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三章 亡國 3、江南巨變

第三章 亡國

3、江南巨變

吳志葵久久不出現,錢默心生退意,想趁夜色出逃,結果被聞風而來的百姓攔下。全縣百姓的安危都在他們的父母官肩上,他們當然不會輕易放走他。
嘉定的情況並不好多少,用峒曾的話來說是「外邊風鶴,中央狐鼠乘隙而動,人人自危」。早在前一年北京陷落的消息傳出后,本縣巨富瞿氏家族就發生過家奴斬殺主人的悲劇。一石激起千層浪,更多奴僕趁機威脅主人。他們手拿棍棒,肆無忌憚地闖入主人家,逼迫主人返還賣身契。經歷過現場的人說,得勢的家奴坐在太師椅上,命令主人為他端茶倒水,稍有不從,就惡語臭罵,老拳相加。主人跪在大堂,哀求饒命。還有一些暴徒手拿雨傘作為暗號,雨傘一撐,各色人等立刻集結。烏合之眾沖向主人家,索要賣身契,搶奪財物,焚燒房屋,甚至殺死主人一家。
馬士英面對北方的威脅,把最大的希望寄托在議和上。他派使者帶上十萬兩銀子和幾萬匹布帛去北京,與清朝議和,說了一句「和則和耳」,遭到清朝拒絕後,又說了一句「不和則不和耳」,沒有任何籌劃。弘光皇帝的另一寵臣阮大鋮是戲劇名流,當阮大鋮去江北督師時,士兵們看到他身著素蟒服,腰圍碧玉帶,儼然一副梨園裝扮。
檄到之處,民人毋得驚惶奔竄,農商照常安業,城市秋毫無犯,鄉村安堵如故。但所用糧料草束,俱須預備運送軍前。
及我兵進剿,流賊西奔,爾南方尚未知京師確信,又無遺詔,擅立福王。其罪二也。
南京百姓聽說皇帝和馬士英已經逃走,變得六神無主。他們湧向城門,準備逃到城外,出了城才發現城外大兵遍道,只能折返回城。一些暴民衝進獄中,把裏面關押的崇禎皇帝的太子請出來執政,順便進入皇宮搶劫金帛。另一些憤怒的百姓把過錯歸咎於在朝的官員,馬士英、阮大鋮以及投降李自成或清朝的官員家庭全都遭了殃。暴民衝進他們的家打砸一番,搶走值錢的東西,放火燒了他們的宅第。
南京城內,大街小巷很快貼上了清朝的告示:
很多官紳也是這麼想的,逃避新朝,隱居鄉下,坐收田租,詩酒相伴,只操心家事和本地的公共事務,等待政治承平再出山也可以。
不過,當三天後城門打開時,還是有數以萬計的百姓拖家帶口出城,一部分人是因為民房被清兵徵用,被迫搬遷,另一部分是決意逃亡的婦女老幼。城內的秩序總體良好,多鐸下令斬殺了幾名騷擾民戶的士兵后,住在南京城內的官民略為安心。
昨大兵至維揚,城內官員軍民嬰城固守。予痛惜民命,不忍加兵,先將禍福諄諄曉諭。遲延數日,官員終於抗命,然後攻城屠戮,妻子為俘。是豈予之本懷,蓋不得已而行之。嗣後大兵到處,官員軍民抗拒不降,維揚可鑒。
面對眼前的局面,禮部尚書錢謙益和幾位高級官員商議后,決定獻城投降。
張維熙是蘇州人,他投降清朝後,受任嘉定縣令。炎熱的六月,他到任的第一天就不平靜。他和隨從剛進城,就聽說吳志葵帶兵候在城東,揚言要取清朝縣令的腦袋。守在城內的是須明徵。張維熙到任后,須明徵帶領本縣的衙役、兵丁一道迎接。之前,須明徵已經拜見清朝新任命的吳淞總兵李成棟,受任嘉定營事守備,負責嘉定的治安。
峒曾的朋友文震亨也死了。他官階不高,只是一名中書舍人,終生與詩歌、書畫為伴。清兵攻佔蘇州后,他和家人躲到陽澄湖畔。剃髮令傳來時,他投河以示抗拒,被家人救起后,滴米不進,最終絕食而死。
不同行業有不同的行會,商行是生意人的組織,工行是手工業者的幫派,而打行,顧名思義,就是專事打人的行業組織。打行可算江南的一大特色,嘉定有,松江、杭州也有,越繁華的城市,不法之徒的幫派越多。
