪得淋漓盡致的希臘神簡直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馬嘶叫了一聲,抬了抬後腿,發現掛住後腿的繩子鬆開了,便迅速地向它的主人這邊跑來。它把頭埋進主人懷裡,身上微微出了些汗。
「但是,我依然是狼群里的一隻狼,除非有一天,森林里的那些傢伙因為我是一個人而讓我離開。」
「你這想法聽起來很有效呀,先生;只是在我們設下陷阱以前,先得看看落進去的獵物會有多大。其實,我只不過以為有個人偷了先生的一匹馬。但是,這會兒還依然可以這麼干。」莫格里望著吉斯博恩想得到回應,可是阿布杜爾·加福爾卻早已經著急地一扭一拐地湊到白色母馬身邊,爬上馬背逃跑了,林間小路在他身後被馬蹄踩踏發出噼里啪啦的回聲。
「哪裡會這樣,只是我不喜歡在這裏面有些地方你在跟我玩花樣。」
阿布杜爾·加福爾思索一下,接著他忘記了自己是個教徒,忍不住大聲地哭喊起來。
「吉斯博恩,如果我發現你是坐在你的平房裡向我炮製關於種植園的報告,而不是騎馬巡視種植園,我可能就會讓你去比卡內爾沙漠中心綠化它。我最討厭煩人的報告和咬文嚼字的公文,它們害得我們沒法做自己的工作。」
「好好想想,考慮好了告訴我,我們就在這兒吃飯吧!」
「可我卻不知道。」吉斯博恩說。
從森林里傳來了輕幽的笛聲,就好像是某一位漫遊的森林之神在歌唱。然後,一陣喃喃低語聲越來越靠近。一塊小小的半圓形林中空地上有一條通向那裡的小路,在空地四周長著高高的草叢和樹林,形成了一道藩籬。而在這塊空地中間,莫格里背對著觀看他的人坐在一根倒在地上的樹榦上,手臂挽著阿布杜爾·加福爾女兒的脖子。他吹奏著一根粗糙的竹笛,頭上戴著新編的花冠,和四頭碩大的後腿直立的狼,隨著音樂的節奏,莊嚴地翩翩起舞。
「我就是我自己的帳篷,先生,」吉斯博恩說道,「我不清楚你在這一帶附近。」
「其實他們不僅僅是和我一起玩耍的夥伴,還是我的兄弟,我們是同吃一個母親的奶長大的孩子,我在廚房後面已經告訴過你了,」莫格里繼續說道,「當我還是一個赤身裸體的小不點兒的嬰兒時,他們就是狼爸爸的孩子了,是狼爸爸在洞口替我擋住了寒冷。你看看他們,」一隻狼抬起了他的灰下齶,蹭著莫格里的膝蓋——「我的兄弟知道我在談論他們呢。是的,當我還是個嬰兒的時候,他是只小狼,常和我一塊兒在泥地上打滾。」
一支來複槍從他手中塞進半醒半睡的吉斯博恩手裡,從屋裡到游廊上,吉斯博恩幾乎是被拖著走的。
為什麼我能看清那黑色的房梁?
