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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尚

高尚

年輕的電報員愛得如痴如醉。他懷著宗教式的狂熱設法越過青春的陷阱,把童貞一直保持到了結婚。他向喬治·威拉德描繪了一幅在俄亥俄哥倫布跟年輕妻子居家生活的圖景。「在屋后的園子里,我們種了蔬菜,」他說,「你知道,像豌豆、玉米之類的東西。我們是三月初去哥倫布的,天氣一暖和我就到園子里幹活。我用鏟子翻黑土時她笑著跑來跑去,假裝害怕我挖出的蚯蚓。四月底,蔬菜長出來了。她手拿紙袋站在苗床中間的小路上,袋子里裝著種子。每次她抓一小撮給我,我把它們撒進溫暖、柔軟的土裡。」
有那麼片刻,這個在黑暗中傾訴的男人聲音有點哽咽。「我愛她,」沃什說,「我是個傻瓜。我現在仍然愛著她。在春天的黃昏,在黑土地上,我爬到她腳邊,跪在她面前。我吻她的鞋子和腳腕。她的衣服邊沿碰到我的臉時我會渾身發抖。那樣的生活過了兩年後,我發現她竟已經有了三個情人,他們經常趁我外出工作時溜到家裡來,我不想碰他們或者她。我只是把她送到她媽媽家,什麼也沒說。沒有什麼可說的。我在銀行里存了四百塊錢,都給了她。我沒有問她原因。我什麼也沒說。她走後我哭得像個傻小子。很快我就得了個機會把房子賣了,賣房的錢也給了她。」
如果你早年曾是俄亥俄溫斯堡城的居民,這頭籠中獸對你來說就沒有什麼神秘可言了。「它很像沃什·威廉斯,」你會說,「它坐在角落裡的樣子,太像夏天的晚上老沃什關好辦公室的門出去坐在車站廣場草坪上消磨時光的樣子了。」
沃什·威廉斯和喬治·威拉德從枕木堆上站起來沿著鐵軌向小九九藏書城走去。電報員一口氣迅速把故事講完了。
這個面目猙獰的老人眼中的怒火讓喬治·威拉德看著既害怕又有些著迷,引燃了他的好奇心。夜色漸深,他側過身子想看清楚說話人的臉。黑暗愈來愈濃,他不再看得見那漲得發紫的臉龐和燃燒著的眼睛,他忽然產生了一種奇怪的幻覺。沃什·威廉斯低沉平穩的語調把他的語言烘托得更加令人震驚。在黑暗中,年輕的記者感覺自己正想象著同他一道坐在枕木上的是個黑頭髮、眼睛黑亮的英俊青年。這個面目猙獰、正在講述自己有關憎恨的故事的沃什·威廉斯,他的聲音中有某種幾乎可說是美好的東西。
如果你在城市生活過,夏天的午後在公園散步時你可能看到過一種模樣怪異的大猴子,蜷在鐵籠的一角眨著眼睛,眼睛下面的皮膚醜陋、鬆弛、無毛,下體一片亮紫。這種猴子可是貨真價實的怪獸。它醜陋至極卻因此具有了一種反常的美。孩子們站在籠子前都被迷住了,男人們則帶著厭惡的表情轉身走開,女人們會逗留片刻,大概是努力想要記起她們的哪位男性|伙|伴跟這傢伙隱隱約約有些相似吧。
沃什·威廉斯的聲音高得差不多是在尖叫了。「我在她家的客廳里坐了兩個小時。她媽媽把我帶進去后就走了。那棟房子很時髦。她家是所謂的體面人家。房間里擺了許多絲絨椅子和一個沙發。我渾身都在發抖。我憎恨那些我以為糟蹋了她的男人。我討厭孤獨的生活,希望她回去。我等的時間越長,就越痛苦,也越溫柔。我想,如果她走進來,哪怕只是用手碰我一下,我都會昏迷過去。我渴望寬恕和忘卻。」
