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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亡國 4、抉擇

第三章 亡國

4、抉擇

騎兵隊一路逃到時家墳,看到迎面來了另一夥鄉兵,只能掉頭向東飛馳。時家墳的鄉兵一路追擊,靠近羅店時,羅店鄉兵火速接應,兩面夾擊,又是一番砍殺。狼狽的騎兵在朱氏父子的帶領下,抄小路繞到羅店後面,落荒而逃。他們路過月浦鎮時,再次遭到鄉兵截殺,最終只剩若干名殘兵逃回吳淞。
三百人馬,四十艘船,數量不算多。峒曾在鄉下也聽說了,他認為應該趁勢消滅這一小股勢力,孤立李成棟。
太倉一失,嘉定失去了北部的屏障,完全暴露在李成棟的軍隊面前。他們一路南下,經過嘉定城北的新涇鎮時,李成棟放任手下士兵搶掠。金銀、美女、本地特產都是他們搶奪的目標。逃難的百姓人心惶惶,他們聽說新涇鎮有七名女子被強|暴致死。
峒曾的情緒並不是盲目的。當躲避在家的陸元輔給侯家的年輕人寫信,興奮地表示想參加海上反清行動時,峒曾勸阻了他。峒曾說,古人做事講究知彼知己,現在我們對海上的人和事並不了解。迫於形勢,海上力量應該儘快起事,但我們都是局外人,若想參与,必須深思熟慮,審慎對待。年輕的陸元輔聽了峒曾的話,打消了去海上的念頭。
原來,頭一天,有外面的人帶來消息,說吳志葵將軍率兵攻克了蘇州。消息迅速傳開。當初,剃髮令傳來,百姓不知所措。現在,他們聽說吳志葵打了勝仗,又聽說崑山的鄉兵開始行動了,還聽說太倉已經剃髮的百姓被包圍在家不敢出門,頓時激動起來。
除了太湖周邊,海上的反清官軍也不可小覷。
吳江倡義和皇室復興激發了更多仁人志士的決心。一個月內,江南五府的每一塊土地幾乎都樹起了反抗的旗幟。在松江,有鄉紳沈猶龍、李待問、章簡;在崑山,有顧錫疇、朱天麟、朱集璜;在秀水,有陳謨;在平湖,有推官倪長圩;在常州、鎮江,有進士盧象觀、孝廉葛璘;在嘉興,有峒曾的好友徐石麒,以及錢栴和他的兒子錢熙、從嘉定逃回家的錢默;在嘉善,有錢默的叔祖錢士升,錢栴的堂兄錢棅,以及鄉紳屠象美;在江陰,有本縣生員許用與典史陳明遇;在上海,有金山衛的指揮使侯承祖;在常熟,有總兵何沂;在太湖一帶,有生員陸世鑰和陳墓鎮的大家族,連外號「赤腳張三」的太湖水盜也加入了反清行列。
峒曾沒有等到吳志葵的回信,又安排玄演去外面打探蘇州的消息,並派人秘密給在城內的玄潔、玄瀞送信。他的僕從李賓由於往返趕路送信太頻繁,得了足疾,無法行走,他只能另外派人。在給兒子們的信中,他說形勢極其危急,吳志葵沒有回信,只能自己想辦法。他認為李成棟的手下多是降兵,目無軍紀,進城是為了劫掠,達到目的后容易解散,時間不會太長。他想了個初步計劃,精選一批機智勇敢的鄉兵,以保護城池為名,召集更多壯士,等敵人進攻時,大家群起抗擊,便可保全嘉定這座孤城。他無法提前拿出更多的對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安排兒子在城內密切觀望,找機會聯繫鄉紳和鄉兵。
