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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亡國 2、弘光朝廷

第三章 亡國

2、弘光朝廷

雖然不接受任命,但他依然關注朝政,向在朝的朋友表達自己的意見。在處理降臣的問題上,他認為崇禎皇帝殉國時沒有為國盡忠的臣子都是苟且偷生,投降李自成謀求官職的更是罪不可赦。
當初,福王登基的消息傳來,不少讀書人表示質疑。峒曾的態度則很明確,國不可一日無君,只希望朝廷選拔賢良,不要收納結黨營私的臣子。顯然,他的這點希望也落空了,他不斷聽說弘光朝廷昏庸無度,正直的同僚遭受排擠。眼見天氣大旱、農業歉收,居然沒有一位官員關心這件事。他用「相煎欲死」形容朝政,感到弘光朝廷的政治糾紛比明朝末年更嚴重。
也有人提出倚賴江北四鎮,壯大自身的軍事力量,謀求反擊的機會,也未被採納。當初,福王能順利登上皇帝的位子,依靠的正是江北四鎮。可是,四鎮的武將擁立皇帝、加官晉爵后,實現了自己的利益,面對現實的困難,根本不願意向北方回擊。
清朝雖佔據了北方,但廣闊的南方中東部依然處於明朝皇室的掌握下,尤其是「蘇湖熟,天下足」的江南。如果能保住現有的地盤,以長江天險為屏障,加上江北四鎮作為緩衝,弘光朝廷依然能獨霸一方,甚至北定中原。兩百七十六年前,明朝在南京崛起,一統天下,雖然早在永樂皇帝時就遷都北京,但南京一直作為留都,皇宮規模、城市建制、官僚機構都不減天子氣象。
至於弘光皇帝本人的品行,一如大多數臣子早已知曉的,貪婪、好色、酗酒、暴虐,無一不缺。
簡單來說,三件疑案分別有三個主角,大悲和尚號稱自己是潞王的族人,童姓女子稱自己是福王在河南封過的妃子,北來的太子自稱是從北京逃出來的崇禎皇帝的太子,他們三人相繼投奔弘光皇帝。三人的身份真假難以分辨,也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弘光皇帝認定他們都是假的,沒有人敢說他們是真的。弘光皇帝擔心皇位受到威脅,下令將大悲和尚斬首,童妃下獄餓死,崇禎皇帝的太子關入大牢,對外宣稱正徹查真相。
眼前的江南,表面上依然一派繁華景象,看不到北方的戰亂,也聽不到北方的哭喊。
朝中一些明智的官員提出自強策略,勸說朝廷放棄倚賴外人的幻想。
峒曾辭官的請求沒有收到回復,十月,他再次上疏辭官。他一定記得父親侯震暘的遺言—九_九_藏_書—明哲保身,但他不願戴上明哲保身的帽子,依然與朝臣往來,了解最新動態,只是以病體為由,不多評論,以免生出禍端。
弘光朝廷馬上想到了一個好辦法——「借虜平寇」,借清朝的力量消滅李自成、張獻忠的起義軍。無論是口碑極好的史可法,還是臭名昭著的馬士英,以及更多的臣子,幾乎一致認可這個辦法。幾番討論后,弘光朝廷的決策大臣主張儘快聯繫吳三桂,爭取清朝的幫助。
明朝皇室南渡長江后,暫時遠離了北方的威脅。弘光朝廷獲得喘息之機,開始回顧剛發生的一切。
陳子龍接受了兵科給事中的任命。自從「許都之亂」后,他一直對許都的死心懷愧疚,拒絕了崇禎皇帝的提拔。此刻大敵當前,他以原官起用。他憑藉對兵事的研究,上疏請求訓練水師,加強海舟,堅守長江一線。他向朝廷舉薦了很多人,包括前任尚書鄭三俊、嘉善名士錢栴、錢栴的進士兒子錢默。當弘光皇帝在江南民間選淑女時,其他官員無人吱聲,陳子龍率先反對。他在疏文中不客氣地批評道,君主要復興大業,必須身先士卒,現在國家陷於危難,皇宮內卻歌舞昇平,讓他感到寒心。他誠懇地建言獻策,希望改善弘光朝廷的政局。
退一步講,即便不奪回北方,只是划江而治,像東晉、南宋那樣,守住半壁江山,也可以長治久安。想到南宋,很多人莫名地興奮。五百多年前,異族入侵,宋室南下,「直把杭州作汴州」,用議和的方式換來了和平,也興旺了兩百多年。眼前的一幕,是不是歷史的重演?
