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異想天開的人

異想天開的人

老愛德華·金身材矮小,在街上從別人身邊走過時會發出一陣古怪的、讓人很不舒服的笑聲。他笑的時候喜歡用右手搔左胳膊肘。他的外衣袖子因為這個習慣都快磨破了。當他走在街上,一邊神經質地左顧右盼一邊大笑,那樣子似乎比他沉默寡言、一臉兇相的兒子還要危險幾分。
「接著我想到了這是為什麼。我笑了。你們也會笑的。當然啦,是梅迪納縣在下雨。有意思吧?我們就算沒有火車、郵政、電報,也能知道梅迪納縣上空在下雨。那兒是瓦恩河的發源地。誰都知道。古老的小瓦恩河給我們帶來各種訊息。真有意思。我笑了。我覺得應該告訴你們,挺有意思吧?」
在棒球場上,喬·韋林站在一壘旁,激動得全身發抖,所有球員都不由自主熱切地看著他。對方投球手完全被搞糊塗了。
喬·韋林越說越激動,把喬治逼得背靠飼料店的牆站著。他好像陷入了沉思,眼珠子轉過來轉過去,一雙瘦弱的手神經質地撫弄著頭髮。他笑容滿面,牙齒金光閃爍。「拿出你的筆記本來,」他命令道,「你兜裡帶著一個小便箋本吧!我知道你帶著。好了,你記吧。我是前幾天想到這個的。我們來談談腐朽。什麼是腐朽?是火。火燒掉了森林和其他一切。你從沒想到過吧?當然不會想到。這人行道、這飼料店、街那邊的樹——全都著火了。全都在燃燒。你瞧,腐朽永遠在進行中。它不會停息。水和油漆都阻止不了。如果那件東西是鐵的,會怎麼樣?你瞧,它會生鏽。那也是火在起作用。整個世界都在燃燒。以這個作為你文章的開頭吧。用大寫字母突出『世界著火了』。人們會刮目相看。會說你真聰明。我不在乎。我不忌妒你。我恰好憑空想到這個點子,我能把一張報紙辦得活起來,你得承認這點。」
喬·韋林飛快地轉過身,迅速走開了。他走了幾步后又停住回過頭來。「我會經常跟你聯繫的,」他說,「我會讓你成為一個好記者。我應該自己辦份報紙,這才是我該乾的事。我會創造出奇迹。誰都知道這點。」
「我說的全是事實。是有根據的。我從辛寧五金店買了把尺子,回去量過。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們知道都十read.99csw.com天沒下雨了。一開始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各種念頭在我腦子裡進進出出。我想到了地下水和泉水。我的思想一直鑽到地下,想探個究竟。我坐在橋板上撓頭。天上沒有雲,一絲也沒有。你走出去到街上看看就知道了。那會兒沒有一絲雲。現在也沒有。我不想隱瞞任何事實。那會兒西邊靠近地平線那裡有一片雲,可是還沒人的巴掌大。
房間里傳出椅子刮擦地板的聲音。於是喬治·威拉德回到自己屋裡。他從窗戶探出頭去,看見喬·韋林跟兩個金沿著街道向前走去。湯姆·金為了跟上這個小個子男人,不得不大步往前。他邊走邊斜著身子傾聽,顯得非常專註和著迷。喬·韋林又興奮地講了起來。「就拿乳草來說吧,」他喊叫道,「乳草可能很有價值,對吧?簡直讓人難以置信。我要你們想想這事。我要你們兩個想想這事。你們瞧,會出現一個新的蔬菜王國。有意思吧?這個想法妙不可言。等會兒你們見到薩拉,她會理解這個想法的。她會覺得有意思。薩拉總是對各種想法感興趣。比起薩拉來,你們可沒那麼聰明,不是嗎?當然。你們知道這點。」
那時美孚石油公司還不像現在這樣用大貨車和運貨卡車給用戶送油,而是送到雜貨店和五金鋪之類的地方。喬是美孚公司駐溫斯堡以及鐵路沿線另幾個城鎮的代理。他的任務是收貨款、開訂單,再做些別的事情。這份工作是他那當議員的父親給找的。
喬治·威拉德走進自己房間在桌子旁邊坐下。他想寫點什麼,但手抖得握不住筆。他也緊張地來回踱步。喬治跟溫斯堡其他人一樣對這件事頗感困惑,不知道做點什麼才好。
喬治·威拉德為《溫斯堡鷹報》出去採訪時被喬·韋林攔住了。喬很羡慕這孩子。他覺得自己天生是做報社記者的料。「毫無疑問,我應該干這行才對。」他這樣宣稱,把喬治·威拉德攔在多爾蒂飼料店前的人行道上。他的眼睛開始閃光,食指開始顫抖。「當然,我在美孚石油公司掙得更多,我只想告訴你,」他補充道,「我一點都不想跟你過不去,可是我也應當干你這行才對。我可以在業餘時間干。我會九_九_藏_書到處跑,發現那些你永遠看不到的東西。」
