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屈服

屈服

路易絲聽見他走出屋子,有種瘋狂的慾望想追上去。她打開窗戶探出身子輕輕地喊道:「約翰,親愛的約翰,回來,別走開。」天空陰雲密布,她在黑暗中看不遠,但在等待的時候卻覺得聽見什麼人踮著腳尖穿過果園,發出輕微的聲響。她害怕了,迅速關上窗戶。她在房間里來來回回走了一個小時,激動得渾身發抖,最後再也忍受不了這樣的等待,躡手躡腳走進過道,下了樓來到一間對著客廳、如同壁櫃的屋子。
這個鄉下姑娘一門心思想接近這個年輕人。她想,在小約翰身上也許能找到自己一直在人群中尋找的那種品質。她覺得自己跟這世界上其他所有人之間彷彿橫亘著一堵牆,她生活在對其他人而言肯定是完全開放並且容易理解的溫暖的生活內圈的邊緣。她被一種想法抓住了:需要一次大胆主動的行動讓自己跟其他人的關係來點明顯的變化,她覺得採取這種行動會讓自己進入一種全新的生活,就像一個人打開一扇門走進一個房間。她白天黑夜都在考慮這件事,雖然她熱烈渴望的這件事那麼溫暖親密,但還沒有明確地跟性|欲聯繫起來。它的輪廓還不那麼清晰,她注意到約翰·哈代這個人僅僅是因為他就在身邊,並且不像他的姐妹那樣對她不客氣。
她小時候住在本特利農場,那時就不愛說話並且喜怒無常。她渴望愛勝過這個世界上其他任何東西,但並未如願。她十五歲時到溫斯堡的艾伯特·哈代家去住,哈代開了一家賣馬車和貨車的店鋪,還是城裡教育局的委員。
路易絲進城到溫斯堡中學念書,住在哈代家,因為艾伯特·哈代和她父親是朋友。
路易絲在學校相當用功,遭到哈代家兩個姑娘瑪麗和哈麗雅特的憎惡。她會在農場待到開學那天才回來,而且對這兩個女孩的感受毫無覺察。她很怯生,剛來的頭一個月沒有交到一個朋友。每個星期五下午,農場雇的人就駕車到溫斯堡把她接回家過周末,所以她從來沒有跟城裡的人一起度過周末。她既難為情又孤獨,只好一直用功學習。瑪麗和哈麗雅特覺得,她好像有意拿自己的優秀成績跟她們過不去。路易絲渴望表現出色,她想回答老師在班上提出的每一個問題。她站起來又坐下,眼睛亮閃閃的九_九_藏_書。當答出班上其他同學都回答不了的問題時,她臉上會露出開心的微笑。「瞧,我替你們答出來了,」她的眼睛似乎在說,「你們不必煩惱。我會回答所有的問題。只要我在這裏,大家就不用擔心這種事。」
兩個女孩一個看著另一個,厭倦地搖搖頭。看她們無動於衷,父親發火了。「我告訴你們,你們兩個得認真想想這事了,」他喊道,怒目凝視著兩個女兒,「美國正在發生一場巨變,學習是今後出人頭地的唯一希望。路易絲是個有錢人家的女兒,可是卻一點都不恥于學習。看看人家,你們應該感到羞恥才對。」
路易絲下樓來到兩個女孩坐著的房間,她們決定誰也不理她。到這兒第六周后,大家對她仍舊冷冰冰的,她傷透了心,一天晚上,她忽然哭起來。「別嚎了,回你自己房間看書去。」瑪麗·哈代刻薄地說。
接著路易絲忽然意識到房子里不止她一個人。門另一邊的客廳里一個男人的聲音在輕聲說著什麼,房門打開了。一個年輕人摟著瑪麗·哈代出來,走進黑暗的小屋,路易絲剛剛來得及躲到樓梯底下的小房間里。
晚上,吃過晚飯後,艾伯特·哈代開始表揚路易絲。有個老師對她評價很高,他聽了很高興。「嗯,我又聽到表揚了,」他開始說道,嚴厲地盯著自己的女兒們,然後微笑著轉向路易絲,「又有一個老師告訴我路易絲功課很出色。溫斯堡人人都對我講她有多聰明。我真羞愧,他們可不這樣說我女兒。」這位商人站起來在房間里走來走去,點燃了晚上抽的雪茄。
很長一段時間,路易絲都不清楚她給自己找情人這種大胆的嘗試會導致什麼後果。在某種意義上,她還不清楚自己是否希望約翰過來。有時她覺得緊緊地擁抱在一起接吻就是人生的全部秘密,接著一股新奇的衝動湧上來,她害怕極了。古往今來的女人那個不變的渴望抓住了她:被擁有。然而她對生活的概念還很模糊,以為僅僅讓約翰的手包住自己的手就可令自己心滿意足。她不知道約翰是否理解這個。第二天,在飯桌旁,艾伯特·哈代說話時兩個女孩一邊小聲嘀咕一邊笑。她不敢看約翰,只好盯著桌子儘可能快地吃完,然後逃走。晚九-九-藏-書上,她待在外面,直到確信約翰把柴放進她房間走了后才回去。經過幾個晚上的凝神靜聽,她從果園的黑暗中沒聽到任何呼喚聲,她傷心得快要瘋了。她確信沒有辦法突破那堵把她隔離在人生歡樂之外的牆壁了。
