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虔誠Ⅰ

虔誠Ⅰ

在傑西·本特利的時代,在內戰後那幾年,整個中西部地區的鄉村還沒有變成這樣。人們的工作太辛苦,累得什麼都沒力氣讀,也沒有閱讀印刷品的慾望。他們在田裡幹活兒時腦子裡的思想模模糊糊不成系統。他們相信上帝以及上帝主宰他們生命的力量。禮拜天他們聚集在小教堂里聆聽上帝的言語及其功業。教堂就是當時社會以及精神生活的中心。在這些人心目中,上帝的形象是十分高大的。
後來的人要理解傑西·本特利恐怕有點困難。最近五十年來人們的生活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事實上是發生了一場革命。工業主義的到來,伴隨而至的一切喧囂和鬧哄哄的事件,從海外來到我們當中的無數陌生的觀念尖利的呼嘯聲,火車的來來往往,大城市的興起,穿過田野和小鎮的城際公路的修建,以及這些年汽車的出現,所有這一切極大地改變了我們中部人的生活方式和思維習慣。在我們這個時代,想象拙劣並且倉促寫成的書籍每家每戶都有。雜誌的印數達幾百萬冊,報紙到處都是。在我們這個時代,一個站在鄉村店鋪火爐旁邊的農民,頭腦中充斥的是滿得快要溢出來的別人的句子。報紙和雜誌把他弄得膨脹了起來。許多老式的帶著美好的孩子氣的天真的野蠻的無知現在永遠消失了。火爐旁邊的農民和城裡人彼此稱兄道弟,你要是聽他講話,會發覺他講得跟我們最好的城裡人一樣流利,一樣乏味。
到傑西那一輩時,本特利家族在俄亥俄北部已經生活了好幾代。他們是從紐約州遷過來的,當時國家剛剛建立,土地價格還很低,他們從那時起就開始擁有土地了。長期以來他們跟其他所有中西部人一樣,很窮。他們居住的地方森林茂密,到處是倒下的圓木和矮樹叢。清理這些以及砍伐樹木的工作漫長而艱辛,最後還要把樹樁刨出來。鐵犁劃過田地時經常碰到藏在土裡面的樹根,石頭遍地都是,低洼的地方又積水,青苗變黃,最後都病死了。
這棟農房是用木頭建的,木骨架上蓋著一大塊木板。其實它並不是一棟獨立的房子,而是一連串隨意聯結起來的房子。裏面的情形很讓人吃驚。從起居室到飯廳得爬台階,從這間屋子走到另一間屋子也總是要經過或上或下的台階。吃飯時,這裏就像一隻蜂箱。完全靜止片刻后,門紛紛打開。樓梯上響起腳步聲、低低的咕噥聲,人們從十幾個陰暗的角落露出臉來。
父親去世幾個月後,妻子凱瑟琳隨時可能生產。一天晚上,傑西離read•99csw.com開家,散步走了很遠。本特利農場坐落在瓦恩河流過的小山谷,傑西順著河岸來到自己土地的盡頭,接著穿過鄰居的田地。他往前走著,山谷漸漸開闊,接著又變窄。大片綿延的田地和樹林展現在他面前。月亮從他身後的雲層里露出臉來,他爬上一座低矮的小山,坐下來思考。

他在散步時,他自己在神聖計劃中的重要性在他頭腦中日益增長。他變得貪婪起來,農場面積才六百英畝,這讓他心急如焚。他跪在草地邊一道籬笆的拐角處,把自己的聲音送向寂靜的天空,他抬頭仰視,只見群星照耀著他。
他們的看法理由充分。按那個年代的標準衡量,傑西長得一點兒都沒有男子氣概。他身材瘦小纖細,像個女人。而且,他忠實地堅守著年輕牧師的陳規,穿一件黑色長外套,打一條窄窄的黑領帶。過了很多年,鄰居們看到他仍覺得很有趣,見他娶了個城裡女人,更覺得有意思。

