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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險

冒險

二十七歲的艾麗斯個兒挺高,有點瘦弱。她腦袋碩大,罩住了整個身子。她的脊背有點兒駝,頭髮和眼睛都是棕色的。她很文靜,但在平靜的外表下涌動著一股永不衰竭的激|情。
艾麗斯倒在地上,躺在那裡發抖。那人走了,想到自己竟然做出這種事,她恐懼得不敢站起來,用雙手和膝蓋爬過草坪朝屋子的方向移動。回到屋裡后,她閂上門把梳妝台搬過來堵在門口。她的身體像打寒戰般抖起來,手抖得都穿不上睡衣。她上床后把臉埋進枕頭裡傷心地哭起來。「我這是怎麼了啊?我差點干出一件可怕的事。」她想,然後把臉轉向牆壁,開始努力強迫自己勇敢地面對這樣一個事實:許多人必須孤獨地活著以及死去,即使在溫斯堡也是如此。
艾麗斯抓起一隻枕頭緊緊頂住胸脯。她從床上起來擺弄一條毯子,使它在黑暗中看起來像一具躺在被子里的人體,她跪在床邊撫摸著它,嘴裏一遍又一遍輕聲低語,好像在吟唱一首歌的副歌。「為什麼不發生點事情啊?為什麼我一個人孤單地留在這裏?」她喃喃地說。雖然她偶爾會想起內德·柯里,但再也不指望他了。她的慾望變得越來越模糊。她不想要內德或別的任何人。她渴望被人愛,需要某種東西來響應內心越來越響亮的呼喚聲。
他們在延伸到瓦恩河岸邊的那片大草地附近下了馬車,兩個人在暗淡的光亮中開始親熱起來。午夜時回到城裡,兩人都挺興奮的。看不出未來會有什麼事把剛才發生的奇妙和美麗抹殺掉。「我們從此永遠不分離,無論發生什麼都在一起。」分開時,內德·柯里在女孩父親的門口說道。
艾麗斯的繼父是個馬車油漆匠,非常貪酒。他的故事說來挺怪異,值得改日講一講。
艾麗斯十六歲那年,還沒開始到店裡上班的時候,曾經跟一個年輕人有過關係。這個年輕人叫內德·柯里,比她大些。跟喬治·威拉德一樣,他曾在《溫斯堡鷹報》工作過,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幾乎天天晚上去看艾https://read.99csw•com麗斯。兩個人一起在樹下散著步穿過小城的街道,討論今後的生活打算。那時艾麗斯很漂亮,內德·柯里擁抱她,吻她。他興奮起來,開始說些自己並不想說的話,艾麗斯多麼渴望有某種美麗的東西走進貧乏的生活,於是也激動起來,開始訴說。她生活的外殼,她生性中全部的羞怯和保守被打碎了,任由愛情的激流裹挾著她向前。她十六歲那年深秋,內德·柯里打算去克利夫蘭,他想在那裡的一家城市報社找個差事,然後在這個世界上出人頭地,艾麗斯想跟他去。她用顫抖的聲音講出了自己的想法。「我想工作,你也能工作,」她說,「我不想讓你負擔不必要的花費,那會妨礙你的發展。暫時別娶我。不結婚我們照樣可以生活在一起,可以住在一起。我們就是住在一個屋子裡,別人也不會說什麼。大城市誰也不認識我們,不會有人注意我們的。」
艾麗斯·欣德曼二十五歲那年發生了兩件事,打破了她沉悶平淡的生活。媽媽嫁給了溫斯堡漆車匠布希·米爾頓,她自己成了溫斯堡衛理公會教徒。她參加教會是因為害怕孤獨。媽媽的再婚加強了她的這種孤獨感。「我現在又老又古怪。就算內德回來了也不會要我。他生活的那個城市人們永遠年輕。有那麼多事情要做,他們沒有時間變老。」她面帶一絲殘忍的微笑對自己說。她決心結識各種各樣的人。每到星期四晚上,店鋪關門后她就去教堂的地下室參加祈禱會,星期天晚上則出席一個叫埃普沃思聯合會的組織的聚會。
在溫斯堡,那個被他愛過的姑娘已經長成女人了。二十二歲那年,經營馬具修理鋪的父親突然去世。這個馬具匠人是個老兵,幾個月後妻子收到一筆遺孀撫恤金。她用最初的這筆錢買了台織機,干起了紡織地毯的活兒,艾麗斯也在溫寧絲綢店找到一份工作。好幾年過去了,無論什麼都沒法讓她相信內德。柯里再也不會回到自己身邊。