也許曾九*九*藏*書有很多次,喬治·威拉德差點跟這個形貌醜陋、住在父親旅店的人談到那件事。年輕人看著這張正斜眼打量旅店餐廳的猙獰的臉龐,心中充滿了好奇。那雙凝視的眼睛里潛藏的某種東西告訴他,這個對別人什麼也不講的人可能想對他說點什麼。在那個夏日的黃昏,他坐在枕木堆上滿懷期待地等著。當電報員仍然沉默不語,好像改變了主意時,他努力地找話說。「你以前結過婚嗎,威廉斯先生?」他挑起話頭,「我想你應該結過,你的妻子死了嗎?」
喬治·威拉德和電報員來到溫斯堡主街上。店鋪窗戶里透出的燈光照得人行道亮晃晃的。人們走來走去,談著笑著。年輕的記者感覺不舒服,沒有力氣,在想象中自己也變得蒼老醜陋。「我沒有把她媽媽給殺了。」沃什·威廉斯說,打量著大街,「我用椅子打了她一下。後來鄰居們過來,把椅子奪走了。她的尖叫聲那麼響,你瞧。現在我再也沒有機會殺她了。那件事發生后一個月,她就得熱病死了。」
這位在黑暗中坐在鐵路枕木上的溫斯堡電報員變成了一個詩人。憎恨讓他得到了升華。「是因為看見你親吻貝爾·卡彭特的嘴唇,我才把這個故事講給你聽的,」沃什說,「我經歷過的一切也許接下來就會發生在你身上。我是想讓你保持警惕。也許你的頭腦中已經有了各種夢想,我要毀滅它們。」
那天黃昏,喬治·威拉德去跟女帽修飾工貝爾·卡彭特散步,她在凱特·麥克休太太開的女帽店裡打工。年輕的喬治並沒有愛上這個女人,事實上她的一個愛慕者是埃德·格里菲思酒館的侍者,但他們在樹下散步時偶爾會摟九-九-藏-書摟抱抱。夜色和各自的意念喚起了他們內心的某種東西。他們回到主街,穿過車站旁邊的小草坪時發現沃什·威廉斯顯然在一棵樹下的草地上睡著了。第二天晚上,電報員和喬治·威拉德一起散步。他們沿著鐵路往前走,後來在鐵軌旁的一堆爛枕木上坐了下來。就是這個時候,電報員給年輕的記者講了自己關於憎恨的故事。
沃什·威廉斯從不跟他生活的這個小城裡的人來往。「我跟他們沒關係。」他說,潮乎乎的眼睛看著沿車站月台行走的人們經過電報局門口。晚上,他有時會沿著主街走進埃德·格里菲思酒館,喝完多得令人難以置信的啤酒,然後踉踉蹌蹌地回到新威拉德旅店自己的房間,上床打發掉這一宿。
整個溫斯堡只有一個人知道讓這個人的外貌和性格變得如此醜陋的那則故事。沃什曾給喬治·威拉德講過。事情是這樣發生的:
沃什·威廉斯吐出一連串下流的咒罵。「是的,她死啦。」他肯定地說,「她跟所有的女人一樣都是死人。她是具行屍走肉,在男人面前走來走去,以她的存在污染這個世界。」他盯著小夥子的眼睛,憤怒得臉都紫了。「你腦子裡別再有什麼傻念頭了,」他命令道,「我妻子是死人。真的。我告訴你,所有的女人都是死人,我母親、你母親、昨天我看見你們一塊兒散步的那個帽子店的黑皮膚高個女工——所有這些女人,都是死人。我告訴你,她們身上有種腐爛的東西。我結過婚,的確。我妻子在我們結婚前就是個死人。她是個比自己更壞的女人養出來的東西。她專門被打發來把我的生活搞得不可忍受。你看得出來么,像現在的你九*九*藏*書一樣,那時的我是個傻瓜,所以我跟這個女人結了婚。我多麼希望男人開始有點明白女人。女人是被打發來阻撓男人把世界建設得更有價值的。這是大自然的伎倆。啊!她們是手指柔軟、眼睛幽藍、像蛇一般爬來扭去的東西。看到女人我就厭惡。我不明白我為什麼不把女人見一個殺一個。」