李成棟派出一千名精銳騎兵,打算從太倉向東南挺進,偷襲嘉定,結果由於不熟悉路線,沒能順利抵達。他招募了熟悉地形的當地人朱氏父子為嚮導,朱氏父子拿了李成棟的賞銀后,帶領騎兵一路奔向嘉定。在嘉定城北的羅店鎮,李成棟的騎兵遭到鄉兵的伏擊。大多數騎兵奮力砍殺,衝出了鄉兵的包圍圈,在爭鬥中向西逃竄,只剩四名掉隊的騎兵。幾名鄉兵圍住其中一名騎兵,猛然從馬後抓住騎兵的佩刀,一把拉下。鄉兵隨即撿起掉落的大刀,上砍人頭,下砍馬腿,很快人馬兩相斃命。另兩名騎兵也被鄉兵亂刀刺死。倖存的一名騎兵倉皇逃竄,趕上了前面的大部隊。
官軍的加入,使太湖一帶的復明力量大大增加。
無論是吳志葵,還是義陽王,都沒有派兵過來——他們已經自顧不暇。
自從嘉定奴變后,黃淳耀和家人一直避居石岡鎮。其間,他的丹陽朋友葛璘來嘉定看望他,只見到黃淳耀的老父老母。葛璘一問,才知道黃淳耀躲在鄉下。他對黃父說,黃淳耀是個單純的儒生,不諳世故,時局危急,讓人擔心。在黃父的指引下,葛璘找到了黃淳耀。他說服黃淳耀、黃淵耀兄弟,一起去松江拜訪吳志葵,諮詢吳志葵對時局的看法。他們見面后具體談了什麼不清楚,只知道他們與吳志葵告辭后,葛璘對黃淳耀說,吳志葵是個庸才,只會夸夸其談,想讓別人替他幹事,自己坐享其成,這種人必然誤國。葛璘告誡黃淳耀說,時局還有轉折的餘地,但你只是一介儒生,一定不要魯莽行事。說罷,他拂袖而去。九*九*藏*書
夏允彝的兒子夏完淳才十五歲,匆匆與錢栴的女兒完婚後,也加入了父親的行動計劃,負責寫信聯絡江浙的士大夫。
接下來,峒曾聽說吳志葵要召集江南士大夫商議對策,他激動地期待著,忘記了身體的羸弱。他很遺憾嘉定沒有幾個官紳士大夫願意一起籌劃,除了侯家和親友龔家、金家,大部分人都逃得不知所蹤,或者如寒蟬般不敢出聲。他認為如果吳志葵能坐鎮指揮,守城禦敵的希望還是很大的。他決定寫信邀請吳志葵出兵。
他們一直沒等來荊本澈的回信。留守在城內的兵力,只有玄汸團練的二十多名壯丁和王家莊兵、石岡兵等六個家族的家丁。
趁著夜色,水性良好的鄉兵游過河,一部分人突然襲擊梁得勝的營帳,另一部分人放火燒了停泊在河裡的四十多艘船。船不是空的,裏面滿載著李成棟從揚州、京口、南京、常州一路南下時搶掠的金銀珠寶、名劍寶刀。鄉兵拿的拿,搶的搶,然後點起了火。
最先起兵的地方是蘇州府吳江縣。吳江縣令獻城投降后,進士吳昜和舉人孫兆奎兩人呼籲反抗,起初支持他們的人有幾十個,七天後,他們的隊伍已有三百人、七十艘船。兩人散盡家財,又招募了三千多名水兵。他們聚集在太湖和附近的泖湖、淀山湖一帶,頭裹白手帕,號稱「白頭兵」,在蘆葦盪中時隱時現,阻塞道路,伺機伏擊清兵。他們散播檄文,聯絡義士,尋求更廣泛的支援。
最後,峒曾聽說的消息是,吳志葵和蔣若來、荊本澈等明朝將領不和,各自率隊伍散去。吳志葵徹底放棄了吳淞,回到海上,江南的反清力量隨之削弱。