喬治·威拉德在報社幹了一年,期間喬·韋林經歷了四件事。母親去世了,他搬到新威拉德旅店去住,他開始談戀愛,他發起成立了溫斯堡棒球俱樂部。
一直等到某個星期六下午,喬·韋林和兩個金終於在新威拉德旅店喬·韋林的房間會面了,這讓對此盼望已久的小城人激動不已。喬治·威拉德見證了這場會面。事情的過程是這樣的:
喬·韋林出入溫斯堡的各種店鋪,既沉默寡言又過分客氣,一門心思忙著自己的生意。人們看向他的眼神里既有好笑又有戒備。大伙兒都等著他突然發作,又隨時準備跑開。儘管他那突發性抓人的舉動完全傷不到人,人們還是不可能一笑置之。其中有種征服的力量。喬執著于某個念頭時是勢不可當的。這時他的人格會變得頂天立地,壓倒跟他說話的人,把他掃蕩掉,把站在那兒淹沒在他聲音里的所有人都掃蕩掉。
溫斯堡隊的跑壘員們站在壘上,喬·韋林如蒙神助。跑壘員們都盯著這個人,離壘、前進、後退,都只在轉瞬之間,就好像被一根看不見的繩子串成了一串。對方的球員也看著喬。他們都看呆了。過了片刻,像要打破懸在頭上的魔障似的,他們開始胡亂投球,而溫斯堡隊的跑壘員們在教練一連串野獸般的呼喊聲中迅速跑到頭了。
喬想當教練,於是就發起成立了棒球俱樂部,他在那個位置上開始贏得小城人的尊敬。「他真了不起,」喬的棒球隊贏了梅迪納縣的棒球隊后,大家都這樣稱讚他,「他使每個人都團結起來,你瞧瞧他。」
七點三十分,天色正迅速變得濃重,喬·韋林沿著火車站的月台向新威拉德旅店走來。他抱著一捆草。雖然喬治·威拉德恐懼得渾身發抖,但看到這個身手敏捷的小矮個抱著草沿著月台半跑過來時,他仍然覺得好笑。
「嗨!嗨!嗨!嗨!」他興奮地喊叫著,「盯著我!盯著我。看我的手指!看我的手!看我的腳!看我的眼睛。我們大夥齊心協力!看著我!一切聽我的指揮!配合我!配合我!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
湯姆·金善意地笑著,愛德華·金顫抖的、神經質的大笑聲響徹整個旅店read.99csw•com。喬·韋林急不可耐地接著往下說:「我們會重新開始,你瞧,種植新的蔬菜和水果。要不了多久,我們就會重新得到失去的一切。注意,我不是說新事物會跟舊事物完全一樣。不會的。也許它們要更好,也許好不到哪兒去。有意思吧?你們可以想想這事。你們的腦筋開始動起來了吧?」
房間里的喬·韋林根本不在乎湯姆·金嘟嘟囔囔的威脅。他完全沉溺在思索之中。他關上門,點上燈,把那捆草鋪到地板上。「我又有新想法了,」他嚴肅地宣稱,「我要去告訴喬治·威拉德,讓他寫篇文章登在報上。我很高興你們過來。我希望薩拉也來。我一直想去你們家給你們講講我的一些想法。都很有意思。薩拉不讓我去。她說我們會吵起來。真是太蠢了。」
父親愛德華和哥哥湯姆在溫斯堡人緣都不好,大伙兒說他們既驕傲又危險。他們是從南方什麼地方搬到溫斯堡來的,在特魯寧山上經營著一家蘋果酒作坊。據說湯姆·金來溫斯堡之前殺過人。他二十七歲,經常騎一匹灰色的矮種馬在城裡四處遊盪。他留著一撮黃色鬍子,長得蓋住了牙齒,手裡老握著一根樣子邪惡的粗拐杖。有一次他用拐杖打死了鞋商威恩·波西家的一條狗,那條狗站在人行道上朝他搖尾巴,結果他一拐杖就給打死了。後來他被抓起來罰了十塊錢。
喬·韋林走進藥店,粗暴地推開紗門,眼神奇怪而專註。他一把抓住埃德·托馬斯,這人認識波普·吉爾斯,托尼·蒂普有多大勝算,他的意見很有參考價值。
喬治躲在喬·韋林和兩個金談話的房間外面的過道里,在恐懼和焦灼中渾身打戰。先是一句咒罵,接著傳來老愛德華·金神經質的傻笑,然後裏面沉默下來。現在,喬·韋林的聲音突然迸發出來,清晰而尖銳。喬治·威拉德笑了起來。他明白了。跟掃蕩所有站在他面前的人時一樣,喬這時正以海嘯般的語言讓房間里的兩個男人俯首稱臣。過道里的這位傾聽者走來走去,滿心驚訝。