打行的成員主要有兩類來源:一些是鄉鎮上崇尚武力的年輕人,迫於官府執法粗暴,集結起來練拳自衛;另一些是早年間寄居在農村富戶的食客和無賴,聽從主人的指令,以打架鬥毆為業。時間一長,他們嘗到了武力帶來的甜頭,組成團伙,小到偷雞摸狗,大到受雇殺人,向一切能獲得金錢的機會伸手。
他沒有忘記嫁到崑山的女兒侯懷風。他聽說女兒已經隨婆婆躲到崑山鄉下,感到很欣慰。他的妻子李夫人一開始也想全家避難,但最終聽從了他的看法,「動不如靜」,繼續住在縣城,觀察事態發展。他在給女兒的信中,傳達了一貫的家法,「人行我止,人止我行」,要有自己的判斷力,不要隨波逐流。
告示里說得很清楚,投降者論功行賞,抗拒者全家遭殃。或許是清朝的開明政策讓人心存僥倖,或許是揚州屠城的傳聞過於恐怖,南京官民順從地迎接了清軍的入駐。豫親王多鐸的案桌上,爭相朝賀的官員名帖堆了十幾堆;營房的門外,讀書人蜂擁前來謀求一官半職;鄉村保長排著長隊送來農產品,信誓旦旦地保證家家戶戶的門上已經寫了「順民」二字。
接下來,多鐸要做的是招撫整個江南。錢謙益向多鐸進言,江南民風柔軟,無須用兵,一紙文書就能讓百姓順從。不費一兵一卒拿下江南,多鐸自然願意。他麾下的清兵數量不多,只有幾千人。江南九九藏書河道密布,北方清兵不擅長水戰,一旦與南方士兵開戰,不佔任何優勢。
揚州一失,清兵迅速渡過長江,逼近南京。
五月底,錢默聽說清朝委任的官員已經派往江南各府後,將自己的官服、官印留在縣衙,悄悄地離開,再也沒有回來。
「自信榮華無骨相,寧同夸父事驅馳!」侯家的友人中,陳子龍也許是最有決心的一個。他不想為末世唱輓歌,寧肯像夸父逐日一樣燃燒最後的生命。他離開弘光朝廷后,回松江老家待了一段時間,隨後去了反清義軍聚集的太湖。
很快,清朝兵部侍郎李延齡、巡撫土國寶入駐蘇州府。一些蘇州文人露臉示好,希望謀得一官半職,嘉定縣也有人趕去蘇州拜會。如果不去露面,忤逆之罪隨時會落到頭上。為清朝擔當說客的人越來越多。有人勸說黃淳耀,讓他邀請侯峒曾一起去蘇州迎降清朝官員,他生氣地拒絕了,恨不得打那人一頓。他和峒曾早有約定,一旦清朝官員主政,他們將避而不見。
倘福王悔悟前非,自投軍前,當釋其前罪,與明朝諸王一體優待。其福王親信諸臣,早知改過歸誠,亦論功次大小。
惟此三罪,天下所共憤,王法所不赦。予是以恭承天命,爰整六師,問罪征討。
面對威壓和羞辱,總會有人不從。蘇州府開始傳來誓死不剃髮的消息。
「抗拒不降,維揚可鑒。」哪座城市膽敢反抗,且看揚州的慘狀。
嘉定的官府也不安寧。每一天,都有成百上千的人擁到嘉定縣衙大堂,向縣令提出各種要求。人群中,有索要軍械戰甲的鄉兵首領,有要求縣令分發糧食的縣學生員,有要求發工錢和糧食的差役,有想討回剛交納的馬價銀的貧民。更讓人擔心的,是一群來自「打行」的無良青年。
多鐸對江南的快速平定非常滿意,他留下兩名平南大將軍和三千名士兵接收蘇州和杭州,然後帶著弘光皇帝及其家眷、崇禎皇帝的太子、潞王等明朝藩王、明朝的數十名降官一起返回北京,向朝廷報功。
弘光朝廷慌了手腳,發出「觀望處分」的諭旨,命令江南所有官員出資出力,保障南京的安全。凡是袖手旁觀,不表態、不行動的官員,無論在職與否,一律嚴厲處分。
在嘉定,平民百姓早已四散避難,有守土責任的官紳家族也竭力尋找生路。連侯峒曾自己也承認,這種國家大亂、縣城小亂的形勢下,「誰敢首出一喙,自取屠戮」,首先出頭的人必定沒有好下場。
侯峒曾也聽說了揚州被攻破的消息,還聽說史可法已經率兵退守太湖。他不確定史可法是生是死,對家人說,史可法能保住性命當然好,如果為了求生而投降清朝,還不如像文天祥一樣儘早以死報國。他的病情持續加重,卧床四十多天。弘光朝廷仍在派人催他就職,他繼續推託。
峒曾翻了翻《逸民錄》,指著其中雖不出仕元朝,卻為元朝人教書的家鉉翁,感嘆道,這也算得上遺民嗎?
