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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者

思想者

塞思坐在花園的長椅上激動不已。他鬆開女孩的手,把手插|進自己的褲袋裡。他心頭湧起一股慾望,想讓自己這個重要的決定給朋友留下深刻的印象。他朝宅子那邊點點頭。「媽媽會著急上火,我想,」他輕聲說,「她壓根兒還沒想過我今後的人生選擇。她以為我會在這裏待上一輩子,永遠不長大。」
溫斯堡人管塞思·里士滿叫作「深沉者」。「他像他父親,」塞思從街上走過時人們會說,「總有一天他會出人頭地的。你們等著瞧吧。」
塞思在樓梯上站住聽了會兒樓下幾個人的聲音。他們談得挺熱烈,而且語速很快。湯姆·威拉德正在駁斥客人。「我是個民主黨員,可是你們講的這些話卻讓我不舒服。」他說,「你們不了解麥金利。他跟馬克·漢納是朋友。也許憑你們的腦子是理解不了這種事情的。如果誰告訴你們友誼比金錢更深刻,更偉大,更有價值,甚至比國家政治還有價值,你們會明裡暗裡笑話他。」
夏天的一個晚上,塞思·里士滿去新威拉德旅店看他的朋友喬治·威拉德。下午下過一場雨,但他穿過主街時天空已經晴了一部分,金色的光輝照亮了西邊。他繞過一個街角走進旅店大門,上了通往朋友房間的樓梯。旅店老闆和兩個房客正在辦公室談論政治。
一陣傷感掠過海倫的全身。她把手搭在塞思的肩膀上,讓他的臉微微朝下對著自己向上仰起的臉龐,這是滿懷純粹情感和深切遺憾的舉動,藏在黑夜的靈魂中的某種朦朧的冒險現在永遠無法實現了。「我想我該走了。」海倫說,雙手沉重地落在體側。她想到一件事。「別跟我一塊兒。我想一個人走回家,」她說,「去跟你媽媽談談吧。最好現在就去。」
溫斯堡的塞思·里士滿跟媽媽住的那棟宅子過去稱得上是小城一景,不過,小塞思住在那裡時它昔日的榮耀已經黯淡。銀行家懷特在巴克耶街蓋的那棟大磚樓讓它黯然失色。里士滿家的宅子位於遠離大街盡頭的一個小山谷里。那些從南邊過來沿著土路進城的農民要經過一片胡桃樹,繞過寫滿廣告的長木板圍著的集市,趕著馬穿過山谷經過里士滿家的宅子進城。由於溫斯堡南邊和北邊的田野上種植著大片大片的水果和漿果,塞思經常看見一車一車的采果人——小夥子、姑娘以及成年女人們——一大早去田裡,晚上風塵僕僕地回來。這群人唧唧喳喳,從一輛車上向另一輛車上大喊粗俗的笑話,有時讓塞思極為惱火。他惱恨自己不能瘋狂地大笑,放聲開些毫無意義的玩笑,匯入大路上川流不息的歡聲笑語中。
海倫和塞思又默默地往前走了一段。他們來到圍繞著里士滿家老宅子的花園前,鑽過樹籬上的洞,在一叢灌木下的木長椅上坐下來。
喬治·威拉德的年紀比塞思·里士滿大,然而在兩人古怪的友誼中,獻殷勤的反倒永遠是喬治,接受這種殷勤的則是這個年紀小的男孩。喬治·威拉德工作的報社有一條規定,每期都要爭取多提到些農村居民的名字。喬治·威拉德像條興奮的狗似的到處跑,誰去了縣裡辦事或者從鄰村歸來,他全都記錄下來。他每天都會在筆記本上記點瑣事。「A.P.林格萊特九*九*藏*書收到一批草帽。埃德·貝恩鮑姆和湯姆·馬歇爾星期五去克利夫蘭了。湯姆·辛寧大叔正在山谷路他的地盤上蓋新穀倉。」