「它還不太熱。不過天氣這麼熱,很容易出汗。過一會兒,我們就能看見那個騎馬的人了,因為人總是比馬要跑得慢一些,尤其,他又是個胖子,而且年紀也挺大了!」莫格里說。
阿布杜爾·加福爾顫顫巍巍站了起來,不停地呻|吟著。
「那你就留下吧,不管什麼時候,只要你餓了,我的僕人會為你準備飯的。」
游廊上放著兩把椅子,莫格里好奇地看著,竹帘子裂了縫,他忐忑地摸了摸。他小心翼翼地走進屋子裡。陽光有些刺眼,吉斯博恩隨手放下一扇竹簾。只聽得「咣當」一聲,竹簾落了下來,只是,還沒等竹帘子落在走廊的石板上,莫格里就跳開站到了屋子外面,這隻是眨眼發生的事情,起伏不定的胸脯泄露了他的緊張。
吉斯博恩共有五個僕人:兩名馬夫,一名廚子,一名挑水夫,還有一名清掃夫,他們都是土著人,住在平房後面的草屋裡。廚子胖胖的,叫阿布杜爾·加福爾,是個教徒,吉斯博恩在家的時候,廚子就給他做飯吃;不在家時,廚子就跟其他人閑聊。吉斯博恩自己收拾槍支,不養狗,他怕狗嚇跑獵物。吉斯博恩對森林王國非常熟悉,他知道獸民們晚上到哪裡喝水,天亮前在哪裡就餐,炎熱的中午又會跑到哪裡避暑。吉斯博恩一般都是一個人待著,看林人和森林警察離得很遠,他們住在森林深處,輕易不來這裏,只有被野獸咬傷或是因為其他原因受傷,才會來到他這裏。
「但是你告訴過我,說你是人類父母生養的,」姑娘更緊地貼在他的肩上,溫柔地說,「你是人類父母生養的吧?」
「他不是說過要和他的那群野獸一塊趕著我跑嗎?」
這個時候,吉斯博恩可不講什麼殺害生靈是有罪的,吃人的老虎是害人蟲,必須儘快殺死它。他緩了口氣,把來複槍架在岩石上,吹了一聲口哨,老虎聽到聲音,轉頭查看動靜。距離不到20英尺,吉斯博恩不慌不忙,連開兩槍,一槍擊中老虎肩胛,一槍擊中面頰,老虎必死無疑。
聽到問話,吉斯博恩和大家一起轉過臉,看看究竟是誰。他看到沿著乾涸的河床走來一個奇怪的人,這個人全身赤|裸,只在腰間圍著一塊布,頭上戴著爬藤的白色旋花做成的花環,走在河邊的鵝卵石上,無聲無息。吉斯博恩暗暗吃驚:他比獵人的腳步還要輕柔得多!那人走到近前,也不打招呼,說:「那個老虎已經喝過水了,現在就在小山那邊的一塊岩石下睡覺。」很好聽的聲音,就像銀鈴一樣清脆悅耳,跟當地人說話完全不一樣,當地人說話稍微帶著點哼哼的腔調。他抬起頭來,陽光灑在臉上,就像一位在森林里迷了路的天使。受害者的妻子瞪大眼睛看了看這個奇怪的陌生人,接著哭得更加傷心了。
「又讓它們搬家?怎麼個搬法?」吉斯博恩笑著說。
「安靜點!」吉斯博恩喊道。接著,他靜下心來仔細傾聽,像是習慣了森林的寂靜一樣。他的生活很孤獨,但是他的自尊心很強,吃晚餐的時候要穿上晚禮服。此時,那硬挺的襯衫前胸隨著他的呼吸,有規律地響了起來——吱嘎吱嘎。他側側身子,止住了響聲。但是,他的煙斗又有點問題,好像是堵住了,於是,煙草便嗚嗚響了起來,煙斗也被他扔掉了。現在,天地之間只剩下森林里的夜風吹過的動靜。
「我正想跟你談這件事。」吉斯傅恩說道。
「我可不管他的什麼名譽不名譽的,他拿走你的錢的時候就已經讓自己的名譽掃地了,而且他剛才在你耳邊嘀咕,讓你殺死一個叢林里沒穿衣服的人的時候,他就把自己抹得更黑了。我會親自去找阿布杜爾·加福爾談談的,我不是什麼叢林魔鬼。他可以挑選他中意的婚禮形式,否則他就得再被趕著跑一次。天亮以後我會找他談的。至於其他的事,就像先生有自己的房子一樣,這裏就是我的房子。現在還可以再睡一覺,先生。」
