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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江南 2、遊學

第一章 江南

2、遊學

從雲棲寺聽完蓮池大師的講道,峒曾又回到了世俗社會。高僧的教誨如春風化雨,其中的為人處世道理,年輕的峒曾要用一生去消化。和當時一些虔誠的讀書人一樣,取個佛家的法號,過居士的生活,時常進廟參禪,並不妨礙他們的俗家生活。他們可以繼續過文人的生活,繼續喝酒吃肉,繼續爭名逐利。小酌是人際往來的必備項目,居士五戒中,峒曾受了殺戒、盜戒、淫戒、妄語戒等四戒,唯獨沒有受酒戒——雖然他酒量不大。
如果說南京和北京是明朝一南一北的政治中心,蘇州則是全國的經濟中心、文化中心,是全國人口最密集的地區。「蘇湖熟,天下足」「上有天堂,下有蘇杭」,這是自宋代以來老百姓耳熟能詳的俗語。蘇州地處長江下游,瀕臨太湖,是京杭大運河的重要港口,雲集了大江南北的文人商客,自唐宋以來一直聞名天下。文化上,無論生活時尚,還是文學潮流,蘇州都領天下之先。在外地人看來,蘇州人「浮遊逐末」,蘇州是個出「奇技淫巧」的地方,這也從側面說明了蘇州作為大都市的繁華和包容。
十八歲之前,峒曾還和父親去過杭州——一座與蘇州齊名的繁華都市。
尤其吸引讀書人的是,虎丘不僅風景絕佳,熱鬧繁華,還彙集了江南最有才華的一群人,成為他們交流才學的開放空間。上千年來,歷代文人墨客在虎丘流連忘返,品味清香的白雲茶,聆聽禪寺中的裊裊佛音,與遠道而來的同仁談古論今,在彩燈高懸的遊船上吟詩唱和。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最終指向的現實目標是用知識改變命運。
多年來,無數官僚、富豪、讀書人遠道而來,向蓮池大師吐露自己在出世與入世之間的矛盾心理。他們身在人情世事的包圍圈,心中卻嚮往超然的田園生活,既想出世以求清凈,又捨不得世間的功名利祿。對此,蓮池大師將現世的需求與佛家思想融合,形成了自己的觀點。他認為,身在塵世的文人士大夫,可以一邊追求仕途,一邊參禪悟道,但要做到心中有濟世之心,不要因為富貴功名而迷失了自己的本心。
他們不只為遊山玩水而來,歷經一番跋涉,終於到達目的地——五雲山雲棲寺。雲棲寺是杭州郊外著名的寶剎,已有五百多年的歷史,傳說五雲山頂的彩雲常棲止於此,由此得名。站在山頂,向南便能看到錢塘江。不似其他宏read•99csw•com偉壯觀的名剎,雲棲寺的外觀簡樸粗陋。山寺在幾十年前被山洪沖塌,蓮池法師遠道而來,重建禪院,招納弟子。四十多年來,在質樸靜謐的環境中,蓮池法師潛心修鍊凈土宗佛法,以高深的學識成為遠近聞名的高僧,吸引了眾多名儒、官員前來受教。
蘇州是全國著名的書籍產地,彙集了幾十家專做書籍刻印的私人治書坊。同時代的全國大部分城市,連一所治書坊都沒有。木版印刷效率高,速度快,加上原材料便宜、物流發達,普及率和印刷質量遠高於活字印刷。發達的印刷術促進了知識和思想的傳播,當其他地方的讀書人還在埋頭抄書的時候,江南的讀書人可以流連於書肆,以公道的價格直接購買典籍,也可以出版自己的作品。