內戰使本特利家的命運發生了急劇的轉變,最小的兒子傑西隨之成長起來。伊諾克、愛德華、哈里、威爾,這幾個本特利家的人全都應徵入伍了,漫長的戰爭還沒有結束,他們已全部陣亡。他們去了南方后,有段時間老湯姆設法經營這塊土地,但並不怎麼成功。四個兒子中最後一個死後,他叫人帶話給傑西讓他回來。
一陣半是恐懼半是貪婪的狂熱衝動湧上傑西·本特利心頭。他想起《聖經》故事中上帝怎樣出現在另一個傑西面前,讓他把自己的兒子大衛送到掃羅和以色列人在以拉谷跟非利士人作戰的地方去。傑西腦子裡產生了一個念頭,所有俄亥俄瓦恩河谷擁有土地的農民都是非利士人和上帝的敵人。「有可能,」他自言自語道,「他們中間會出現一個人,類似來自迦特的非利士人哥利亞,把我打敗,把我所有的財產全都奪去。」他在幻想中體會到那種令人厭惡的恐懼感,他想大衛到來之前壓在掃羅心頭的感覺一定就是這樣。他跳起身,開始在黑夜中奔跑,一邊奔跑一邊呼喚著上帝。他的聲音傳到遙遠的小山那邊。「主耶和九*九*藏*書華啊,」他喊道,「今晚賜我一個兒子在凱瑟琳的子宮裡吧。請讓您的仁慈降臨在我身上。賜我一個兒子也叫大衛,他會幫助我最終從非利士人手中把所有這些土地奪回來,並且讓他們轉而為您服務,在人間建立您的王國。」
傑西坐在窗邊凝望著傳到自己手裡的這塊土地,想著自己的事兒。他能聽見牲口棚里馬踏步的聲音以及牛群騷動的聲音。遠處的田野上,可以看見別的牛在青色的山坡上漫步。為他幹活的長工們的聲音從窗口傳進來。牛奶房裡傳來傻姑娘伊萊扎·斯托頓攪拌牛奶的單調的嘭嘭聲。傑西的思緒回到《舊約》時代擁有自己的土地和畜群的人們身上。他想起上帝怎樣從天而降,跟他們說話,他希望上帝也留意到他並跟他說幾句話。他期盼在自己的人生中品嘗到曾降臨在那些人身上的榮耀,這種狂熱的孩子氣的渴望緊緊地抓住了他。作為一個時常禱告的人,他大聲對上帝講出了他所渴望的,而他自己的聲音又強化和激發了這種渴望。
總有那麼三四個老人在本特利農場的房屋前廊上坐著,或者在園子里信步閑走。其中三個是女的,都是傑西的姐姐。個個形容枯槁,說話有氣無力。還有一個沉默寡言的老頭,已白髮稀疏,是傑西的叔叔。
傑西全身充滿了活力。他的小身體內凝聚了許多強壯男人的力量。在農場里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在學校里已經成為一個年輕人的時候,他總是活力充沛。在學校,他全身心地投入到對上帝和《聖經》的研究與思考中。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對人的理解更深入了,開始覺得自己是個不同尋常、特立獨行的人。他狂熱地希望自己這輩子能成就了不起的事業。看著同齡人,發現他們生活得簡直像木頭,他無法忍受自己也變得像木頭一般。雖然他全神貫注于自我和自己的命運,卻對這樣一個事實渾然不覺:妻子甚至在懷上孩子身子重了以後,還乾著一個強壯女人的活兒,她是為他的事業而死的,儘管他無意殘酷地對待她。當年邁的父親受夠了辛勞,把經營農場的權力交給他,似乎滿足於爬到某個角落裡等死的時候,他只是聳聳肩,把老人從自己的頭腦中清除掉。
除了已經提到的幾個老人,本特利家的屋子裡還住著其他一些人。有四個長工,一個被喚作考利·畢比大媽的照管家務的女人,還有一個叫伊萊扎·斯托頓的傻姑娘負責收拾床鋪、幫著擠奶,另外還有一個在馬圈裡幹活的男孩,最後是傑西·本特利本九-九-藏-書人,掌握一切的主人。