喬·韋林在這兩個滿臉困惑的男人面前快步走來走去,他開始解釋。「你們可別搞錯了,」他大聲說道,「這可是件大事。」聲音興奮得有些刺耳。「你們只要聽我說下去,read•99csw•com肯定會覺得有意思。我知道你們會。想想這個——想想那些小麥、玉米、燕麥、豌豆、馬鈴薯,全被某種奇迹一掃而光。現在我們在這裏,你瞧,在這個縣。我們周圍築起了一道高高的籬笆。我們不妨這樣假設。誰也無法翻越這道籬笆,地上所有的果子都爛了,除了這些野生的東西,這些草,什麼都沒剩下。我們就這麼玩完了嗎?我問你們,我們就這麼玩完了嗎?」湯姆·金吼了一聲,接著房間里寂靜了片刻。喬又毅然開始闡述自己的思想。「有一段時間會很難過。我承認。我不得不承認。繞不過去。我們將為此忍受痛苦。不止一個胖子的肚皮會癟下去。但這些打不倒我們。我敢說不會。」
「我並不覺得那片雲與河水上漲有什麼關係。你瞧,事情明擺著。你們知道我有多困惑。
房間里安靜下來,接著再次傳來老愛德華·金神經質的大笑。「說來,我倒希望薩拉也在這兒,」喬·韋林大聲說,「我們去你們家吧。我要把這個告訴她。」
西爾維斯特·韋斯特的藥店里站著四個人在談論賽馬。韋斯利·莫耶的那匹雄馬托尼·蒂普即將參加六月份在俄亥俄的蒂芬舉辦的賽馬會,都說它將遭遇競賽生涯以來最難應付的對手。據說波普·吉爾斯這位了不起的騎手將親自出馬。托尼·蒂普能否成功的疑慮沉重地懸浮在溫斯堡的上空。
他跟媽媽住在一起。他媽媽是個了無生氣、沉默寡言的女人,皮膚是那種不同尋常的灰白色。他們住的那棟屋子矗立在瓦恩河與溫斯堡主街交叉處再過去一點的小樹林里。他叫喬·韋林,父親在社會上有些名望,既是律師又在哥倫布市當州議員。喬本人身材矮小,性格不像小城裡其他任何人。他像一座沉寂上一段又忽然噴發的微型火山。不對,不像這樣,他更像一個患有癲癇的人,同伴和他走在一起時會感到害怕,因為這種病會突然發作,讓他頃刻間陷入一種怪異可怕的生理狀態,眼睛上翻,大腿和胳膊抽搐不止。他就像這樣子,不同的是突然來造訪喬·韋林的是九*九*藏*書一種精神性的而非生理性的東西。他經常被各種念頭所困擾,處於某個念頭帶來的痛苦中時會變得難以控制。成串的語詞從他的嘴角滾落。他的唇邊掛著一種奇特的微笑。牙齒的金鑲邊閃閃發光。他會隨便抓住身旁的某個人就開始講起來。這個人就別想著逃走了。他激動不已,呼出的氣息都噴到別人臉上了,眼睛死死盯著對方,發抖的食指敲打著人家的胸脯,強迫別人聽他講。
喬·韋林的戀愛事件讓整個溫斯堡激動不已。一開始人人都在悄悄議論,然後搖搖頭。人們想笑,可是笑得很勉強,不自然。喬愛上了薩拉·金,一個愁眉苦臉的瘦女人,跟父親和哥哥住在溫斯堡公墓大門對面的一棟磚房裡。
薩拉·金開始在晚上出來跟喬·韋林散步時,人們都驚訝得直搖頭。她高大、蒼白,眼睛下邊有兩團黑色。這一對在一起顯得特別滑稽。他們從樹底下走過,喬在講著什麼。喬熱烈急切的愛情獨白從公墓牆邊的黑暗中或者山上自水廠那兒向上延伸至集市廣場的濃重樹影中傳出來,在店鋪里流傳。站在新威拉德旅店吧台旁邊的人笑著談論喬的戀愛。笑聲過後人們不說話了。溫斯堡棒球隊在他的經營下贏了一場又一場,小城的人開始敬重起他來。人們感覺這將是場悲劇,大家都等待著,神經質地笑著。
晚飯後,年輕的記者走進自己屋子時看見湯姆·金和他父親在喬那間若明若暗的屋子裡坐著。兒子手提粗拐杖坐在門口。老愛德華·金神經質地來回走著,用右手搔著左胳膊肘。過道里空空蕩蕩,沒有一點聲響。
「瓦恩河漲水了!」喬·韋林喊道,神色就跟斐迪庇第斯報告馬拉松戰役中希臘人得勝的消息一樣。他的手指有節奏地敲擊著埃德·托馬斯寬闊的胸膛。「水面離特魯寧橋只有不足十一英寸半了。」他繼續說道,出言飛快,齒縫裡噓噓作響。這四個人臉上露出無可奈何的厭煩神色。
喬·韋林轉身走出門去。他在門口站住,從口袋裡掏出一本書,用一根手指點住其中一頁。他又沉浸在美孚石油公司代理的職責中了。「赫恩雜貨店的煤油不多了,我得去看看。」他嘴裏含含糊糊地說,然後沿著街道匆忙向前走去,一路上不停地向兩邊的行人客氣地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