剃髮令傳來時,徐汧給峒曾寫信,稱抱定了必死的決心。但他不允許兒子隨他而死,告誡兒子躲到山中,不要出仕清朝。他交代完後事,披頭散髮地來到虎丘,在新塘橋下投水自盡,臨終前留下「以此不屈膝、不剃髮之身,見先帝于地下」的遺言。蘇州百姓大為震駭,幾千人聚集起來悼念他。
「大亂之始,始於小奸」,峒曾覺得蘇軾的話很適合用在打行這幫人身上。
清兵血洗揚州后,多鐸給江南官員發布了一道諭旨。他在諭旨中解釋道,清朝軍隊來到揚州,本希望官員主動獻城投降,免得大動干戈,結果揚州官民頑固抵抗,他只能下令屠城。他希望後續的城鎮能審時度勢,接受揚州的教訓:
俗語說,刑不上大夫。峒曾正避居鄉下,聽說騎兵非常粗暴地對待讀書人,很不高興,對朋友說吳志葵「涇渭不分」。戰亂年代,面對全副武裝的大兵,站在「士農工商」頂層的讀書人完全失去了尊嚴。不過,峒曾給吳志葵寫信時,為了邀請他支援嘉定,只能無奈地稱讚他維護了嘉定的秩序,為嘉定百姓做了一件好事。
各地官府打出「留髮不留頭,留袖不留手,留裙不留足」「一人不剃全家斬,一家不剃全村斬」的口號,將頑固不剃髮的百姓斬首,頭顱裝了幾條船,巡遊示眾。在頭戴鐵盔的大兵和各縣衙役的監督下,剃頭匠挑著擔子穿梭于街頭巷尾,口中喊著「留頭不留髮,留髮不留頭」,摁住每一個尚未剃髮的腦袋強行剃髮。在危及生命的嚴苛法令下,越來越多的人梳起了「金錢鼠尾」。
須明徵是須之彥的侄子,而須之彥是侯家的親家,峒曾的姐夫。雖是親戚,侯家與須明徵並無往來。須明徵給吳淞總兵吳志葵寫信,自告奮勇維持縣城的秩序,受命擔任嘉定監紀推官。他的隊伍里要麼是平民壯丁,要麼是打行青年,名為維持秩序https://read.99csw.com,實則熱衷於盜竊庫房、搶劫富戶。
「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士大夫之無恥,是謂國恥。」歸庄的朋友顧炎武如是說。天下興亡的時刻,每個人都有反抗的義務。
揚州屠城幾十萬人,弘光皇帝下落不明,都城南京不戰而降,大批清兵正在逼近,江北軍鎮南下劫掠……陸續傳來的消息使江南百姓陷入了恐慌。
清軍佔領揚州后,多鐸下令屠城。最高統帥下達的屠城令,意味著士兵在城內的任何放肆行為都不用承擔責任。清兵得令后,開始明目張胆地鑽門入戶、殺人奪財。他們軟硬兼施,快速從當地人口中掌握了更多細節:誰家為官宦,誰家是財主,哪些人家的牆壁里藏了金銀,哪些人家的地窖里躲著女子……
最終,高傑壓制住黃得功、劉澤清,獲得了駐兵揚州的權力。揚州百姓繃緊了神經,因為他們早已聽說高傑的凶暴。
特茲曉諭,咸使聞知。
現在,面對同樣的問題,他答道:
「小亂避城,大亂避鄉」,這是悄然而生的民諺。無論是起義軍,或者明朝叛將,還是清朝軍隊,他們的首要攻擊目標都是城市。沒有人願意坐以待斃,到鄉下避亂是城裡大家族的首要選擇,整個江南出現了一股逃難潮。南京百姓在清兵入駐后,扶老攜幼,蜂擁出城;蘇州百姓在楊文驄激怒清朝後感到大難臨頭,人心瓦解,十室九空;常州城裡的家族受到「削鼻班」的威脅,紛紛遣散家僕,逃往城外;松江府上海縣的富族放棄了平日對鄉村的歧視,帶著豐厚的禮物投奔鄉下親戚。
仆區區自處久定,雖無民社之責,嘗從大夫之後。抗之則無其力,死之又未有會。惟當竄伏先人之丘隴,躬耕養母以畢余年。若有非意之迫,則有龔君賓、謝疊山之故事。
高傑駐兵揚州后,奉命去河南鎮壓李自成的起義軍,不料由於私人恩怨被河南總兵殺死。黃得功聽說高傑的死訊,急忙佔領揚州,甚至想殺掉高傑留在揚州的家人和士兵。史可法再次費力阻攔,安排黃得功防衛正在南下的清軍,而馬士英、阮大鋮擔憂明朝叛軍甚於清軍,堅持讓黃得功去長江中游鎮壓左良玉的叛軍。史可法只好妥協,孤零零地退守揚州。
