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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

恐怖

他愈來愈多地琢磨這件事的同時也想到了大衛,那種強烈的自憐感部分地被淡忘了。「孩子到了開始考慮進入人世的時候,那種指示將會跟他有關,」他很肯定地認為,「上帝會給他開闢一條道路。他會告訴我,大衛將在人世獲得何種位置,以及什麼時候起程。毫無疑問,孩子應該在現場。如果我足夠幸運,上帝的某個天使將會現身。大衛將看到上帝昭示給人類的美麗與榮耀。他也會從此成為上帝真正的臣民。」
傑西和大衛默默地沿著公路往前趕。到了傑西之前向上帝禱告因而嚇著外孫的地方,車子停了下來。這個清晨原本陽光明亮,令人愉快,但現在一陣冷風吹來,雲遮住了太陽。大衛看到這個他們曾經來過的地方,害怕得開始發抖。他們在橋邊停住,一條小溪從林中流出。他真想從車上跳下來逃走。
豐收年帶給這個農民的狂喜過去后,另一種情緒開始主宰他。他很長時間內心充滿謙恭和虔誠的感覺。晚上他又獨自出去散步,思考關於上帝的事。他獨自散步時又把自己與古人聯繫起來。在星空下,他跪在潮濕的草地上大聲祈禱。他決心像《聖經》故事里隨處可見的那些人物一樣,向上帝獻祭。「我的莊稼大獲豐收,上帝也賜給我一個叫大衛的男孩,」他低聲說,「也許我九_九_藏_書早就該干這件事了。」他很遺憾,應該在女兒路易絲出生之前就有這種念頭,當他在樹林中那個有點僻靜的地方架起一堆柴禾時,心裏無疑是這樣想的。他要拿這隻小羊的身體作祭品。上帝將會顯靈,給他一個指示。
大衛·哈代長成一個十五歲的高個男孩時,跟媽媽一樣,幹了件改變他一生方向的冒險的事,這件事把他從這個安靜的角落推向了外面的世界。生活環境的外殼破碎了,他被逼著向前走去。他離開溫斯堡之後那兒的人就再也沒有見過他。他失蹤后,媽媽和外祖父相繼離世,父親變得非常富有。他花了很多錢設法尋找兒子,不過我們的故事不講這個。
那年秋天,霜凍到來時瓦恩河沿岸森林里的樹木葉子都變成了金褐色,大衛不上學的時候每時每刻都在野外玩。每天下午,他一個人或者跟別的孩子一起去林子里撿野果。別的鄉下孩子——大多是本特利農場工人的兒子——都有槍,他們扛著槍去打兔子和松鼠,但大衛不跟他們一起去。他自己用橡皮筋和帶杈的木棍做了一把彈弓,一個人出去撿果子。他在漫遊中浮想聯翩。他想自己快長大成人了,不知今後該幹什麼好,還沒等理出個頭緒,這些念頭就溜走了,他又變成了一個小孩子。一天,他打死了九-九-藏-書一隻坐在矮樹枝上衝著他唧唧叫的松鼠。他拿著松鼠跑回家。傑西的一個姐妹把這個小動物給煮了,他吃得津津有味。他把鼠皮釘在一塊木板上,用一根繩子從卧室的窗口吊下去。
恐怖攫住了大衛的靈魂。他感到毛骨悚然。有一瞬間他呆坐在那裡一動不動,身體僵住了,接著猛然跳起來。他的臉色變得跟羊毛一樣蒼白,小羊發覺自己被放開了,開始朝山下跑去,大衛也跑了起來。恐懼使他跑得像飛一樣快。他發瘋似的越過矮灌木叢和倒下的木頭。他邊跑邊伸手從口袋裡掏出打松鼠的彈弓。他跑到小溪邊,清淺的溪水流過石頭,他衝進水裡回頭張望,只見外祖父手裡高舉著大刀還在追趕,他毫不猶豫地撿起一塊石頭裝到彈弓上。他用盡全力把厚厚的橡皮筋往回拉,石頭呼嘯著從空中飛過。傑西被打中了。他完全忘了孩子的存在,繼續追趕著小羊。石頭恰好打在他的腦袋上。他呻|吟了一聲向前撲過來,幾乎就倒在孩子腳邊。大衛看見他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像是死了,恐懼感增強到無以復加的程度。最後恐懼變成了一種瘋狂的恐慌。