夜幕降臨,各鎮鄉兵按照約定,聚集到嘉定城的南門外。此時,南門守衛已經接到須明徵的命令,閉門不開,只傳話給門外的鄉兵說:「殺敵者從東門去。」在西門,從崑山趕來援助的參將陳宏勛一行人被須明徵攔住,邀請到城隍廟設酒犒勞。陳宏勛與須明徵作揖問候完,回身發現他們的兵器全都不見了。陳宏勛覺察了須明徵的意思,和同伴沒有吃飯便離開了。後來,陳宏勛在崑山守城時戰死。
混戰中,梁得勝的隊伍有八十多人被斬首,他本人和倖存的部下倉皇逃跑。天快亮時,鄉兵取得了完全的勝利,他們歡呼雀躍,各自帶著戰利品回家了。
李成棟抵達嘉定縣城后,縣令張維熙和守備須明徵殷勤迎接,送來酒肉和歌妓犒勞士兵。在兩人的委婉勸說下,李成棟答應管教手下的士兵,嚴禁他們擾民。看到嘉定順從的姿態,李成棟放心地返回吳淞,只留下副將梁得勝把守嘉定。
不過,黃淳耀也明白局面已經難以收場,說了一句,「今事成騎虎,無主必亂」。騎虎難下,箭在弦上,堅守城池已成無奈之舉,此外別無選擇。當務之急,是尋找一個能主持大局的人。他讓玄演給峒曾寫信,催峒曾進城。
玄瀞回到龍江村,把情況告訴了峒曾。峒曾滿懷感慨,下定了決心。他給黃淳耀寫信,邀請黃淳耀帶著弟弟淵耀入城,大家當面商議戰守。侯家在城裡的家宅已經不安全,他囑咐黃淳耀帶上被褥,必要時他們在城裡租一兩間老屋。九-九-藏-書
當玄演和玄潔兄弟在城內打探時,黃淳耀也一度進城與其他士紳籌備守城。他去南關聯絡龔用圓,看到城南的防守井井有條,鄉兵也俯首聽令,茫然中感到些許樂觀。也有一些人袖手旁觀,嘲笑他們螳臂當車,自尋死路。面對嘲笑,他心裏很坦蕩,他們從小飽讀孔孟之道,孔曰成仁,孟曰取義,豈是「偷生敗節之徒」能理解的?
雖然投降的人是大多數,但在反抗的人看來,站在反抗立場的人也不少。
在嘉定,之前被吳志葵趕走的嘉定新縣令張維熙也回到縣衙。張維熙上任第二天,邀請全縣有名望的縉紳前來一見,但沒有一個人回應。峒曾在鄉下聽說,張維熙幾次派人去侯家邀請峒曾,都被留守的僕人按事先的吩咐推辭了。
夏允彝的朋友陳子龍也在聯合更多同仁,大多是幾社的友人,以及松江府的前明官員。他至少曾收到前輩徐石麒的三封信,勉勵他建功立業;他的幾社朋友徐孚遠已經受命于魯王,前往各地聯絡義軍;嘉興才俊蔣雯階,早在十八歲就受到夏允彝、陳子龍的賞識並加入幾社,也全力支持陳子龍。
也有人雖不降清,但也沒打算參加復明活動。徐枋是不久前殉節的官員徐汧的兒子,年方二十四。他身穿僧服,隱居在蘇州山中。當陳子龍拉他起事時,他拒絕了。他遵照父親的遺囑,終生不入城市,立誓當一名農夫,以賣畫為生。
後來,有兩個身份不明的人來到嘉定城下,帶著吳志葵的一封信,痛哭流涕,自稱撥亂反正。守城壯丁相信了這兩人,把他倆當作吳志葵麾下的軍官,放入城內。
李成棟帶兵的一大特點,是只要手下的士兵能殺敵、能立功,他就無條件滿足士兵的慾望,無論是金銀、器用,還是美女、豪宅。這些犒賞當然不是他自己出,而是從被征服的地區搜刮。有了物質的誘惑,他的手下非常樂意賣命打仗,在外人看來可謂英勇善戰。
一時間,江南的反抗形勢激動人心。用時人的話來說:「自京口至餘杭八百余里,東西飆動,所在蜂起,吟嘯四顧,舳艫雨集。」