新一年的頭三個月里,形勢已經發生了急劇的變化。
明朝監軍楊文驄率五百名手下從鎮江逃到蘇州后,趕上降清的明朝官員黃家鼒正在蘇州代清朝招降官民。面對黃家鼒的勸降,楊文驄怒不可遏,把黃家鼒公開斬首。另一名招撫官僥倖逃出,匆忙向多鐸彙報。多鐸大怒,撥出八萬兵馬,決定以武力馴服江南。
無論是史可法,還是南京的弘光朝廷,都沒有精力執行處分令。沒有人知道,長江對岸的揚州發生了可怕的事。
爾南方諸臣,當明朝崇禎皇帝遭難,陵闕焚毀,國破家亡,不遺一兵、不發一矢、不見流賊一面,如虎藏穴。其罪一也。
弘光皇帝逃走五天後,多鐸率領五百余名騎兵來到南京洪武門前。弘光朝廷的一百多名文武官員聚集在洪武門兩側,備好地圖冊籍、金銀禮幣,跪迎多鐸入城。
小小的龍江村再閉塞,也一定會傳開新縣令張維熙到來的消息。
凡各處文武官員,率先以城池地方投順者,論功大小各升一級;梗命不服者,本身受戮,妻子為俘。
在侯家,峒曾的僕從李賓外出時,也受到不明身份的大兵的拉攏,大略是反抗主人、撈取好處的意思,但他拒絕了。其他家僕也沒有對侯家造成威脅,但迫於亂世,他們陸續離開,另謀生計。
逃走的弘光皇帝也被抓住了。他逃出南京后,在安徽太平府輾轉躲藏,最後在武將黃得功的營帳中被抓。抓住他的不是清兵,而是剛投降清朝、打算將功贖罪的明朝將領劉良佐。劉良佐殺死黃得功后,綁走福王,獻給多鐸。
斷頭易,斷髮難。為奴,還是反抗,一切才剛開始。
第一個以死反抗的人是蘇州人徐汧。徐汧曾經在崇禎朝為太子講讀,是峒曾的朋友,與同鄉楊廷樞更是半生好友。他和同時代的很多風流名士一樣,住豪宅,享富貴,「溺於聲色」,但這不影響他的正直品行。當周順昌在蘇州被抓時,他與楊廷樞出錢疏通關係救人;當黃道周因直言被貶官時,他不客氣地進諫皇帝,自請罷黜;當峒曾執法嚴苛被同僚孤立時,他在朝堂上為峒曾鼎力辯護。
當天傍晚,吳志葵的手下舉著火把,呼喊著沖向縣城,火光映天。城內,須明徵指揮兵勇關閉城門,登上城牆,嚴陣以待。吳志葵的隊伍沒能進城,巨大的陣勢卻嚇跑了新縣令張維熙。不明就裡的城內百姓倉皇奔逃,隨處可見哭喊的嬰兒、失散的婦女。張維熙逃跑后,須明徵褪去了清朝嘉定營事守備的外衣,恢復了明朝監紀推官的身份,好言邀請吳志葵主政。聞訊而來的百姓夾道歡迎,給吳志葵的隊伍送來食物。吳志葵謝絕了邀請,安撫了百姓一番,建議嘉定的家族、村鎮聚集勇士,守衛一方。他聽說縣衙的軍械庫有幾十隻銅火銃后,派人全部帶走,之後沒再露面。
從清朝張貼的剃髮告示上,人們能清楚地看到清朝的髮型和服飾。風度翩翩的寬袍大袖要換成緊裹身體的小領窄袖,如同婦女的服裝,前後衣襟如同異族騎兵服的樣式。相比服飾,髮型的變化尤其大。頭髮要基本剃光,只在頭頂留銅錢大小的一綹頭髮,分三股編成辮子,清朝人美其名曰「金錢鼠尾」。
他才二十一歲。九-九-藏-書
蘇松巡撫祁彪佳接到嘉定奴變的消息,只能從吳淞調兵捕殺亂民,但奴變如火勢般蔓延,難以根絕。家中蓄養奴僕的大家族緊張起來,慌忙遣散家僕,以免招來禍患。
錢家與侯家的關係也非同一般。他們兩家都與夏允彝是姻親,夏家的兒子夏完淳是錢家的女婿,夏家的女兒夏淑吉則是侯家的兒媳婦。錢默自幼聞名江南,有神童之稱。許多人一輩子困於科舉,而少年得志的錢默十九歲就考中了進士。
面對友人接二連三的死訊,峒曾痛哭流涕。過後,他說了一句:「惜哉吾友!既能死,何不奮大義?天下事何遂不可為?!」
不過,招降當然不會這麼順利,即便絕大部分人望風投降,也總有不投降的少數人。不安分的消息很快傳來。
剃髮,給每個讀書人所在的華夏文化、傳統禮儀、生身民族打了個大問號。一群生活體面、文化深厚的國民,為什麼要向一個野蠻民族俯首稱奴?一個富足強盛的國家,怎能忍受一個兇狠貪婪的異族統治?