如同虎丘之於蘇州,去杭州不能錯過西湖。「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西湖是文人墨客筆下的絕代美人,人人都想一睹其容顏。一座西湖,也涵蓋了上千年來杭州的文化精華。保俶塔、西泠橋、靈隱寺、蘇公堤、蘇小小墓……每一個到西湖的遊客,都希望尋覓前輩先賢的足跡。
峒曾一行人要拜訪的,正是蓮池大師。
在更大的空間中結交天下名士,在更高的平台上攀登知識的高峰,正是侯家父子四處遊學的原因,這是在嘉定小城無法獲得的資源。
蓮池大師的著作《竹窗隨筆》,峒曾請走了兩本,一本留給自己,一本帶給弟弟岐曾,這本書也成為岐曾一輩子的枕邊讀物。一如蓮池大師深入淺出的現場講解,他的《竹窗隨筆》也平易近人,讓峒曾感到熟悉而又陌生。熟悉的是書中除了佛教故事,還出現了莊子、蘇軾、五行等他經常接觸的主題;陌生的是蓮池大師從佛法的角度論述和感悟這些主題,是峒曾之前沒有想過的。
峒曾第一次去蘇州是十一歲。當年,他的祖父侯孔詔以明經科受到舉薦,要去北京參加策試。峒曾隨父親侯震暘一起送他,並在蘇州虎丘留宿幾日,在鐵花庵讀書。父親侯震暘自從考中舉人後,一直在為考取更高一級的進士發憤讀書。
這個時代也有專門以旅行為業的人,比如徐霞客,他與侯峒曾同是江南人士,年齡相差無幾。十八歲的峒曾在蘇州遊學的時候,二十二歲的徐霞客幾經科舉挫折,發出「大丈夫當朝游碧海而暮宿蒼梧」的豪言壯語,取得母親的支持后,踏上遍訪名山的旅程。像徐霞客這種年紀輕輕就拋棄學業、無意仕進的人是極少數,大多數年輕人和峒曾一樣,靠讀書改變命運才是他們的目標。即便是以經商起家、不愁吃穿的富豪家族,也會要求族人讀書科考,追求仕進,獲得政治上的地位,從而保證財富的持久。
望著眼前的秀美風光,峒曾想起五百多年前蘇軾的杭州之游。他禁不住詩意大發,用文字向自己的文學偶像致敬:
峒曾的父親侯震暘每次去蘇州,必去城郊的虎丘。虎丘號稱「吳中第一名勝」,宋代文學家蘇軾寫道:「到蘇州不游虎丘,乃憾事也。」一日四時,一年四季,虎丘遊人不斷。趕上元宵節、中秋節,虎丘更會成為天下盛會。蘇州百姓傾城而出,裝扮一新,涌至虎丘。山間水邊,松下石上,有唱戲的,有賣貨的,有玩雜耍的,有燒香拜佛的,有聚會飲酒的,煞是熱鬧。read•99csw.com
結社也是結交天下名士的重要方式。「以文會友,以友輔仁」,結社是讀書人圈子裡的流行事。做文章有文社,寫詩有詩社,鑒賞書畫有鑒賞社,還有茶社、酒社、花社、弈社等,任何一種愛好都能集結起一批同道中人。各類社團中,以文學社團最為繁盛。從西北的山陝,到北方的齊魯,到中部的江浙楚,再到南部的閩粵,幾乎每個省都有文學社團。
隨後,蓮池大師從「五戒」說開,談論出世入世、禪凈一心的道理。說到塵世的忙碌紛擾,蓮池大師的觀點是:「人生閑忙,亦有分定。必待極閑而後辦道,終無日矣。忙裡取閑,得一時空,便收拾散亂之心,攝歸正念,久之自然有得。」人生在世,沒有徹底閑下來的時候,只能忙裡偷閒,在行走中參禪,在塵世中悟道,在紛紛擾擾中保留一份自然之心。
想成為一名優秀的學子,只在家塾和學校讀書遠遠不夠。「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可以使他們取得一定的成績,但無法走太遠。他們還要研究當下的文學潮流,琢磨優秀考生的應試文章,分享近幾年的考題動向,用各種方式提升自己的水準。簡單來說,他們還要走出去。