一星期又九_九_藏_書一星期變成一月又一月,再變成一年又一年,艾麗斯仍在絲綢店裡等待和夢想著情人回來。她的老闆是個裝著假牙的白髮老頭,嘴唇上垂著一抹稀疏的白鬍子,不愛說話。有時遇到下雨的日子,或者冬季主街上狂風怒吼,好幾個小時過去了,沒有一個顧客進來。艾麗斯把貨物規整了又規整。她站在店鋪的窗戶前面,從那兒可以望見空蕩蕩的主街,她想起跟內德·柯里散步的那天晚上他說過的話:「我們從此永遠不分離。」那句話在這個成熟|女人的心中反覆回蕩著。淚水湧進她的眼眶。有時老闆出去了,她一個人待在店裡,她就伏在櫃檯上哭泣。「噢,內德,我在等你啊。」她一遍又一遍輕聲地說。與此同時,她隱隱覺得他永遠也不會回來了,這種恐懼在她心裏變得越來越強烈。
當那個藥店職員,一個名叫威爾·赫爾利的中年人,也是衛理公會教徒,提出送她回家時,她沒有拒絕。「當然我不會讓他經常來找我的,不過他要是隔很長時間來看我一次,那也不壞。」她對自己說,仍然決心對內德·柯里忠貞不貳。
後來,某個雨夜,艾麗斯幹了件冒險的事。這事讓她感到恐懼和混亂。九點鐘她從店裡回來,發現屋裡空蕩蕩的。布希·米爾頓進城了,媽媽去鄰居家了。她上樓走進自己房間,在黑暗中脫|光衣服。她在窗前站了會兒,聽著雨滴敲打著玻璃,接著一股奇怪的慾望襲上心頭。她甚至都沒停下來想想自己到底想幹嗎就跑下樓去,穿過黑乎乎的屋子,向雨中奔去。當她在房前的小草坪上站住時,感覺到濕冷的雨水打在身上,一種在街上裸體奔跑的瘋狂慾望讓她難以自持。
喬治·威拉德還是個小孩子時,艾麗斯·欣德曼已經是個二十七歲的女人了。她從未離開過溫斯堡。她在溫寧絲綢店工作,跟媽媽住在一起,媽媽有了第二個丈夫。
二十七歲那年初秋,一種強烈的不安抓住了艾麗斯。她實在忍受不了繼續跟藥店職員相處。那天晚上他來找九_九_藏_書她散步,她把他打發走了。她的思緒變得異常活躍,白天在店裡站了好幾個小時,很累,回到家爬上床,卻怎麼也睡不著。她凝視著黑暗。就像一個小孩從長長的睡眠中蘇醒過來,她的想象在房間里遊走。在她內心深處,有一種幻想欺騙不了的東西,它向生活要求某種確定無疑的答案。
內德·柯里被小情人的這份決心和無畏弄得不知所措,同時也被深深地打動了。他本想只讓這個姑娘做他的情人,現在卻改變了主意。他要保護她,關心她。「你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他嚴厲地說,「你放心,我不會讓你做那樣的事。我一找到好工作就回來。眼下你得先待在這兒。這是我們現在唯一能做的事情。」

內德·柯里離開后好幾年,艾麗斯從沒在星期天跟別的年輕人去過樹林,但是內德走了兩三年後的一天,她感到孤獨得實在無法忍受,於是穿上最好的衣服出去了。她找到一個小小的隱蔽之所坐下,從那兒可以望見小城和一溜田地。對於衰老和被遺忘的恐懼煎熬著她的心。她坐在那裡心神不安,於是又站起來。她眺望著遠處的大地,某種東西,或許是表現為四季流轉不止的生命永不停息的感覺,讓她緬懷起已經消逝的歲月。想到青春的美麗和清新已然離自己而去,她感到一陣恐懼的戰慄。她第一次覺得自己被欺騙了。她並不怪內德·柯里,然而也不知道該怪誰。一絲悲哀掠過心頭。她跪下想要祈禱,然而說出來的卻是抗議。「那樣的事不會降臨到我身上了。我永遠不會找到幸福了。我幹嗎要對自己撒謊呢?」她哭著說,隨之生出一種古怪的輕鬆感,她第一次嘗試面對已經成為她日常生活組成部分的恐懼。
艾麗斯很高興有份工作,因為店裡每天周而復始的辛苦讓她覺得等待的時間似乎不那麼漫長和乏味。她開始攢錢,心想等攢夠二三百塊就去城市裡尋找自己的情人,試試人在那裡能不能贏回他的感情。