錢默是在北京陷落後就任嘉定縣令的。弘光朝廷建立后,他受到陳子龍、夏允彝的舉薦,由蘇松巡撫祁彪佳任命為嘉定縣令。有長輩親戚在,嘉定對他來說不算陌生。他剛上任,正在嘉善為官的龔用圓就給他寫信,勸他在嘉定減輕徭役、振作士風,關鍵要疏通河道,為「土瘠賦重」的嘉定百姓造福。
杭州的收服也很順利。佔據杭州的潞王經過權衡,率領官員開門投降,條件是不殺城內百姓。多鐸允諾后,清軍順利進城,官府和平交接權力,杭州城內並未出現太大混亂。
越來越多的明朝軍隊投降了清朝,前後總計二十三名總兵、四十七名副將、將近二十四萬馬兵和步卒。清軍的實力大大增強。
縣令徹底消失后,聚集在縣衙附近的百姓陸續散去,縣衙暫時由須明徵和他的手下把持。
「發乃父母生,毀傷貽大辱。」「華人變為夷,苟活不如死。」侯家的朋友歸庄受到家人的逼迫,為保全家人只能剃髮。他悲憤難抑,用文字發出了激烈的抗議。
旁人看了很奇怪,問侯家人,你們是正派人士,躲起來韜光養晦可以理解,為何還明明白白地告訴別人呢。峒曾聽說后,笑而不語。
據說,當史可法向馬士英報告清軍已經渡過淮河時,馬士英大笑不止,對賓客說史可法謊報軍情,是為了年底獲得更多的軍餉補助。
「戈揮白日真無力,扇隔黃塵也自賢。」黃淳耀和峒曾一樣,只能用「淚如泉」緬懷逝去的王朝。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但知道一定不能做什麼。
「忠魂鐵石水為魄,那惜滿門桃李姿」,相比大多數人的悲觀情緒,侯家的親家龔用圓表達了反抗的決心。他常常夜不能寐,為了朝廷光復,他甚至願意獻出全家的力量。
面對不怒自威的長輩侯峒曾,錢默答應了。
四月十四日,清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逼近揚州城下。史可法關閉揚州城門,準備防禦。揚州城內兵力薄弱,他火速發出求援檄文,請黃得功、劉良佐等軍鎮前來支援,但沒有一支隊伍趕來。黃得功在長江中游擊敗左良玉的叛軍后,正與李自成的隊伍僵持,期待以軍功獲得更高的爵位,左良玉的叛軍則直接投降了清朝;劉良佐也率兵投降了清朝豫親王多鐸,搖身一變,由明軍變成清軍,將矛頭對準了揚州。
盤踞長江中游的明朝將領左良玉出於自身利益,要帶兵去南京剷除馬士英,馬士英急忙調江北軍隊阻擋。一些大臣提出江北軍隊應該用於阻擋清軍,馬士英拒絕道,清軍南下還可以議和,左良玉如果得勢,我們君臣必死無疑。
史可法收到了多鐸的勸降書,勸降書是投降清朝的江南讀書人寫的。史可法雖無力抵抗,但誓死不降,事先寫好了遺書。城內的一些將領和士兵見他不動搖,偷偷出城投降了清軍。
揚州的戰略意義不言自明,長江以北的防守完全繫於揚州一座城,揚州一失,長江屏障不復存在,整個江南命運難保。與此同時,江北的兵力不斷削弱,江北軍鎮或被調走,或不戰而降,長江北岸對於清軍幾乎變成不設防的狀態。
剃髮令,像一條導火索,引燃了江南讀書人的心。
錢默來自浙江嘉善的名門望族。提到嘉善錢家,整個江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錢氏家族源遠流長,功名卓著。錢默的祖父錢士晉是萬曆年間的進士,叔祖錢士升是名聲在外的狀元,曾經入閣輔政。錢默的父親錢栴是江南才子,早年與楊廷樞一起創辦應社,後來與侯岐曾、黃淳耀成為復社同仁,在弘光朝廷任職。錢默的幾位族叔也都是傑出人才。總之,嘉善錢家是一個有錢、有才、有名望的大家族。