傑西覺得,作為上帝忠誠的奴僕,他穿行經過的這一整片鄉野都應該屬於自己。他想到了死去的兄弟,抱怨他們不夠賣力,沒能獲得更多。他眼前的小溪在月光下流過石頭,他又開始想起那些像他一樣擁有牛羊和土地的古人。
傑西·本特利的父親和兄弟們獲得這塊土地的產權時,許多較為艱苦的清理工作差不多都已完成,但他們仍然固守傳統,還像被驅策的牲口那樣幹活。其實他們的日子過得跟當時其他的莊戶人家完全一樣。春天以及冬天的很長一段時間,通向溫斯堡的路都是一片泥濘。家裡的四個年輕人整天在田裡蠻幹,他們大口吞咽著粗糙油膩的食物,晚上睡在鋪著稻草的床上跟疲倦不堪的野獸一樣。生活中充滿了粗糙和野蠻的東西,他們自己看上去也一樣粗糙和野蠻。星期六下午,他們坐著幾匹馬拉的三人座馬車進城去。到了城裡,他們就圍著店鋪里的火爐站著跟別的莊稼漢或者鋪子老闆聊天。他們都穿著工裝,冬天就穿上厚大衣,上面濺滿泥巴。他們伸出去取暖的手布滿裂縫,膚色發紅。對他們來說講點話挺吃力的,所以多半時間他們都一言不發。他們買好肉、麵粉、糖和鹽,然後就走進溫斯堡某家小酒館去喝啤酒。在酒的熏陶下,他們天性中的強烈慾望,在那種英雄式的墾荒苦役中被壓抑了很久之後,現在全釋放出來了。這時,一種粗暴的、動物般的四溢的激|情完全控制住了他們。在回家的路上,他們站在馬車座上對著星空大喊大叫。有時他們會兇狠地打上一架,有時則放聲高歌。有一次,一個年齡大些的名叫伊諾克·本特利的孩子用鞭柄將他們的父親老湯姆·本特利打了一頓,打得老頭看上去奄奄一息。伊諾克在馬圈閣樓上的草堆中躲了好幾天,打算一旦自己的一時衝動釀成謀殺的後果,就立刻逃掉。他全靠母親送吃的才保住了一條命,母親也向他提供傷者的情況。等沒事了之後,他才從躲藏的地方出來,回去接著干清地的活兒,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傑西·本特利回到農場后就開始管事。他才二十二歲,既瘦弱又敏感。他十八歲那年離家去上學,想當個學者,最後成為長老會的牧師。他少年時代在我們鄉下被稱作「孤僻的羊」,跟幾位哥哥合不來。全家只有母親理解他,可母親現在死了。他回家接管農場時,農場的土地已經擴展到六百多畝。他想承擔起四個強壯的哥哥的工作,溫斯堡一帶無論是鄉下還九_九_藏_書是城裡的人都在拿這件事說笑。
至於傑西·本特利——他雖然身體也很柔弱,但內心有種不會輕易被扼殺掉的東西。他長著一頭棕色捲髮和一雙灰色的眼睛,有時目光嚴厲而直率,有時則游移不定。他不光身材纖細,而且個頭矮小。他的嘴巴像個敏感並且意志十分堅定的孩子的嘴巴。傑西·本特利是個狂熱之徒。他生性不合時宜,跟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為此他不僅自己備受折磨,也讓別人跟著受罪。他想向生活索取的一切都沒有得到,也不知道自己想要索取什麼。他回到本特利農場,很快就讓那裡的每個人都有點怕他。妻子按理應該和母親一樣跟他親近些,可是也害怕他。他回來兩個星期後,老湯姆·本特利就把這裏的所有權力移交給了他,自己退居二線。大家都有點退縮。雖然傑西年輕,缺乏經驗,可是他有一套控制手下人的技巧。他幹什麼說什麼都十分較真,弄得沒人能理解他。他安排農場活計的方式是長工們聞所未聞的,只是整個活兒幹得索然無味。如果事情做好了,那是他傑西的功勞,絕對不是因為手下這幫靠他吃飯的人。跟其他許多在較晚的時代來到美國這個世界的強壯男人一樣,傑西只有一半是強壯的。