「把拴住的馬頭和馬腿的尖樁拔起來。」穆勒對馬夫喊道。剛剛拔出樁子,那匹高大的澳大利亞種黑色母馬就抬起頭,豎起耳朵來。
「那條路從平房那裡穿過去,然後有個大拐彎。要是鷂鷹飛,頂多一柯斯。而且,聲音是隨著鳥兒傳來的, 我們去看看吧!」
農田、山坡在那兒匯合,我能聞到溫暖潮濕的清風,它就在小麥叢里低語!」
「那麼,我還能夠繼續為你效勞嗎?」他流著眼淚哽咽著說道。
吉斯博恩耐心地等待,心想,莫格里肯定瘋了。但是這個人卻是他最有意思的夥伴。
李比迪娜是你的母親,布利亞帕斯是你的父親,
「當然能!」不等吉斯博恩說完,陌生人肯定地回答,「一小時以前我還見過那個傢伙——那個狗東西,還不到吃人肉的年紀,它那顆罪惡的腦袋裡長著十二顆上好的牙齒。」
莫格里重新坐在游廊上,還有點氣喘吁吁。吉斯博恩十分驚訝,盯著他問道:「你是怎麼做的?」
「我知道那裡,」吉斯博恩面不改色地說,「而你卻不知道他的母親就在附近。幸虧啊!你要是把他們一整群都驚醒了,後果不堪設想。」
吉斯博恩再次進入森林,叫喊著莫格里。從他頭頂上傳來了回答,一點也不馴服的聲調。
莫格里說完就走開了,吉斯博恩坐了很長時間,他一邊抽煙,一邊思考,最後的結論是:莫格里是他和森林部一直在尋找的最合適的看林人和森林警察。
「先生,需要我給你帶路嗎?」陌生人很直率。
我夢見兩個小夥伴,他們一口就咬到我的骨頭。
我夢見我躺在一張毛茸茸的皮上。
「噓,閉嘴安靜吧。我們靜觀其變吧。」吉斯博恩說。
「我們大概得干三天活,在那裡新栽樹苗。」吉斯博恩說。
吉斯博恩賞罰分明。看林人薪金豐厚,必須懲罰時,他也給予懲罰。前些日子的一個晚上,有個信差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地來報信,說坎葉河邊有個警察被咬死了,腦袋被咬爛了,像個雞蛋殼似的。大家知道旅遊者好打獵,偶爾也有年輕的士兵來打獵,這都很平常,不是稀罕事。黎明時,吉斯博恩出發去尋找兇手。他來到事發現場,屍體放在一張床板上,遇害者的妻子正在那裡號哭。兩三個人正在觀察地上的腳印。一個人說,這事是「紅傢伙」乾的。
「只是——你等著吧,我去了。」
透過無邊無際的黑暗,從遠得不能再遠的地方傳來一聲狼嚎的回聲,那聲音很低很小,被拉得很長,然後就安靜了下來。好像又過了好幾個小時,遠處矮樹叢中好像有碰撞的聲音,這時候,吉斯博恩的腿都等麻了,他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接著又一聲響起。
「沒事,他只是害怕而已,本來他完全可以走著來的。」
在那個漫長的傍晚餘下的時間,穆勒一直靜靜地坐在那裡不停地抽著手中的煙,雙眼獃獃地凝視著黑暗深處,嘴唇不停地嚅動著,念著一九-九-藏-書行又一行的詩句,臉上露出欣喜若狂的神情。他走進自己的帳篷里,但是不久就穿著華麗的粉紅色睡袍出來了,在午夜的深沉寂靜中,吉斯博恩聽見他加重了語氣,向著叢林念出了最後的詩句:
話說著說著,轉入了關於業務的話題。穆勒要給吉斯博恩下達一些命令,作一些指示,同時還提出了一些問題,等到晚飯端上來,他們的談話才告一段落。這是吉斯博恩這幾個月以來吃的最文明的一頓飯。不管食材的來源地離得有多遠,穆勒都能不受妨礙地完成他完美的廚師工作;在那張擺設在荒野里的餐桌上,以辣子烤淡水魚作為第一道菜開始,以咖啡和法國白蘭地作為最後一道菜結束。
即使讓彼此穿上衣物,刻意地打扮修飾自己,
「我能不能把它帶到先生這兒來,並且不會讓它受到驚嚇!」莫格里抬高了音調重複道,「只要你把拴住馬後腿的繩子鬆開,這一切都是件極容易的事兒。」
叢林里不一樣的孤獨的生活讓生活在那裡的人們對於許多事物也有著不一樣的看法。吉斯博恩直直地看著阿布杜爾·加福爾,回憶起以前他也是一個做事很周全的人;要是另外請一個管家,還得把他家裡的種種事情從頭到尾地再教一遍。不僅僅如此,最起碼的,又要對一副陌生的面孔再熟悉一年,對一種陌生的語言再適應一次。
「這個我不能保證。這一切都要看咱們回去后你的表現怎麼樣。趕快騎上母馬,自己先慢慢騎回家去。」
「現在它跑了,先生。頭次殺人得連殺三個,人的鮮血會使他發狂,它肯定在到處轉悠,也可能我們在這裏說話,它就在我們背後。」
「啊哈!」穆勒在飯後點上一支方頭雪茄煙,滿意地鬆了口氣,往後靠著他那張破舊的輕便摺椅。「寫報告的時候,我既是自由思想者,又是無神論者,不過在叢林里,在這兒,我既是個大大的基督教徒,又是個異教徒。」他雙手垂在膝頭上,眼睛望著前方,注視著充滿隱秘響聲、在幽暗中不斷變化移動的叢林深處,輕輕鬆鬆地讓雪茄煙頭在舌頭底下翻動著;枝條就像他身後火堆的噼啪響聲一樣噼啪作響;在涼爽的夜晚里,被酷暑壓彎了腰的樹榦伸直了身子,發出窸窣的嘆息聲;坎葉河在無休止地喃喃低語,還有從小山頭那邊看不見的地方,從住著許多居民的草原那裡傳來低沉的響聲。他享受地吐出一口煙,旁若無人地朗誦起了海涅的詩句。
「我的名字叫吉斯博恩。是這片森林的總監。」
「鬍子?我可不是個喜歡擺弄老虎嘴巴的下賤獵人,讓它躺在那裡吧。看,它的朋友已經來了。」
「先生不記得了嗎?我可是趕過羚羊的。」
「我是說過!我知道我是人類父母生養的,因為我的心已經被你俘虜了,小寶貝。」她的腦袋埋在了莫格里的懷裡。吉斯博恩舉起一隻警告的手,制止了阿布杜爾·加福爾,看來加福爾一點也沒有被眼前的美妙景象所觸動。
「我現在想清楚了,不管我是異教徒,還是基督徒,我始終都很難真正地了解森林的隱秘。」
就這樣,吉斯博恩一下子一個人被拋棄在森林深處。一開始他咒罵了幾句,接著騎上了矮種公馬大笑著繼續前進了。他先是到一家看林人的小屋探訪,接著到兩個新的種植場巡視了一下,並下令燒掉一塊乾草地,然後又出發,向他早已相中了的宿營地走去。那一塊營地離坎葉河岸不遠,是一處覆蓋著樹枝和葉片的、亂石嶙峋的岩坡。等到他到達宿營地的時候,太陽正要下山,那時靜靜的森林里已經開始了夜晚的捕獵活動。
「不行了,我走不動了,我的頭帕,哎喲,哎喲,好的,我走,我快走,我跑!啊,我是個虔誠的教徒啊!」他呼天搶地。
「我才不會呢!這兒就是我的家,不管給我什麼好處,我也不會傷害這裏的一根草。」
「我最近才來到這片森林,你可能真的沒見過我。」陌生人回答。
莫格里轉身離去,消失在草叢中,留下吉斯博恩一個人。這位林中之神的暗示是不容忽視的,於是吉斯博恩回到他的平房去了。阿布杜爾·加福爾滿肚子憤怒,同時又滿肚子恐懼,正在游廊上狂呼亂叫。