在給吳志葵的信中,峒曾對蘇州戰役的勝利表示祝賀,盼望吳志葵直接派兵支援嘉定。他直言不諱地告知吳志葵嘉定的現狀:縣衙的庫房沒有錢財,沒有糧食儲備,武器所剩無幾,且年久失修;鄉兵只顧撈取好處,戰鬥力有限,但又不能隨便下令解散;被暴民搶劫的錢糧,不追討不行,追又追不回多少,還會把暴民逼到鋌而走險的地步;暴民涉及人數眾多,頭領獲取好處后早已逃跑,剩下的只是無辜百姓。他拿戰國時期以弱勝強的即墨之戰為例,用收復七十多座城的戰鬥領袖田單激勵吳志葵,希望他樹立安民綏遠的信心。
可惜,吳志葵對一千八百多年前的英雄田單不感興趣。他身為前明吳淞總兵,心裏非常矛盾。他不想歸順清朝,以免留下半生罵名,但他也清楚己方的力量,不想以卵擊石。他猶豫不決,打算先觀望,等形勢明朗后再做選擇。清朝察覺了他的猶疑,沒有招撫他。他手下的將領把持著隊伍,各行其是。他時而緊抓吳淞不放手,時而一怒之下離開吳淞,時而又在眾人規勸下回到吳淞,歸根結底,他的行動都出於利益二字。
當魯王在浙東監國后,孫兆奎、吳昜遙遙受命,有了更合法的身份。南京弘光朝廷滅亡后,東南地區出現了兩個明朝皇室政權。一個是魯https://read.99csw.com王朱以海,他在浙江紹興監國,由張國維、張煌言擁立;另一個是唐王朱聿鍵,他受到黃道周、鄭芝龍擁護,在福州即皇帝位,改年號為隆武。兩個政權是在互不知情的局面下各自建立的。雖然如此,只要有皇室血統在,就能把散布各地的抵抗力量凝聚起來。如果兩支政權能齊心合力,復興大業將指日可待。
沒有人能超然於時空,看清大勢所趨是戰還是降,然後做出所謂的明智選擇。
異族入侵,人心動蕩,剃髮令刺|激了不甘心當亡國奴的人開始反抗。明朝滅亡后,官軍散落多處。有軍隊,有領袖,有計劃,就有反抗的希望。
明朝吳淞總兵吳志葵是其中的一支力量。他離開嘉定后,率軍進入海上。六月中旬,更多的明朝將領來到海上會合。游擊蔣若來從南京逃出,監軍荊本澈從京口過來,兵部侍郎沈廷揚、淮安巡撫田仰、淮河鎮總兵張士儀各率數千名水陸士兵、數百艘船隻,相繼到達崇明島。明朝登萊總兵黃蜚也率領幾萬水師南下崇明。幾支隊伍聚集起來,擁立明朝藩王的後裔義陽王為監國。
黃淳耀從泖湖回來,去龍江村見到侯峒曾,詳細告訴他太湖義軍攻打蘇州的消息。峒曾高興地引用李白的詩句說:「報韓雖不成,天地皆振動。」昔日,張良刺殺秦始皇雖未成功,但名揚天下。這次攻打蘇州的捷報是個好兆頭,他相信蘇州還會取得更多勝利。
侯岐曾也去了泖湖,他寫信給峒曾,勸峒曾到吳志葵的軍營具體商討。峒曾回答說,有夏允彝在,足以運籌帷幄。他說他去蘇州面見吳志葵,頂多是個名聲,實際上沒有太大意義。嘉定的形勢正危急,自己不能主客顛倒,應該就近助家鄉一臂之力。
官軍是國家的正規軍,他們來自世襲的軍戶(區別於民戶、匠戶等類別),主要供朝廷調用。與之對應的是鄉兵。鄉兵也稱民兵,或叫團練,是本地的精壯農民,農忙時務農,農閑時集結操練,緝捕盜賊,維護治安,同時獲得一些錢糧作為報酬。鄉兵系統在明朝早期已經存在,是官軍的輔助力量。明朝中後期,軍戶世襲制度衰落,士兵紛紛逃脫低賤的軍籍,導致官軍的規模和戰鬥力大大削弱,地方防禦只能依賴鄉兵。鄉兵人數增多后,成員魚龍混雜。在太倉等地,鄉兵打著反清的旗號,與已經剃髮的百姓為敵,剃髮者與未剃髮者互毆;在嘉定,鄉兵中混雜著很多無良的打行青年。十年前,侯峒曾向嘉定縣令建議將打行青年訓練成鄉兵,以節省官府開支,輔助官府的兵力。過去幾年裡,他已經看到,自己的建議沒有取得什麼效果。