他可以控制別人,卻控制不了自己。這種與他的前任大相徑庭的經營農場的方式對他來說很容易。他從上學的地方克利夫蘭回家后,關起門什麼人都不見,開始籌劃起來。他不分白天黑夜地想著農場,因此成功了。他身邊的其他人在農場上忙得四腳朝天,累得連思考的念頭都沒有,但思考農場的事,不懈地為它的成功而籌劃,這對傑西來說是一種寬慰。在某種意義上,他充滿激|情的天性能從中獲得部分滿足。他一回家就在老房子一側建了廂房,在朝西的大房間的一面牆上開了幾個窗戶,從那裡可以望見倉院,另外還開了幾個窗戶,可以望見田野。他經常坐在窗邊思考。一小時接一小時,一天接一天,他坐在那裡凝視著土地,思索自己在人世間的新位置。他天性中那股能夠燃燒一切的激|情像火焰一般升起來,他的眼神變得更加嚴厲了。他要讓自己農場的產量達到本州任何一個農場從來不曾達到的水平,然後他再去追求別的東西。就是內心這種無邊的渴望使他的眼神遊移不定,也讓他在大家面前變得越來越沉默。他願意付出更多的努力以獲得寧靜,但在內心他害怕自己無法獲得那種寧靜。
「我是一種擁有這些土地的新的人,」他大聲說,「請看看我,上帝啊,請你也看看我的鄰居以及這裏所有在我之前逝去的人!上帝啊,把我創造成另一個傑西,像那個古人一樣,去統治人們,成為統治者之父。」傑西越說越激動,跳起來在屋裡走來走去。他在幻想中看見自己生活在古代,生活在古人中間。在他面前鋪展開的土地有了某種深刻的意味,在他的幻想中,這塊土地上居住著的是以他為始祖的新種族。在他看來,這個時代跟其他更遙遠的時代一樣,上帝挑選出一個僕人,借他的口說話,憑藉神力創建王國,並且賦予人們的生活以新的動力。他渴望做這樣的僕人。「我來到這片土地上是替上帝工作的。」他大聲宣布,並挺直矮小的身體,感覺到標誌上帝許可的光環之類的東西降臨在自己頭頂。https://read.99csw•com
事實上,傑西的妻子很快就歿了。這也許是傑西的過錯。在內戰過後那些艱苦的年月,俄亥俄北部農場那種地方是不適合柔弱的女人待的,而凱瑟琳·本特利就很柔弱。傑西對她很嚴厲,就跟對待自己周圍的其他人一樣。她儘力幹些鄰居的女人們都能幹的活兒,傑西也由著她去做,從來不干涉。她幫著擠牛奶,還干一部分家務,給男人們收拾床鋪、做飯。她這樣起早貪黑地幹了有一年時間,生了個小孩后就死了。
接著,母親在病了一年後突然去世,父親也隨之一蹶不振。老湯姆提出賣掉農場搬到城裡去。他整天搖著腦袋自言自語。田裡的活兒都耽誤了,雜草長得老高。他雇了幾個人,但卻使用不當。他們清早下地幹活兒時,他就去林子里轉悠,然後在一根木頭上坐下。有時到了晚上他忘了回家,某個女兒只好去找他。
由於天生就是個想象力豐富並且內心有巨大渴望的孩子,傑西·本特利全心全意地信奉上帝。戰爭奪去他的兄長時,他從中看到的是上帝之手。父親生病後不再照料農場,他把這也看作上帝的某種暗示。他在城裡接到信后,在街上徘徊了一整夜思考這件事。他回到家裡,把農場搞得有起色后,又經常在夜間出去散步,穿過森林,翻過小山,思考上帝。
美國內戰已經過去二十年了,本特利農場所在的俄亥俄北部地區已經開始走出早期的拓荒生活。那時候傑西就有了收谷機。他修建了時新的穀倉,依靠仔細鋪築的瓦溝解決了大部分土地的排水問題。然而想了解這個人,我們還得追溯到更早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