「你是位婆羅門,我是你的母牛。請你把事情說明白吧,儘力挽回我的名譽吧!」
那個黑影就是莫格里,他手裡握著一根剝去了一半樹皮的枝條,頭上戴著白色花環,這些說明隨時準備著遇到一點危險就逃回樹叢里去的莫格里,對火光十分不信任。
我夢見白生生的長牙保護著我。
「好,保護樹苗沒問題。它們會長成參天大樹,前提是野獸們不糟蹋。我們得讓牛群搬家。」
那個姑娘噗嗤一笑,清脆而又響亮,而吉斯博恩卻能聽得見阿布杜爾氣得直咬他剩下的屈指可數的幾顆牙齒。現在的這位姑娘和吉斯博恩以前有時用眼角掃過去看見的那樣簡直換了個樣,那時她老是矇著面紗,一聲不吭地在院子里悄悄地溜過去。如今她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一夜之間她就像蘭花,在潮濕炎熱的天氣里,只需要幾個小時就綻花吐蕾一般,成了青春煥發的少女。
穆勒還沒來得及透一口氣,這人已經到了吉斯博恩身邊,喊道:「我錯了。我不該走開的。但是那時我還不知道在河邊被殺的那頭老虎的配偶已經醒了,它正在找你。要不然我是不會走開的。它從遠山區一直跟上了你,先生。」
我夢見一隻剛從畜棚抓來的山羊。
吉斯博恩是個善良而又慈祥的人,他認為,這個時候殺害生靈是有罪的,他的槍支本來就很少使用,這個時候直接就收起來了。五月是印度的熱季,天氣炎熱,雨水很少,特別容易發生森林火災。這個時候,吉斯博恩需要密切關注森林里哪個角落升起了一縷黑煙,那就說明那裡起火了,得趕緊滅火。六月,雨季跟著西南風呼嘯而來,一片片森林湮沒在暖暖的水霧中,雨整天整夜地下個不停,大大的雨點打得樹葉啪啪作響。地上隨處可見雨水匯成的小河,嘩嘩流向遠方。樹木、草叢喝飽了水,濃綠而青翠,風一吹,搖搖擺擺,長得更歡了。閃電在天邊變幻出各種你意想不到的圖案,雨過天晴,空氣格外清新,熱辣辣的太陽又掛在天空,把森林曬得熱氣騰騰。雨季過後,天氣轉冷,森林又變成了老虎一樣的花斑色。周而復始,吉斯博恩熟悉了森林的脾性,他為此而感到驕傲和幸福。郵差每個月都會給他送來工資,那些錢就放在抽屜里,與他的家信和工具放在一起,越積越多。他很少花錢,只有在他準備去加爾各答植物園買東西或是救濟某個看林人寡婦的時候才取出錢來。那些看林人死了,而政府卻沒有給他們的家屬撫恤金,這時,吉斯博恩就會自己掏錢去安慰他們。
「隨口一說,編點故事哄孩子而已。你不也是這樣么,反正沒人能夠反對。」
「互相合作的朋友之間因為不同意見鬧脾氣,」 一個平靜的聲音從樹叢後面傳來,「可不是一件聰明的事。等到晚上天氣涼快下來的時候再會吧,先生。」
「千萬要小心點,你的兄弟們還需要學會一些本領,埃布利斯也許會帶著一支雙管步槍來,因為他們總是一個挨在另一個身後站著,那樣只需要兩槍就能把這三個都打死。」
穆勒瞪著大大的眼睛,他從跳躍的母馬背上順勢跳下了馬。叢林里跑出了四頭狼圍著吉斯博恩撒歡。那位媽媽正站著給懷裡的孩子餵奶,當那些狼在她赤|裸的雙足蹭來蹭去時,她一腳把他們踢走。
「好了。」穆勒說。
那幾個在地上查看腳印的人聽到他們的對話,害怕吉斯博恩要他們一起去,悄悄地溜走了。看到這種情況,陌生人淡淡地笑了,沒有理會他們,轉身走在前面帶路:「來吧,先生。」
他醒了。在黑暗中,他大聲問道:
「你這個小瘋子,你用什麼辦法呢?」