弘光朝廷感到了威脅,開始討論新的策略,想反過來聯合李自成的隊伍對付清朝。無奈北方戰場狼煙瀰漫,李自成的大順軍在清軍的猛烈攻擊下已經自顧不暇。
更多反對馬士英的正直官員離開了朝廷,或罷官,或獲罪。也有些沒有任官的普通讀書人站出來反對奸相馬士英,結果都被抄家,或者丟了性命。
不願意做以上兩種選擇的,只有殉國一條路。他們也是極少數真正為國擔憂的官員,曾經積極組織兵力抵抗,或者為皇帝出謀劃策。城破之時,共有二十一名崇禎朝的臣子選擇了自殺殉國,這個數字在世人看來相當慘淡。殉國的二十一人中,至少五人是峒曾的同僚和朋友,他們是內閣大學士范景文、戶部尚書兼翰林院學士倪元璐、都察院左都御史李邦華、兵部郎中成德,以及好友詹事府左庶子兼翰林院侍讀馬世奇。
弘光皇帝把政務交給馬士九-九-藏-書英后,自己沉浸於欣賞梨園新劇目。幾個月內,宮中陸續發生了三件疑案,使他更無心關注北方的戰事。三件疑案分別是大悲和尚案、童妃案、北來太子案,史稱「南渡三案」。
黃淳耀收到錢謙益的信,信中邀請他到南京就職。在他看來,這是束縛人的牢籠。他的父親命令他寫文章祝賀錢謙益陞官,他才寫了一首五言長詩,並拿出珍藏已久的婁堅先生手書的陶淵明《歸去來辭》長卷,一併捎給了錢謙益,表明自己無意仕進的決心。
李自成攻克北京城后,只派兩千名士兵防守山海關,放任其他幾十萬名兵將在北京城享受勝利成果。他手下有一名武將,霸佔了明朝山海關總兵吳三桂的愛妾陳圓圓,並對吳三桂的父親嚴刑拷打。吳三桂憤恨不已,放棄了歸順李自成的打算,轉而投降清朝,引領清軍進入山海關。此時的清國,皇太極已過世,掌握實權的是攝政王多爾袞。多爾袞率八旗軍與吳三桂的隊伍合兵,打敗了李自成駐守在山海關的士兵,乘勝開赴北京。李自成聞訊,匆忙舉行登基大典,坐上了皇帝的龍椅。第二天,李自成攜家眷一路向西撤退,長長的車馬隊伍裝載著從皇宮、衙門和官員家中抄掠的金銀寶貝。李自成逃走後,清軍隨之攻入北京城。北京城從明朝落到李自成手中,再轉移到清朝,只用了一個來月。
他期待著,有一天朝廷能結束黨爭,局面改觀,到時他再重回官場。
峒曾為友人的死而悲傷,但也認同他們的選擇。他知道,當初李自成攻陷北京城時,如果他也在北京為官,勢必會和朋友們一樣選擇殺身成仁。
南京的新朝廷組建后,大量徵召官員。一時間,崇禎朝的舊臣、東南的讀書人云集南京。有的人確實志在報國,有的人擔心拒絕出仕會被視為懷有二心,也有不少人想藉此實現寒窗苦讀的目標——做官,國家危難成為他們晉陞的機會。
不過,還是有人拒絕了徵召。
與此同時,阮大鋮得志后,果然對六年前在《留都防亂公揭》上簽名驅逐他的復社成員展開大規模報復。他對兵部尚書馬士英說:「孔門弟子三千,而維斗(楊廷樞)等聚徒至萬,不反何待?」在馬士英的讚許下,阮大鋮首先逮捕了五名復社骨幹成員,楊廷樞是其中之一。楊廷樞並不是當年簽名行動的倡導者,他甚至反對高調驅逐阮大鋮read.99csw.com,但阮大鋮沒有考慮這些細節。單是擁戴潞王而非福王這一項罪名,足以指控楊廷樞懷有二心。楊廷樞報效朝廷的壯志未酬,就被投入了大牢。