沃什·威廉斯開始講述他跟那位藍眼睛高個金髮姑娘結婚後的故事,認識那姑娘時他是俄亥俄戴頓的電報員。他的故事中隨處都有美麗的瞬間,同時又夾雜著成串下流的咒罵。電報員娶了牙醫的女兒,她是三姐妹中最小的一個。那段日子他憑藉自己的才幹升為調度員,薪水也增加了,後來又被派到俄亥俄哥倫布的一個局裡工作。他和年輕的妻子就在那裡定居下來,以分期付款的方式買了一套房子。
我講得太著急了。沃什也並非哪兒都不幹凈。他對手就很愛惜。他手指肥胖,但那雙手擱在辦公桌上的設備旁時卻透著靈敏和優美。沃什年輕時被稱為全州最佳電報員,雖然屈尊待在溫斯堡陰暗的電報局,他仍然為自己的能力感到自豪。
溫斯堡的電報員沃什·威廉斯算得上小城最醜陋的東西。他肚腹寬廣,脖子纖細,雙腿瘦弱。整個人髒兮兮的,身上沒有一塊乾淨地方,甚至連眼白看上去也臟髒的。
溫斯堡誰也不關注沃什·威廉斯和他對人們的憎恨。有一次,銀行家的妻子懷特太太向電報公司提意見,說溫斯堡的電報局骯髒不堪,氣味難聞。然而她的抱怨毫無效果。這裏或者那裡總有人尊敬這位電報員。這種人本能地感到沃什內心對某些事物有一種熾熱的憎恨,而對於這些事物他們是沒有勇氣憎九*九*藏*書恨的。當沃什走過街道時,這種人會本能地對他充滿敬意,舉起帽子或者向他鞠躬致意。那位負責監督經過溫斯堡的那條鐵路沿線的電報員的監督長就有這種感覺。他把沃什安排到溫斯堡這種不重要的局裡工作是想避免辭掉他,是有意要讓他在那裡待著。他接到銀行家太太的意見信后順手就撕掉了,並且不高興地大笑了一陣。出於某種原因,他撕信時想到了自己的老婆。
沃什·威廉斯停住腳步盯著喬治·威拉德。這個小夥子的身體像受了風寒般顫抖著。男人的聲音又變得溫和低沉起來。「她一|絲|不|掛地走進房間,」他繼續說道,「這是她媽媽乾的。我坐著的時候,她就在脫女兒的衣服,也許是哄騙她那樣做。我先是聽見連著小過道的門口傳來聲音,接著門輕輕打開了。女兒很害臊,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瞧著地板。她媽媽沒有進屋。她把女兒推進門,自己站在過道里等著,希望我們會——唉,你瞧——就那麼等著。」
「她媽媽讓我過去,」沃什說,「她給我寫了封信,讓我去戴頓她家。我到那兒時大約就是晚上這個時候。」
沃什·威廉斯是個有勇氣的人。發生在他身上的一件事讓他開始憎恨生活,以詩人般的任性全身心地憎恨。他最恨女人。「母狗。」他這樣稱呼女人。他對男人的感覺有些不同。他可憐男人。「難道每個男人不都聽憑這個或那個母狗擺布他的生活嗎?」他問道。
沃什·威廉斯有過一個老婆。他還年輕的時候跟俄亥俄戴頓的一個女人結了婚。那女人既高大又苗條,長著藍眼睛金髮。沃什當時既年輕又風度翩翩。他全心全意地愛著這個女人,後來則同樣投入地恨一切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