「不是的,我仔細聽了,而且我是能聽出大部分聲音的,真該死,那兒什麼動靜也沒有。那頭公羚羊和那個人簡直就是猛衝過來的,他們都嚇得發了瘋。」
「不,先生,那是你的馬,我只想把它帶過來。要是不是你的,我就讓它走開。如果是,先生可以任意處置,確實有人在騎著它拚命地跑。」
他從胳膊摸到手肘彎那兒,點了點頭。「和我所想的一模一樣。現在把你的膝蓋伸過來讓我看看。」吉斯博恩看見他摸著膝蓋骨,微笑了一下。他觀察到緊挨著腳踝骨上邊,有兩三個發白的傷疤。
「我恨所有的老虎,」莫格里沒有多說什麼,「先生,我看看你的槍吧。啊,這槍非常好。現在先生要去哪裡呢?」
穆勒一聲不吭,兩隻眼睛從頭到腳上下打量著莫格里,並且招手叫他走過來。莫格里像一頭公牛踩在一條有氣味的道路上那樣勉強走了過來。
「森林里沒人跟我說話,所以,我就來了。」莫格里拾起了煙斗,遞給吉斯博恩。
莫格里輕輕一笑,「想著我的肚子呢,因為那時我還年輕,永遠吃不飽。於是我學會了跟蹤和狩獵,像國王差遣他的軍隊一樣對我的兄弟們呼來喚去,差遣他們四處奔走。因此,以至於當他們相信我的力量到底有多大的時候,我既為這位傻呵呵的年輕先生驅趕過大羚羊,為那位高大肥胖的先生驅趕過他那匹高大肥胖的母馬,實際上要驅趕偷偷在監視的人也一樣容易。就在這會兒,」他的聲音高了起來,「就在這會兒,我知道你的父親和吉斯博恩先生就站在我背後。不過,不用擔心,他們一共https://read.99csw•com就來了十個人,他們也不敢朝前邁一步。你記得你父親經常地打你嗎?需不需要讓我下個命令,把他驅趕到森林里去跑圈子?」一頭狼站立起來,露出了牙齒。
「這就是你們所謂的巫術,都在這裏,」他指著三隻狼說道,「那位胖先生知道,我們這些在狼群里養大的孩子,有一段時期是四腳爬行的。他摸過我的手臂和腿以後,就知道了你所不知道的真相。這難道有什麼奇怪的嗎,先生?」
莫格里像是在對一個不耐煩的孩子說話一樣慢慢地說著。這讓吉斯博恩既覺得為難,又感到疑惑不解,同時還非常惱怒。他一句話也沒講,兩隻眼睛看著地上,好像在想著什麼。等到他記得抬起頭來的時候,林中人早已離開。
「老天爺!一直以來我都沒有過要把這些錢中飽私囊的念頭。我看著這些錢時,腦袋裡一時空白,好像是惡魔掐住了我的喉嚨一樣。」
「呵呵,他跌下馬了。那好吧,只能是母馬先到。然後那個人才到。」莫格里閉著眼睛懶洋洋地說。他們聽見吉斯博恩騎著的那匹矮種公馬嘶叫起來,莫格里打了個哈欠。幾分鐘后,那匹白色母馬飛奔而來,在這片林中空地上,它和它的夥伴相聚了。馬背上馬具都在,只是沒有人。
「好的,我知道了,」接著,樹叢中有兩個聲音在討論著,「先生,我們同意,這是最後一次信任。」
他轉身走進森林,慢慢地消失了。吉斯博恩看著他的背影,呵呵一笑,慢慢地,笑聲變成了輕輕一嘆。這位林務官感興趣的事物並不多。他覺得這個了解老虎就像人們了解狗一樣的叢林之子比日常公務更有意思,他本來可以消遣時間的。
一里格之外,一里格之外是連納瀑布,
阿布杜爾·加福爾揪住這件事不放,說:「早晚有一天他會偷走馬的。既然他住在附近,為什麼不踏踏實實地找事做呢?可他偏偏什麼都不做,像脫韁的駱駝一樣到處逛盪。」所以,他一看見莫格里,就命令他做這做那,態度很粗暴。但是莫格里一點也不放在心上,很聽話地去提水,或者拔家禽的毛。