他有兩個女兒,還有一個叫約翰的兒子,女兒們不止一次威脅說要徹底離開學校。作為一項原則,她們在班上僅僅維持著能免於受罰的成績。「我討厭書,討厭任何一個愛書的人。」兩個女孩中小一些的哈麗雅特憤恨地說。
送出紙條兩三個星期之後的一個星期一的晚上,約翰·哈代來找她。路易絲已經徹底放棄了他會來的念頭,所以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聽到來自果園的呼喚。前面那個星期五晚上,一個長工駕著車接她回農場過周末,她出於衝動做的那件事連她自己都感到震驚。當約翰站在樓下的黑暗中輕聲不停地呼喚她的名字的時候,她在屋裡走來走去,不明白是什麼新奇的衝動導致她干出這麼荒唐的事情。

路易絲·本特利要約翰當自己的情人——這並不是她想要的,然而這個年輕人卻這樣理解她的舉動,再說她又是那麼焦急地還想實現別的,也就不抗拒了。幾個月後兩人都害怕她會懷孕,就在某個傍晚去縣政府登記結婚了。他們在哈代家住了幾個月,然後自己買了房子。頭一年,路易絲極力想讓丈夫理解導致她寫下那張紙條的那種朦朧而無法捉摸的渴望,那種至今沒有得到滿足的渴望。她一次又一次蹭進他的懷抱想講出來,但沒有一次成功。他頭腦中自有一套關於男女愛情的觀念,因此並不聽而是開始吻她的嘴唇。最後她心裏亂得都不想接吻了。她並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約翰的姐妹瑪麗和哈麗雅特都比路易絲大,關於這個世界的某一方面的知識,她們要比她懂得多。她們過著跟所有中西部小城鎮的年輕女孩一樣的生活。那個年代,年輕姑娘都不會去東部上大學,社會階層的概念幾乎不存在。一個僱工的女兒的社會地位和農場主或商人的女兒一樣,還沒有出現有閑階層。一個女孩或者是「漂亮的」或者是「不漂亮的」。如果是個漂亮女孩,就會有個年輕人在星期天或者星期三晚上到家裡來看她。有九-九-藏-書時她會跟她的男孩去跳舞或參加教友聯誼會。有時就在家裡約會,會客室被留給他們,不會有人闖進來打攪。兩個人在房門緊閉的屋裡坐上好幾個小時。有時把燈光調暗,兩個年輕男女開始擁抱,臉龐發燒,頭髮變得凌亂。一兩年後,如果他們內心的衝動足夠強烈持久了,兩人就會結婚。
路易絲·本特利做了約翰·哈代的妻子後跟丈夫住在溫斯堡榆樹街的一棟磚房裡。她的故事跟誤解有關。
路易絲轉過頭把臉頰靠在長工的肩膀上,這讓他更害怕了。她朦朦朧朧地希望長工能跟那個和瑪麗站在黑暗中的年輕人一樣,伸出手臂抱住她,吻她,可是這個鄉下小夥子只有吃驚的份兒。他抽了馬一鞭子,然後開始吹起口哨來。「路太不平了,是吧?」他大聲說。路易絲氣得伸手抓過他頭上的帽子扔到路上。他從車上跳下來去撿,路易絲把他丟在那裡,自己駕車走了,剩下的一段路他只好走回去。
哈代從門口的架子上拿下帽子,準備出去消磨掉這個黃昏。他在門口站住,回過頭投來兩道憤怒的目光。他的樣子兇狠極了,嚇得路易絲跑回到樓上自己的房間。兩個女兒開始談起自己的事來。「聽我說,」他怒吼道,「你們的腦子都太懶了。你們對教育這麼冷淡,會影響你們的性格。你們將來不會有什麼出息的。記著我的話——路易絲已經遠遠超過了你們,你們永遠趕不上了。」
要理解路易絲這樣的女人並且讓她的生活過得稱心如意,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這得寫上好幾本有思想的書,周圍的人也得過有思想的生活。
當那場使他們手忙腳亂地邁入婚姻的恐慌後來被證實毫無道理時,她氣極了,說了許多讓人傷心的惡毒言語。兒子大衛出生后她也不撫育,也不知道究竟想不想要這個孩子。有時她一整天都跟孩子待在屋裡,走來走去,偶爾也輕手輕腳地靠近他,溫柔地撫摸一下,有時則不想看到或靠近這個降臨到家裡的小生靈。約翰·哈代責備她冷酷時,她就哈哈大笑。「這是個男孩,無論怎樣都將得到他想要的。」她尖聲說,「如果是個女孩,我一定會為她做任何事。」