春天的雨已經結束,漫長炎九*九*藏*書熱的夏天還沒有到來,這段時間,溫斯堡周圍的鄉野令人心曠神怡。小城位於開闊的田野中間,田野邊緣是一片片賞心悅目的樹林。樹林里有許多隱蔽幽靜的角落,那是星期天下午情侶們常去坐坐的地方。從樹林里望出去,可以看到田地,看到農民在穀倉邊幹活兒,或者是人們在路上趕著車來來往往。城裡傳來鐘聲,偶爾會有一列火車經過,遠遠地看上去像件玩具。
艾麗斯並不想拿月光下草地上發生的那件事埋怨內德·柯里,但卻感覺自己永遠不會嫁給另外一個男人了。對她來說,把她仍然覺得只屬於內德的東西交給別人,似乎想想都可怕。別的年輕人想吸引她的注意時,她完全無動於衷。「我現在是他的妻子,將來也是,不管他是否回來。」她輕聲自言自語。她一心想實現獨立自主,可並不能理解現在的時髦觀念:女人自己主宰自己,不管給予還是索取都是為了她自己的目的。
「內德喜歡到處旅遊,」她想,「我會給他創造這個條件。有一天我們結了婚,我可以把我們兩個人的錢都存起來,我們會變成有錢人。然後我們可以一塊兒週遊世界。」
這位年輕的記者在克利夫蘭的報社沒有找到工作,於是去了西部的芝加哥。有一陣子他感到很孤獨,幾乎天天給艾麗斯寫信。後來他被大城市的生活俘虜了,開始交結朋友,尋找新的樂趣。在芝加哥,他住的那棟房子里有好幾個女人。其中一個讓他動了心,他就逐漸淡忘了溫斯堡的艾麗斯。有一年年底,他不再給她寫信,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只有一次,他確實想起了她,那時他正感到孤獨,或者是走進某個城市公園看見月光照耀著草地,就像那天晚上照耀著瓦恩河邊的草地一樣。
離開溫斯堡去大城市開創新生活的前一天晚上,內德·柯里去找艾麗斯。他們在街上走了一個小時,然後在韋斯利·莫耶車店租了輛馬車去郊外兜風。月亮出來了,他們誰也不說話。為離別的悲傷所支配,這個年輕人忘記了自己關於愛護https://read•99csw.com女孩的決定。
艾麗斯在絲綢店裡從早上八點干到晚上六點,每周有三個晚上,要回店裡從七點待到九點。隨著時光的流逝,她越來越孤獨,開始玩些孤獨者經常玩的遊戲。每到夜裡,她上樓回到自己房間跪在地板上祈禱,訴說想講給情人的那些話。她開始依戀那些沒有生命的東西,因為那是她自己的,她不能容忍任何人碰她房間里的傢具。攢錢最初是為了去大城市尋找內德·柯里,計劃幻滅后她還是堅持攢下去。這已經成了她的一個習慣,即便需要買件新衣服,她也捨不得。有時在店裡,陰雨霏霏的午後,她會拿出銀行存摺,打開在眼前,花幾個小時幻想不能實現的美夢——攢夠了錢,用利息來支撐自己和未來丈夫的生活。
人行道上的那個人停住腳側耳傾聽。這是個老頭,而且有點聾。他把手放在嘴邊大喊。「什麼?你說什麼?」他喊道。
艾麗斯在不知不覺中努力重新把握生活,起初只是微弱的嘗試,後來慢慢下定了決心。她總是默默地走在那個藥店職員身旁,但有時在黑暗中,兩個人一起拘謹地散步時,她會伸出手輕輕碰碰他大衣的褶皺。走到媽媽家門口要分手時,艾麗斯沒有直接進屋,而是站了一會兒。她想叫住藥店職員,請他陪自己在房前門廊的黑暗中稍微坐一會兒,可是又怕他不懂自己的意思。「我需要的不是他,」艾麗斯心想,「我只是不想太孤獨了。如果我不注意,會變得不習慣跟人相處的。」
她想雨水會對自己的肉體產生神奇美妙的效果。很多年了,她不曾有過如此充滿活力和勇氣的感覺。她想跳躍,想奔跑,想呼喊,想找到另一個孤獨的人,並且擁抱他。房前的磚路上有一個人正跌跌撞撞地往家走。艾麗斯開始奔跑起來。一種狂野和絕望的感覺抓住了她。「我才不管他是誰。他也是一個人,我要靠近他。」她想。也沒停下來思考一下自己的瘋狂舉動可能會產生什麼後果,她就輕聲開口了。「等等!」她喊道,「別走開。不管你是誰,請你一定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