「老虎居然能像牲口一樣被你這樣赤身裸體的人趕來趕去?」這個人說得如此輕鬆,使吉斯博恩萬分驚奇。
阿布杜爾·加福爾從樹叢里鑽了出來,他的頭帕丟了,鞋子沒了,圍腰布也散了。他臉色漲得通紅,兩隻手握得緊緊的,拳頭裡都是泥巴和草根。他一看到吉斯博恩,再次狼嚎。他筋疲力盡,渾身顫抖,一下子撲倒在地。莫格里甜甜地笑著,看著他。
阿布杜爾·加福爾一邊纏著束腰布,一邊驚訝地張大了嘴巴,瞪著莫格里。
「聽好了,阿布杜爾·加福爾,」他說,「雖然你犯了一個後果十分嚴重的錯誤,讓你自己失去了尊嚴,但是,在我仁慈的心看來,你也只是一念之差。」
「大羚羊搬了家,他們每逢新月出來的時候總是換牧場。因為野牛不肯跟大羚羊一起進食,都到坎葉河附近獵食去了。結果有頭母牛被一隻豹子捕殺了。當時那隻豹子就藏在上遊河邊的深草叢裡。別的,就沒啥新聞了。」
過了一會,只聽得莫格里心不在焉地說:「先生,平房裡的僕人把白色的母馬牽出去了,這是你的命令嗎?」
他小心翼翼地走進屋子,兩間屋子裡的東西讓他驚奇不已,他睜大了眼睛仔細地看著。這引起了阿布杜爾·加福爾的反感,他一邊擺放餐具,一邊看他,眼睛里充滿了厭惡。
「就讓我在監獄里待著去吧——所有的錢都在這裏——你最好是讓監獄的圍牆厚實點兒,千萬別讓外面那些魔鬼輕而易舉地就能夠跑了進來。在先生的幫助下混口飯吃,我卻做了對不起先生的事,如果沒有叢林中那些該死的混蛋,我早就能到天涯海角了,布置一些土地,無憂無慮地了此殘生。」在絕望和痛苦中他激動地把頭朝地上砸。吉斯博恩手裡翻來覆去地檢查著那捲錢。這卷鈔票是最近發的他被拖欠九個月的總錢數,這些錢就跟家信和換輪胎的工具一起放在抽屜里。莫格里眼睜睜地注視著阿布杜爾·加福爾,一聲不吭地微笑著。「就不用再讓我騎著馬了。我自己能夠在先生後面跟著走到家的,之後你再讓人把我關到監獄里也不遲。政府為犯這類罪的人早就準備了好多年徒刑的。」管家有點兒不高興地說道。
「是啊,有點瘋病,等著瞧吧,以後肯定會出事的。」阿布杜爾·加福爾說。
「不記得?我們和他們生活在一起,忘記了倒是有可能的,有時簡直忘了他們是外人。莫格里這會兒就在小河下游捕魚。先生你想見他嗎?都出來吧,你們這些沒有教養的傢伙。趕緊走出樹叢,不要在先生們面前失敬。」
「是的,不過他們也清楚,要是我當上了森林看守,他們也會成為你的僕人了。」
「到底發生什麼了情況啊?阿布杜爾,出了什麼事?」
「先生親眼所見,這頭公羚羊像一頭水牛一樣被趕來的。哈哈,等它回到它的夥伴中間,一定會給它們講講它的傳奇。」
「大羚羊有自己的生活習慣,就連三歲小孩都知道;牛群和大羚羊不會一塊進食,我怎麼會不知道?」
「哦,昨天晚上,他們在那些娑羅雙樹的樹苗中間又拱又刨,不消停。我把它們趕走了。所以早上我沒去你那。這些牛應該待在坎葉河口下游,不該闖到森林這邊來。」
「我說的話果然沒錯。噓!天哪,那就是神!那個半人半羊的農牧之神要來拜訪總督了。」
「阿布杜爾·加福爾,我相信你的話。現在先這樣吧,你先回到我的住宅去吧,過一會兒我也回去,我會讓人把這些錢都拿到銀行里去存起來,事情到這裏就好了,都過去了。你現在都這麼老了,讓你去坐牢,對你的家人怎麼交代呢?」
「他有些瘋狂,」吉斯博恩說,「他一講起這裏所有的野獸,就好像都是他的朋友似的。」