清晨,熏香裊裊,綠竹環繞,侯氏父子畢恭畢敬地聆聽蓮池大師論道。大師端坐堂內的蓮花墊上,他年逾七十,耳聰目明,聲如洪鐘。蓮池大師為峒曾父子宣講的是《佛說優婆塞五戒相經》。這部經書講的是在家修佛的居士應該遵從的「五戒」——殺戒、盜戒、淫戒、妄語戒、酒戒。「五戒」的內容並不複雜,不殺生、不盜竊、不淫|亂、不妄語、不飲酒,對應的恰恰是儒家思想中的仁、義、禮、信、智。平民百姓能夠接受行善去惡的樸素道理,讀書人也很九-九-藏-書容易將它納入自己的儒學價值觀中。
峒曾對「獨抒性靈,不拘格套」的公安派文學情有獨鍾,他想參加公安派的南京集會,無奈當時身在蘇州。當他聽說文學精英張賓王在南京發榜,倡導冶城大社,吸引了不少讀書人,便和岐曾不失時機地奔赴南京,遞交作品。能把自己的作品和優秀讀書人的作品並列在同一本文集中,作詩酬和,是一種榮耀,也是一種資歷。江南人才濟濟,年輕的侯氏兄弟未必是最優秀的,重要的是,自由結社開闊了他們的眼界。
讀書,交遊,旅行,習佛,幾乎是每一位讀書人的必修課,也是他們習以為常的生活方式。對年輕的學子來說,這幾項是融在一起的,既要參禪以修身養性,又要廣泛交際以拓展人脈;既要旅行以開闊眼界,又要專意于讀書科考。
在蘇州城內,沿街的書肆不僅出售「四書五經」、古典文學、優秀科舉文章的選集,還有《三國志演義》《水滸傳》《金瓶梅》等時下流行的插圖本小說,《西廂記》《竇娥冤》等前朝人寫的戲劇,署名唐伯虎的真假難辨的畫作,名為《幾何原本》的西洋教材漢語譯本,以及醫藥占卜、旅行地圖、名媛詩集、市井笑話,包羅萬象,價格適中,能滿足不同人群的口味。除了讀書人,市民百姓也買書讀。蘇州府是全國識字率最高的地方,鄉下孩子熟背《神童詩》《千字文》,閨中婦女吟詩作對,這些其他地方難得一見的景象在蘇州都不是稀奇事兒。
儒家先師孔子提出「禮、樂、射、御、書、數」六藝兼備,在讀書之外,也注重培養音樂、體育、數學等修養和技能。不過,在明朝初年,隨著科舉競爭日漸激烈,學校的功課轉向以科舉應試為主,只強調讀書和作文。
須臾落霞散,銀紫紛狼藉。
與父親遊學之餘,峒曾不斷結交蘇州的文人,如饑似渴地吸收全國最先進的文學思想。他把兄弟三人在蘇州寫的詩編成一冊《韡韡編》,刊刻印行。《詩經》有言,「常棣之華,鄂不韡韡」,讚頌的是兄弟友愛。他和岷曾、岐曾的感情,正如一簇簇淡紅色的常棣花,在明亮的陽光下盛放。
一步一回顧,已覺耳目易。
黃昏時分,他們騎馬到山下,在嚮導的引領下,沿著崎嶇的山路徒步前行。遠處群峰高聳,薄霧籠罩,近處楓林染霜,翠竹搖曳。淡紫色的晚霞消散了,天色漸暗,周圍的一切變得模糊起來。他們循著溪邊的小徑蜿蜒而上,耳邊的水流聲越來越大。他們行至山澗深處,眼前赫然冒出一片瀑布群。暮色中,瀑布飛流直下,如一條條銀色的蛟龍從天而降。他們的耳邊,只剩下瀑布的呼嘯;他們的眼前,只https://read.99csw.com剩下狂舞的銀龍。一瞬間,整個天地似乎只為他們存在。
有實力的家族不斷創造機會,帶領子孫見識更大的世界。遊學是峒曾兄弟的必修課。在十八歲之前,峒曾至少去過兩次蘇州,一次杭州,一次南京。
另一次,岷曾、岐曾也與父親同游蘇州,與他們一起的是嘉定友人李流芳。李流芳來自南翔大族,剛剛考中舉人,習得一手渾然天成的詩文,書畫並重,愛好富有嘉定特色的竹刻藝術。侯家與李流芳交往已久,此時峒曾已經與李流芳的侄孫女定親。他們登上蘇州的靈岩山,漫步「秋山黃葉」,欣賞奇石林立,去山頂的靈岩寺參禪。