路易絲在溫斯堡和在農場一樣不幸福。多年來,她夢想著有朝一日能夠去闖蕩世界,她九-九-藏-書把搬進哈代家看作邁向自由的重要一步。每當想到這件事,她就覺得小城所有的人一定都快樂、有活力,不管男人女人都生活得幸福自由,友誼與愛情的給予和獲得感覺就像一陣風拂過臉頰那樣。經歷過本特利家沉默而且毫無歡樂可言的生活后,她夢想踏進那種溫暖而又躍動著生命與真實氣息的空氣中。在哈代家,也許路易絲本可以得到某種她極其渴望的東西,但她剛到小城就犯了一個錯誤。
來到溫斯堡后的第一個冬天,有天晚上路易絲經歷了一次冒險,這助長了她打破和約翰·哈代之間那堵牆的慾望。那是星期三,剛吃過晚飯,艾伯特·哈代就戴上帽子出去了。年輕的約翰抱來木柴放到箱子里,「你真用功,是吧?」他笨拙地說,路易絲還沒來得及回答他就走了。
這個商人心煩意亂,走出屋子來到街上,氣得直發抖。他邊走邊小聲咒罵著什麼,但走到主街上時氣就全消了。他上前去跟別的商人和進城的農民聊聊天氣或莊稼,然後就把女兒們的事全忘在腦後了,即便想起來也只是聳聳肩。「唉,行了,女孩子畢竟是女孩子。」他像個哲人似的喃喃自語。
路易絲是一個天生柔順又操勞過度的母親和一個易衝動、嚴厲、愛幻想的父親所生,後者對她的出生並不歡迎。她從孩提時起就有些神經質,屬於那種過於敏感的女人,稍晚些時候,在工業主義的浪潮中,這種女人將大量湧現。
農場那個長工是個年輕小夥子,長著一頭黑色鬈髮,星期五來接她時晚了些,他們在黑暗中坐著車回家。路易絲心裏裝滿了關於約翰·哈代的想法,她很想說說話,可這個鄉下小夥子特別拘謹,什麼也不願說。她開始回憶童年時代的孤獨,並且痛苦地想起近來所感受到的新的尖銳的孤獨。「我恨一切人,」她忽然大喊道,接著開始激烈地攻擊,搞得這位護送者很害怕,「我恨父親,也恨哈代老頭。」她大聲激烈地說,「我到城裡來上學,可我也恨這個。」
那個年輕人摟住瑪麗·哈代親吻。她一邊掙扎一邊笑,他反而摟得更緊了。這場搏鬥持續了一個小時,然後兩人又回到客廳,路易絲悄悄地爬上樓梯。「我希望你們出去時小聲點,千萬別打攪那小耗子學習。」她聽見哈麗雅特對九*九*藏*書姐姐說,當時她就站在樓上過道里自己的門口。
她心裏開始琢磨跟約翰·哈代交朋友。他抱著柴進來時,路易絲假裝忙著做功課,其實在熱切地觀察他。約翰把柴放進箱子轉身出去時,她低著頭臉都紅了。她竭力想說點什麼,可最終什麼也說不出口,等約翰走了后,她又氣憤自己怎麼如此愚蠢。
哈代,這位溫斯堡的車商,跟那個年代的其他人一樣熱衷於教育這個話題。他在這個世界上走出自己的路來,靠的可不是從書本上學到的東西,但他相信如果自己再懂些書本知識的話會幹得更出色。不管誰到店裡來,他都跟人說這個。他在家裡一個勁兒地嘮叨這個話題,全家都煩透了。
路易絲在黑暗中坐在地板上聽了一個小時。不用瑪麗·哈代說一句話,這個來與她消磨黃昏的年輕人的熱情已經把男女間的知識傳給了這位鄉下姑娘。她把腦袋埋在胸前,整個人幾乎蜷成了一個小球,紋絲不動地待在那裡。她覺得神靈是出於某種奇怪的衝動賦予了瑪麗·哈代這種了不起的才能,她還無法理解,這個比她大點的女人為什麼要那麼堅決地抵抗。
路易絲給約翰·哈代寫了一張紙條,那天深夜,屋裡所有的人都睡了之後,她悄悄下樓把紙條塞進他的門底下。她擔心如果不馬上辦完這件事,自己就會再也鼓不起勇氣。她在紙條上儘可能把自己想要的講得清清楚楚。「我要有個人愛我,我也想愛一個人,」她寫道,「如果你就是我的那個人,我要你晚上去果園,在我窗戶下面弄出點聲音來。從棚子上爬下來見你,對我來說很容易。我一直在想這件事,假如你要來,就快點來吧。」
路易絲住的那間屋子在哈代家的二樓,窗戶下面是個果園。屋裡有個火爐,每天晚上,年輕的約翰會抱來一些柴放在靠牆的一個箱子里。她到這裏后第二個月就放棄了跟哈代家的姑娘交朋友的希望,一吃過晚飯就回自己屋裡去。
路易絲決心要採取在自己心中盤桓了好幾星期的果敢行動。她相信約翰·哈代就藏在窗下的果園裡,她決定找到他,告訴他她希望他靠近,摟她在臂彎里,向她傾訴他的心思和夢想,也傾聽她的心思和夢想。「在黑暗中講出來要容易得多。」她自言自語地說,站在黑暗的小屋裡摸索著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