「上帝啊,這是魔鬼嗎?」吉斯博恩跳起身來,他聽見了一聲狂叫。
「我也想過。但是,守林人都住在小屋裡,關緊了門會特別像陷阱,不過,我會考慮的。」莫格里說。
「別那麼快,我跟不上,」吉斯博恩說,「等等我,我怎麼從來沒見過你?」
「做得很不錯呀,」莫格里說,「但是,如果他不趕緊抓住馬鬃,一會兒準會再跌下馬的。」
「不,先生。我是個沒有種姓的人,而且,我沒有父親,不知道他是誰。」陌生人回答。
又一個人說:「它也可能到那間茅屋去了,那兒離這裏只有四『柯斯』遠——瓦拉,這是誰啊?」
吉斯博恩點點頭,表示領情,接著說:「要是你願意拿工資,為政府工作,不是更好嗎?工作到一定年限,還有養老金。」
樹榦中間躥出了一條黑影,轉了回去,又哼哼迴轉身,幾乎衝到他手能觸摸到的地方,蹄子在光禿禿的泥地上嘚嘚作響。那是一頭被露水打濕的公羚羊,它隆起的肩頭上掛著一根被撕扯下來的藤蔓。它的眼睛在屋裡燈光的映射下閃閃發光。這頭羚羊一見人,便止住了腳步,沿著森林邊緣又消失在黑暗中。這把吉斯博恩弄糊塗了,但是一個念頭從腦海中蹦了出來 ——讓森林里的這頭巨大的藍色公羚羊在夜晚里如此狂奔,只為拖出來讓人參觀,實在是太不應該了,因為夜晚本來就它的天地。
「嘁,我才不跑呢!」他抬手讓吉斯博恩噤聲。然後,他仍然仰面朝天躺著,嘴裏發出三聲呼喚,吉斯博恩從沒聽過這種從喉嚨深處發出的高亢的叫聲。
你卻依然水靈,高高在上,並且富有古典氣質;
莫格里呼喚之後說:「它會來的。我們去樹蔭下面等著吧。」莫格里在早晨的寂靜中開始打盹。那雙充滿野性的眼睛,被長長的睫毛遮擋起來。
「好吧, 我是有點不明白。」
「是不是因為我幫先生找回了錢,所以才對我發火?」
「這是個了不起的傢伙。」吉斯博恩想,「真希望他能成為一個扛槍手,陪我去打獵,一個人太沒意思了。他就像古典文學辭典里的插圖。他可以成為一個最完美的獵手。他真是個謎。」
「那,你叫什麼名字?」吉斯博恩覺得更加奇怪。
他目瞪口呆地站著。有個娓娓動聽的聲音在說:「它來自水源,那裡有一群羚羊,它是頭兒。它從西邊來的,先生相信了吧?要不要我把那群羚羊一起趕來讓你一個一個數個清楚呢?先生可是森林的父母官啊!」
「什麼?連大羚羊你都能趕得動?你看!你能不能把我拴在那個樁子上的母馬帶到我這兒來,並且不會讓它受到驚嚇?」
就像是正午一樣!
「你到底在幹什麼?」穆勒怒氣沖沖。「你看那裡!」
「這是不是個陷阱?」他連忙問道。
一個沒有戴面紗的女人撥開了草叢,一下子抓起了嬰兒。「剛才那一槍誰打的,先生?」她對吉斯博恩喊道。
「胡說八道,太陽這麼烈,我們跑一柯斯只是為了去看看森林里發出的一點聲音?」
……
那是受驚的阿布杜爾·加福爾的聲音。他在祈禱某個不可知的生靈看在他年紀大的份上饒了他。
「是的,是的。如果連農牧之神都不清楚,還有誰能清楚呢?」穆勒一副認真的模樣說,「他說到老虎,這位和你那麼熟的神究竟是怎麼回事?」
「是它自己跑來的。我的馬也會這樣。」吉斯博恩喊道。
吉斯博恩把手放在濕漉漉的馬肚上。
「不相信我?那就跟我來吧,按照你自己的辦法,用你的英國來複槍打死他。」陌生人微笑著對他說。
「你是哪個村子里的?」吉斯博恩又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