地處江南的南直隸是全國文風最盛的地方,進士、舉人的錄取率遙遙領先於其他省。在這種環境下,科舉考試的競爭異常激烈。正式的科舉考試(鄉試、會試、殿試)三年一考,嘉定全縣每次只能考中三四名舉人、一兩名進士。
行政上,蘇州府的上一級是南直隸。南直隸的級別高於一般的省,它因明朝的留都南京獲得特殊的地位,與京師北京所在的北直隸遙相呼應。
峒曾、岐曾兄弟第一次去南京,正是去參加文社集會。當時,在眾多文社中,公安派在全國的影響力越來越大,主導人物為袁氏三兄弟——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公安派本是湖北荊州的小型文社,後來影響力擴及全國,在多座城市巡遊結社,吸引了大批讀書人。袁氏三兄弟的文章風格清新,酣暢明快,一反當時文壇的復古雕飾風氣,受到江南讀書人的推崇。
峒曾十七歲時,又一次來到蘇州。他最感興趣的是蘇州濃厚的文化氣氛。
加入文學社團的好處很多,可以切磋學問,出版作品,廣交朋友,提高自身的文學素養,獲得第一手科舉考試資訊,甚至將自己的交際圈擴大到官場——畢竟,未來的官員會從這些讀書人中產生。
這是峒曾第一次離開偏僻的嘉定縣,來到蘇州府的府治所在地——蘇州城。嘉定縣隸屬於蘇州府,但位置比吳江、崑山、吳縣等蘇州大縣偏遠,距離蘇州城有一百四十多里。
《韡韡編》一出,侯門子弟的才氣吸引了不少人。峒曾三兄弟在蘇州結交的朋友中,有蘇州本地文人馮夢龍。馮夢龍時年三十六七歲,比侯震暘小五歲,算是峒曾的父輩。他當時只是一名生員,與侯震暘頗有來往,他和號稱「江南三鳳」的侯家子弟亦師亦友,常常和他們一起切磋文學,準備科舉考試。馮夢龍擅長研究《春秋》,此時的他,還沒寫出流傳後世的通俗小說「三言」,也沒完九_九_藏_書成幾百首蘇州民歌的編選評註。
佛家的人生道理看似簡單,實則需要長期的參悟。修身養性、恪守道德、自律自製,這些佛學思想與峒曾從小接觸的儒學相輔相成,共同塑造了他的人格。在儒、佛、道三教合流的時代,他們在佛門外修行,稱為居士。他們不是真正的佛教徒,但吸收佛教與儒家的相通之處,在出世與入世間自由遊走。
嘉定人深知自己的弱勢,承認嘉定只是個海邊小縣城,位置偏僻,民風淳樸。同時,嘉定又是個淳樸到一心崇尚學問的地方,「縉紳之徒與布衣齒,苟匹夫懷文,揖公卿而平視」,只有讀書才能打破不同階層的界限。
峒曾和父親來杭州時,冬天尚未來到,不過深秋的西湖足夠他們陶醉了。遊覽過西湖后,更讓峒曾父子嚮往的是杭州城外的「九溪十八澗」和五雲山。
侯震暘聽了蓮池大師的一席教誨,心中的苦悶煙消雲散。他考中舉人已有十四年,始終沒有接到朝廷的任命。他決心繼續苦讀,為考取更高一級的進士而努力。峒曾在聽講之後,返璞歸真的想法也充溢心間,成為蓮池大師的俗家弟子,法號廣雅居士。
一年四季,西湖的遊人絡繹不絕。在獨具慧眼的文人雅士看來,西湖最美的是冬天。大雪過後,萬籟俱寂,天、雲、地、水融為一色,叫上一二好友,手捧暖爐,對飲舟中,看玉樹瓊枝,群山皚皚,大概是天地間最怡然的事了。
尋蹊得絕澗,驚潨互噴射。
解鞍一散步,群峰亂將夕。
有如翠蛟舞,飛下三千尺。
此景宜急追,一失難再獲。
浮嵐幕遙青,喬柯拂深碧。
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山水與身心的交融,給他們帶來愜意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