塞思下了樓走出旅店,嘴裏還在憤怒地嘀咕著。他穿過一條塵土遍地的小街,爬過一道低矮的鐵護欄,然後走到車站廣場的草坪上坐下。喬治·威拉德真是個徹頭徹尾的傻瓜,他想,恨不得大聲喊出來。雖然他跟銀行家的女兒海倫·懷特的關係表面上顯得很隨意,可他常常想到海倫,他覺得她是他私有的。「這個要寫愛情故事的忙碌的傻瓜。」他輕聲說,回頭看著喬治·威拉德的房間。「他說個沒完沒了怎麼就不煩啊?」
塞思走到銀行家懷特家門前,在大門前的陰影中站著。門上掛著一隻沉重的銅環,這是一項新發明,海倫·懷特的母親將它推廣到了鄉下,她還發起過一個研究詩歌的女子俱樂部。塞思抬起銅環又放下來。那種沉重的響聲好像遠處傳來的槍聲。「我會顯得多麼尷尬和愚蠢啊,」他想,「如果懷特太太來開門,我可說什麼好啊。」
丈夫死後幾年家裡的開支不斷攀升,她擔心起來,於是開始想辦法增加收入。她會速記,通過丈夫朋友的介紹在縣法院當上了速記員。法院開庭期間她每天早上都坐火車去上班,不開庭時她就把時間全花在照料花園裡的玫瑰花上。她是一個身形高大筆挺、長相平庸的女人,有著一頭濃密的褐色頭髮。
來開門的是海倫·懷特,她發現塞思站在門廊邊上,高興得臉都紅了,走出來輕輕關上門。「我就要離開這個小城了,還不知道將來幹什麼。但我要離開這裏去找工作。我想可能去哥倫布市,」他說,「也許我會在那裡上州立大學。不管怎麼樣,我想走了。我今晚就跟媽媽講。」他猶豫著,滿心疑慮地左顧右盼,「你不介意跟我一起去散散步吧?」
塞思在尚不濃重的夜色中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去,覺得自己被小城遺忘了。他有些可憐自己,但意識到這樣想太荒唐,他又不禁啞然失笑。最後他認定自己不過是早熟而已,根本不是顧影自憐。「我天生就適合去奮鬥。也許我可以通過努力奮鬥取得地位,我不如就這樣做吧。」他下定決心。
「你去那邊幹什麼?」海倫輕聲問道。
塞思·里士滿站起來朝門口走去。朋友的這番話讓他怒不可遏。「好了,再見。」他乾脆地說。
現在正是溫斯堡收穫漿果的季節,車站月台上大人和小孩忙著把一箱箱紅紅的、氣味芬芳的漿果裝進停在旁軌上的兩節快車車廂。天空掛著一輪五月的明月,雖然西邊的天空一場暴雨正在醞釀中。街燈還沒有點亮。在模糊的光線中依稀可以看見有人站在搬運車上往車廂門口扔箱子。車站草坪的鐵護欄上坐著幾個人。煙斗的火光在閃爍。村野的玩笑一個接一個。遠方傳來火車的鳴笛聲,這些裝箱工又有活要幹了。
塞思·里士滿和媽媽的關係有種特點,這種特點甚至在他十八歲時已開始影響他跟人們的一切交往。一種對這個年輕人幾乎不健康的尊敬讓媽媽在他面前經常沉默不語。媽媽真的厲聲跟他講話時,他只是定定地看著她的眼睛,看著那裡面的迷茫,這種眼神他在看其他人時已經從對方的眼睛里看到過了。
喬治的這番宣言好像讓他自己有些不好意思,他走到窗口背對著朋友探出身子。「我知道要跟誰墜入愛河,」他果斷地說,「海倫·懷特。她是城裡唯一上檔次的女孩。」
這些信用一種略帶男孩氣的圓體筆跡寫成,可以從中窺九九藏書見讀過小說后激蕩的情緒。塞思沒有回復過,雖然某些用鉛筆寫在銀行家太太的便箋上的句子讓他體驗到了感動和榮幸。他把這些信擱進衣服口袋,穿過街道,或者站在校園的圍欄邊,內心熱乎乎的。他覺得這樣真好,城裡最富有和最漂亮的女孩愛上他了。