他想起《論語》中的一句話,史官周任說過,「陳力就列,不能者止」。在國家大廈搖搖欲墜時,並不是只靠幾根柱子就能支撐起來。侯峒曾做不到享受著國家的俸祿卻無視國家的危難,換句話說,他寧願不拿國家的恩惠,也不承擔國家的危機。
楊廷樞也接受了任命,擔任翰林檢討,兼兵科給事中。當蘇松巡撫祁彪佳邀請多位鄉紳商議賦稅事宜時,其他人等得不耐煩逐漸散去,只有楊廷樞一直等到祁彪佳出現。他希望為新朝廷貢獻一己之力,光復明朝的天下。
當初被困在北京城的明朝臣子只有兩種選擇:一是投降李自成,在新朝為官,但要接受李自成的唾罵;二是不投降,不接受官位,但會被降罪,追繳財產。絕大部分臣子選擇了第一種。
清軍把李自成趕出北京的消息,讓弘光朝廷上上下下拍手稱快,彷彿清人為自己報了仇。他們仇視李自成遠甚於清朝,因為李自成不僅逼死了崇禎皇帝,還在攻佔洛陽時殺死了弘光皇帝的父親老福王。而清朝呢,不僅替明朝打敗了起義軍,還以最高禮儀標準厚葬了崇禎皇帝,為他建造陵墓,允許明朝官員服喪三天,讓渡江南下的臣子深感欣慰。
錢栴是浙江嘉善的舉人,是陳子龍和夏允彝的好友,也是侯家的朋友。他受任職方郎中,負責江浙城守。他經過實地考察,撰寫了《城守籌略》一書。他反對大部分官員「借虜平寇」或「借寇平虜」的幻想,主張起義軍和清軍一併打擊。他分析了東晉和南宋的生存經驗,以巨大的篇幅展現了明朝的軍事經驗,從政治上和戰略上探討了眼前的「防禦戰爭」,多是實用的細節,輔以詳細的插圖。他的兒子錢默剛剛去嘉定任縣令,將他的書付印刊刻,分發給他的同僚和江浙各地官府。
不過,他們很快發現,多爾袞從李自成手中奪回北京后,並沒有把北京還給明朝的意思,而是在六月直接遷都北京,向西向南進軍,在接下來的幾個月內將河北、山東、山西收入囊中。李自成繼續西撤,只剩下陝西和河南、湖北的一部分,向西南則是佔據四川、與他對峙的張獻忠。清朝奪取了越來越多的土地,不斷收編投降的明朝軍隊和其他漢族士兵,參照明九_九_藏_書軍的兵制,以綠旗為標誌,將漢軍編為綠營兵,以區別於本族的八旗兵。
眼前的形勢,讓峒曾更堅定了自己的判斷。
七月,他上疏表示自己心有餘而力不足,以身患重病為由,委婉拒絕了朝廷的任命。
其實這是很多人心底的想法,包括弘光皇帝本人、眾多朝臣,以及江南的讀書人。只要能過太平日子,百姓不會介意國家領土有多大,也不會在意都城在南京還是北京。江南百姓花著「弘光通寶」銅錢,彷彿明朝只是繼任了一個新皇帝。
不久,侯峒曾收到了徐石麒從嘉興寄來的信。原來,徐石麒的七項條陳妨礙了朝廷權貴的利益,大多數沒有採用。有一名太監向他推舉自己的門生去吏部任官,他憤怒地拒絕,並上奏皇帝,結果福王採取了與天啟皇帝一樣的應對策略,不理睬,不回應。另一名官員花了上千兩銀子賄賂太監,得以留任南京、免於外調,徐石麒知道后質問太監,結果太監說這是皇帝的旨意,並且誹謗徐石麒抗旨不遵。徐石麒又憤恨又無奈,乾脆稱病辭官,回到老家嘉興。