閏六月的到來,拉長了炎熱濕悶的夏天,卻沒有延緩清軍在江南推進的腳步。
閏六月十五晚上,明月當空。玄演、玄潔帶著峒曾的書信,潛伏在城內,探聽士民的打算,準備見機行事。兄弟倆遙遙地看到城東火光漫天,直到第二天才知道出了大事。
作為知識階層的精英,他們很清楚,眼前的局勢絕非意氣用事就能成功,但他們還是想奮力一搏。義軍首領孫兆奎說過這麼一段話:
有人看到,李成棟的隊伍進城的人馬有三百左右,在城外河中停泊的船只有四十余艘。還有人看到,城外膽子大的百姓居然跟士兵交易物品,大約是北來的士兵用銀錢購買棉布等本地特產。
明月夜,空中忽然出現了月食,如一道黑幕籠罩了大地。奇異的天象令人惶恐。李成棟手下的大兵到處搶掠,伺機抓捕壯丁,以補充損失的兵力。一時間,西到月浦、羅店,南到江灣、楊家行,北到錢家樓、施家港,無辜百姓聞風而逃。
在夏允彝、陳子龍、徐孚遠等人的幾次書面邀請下,吳志葵與副將魯之玙率領三千水師離開崇明島,進入淀山湖、泖湖一帶;登萊總兵黃蜚率領一千艘船、兩萬名水兵,也從崇明島來到泖湖。吳志葵抵達泖湖九*九*藏*書后,以魯之玙為先鋒,與陳墓鎮的大家族合力攻打蘇州,獲得了一次勝利。
嘉定城內,王氏家族的舉人組織起王家莊兵,有七百多人。首領為舉人王霖汝、王楫汝兄弟,二人為進士王泰際的兒子——王泰際與黃淳耀是同年進士。城外,各鎮也迅速行動起來。石岡鎮的鄉紳組織起上千名兵丁,南翔鎮的大家族招募了兩千多名家丁和民壯,婁塘、羅店、外岡也有鄉兵集結,配備了弓箭和火銃。城內的王家兄弟與各鎮鄉兵頭目約定,二更潛入城內,誅殺縣令,然後內外夾攻,消滅城東梁得勝的隊伍,再圖大舉。
吳志葵一離開,清朝乘虛而入。清朝新任命的吳淞總兵李成棟率兵趕來,不費吹灰之力佔據了長江入海口的戰略要地吳淞。
崑山姻親顧家的人給侯家送來一好一壞兩個消息:好消息是顧咸正還活著,壞消息是顧咸正的弟弟顧咸建已經殉難。自從顧咸正在西安被李自成的隊伍關入大牢后,音訊全無,親友都以為他已不在人世,沒想到清兵攻克陝西后,他僥倖出獄,逃到了山裡。顧咸建是顧咸正的弟弟,也是峒曾的朋友。清兵打到浙江時,他正擔任錢塘知縣。在清兵的逼迫下,他交出官印,保住了全城百姓的生命,但他本人不願投降,最終被害。在峒曾看來,顧家兄弟的一生一死,「皆可賀,不可吊」,陰陽兩隔,卻有共同的意義。
嘉定城內,一度有幾十名騎兵在城下挑釁。玄演、玄潔帶著戰旗、戰鼓,登臨城牆。玄演負責激發士氣,玄潔負責撰寫檄文,懸賞能率領鄉兵追擊敵兵的勇士。
隨後,魯之玙的隊伍受到清軍反擊,只能回到海上,泖湖的義軍力量削弱。夏允彝一度打算離開泖湖,走海路去福建投奔隆武皇帝。他曾經在福建長樂擔任縣令,留下了好口碑,也有廣泛的人脈,但他考慮到一旦在福建起義失敗,不得不逃亡求生,反倒無顏面對後世。猶豫過後,他決定留在江南,與好友徐石麒、侯峒曾並肩作戰。