六月,剃髮令傳來。早在一年前,清朝遷都北京后,就頒布過「剃髮令」和「易服令」,要求臣服的漢人換上關外滿族人的髮型和服飾,遭到漢族官員的普遍反對。多爾袞意識到政局不穩,下令中止。整整一年後,北方和南方都已經服從了清朝的統治,條件似乎成熟了。多爾袞再次頒發「剃髮易服」令,這一次他的態度非常強硬,規定十天之內,全國官民一律剃髮、改換服裝,表示對新朝廷的忠心。
與北方的清朝相比,江南的弘光朝廷大失人心。「都督多似狗,職方滿街走。相公止愛錢,皇帝但吃酒。」廣為流傳的民謠反映了南京城內賣官鬻爵、朝廷昏庸九_九_藏_書無度的景象。
在江北四鎮的武將眼裡,揚州是江北寶地,有錢有糧有美女,能提供最豐盛的軍需。江北四鎮中的三個將領,也就是黃得功、劉澤清、高傑,不顧揚州官民的反對,帶兵互相攻擊,爭相在揚州駐兵。史可法在揚州督師期間,單是協調桀驁不馴的武將就耗費了他巨大的精力,更談不上防守清軍了。
兵部作速發牌,出令各處官員、軍民人等及早互相傳說,毋得遲延,致稽軍務。
錢默上任一年來,雖趕上政局動蕩,依然做出了一番政績。他大力整治嘉定的河流,依據古法疏浚河道,惠民無數。峒曾親筆撰文肯定他,連三十年後的嘉定縣令也稱讚他。如果在太平年代,錢默可以在長輩的指引下,一步步學習怎樣成為合格的地方官。不過,當天下大亂時,未經歷練的他就不知如何是好了。
二十多天後,揚州兵敗的消息才慢慢傳出,身在南京的官員只聽說清兵「殺傷甚多」,史可法被抓后「求死不得」。外面人不清楚的故事是,清兵在揚州屠城十日,場面慘不忍睹。幾十萬揚州居民除了在城破前逃出的和僥倖躲避的少數,幾乎全部遭難,城內的屍體堆積如山。
翻天覆地的1644年轉眼過去,看似平穩的皇室繼承,背後醞釀著難以揣測的風雲。
更危急的消息傳來:清軍已經擊敗了西撤的李自成起義軍,佔領了陝西。之後,清軍兵分三路,揮師南下,勢如破竹。
龔君賓和謝疊山是崇尚名節、以死抗敵的古代忠臣,他們的故事早就為廣大讀書人熟悉。峒曾尤其熟悉謝疊山。謝疊山即謝枋得,是南宋末年起兵反元的江西義士。峒曾在江西為官時,每年都去大節祠祭拜謝枋得。
現在,天下大亂,他們試圖逼迫縣令下台,趁機撈取好處。
風霾、雷火等反常天氣頻繁出現,一北一南兩個都城相繼陷落,暴民趁機作亂,縣令連夜逃跑,清兵馬上進城。所有人都能感覺到,大亂要來了。
錢默覺得須明徵的兵丁靠不住,派人送急信給吳志葵,請他直接派兵維持治安。吳志葵擔任明朝吳淞總兵多年,頗受江南百姓的倚賴。
四月二十四日,清軍藉助威力巨大的火炮,不到一天就攻破了揚州城。揚州總兵、揚州知府等幾人戰死,史可法被俘,拒不投降,三天後被殺。
弘光皇帝把政務交給馬士英和阮大鋮,自己沉迷於看戲。選淑女活動也繼續進行,幾乎波及每一戶江南人家。在蘇州府、杭州府,閹黨黨羽在大街小巷巡查,挨家挨戶採集信息,直接帶走年輕美貌的女子。
嘉定城裡鄉下,也是一副興兵的勢頭,百姓議論紛紛,驚慌失措。侯峒曾聽說的形勢是,城內幾乎沒有兵員可用,主事者正在調兵,調來也不知用於何處。縣令召集鄉紳到衙門商議對策,發布公告安撫民心。峒曾身體有恙,無法去縣衙參与討論,但著實思考了一番。他參考無錫、崑山的防守策略,提出了自己的見解,「遠偵探,備城守,列銃炮,嚴巡緝」,委託黃淳耀將自己的建議轉告縣令。
不過,回應的人似乎不太多,峒曾也沒有具體行動。他寫信給史可法表示歉意,稱自己沒有看到官方抄報,想必也在受處分的名單中,有需要的話,他可以捐出自家的錢糧作為軍餉。