一打逃跑計劃從大衛腦海掠過,但當傑西勒住馬,翻過籬笆走進林子時,他一直跟在後面。「這種擔心太愚蠢了。不會出事的。」https://read.99csw.com他抱著小羊往前走時心裏說道。他緊緊抱在懷裡的小羊那種無助的神情給了他勇氣。他能感覺到小傢伙心跳得很快,比他的還快。他敏捷地跟在外祖父後面,解開了緊緊捆綁著小羊四條腿的繩子。「如果出了什麼事,我們就一塊兒逃跑。」他想。
一個星期六的早晨,他兜里揣著彈弓,肩上背著袋子,正要出發去樹林,外祖父攔住了他。老人的眼神顯得緊張嚴肅,這種眼神總讓大衛有點兒害怕。這樣的時候傑西·本特利的目光往往不會朝前直視,而是游移不定,似乎什麼也沒在看。他和其他一切事物之間似乎隔著一道看不見的幕布。「我要你跟我一起去,」他簡短地說,目光越過孩子的頭頂望著天空,「今天我們有重要的事情要干。你要願意,可以帶上果子袋。不礙事,反正我們要進林子。」
傑西買了許多新機器來降低勞動成本,把那片肥沃的黑色沼澤地的剩餘部分也買了下來。一天,他去溫斯堡給大衛買了輛自行車和一套新衣服,還給了兩個姐姐一筆錢,讓她們去克利夫蘭參加宗教集會。
他們離開大路在林中走了很長一段之後,傑西在一片樹林環繞的空地上站住了,這塊空地是從小溪邊延伸過來的,長滿了小灌木。他還是沉默不語,但馬上架起一堆柴禾迅速點九_九_藏_書著。大衛抱著小羊坐在地上。他想象老人的一舉一動都有某種深刻的含義,同時他愈來愈害怕。「我要把羊血潑到孩子頭上。」傑西嘴裏咕噥著,這時柴禾瘋狂地燃燒起來,他從口袋裡取出一把長刀轉過身快步穿過空地朝大衛走來。
那是本特利農場某個不尋常的年份的深秋時節。各處的莊稼都獲得豐收。那年春天,傑西買下瓦恩河谷一塊狹長的黑色沼澤地的一部分。他低價弄到這塊地,但花了一大筆錢進行改良。挖了很多大水溝,鋪了幾千塊瓦片。附近的農民對這項花費直搖頭。有幾家還嘲笑傑西,等著看他由於這場冒險栽個大跟頭。不過老頭子仍舊一聲不響地乾著活兒。
傑西·本特利在小溪邊吃力地挪動著身子。他呻|吟著睜開了眼睛。他一動不動地躺了很久,一直凝視著天空。最後他站起身,頭腦一片茫然。孩子不見了,他並不吃驚。他坐在路邊的一根木頭上開始思考上帝。這就是人們從他那裡聽到的一切。每當有人提到大衛的名字,他就茫然地凝視著天空說,是上帝的使者帶走了孩子。「都是因為我太貪慕榮耀才會這樣。」他斷然說道,而且不願就這件事再多說什麼。
地里的水排干后,他種上捲心菜和洋蔥,鄰居們又開始嘲笑了。但是收成好得不得了,而且賣出了好價錢。傑西這一年賺九-九-藏-書到的錢就足夠他支付修整土地的全部花費,餘款還能再買兩塊地。他高興得要命,喜悅之情溢於言表。接管農場以來,他第一次在工人們面前露出了笑臉。
傑西和大衛坐在那匹白馬拉著的舊馬車裡,從本特利家的院子出發了。他們默默地走了很長一段路,然後在一塊草地邊上停下,一群羊在那兒吃著草。那隻倒霉的小羊就在這群羊中。大衛和外祖父抓住這隻小羊緊緊地綁住,它那樣子就像一隻小白球。然後他們繼續趕路,這時傑西讓大衛抱住小羊。「我昨天就看見它了,於是開始琢磨我很久以前就想做的那件事。」他說道,游移不定的目光再次越過孩子的頭頂。
這件事給他的心靈帶來了新的轉折。從那以後,他每次進樹林口袋裡都揣著彈弓。他會花好幾個小時瞄射他想象出來的躲在褐色樹葉中的動物。這時快要成年的念頭沒有了,他更願是個衝動的少年。
他大叫一聲,轉身哭泣著跑出了樹林,身體不停地抽搐。「我不在乎——我殺了他,可我不在乎。」他哭著說。他一個勁兒地奔跑時忽然打定主意再也不回本特利農場或溫斯堡了。「我殺死了那個上帝的僕人,現在我要像個男人那樣自己去闖世界。」他堅定地說,然後停止奔跑,迅速來到一條大路上,那條路順著蜿蜒的瓦恩河穿過田野和森林通向西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