長江口外的茫茫大海上,島嶼星羅棋布,以崇明島和舟山群島為主,散布著六十余座面積一平方千米以上的海島。江南人親水、擅水,走投無路的時候,海洋會接納他們,成為他們的避風港。崇明島、舟山群島與陸地阻隔,遠離朝廷,早年間就是走私商人、海盜、倭寇往來的據點,適合隱蔽,對外人來說卻如同迷宮。
峒曾卧病鄉下,每天盼望城裡的消息。他聽說城內兵丁打退挑釁的騎兵后,喜出望外。幾天後,城裡又沒了消息,他焦急地派小兒子玄瀞去打探情況。
看到張維熙回到嘉定主政,須明徵重新變回清朝的順民,只是對文弱的張維熙態度更加強硬。在他的要挾下,縣衙庫存的官銀任他取用,武器也任他支配。須明徵招攬了六十多名家丁,個個腰懸佩刀,招搖過市。嘉定主政者名為張維熙,實為須明徵。
在信中,夏允彝提出自己的計策。清兵多來自北方,水上戰鬥力薄弱,加上忙於陸地征戰,無暇顧及明朝的水上反清力量。在泖湖行動比海上更便利,實力也更強。他邀請吳志葵進駐泖湖,將海上隊伍與泖湖合兵,先攻取蘇州,再收復杭州,最後進兵南京。這三步策略如果成功,就可以為明朝保住半壁江山。
他深知,要對抗清朝,只有熱情遠遠不夠。眼前的亂象,無論是有謀划無武器的鄉紳,還是有武器無組織的鄉兵,都無力解決,能依靠的只有明朝官軍。
兩天後,峒曾聽說了鄉兵偷襲梁得勝的事,他用「喜少恨多」形容自己的心情。鄉兵的進攻毫無計劃性,幾千名鄉兵居然敗給五百名敵兵,給對方留下逃走搬救兵的機會。犒勞鄉兵的事也讓人擔憂,目前的費用都出自侯家,沒有其他家族回應。峒曾並不吝嗇自家的錢財,甚至以「毀家」為榮幸,但他明白這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
由於吳志葵遲遲沒有消息,玄演、玄潔兄弟按峒曾的計劃,轉而給明朝監軍荊本澈寫read.99csw.com信,請他發兵援助嘉定。從嘉定送信給太湖、泖湖的官軍,需要經過太倉。太倉已經投降清朝,道路阻塞,嚴格盤查來往路人。峒曾不確定荊本澈能收到他的信,他之前寫給吳志葵的四五封信都沒有迴音。他覺得聯絡夏允彝比吳志葵更可靠,於是不停給夏允彝寫信。從夏允彝的回信中,他聽說游擊蔣若來已經剃髮,但只是假裝投降清朝,正伺機而動,又聽說吳志葵和副將魯之玙正將蘇州與泖湖的隊伍合兵。他只能抱著援兵會來的希望,先組織起嘉定的兵力,以呼應官軍的行動。
在吳淞,李成棟看著狼狽逃回的副將梁得勝,想到整船的財寶美色付之一炬,頓時怒不可遏。小小的嘉定竟敢反抗。他要釋放怒氣,他要報復嘉定。
吳志葵是夏允彝以前的學生。不久,吳志葵收到夏允彝寫來的信,此時夏允彝正往來泖湖與松江兩地聯絡義軍。
有責任感的讀書人紛紛趕往太湖和泖湖,希望盡一己之力,或出資犒軍,或出謀劃策,或幫助聯絡。
我豈不知國家大勢不在江南,戎馬及斯而強欲御之,何異游步于蹄涔、稱戈于井底!但恨有明養士三百年,一旦至此,而南北諸臣死節寥寥、義聲寂寂!我故欲一身殉之,藉以鼓義士之氣、羞懦夫之顏,庶不負累世之厚澤、平生之壯志。其成敗,聽之而已!