喧嘩的人群,看似有理有據的請求,讓年輕的嘉定縣令錢默不知所措。他迫於壓力,派人打開縣衙的庫房,任憑來者各取所需。庫房裡的錢糧和武器很快被拿空了,聚集的各色人等還不願退去。錢默命人悄悄記下為首的十多人的名字,派人帶著銀兩去吳淞,請總兵吳志葵派人維持治安。
耳邊,消息來得非常慢,沒有任何時效性。眼前,人們看得最真切的是暴民作亂。在蘇州、南京、常熟等地,投降李自成或清朝的江南籍官員家族無不遭到暴民的抄掠。暴民的人員構成,有無賴遊民,有失去兵餉的鄉兵,更多的是想擺脫低賤身份的大家族奴僕。在常州金壇,上萬名奴僕組成「削鼻班」,在城隍廟召開誓師大會,結盟反抗主人,「懷有二心」的成員格殺勿論;在松江太倉,鄉兵、奴僕、傭工、菜販組成「烏龍會」,在一名讀書人的領導下,身上文著鳥獸狀文身,置辦兵器,仿造秦末陳勝吳廣起義「魚腹藏書」的故事,按照名單搶掠富戶。
1645年新年伊始,所有人的日子都不好過。江南百姓度過了一個最「黑暗」的元宵節,城鎮鄉村沒有花燈,沒有鞭炮,只有凄涼如霜的月色。侯家的親友無不用詩來表達自己的心情,有思念,有迷茫,間或夾雜著几絲希望。
峒曾在龍江村鄉下的老宅里靜心休養,聽說了城內的亂象,不置可否,打算靜觀其變。兒子們也在家中讀書,玄潔把歷代鼎革之際的忠節故事編輯成冊,取名《逸民錄》。
峒曾的同僚、蘇松巡撫祁彪佳也自殺了。早在北京陷落前後,峒曾就與他有過多封書信往來,交換對時局的看法。當清朝的招降令擺到他面前時,他留下絕命詞:「圖功為其難,潔身為其易。吾為其易者,聊存潔身志。含笑入九原,浩然留天地。」之後,在自家池中投水自盡。
峒曾想得很明白,龔君賓、謝疊山雖是令人敬仰的忠臣,是天下臣子的榜樣,但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會走向他們的路。他已經不在官場了,沒有責任為國獻身,只需要像平民一樣保全性命。鄉下老家有大片田地、大片房子,隱居是個不錯的選擇,不出仕清朝就問心無愧。
峒曾在家閉門不出已久,聽說縣衙的騷亂后匆匆趕來,極力勸退鬧事者,為錢默解圍。眾人散去后,他板起面孔,告誡錢默不該臨危退卻。在峒曾看來,一座城的縣令至少應做到「保全尺土,陰修儲備,以觀天下之變」。他建議錢默在全縣徵募精壯的男丁,訓練一支勇猛的隊伍,內可以維護治安,外可以防禦亂兵。九-九-藏-書
不理解他的人,他解釋也沒用;理解他的人,他不需要解釋。
錢默逃走後,幾十名騎兵從嘉定城外飛奔而來,把城內百姓嚇了一跳。原來,騎兵奉吳志葵的命令,來嘉定抓捕亂民。他們按錢默之前交給吳志葵的名單,逮捕了十多名生員和平民,驅趕他們赤著胳膊、光著腳在烈日下行走。吳志葵經過審訊,發現這些人是無辜的,只能借口「誤抓」,將他們全部釋放。
「紫極問誰扶日月,新亭應共望幽燕。」侯峒曾看不清江山社稷的未來,心中無限惆悵。他與黃淳耀一起去蘇州西山聖恩寺,與老僧談禪賞梅,約定深居不出。
「避辱也,非避危也。」
大清國攝政叔父王令旨,曉諭河南、南京、浙江、江西、湖廣等處文武官員、軍民人等知道:
他預感戰亂要來,不斷與親友書信往來,彼此知會最新進展,商討未來的計劃。
《孝經》有言:「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從小熟讀經典的江南人,早已將這句話銘記於心。剃髮如同毀壞父母的遺體,是大不孝,是對「忠孝大義」「禮儀之邦」的侮辱。