弘光皇帝的獨斷處理,激發了百姓對三人身份真假的強烈好奇心。江南人心騷動,很多人尤其相信從北京逃到南京的太子是真的,甚至有人開始懷疑弘光皇帝是假冒的。
徐石麒擔任右都御史,之後升任吏部尚書。吏部為六部之首,徐石麒向朝廷提出了七條整治官場的策略,涉及確定官制、端正士風、嚴明賞罰、消除黨爭等方面。他這樣做,針對的問題之一是弘光朝廷的官場混亂。皇帝之下,宦官、寵臣、外戚、軍鎮的關係錯綜複雜,各為自己謀利益,賣官鬻爵成風。當同僚請徐石麒提拔自己的門生時,徐石麒很驚奇,以前這種事都是私下聊,現在已經堂而皇之地公開談論了。
徐石麒在弘光朝廷待了三個月,陳子龍比他更短,只待了兩個月。兩個月里,陳子龍接連上疏三十多份,內容涉及兩淮和荊襄一帶的軍事防禦、勸諫皇帝勤勉定志、指陳黨爭的弊端、批評馬士英重用阮大鋮、反對皇室選淑女擾民,等等。不過,他的建議大部分沒有被馬士英採納,反倒引起同僚的嫉恨。當清兵渡過淮河的消息傳來時,皇宮裡還在忙著選淑女。他感慨了一句「時事必不可為」,直接告假回鄉。陳子龍離開后,他的朋友錢栴也遭人暗算,被調任到遠離南京的浙東。
從未做官的岐曾也拒絕了邀請。他與蘇松巡撫祁彪佳會面時,祁彪佳推薦他入朝為官,他婉言謝絕了。作為當初簽名驅逐阮大鋮的復社成員之一,他很清楚,如果去南京,面對重新得勢的阮大鋮,必定陷入被動。當他的朋友應邀奔赴南京時,他走筆勸誡,一氣之下要與之斷交。九九藏書
夏允彝之前去南京與史可法共商恢復大計,聽說南京臣子擁立福王后,他回到了家鄉松江。他接到吏部考功司主事的任命,卻聽到女兒夏淑吉悄悄對他說了一句:「君相失德,東南必敗。大人勿汲汲亂朝,徒取覆沒。」加上他的母親剛剛去世,丁憂期未滿,他決定不去赴任。同時,夏淑吉在侯家的老家龍江村建了幾所房子,以備將來不時之需。
有人上疏認為,李自成的起義軍被清人打敗,看似可喜,其實可怕。南京朝廷應該趁清軍主力仍在陝西,以最快的速度發兵北上,直插黃河流域,從清朝手中奪回山東。決策大臣擔心收回山東會激怒清朝,招來更猛烈的進攻,沒有採納。
弘光皇帝即位后,馬士英、阮大鋮等人籌劃了幾件最重要的大事:一是迎養皇帝的母親;二是遷移皇帝的祖墳;三是防範其他明朝藩王;四是儘快選淑女、生皇子。至於江北的局勢,他們非常漠然,只是簡單地派出使者與清朝議和。
峒曾也收到諭旨,福王任命他為通政司左通政,正四品,掌管收受奏章文書。他猶豫了很久。自從葛隆村遇劫落水后,他的精力大大損耗,腳瘡再次發作,幾乎無法下地行走。但這並不是最重要的。
多爾袞掌握了弘光朝廷的保守戰略后,放心地把軍隊主力放在北方,一意對付李自成的起義軍。
面對北京的陷落和崇禎皇帝的自盡,身在南京的徐石麒說:「徒死無益,當圖報仇,然後見先帝于地下耳。」報仇、反擊,侯峒曾的朋友圈子大多抱有這樣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