當黃淳耀收到峒曾的信后,幾乎覺得兩人的意思不謀而合。黃淳耀決定不再躲避,帶著弟弟淵耀進了城。
鄉兵無法入城,誅殺縣令的計劃行不通了,只能涌到東門。東門外,他們與梁得勝的隊伍僅僅一水之隔。
城內外人心激憤的景象讓玄演、玄潔兄弟很興奮,他們認為是發動人心的時候了。兄弟二人按照父親先前的意思,擬定了一篇檄文,貼在城門上,並拿出隨身攜帶的數百兩銀子,買來酒肉,犒勞頭天晚上偷襲敵軍的鄉兵。他倆揮舞著帶有吳志葵官軍標識的令旗,集合城裡的壯丁,命令他們在女牆后嚴密監視,時刻準備登城守衛。
李成棟是西北人,早年參加過李自成的起義軍,後來跟隨高傑接受了明朝的招安,反過來剿殺起義軍,以軍功一步步升任徐州總兵。清軍攻破南京弘光朝廷后,江北軍鎮隨之崩潰,他率領手下投降了清朝,受任吳淞總兵,總督江南的軍務。
清朝命令明朝降臣洪承疇以原官總督軍務,繼續招撫江南。蘇州和吳淞雖已佔領,周邊的各縣還需要一一收服。李成棟進駐吳淞后,吳淞的百戶、武舉人陸續向他進獻武器、火藥和遠近的城鎮地圖、攻守方略。
沒有人知道,李成棟隱藏了他的精銳隊伍,包括至少兩千名步兵和騎兵,一百艘戰船。峒曾派人快馬加鞭給吳志葵送信,請求他火速支援嘉定,同時派出使者,到海上義陽王的軍營請求發兵。他一面等著官軍的消息,一面安排兩個兒子玄演、玄潔悄悄去縣城,了解局勢變化。
他的計劃還沒有實行,形勢就發生了轉折。
玄瀞進城后,看到兩位兄長正在城牆上奔走,大聲疾呼以振奮士氣,嗓子已經啞了。他倆赤手空拳,沒有一名士兵可以倚仗。玄潔左腿的癰瘡複發,鮮血滲出,一直流到腳踝。玄瀞見此情景,再也無法忍受,要求加入他們。兄長對他說,現在人心不穩,形勢難以持久,要等父親親自過來指揮,囑咐他在鄉下守護母親和祖母。
不同於文官張維熙,吳淞總兵李成棟直接動用武力。太倉很快被佔領,主政官員望風而降。
羅店鎮里,鄉兵嚴格盤查姦細,斬殺了替李成棟徵兵的吳淞人。有個姓嚴的太學生割下死者的耳朵,獻給了海上義師,被授職游擊將軍,還獲得三十兩銀子的犒賞。更多的人受到鼓舞,發誓繼續斬殺叛徒。
與官府的妥協態度不同,七名新涇鎮女子慘死後,百姓的心中燃起一股怒火。
火光四起后,鄉兵才發現船上除了金銀寶物,還有一些被擄掠的年輕女子。一女子大聲呼救,說自己是揚州某翰林家的女兒。鄉兵大叫,快跳水!女子們哭道,腳被鐵鏈鎖住了,解不開。烈火熊熊,很快吞沒了女子們的哭喊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