接下來,按照峒曾的建議,錢默下令按籍抽丁。依據本縣戶籍,每家都要出一名成年男丁。幾千名壯丁集合起來,分發火器和砍刀,白天操練,晚上巡邏。壯丁們由太學生須明徵統管。
揚州的不平靜,從鄭元勛的死於非命可以看得更清楚。
自從前一年弘光朝廷在南京組建后,揚州就變成了戰略要地,開始了不平靜的日子。
友人來信,問他打算怎麼辦。他想起以前擔任江西提學官時,李自成的隊伍攻陷了襄陽,同僚也問過他同樣的問題。當時,他有官職在身,既然享受朝廷的恩賜,就有為朝廷盡忠的責任。他說,為人臣子,當如士兵守衛疆土,城池淪陷后,城頭水岸就是殉國之處,不需要挑時間、選地方、等待所謂的時機成熟。
峒曾還寫信告訴叔祖、叔父等族人,讓他們儘快處理手頭的官甲和民田。之前,族人沾了他作為官員的光,在鄉間置辦了不少田產,過著優裕的生活,有些族人還打著他的名號占村民的便宜。他很清楚,改朝換代時,官員家族面臨的風險比平民百姓更大。如果族人大量占田,可能會帶來災禍。他懇切地勸告叔祖、叔父,為了性命安全,儘快分散田產,摒棄官員家族的名分。他告訴族人,自己已經沒有官員的身份,只是一介平民,這是幸事。
面對恐怖的氣氛,侯家人終於下決心躲避,躲到城南五十裡外的老家龍江村。出城那天,他們只雇了一葉小舟,家中的器物擺放如初,一件也沒有帶走,對外人也絲毫不透露消息。峒曾安排家僕在大門口貼上告示,稱自己久病不治,既無資財,也無精力,無法為朝廷效力,已回鄉下老家養病。
流賊為爾大仇,不思征討,而諸將各自擁眾,擾害良民,自生反側,以啟兵端。其罪三也。
史可法和揚州城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
鄭元勛是前文提過的舉辦牡丹詩會的揚州文人,他是黃淳耀的朋友。北京陷落的消息,正是他寫信告訴黃淳耀的。北京陷落後,他拿出家財交給史可法,請求史可法練兵守衛江北。他交友廣泛,與高傑也有來往,還幫助高傑駐兵揚州。當揚州百姓拒絕高傑進城時,高傑在城外肆意劫掠,揚言攻城。鄭元勛聽說后,當面以愛民大義勸說高傑。高傑面露尷尬,說擾民之事是一個叫楊成的副將乾的,下令將楊成斬首。好消息幾度傳播后變成了謠言,揚州城內的每個人都聽說了高傑要誅殺「揚城」。一夥暴民認為鄭元勛是引高傑入城的罪魁禍首,將他亂刀砍死。
在北方,河北、河南、山東、山西已經順從了清朝的統治。清朝攝政王多爾袞採取開明的政策,收服了人心。他下令,如果明朝官員主動投降,就可以得到赦免並保留官位,不投降只有死路一條。絕大多數北方官員望風而降。他又下令,百姓無須再繳納明朝的「三餉」,免除戰爭重災區的賦稅,還為流移的難民安置住處。於是,北方的普通百姓也開始了新生活。
侯家的親家夏允彝,正帶著兒子夏完淳在泖湖聯絡抗清義士;蘇州的親家姚宗典夫婦,帶著滯留在家的女兒姚媯俞躲在山中。峒曾告訴他們,嘉定的局勢還算平靜,他暫時不打算逃命,一來他卧病在床,沒去祖先的墓地祭拜告別,不應倉皇遷居,二來他要響應縣令的號召,大家族帶頭保持鎮定,以免外部的風聲引起民眾騷亂。除非徹底失去希望,他才會考慮到鄉下或山裡避難。每一封信送出前,他都讓侄子玄泓帶給家人傳閱,穩定家人的情緒。
不過,清朝沒有給明朝的子民這種機會。他們必須做出選擇。
五月初十,弘光皇帝與馬士英和幾名貼身宦官商議后,悄悄地連夜出城,尋求江北軍鎮的庇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