周末,塞思回來了,面容有些疲憊,耳朵里和眼睛周圍沾滿了煤灰。她再次發現自己根本不忍心罵他。他進屋后把帽子掛到廚房門上的釘子上,站住定定地看著媽媽。「我們出發后一個小時我就想回來,」他解釋說,「可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知道你肯定很著急,可我也知道,如果我不堅持下去就會丟臉。我這樣做是為自己考慮。那感覺很不舒服,睡在濕草上,還有兩個喝醉酒的黑人跟我們睡一塊兒。偷了一個農民車上的午餐籃子后,我不禁想到他的小孩會一整天沒吃的。這整件事兒我很討厭,但我決定堅持到底,直到他們倆準備回家。」
站在樓梯上的年輕人沒有繼續逗留下去聽後面的談話,他上了樓走進那條有些昏暗的小過道,旅店辦公室那幾個人的談話聲中有某種東西讓他感觸良多。他覺得孤獨,開始認為孤獨是自己性格的組成部分,將永遠無法擺脫。他走進一間側廳,站在一扇窗子前,從那裡可以看見一條小巷。小城麵包師阿布納·格羅夫站在自家店鋪的後面,用那雙血紅的小眼睛打量著小巷。店裡有個人在喊他,他假裝沒聽見。他手握一隻空奶瓶,目光憤怒而陰鬱。
塞思從草坪上站起來,默默地從坐在鐵護欄上的人們身旁走過,來到大街上。他下定了決心。「我要離開這裏,」他自言自語地說,「我待在這裡有什麼好處?我要去別的城市工作,明天我就告訴媽媽。」
一股對朋友的憤恨之情在塞思胸中涌動,他想,城裡人總是廢話連篇,最重要的是,跟自己沉默不語的習慣格格不入,讓他非常絕望。「噢,你自己去跟她說好了。」他突然迅速走了出去,當著朋友的面響亮地摔上門。「我要去找海倫·懷特,但不會說他的事。」他嘴裏嘟囔著。
事實是,兒子的思維非常清晰而母親卻不是,她希望每個人對生活的反應千篇一律。孩子是你的,你罵他,他望著地板發抖。你罵到某個程度時他開始哭,於是一切都得到原諒。哭完后他上了床,你又悄悄走進房間去吻他。
喬治·威拉德有朝一日會成為作家,這種預測讓他成了溫斯堡的名人,他不停地給塞思·里士滿講這件事。「這是各種人生道路中最輕鬆的一種,」他大聲說,神情變得更加激動和自負,「你可以隨便去什麼地方,沒人管。即便在印度或者南海的一艘小船上,你只要寫點東西就行了。等我成名了,再瞧我玩什麼吧。」
這棟宅子是塞思的祖父建的,他是個採石匠。宅子和往北十八英里處的伊利湖採石場都留給了兒子克拉倫斯·里士滿,即塞思的父親。克拉倫斯·里士滿既文靜又熱情,鄰居們都挺敬重他,他跟俄亥俄托萊多城一家報社的編輯在街頭髮生爭鬥,被殺死了。這場爭鬥的起因是有人把克拉倫斯·里士滿的名字和一個女教師的名字雙雙登在了報上,由於是死者首先開槍射擊編輯,就談不上懲辦兇手了。採石匠死後,人們發現他留給兒子的許多錢都在朋友的影響下在投機和不可靠的投資中被糟蹋掉了。
里士滿家的宅子是用石灰石砌的,雖然村裡人說它已經過時,而實際上隨著歲月的流逝它反而愈見美麗。時間已經開始一點點地在石頭上留下印跡,https://read•99csw.com牆壁表面累積出厚厚的一層金黃色,晚上或者陰天,屋檐下好像有一塊塊棕色和黑色的影子在浮動。
塞思和海倫從街邊樹下走過。烏雲掠過月亮。在前方濃重的夜色中,有個人扛著架短梯往前走。他走得匆匆忙忙,在十字路口站住,把梯子靠在路燈的木柱上,開始一盞盞點亮鄉村路燈。一路上時明時暗,有的地方有燈光,有的地方則處在低低的樹枝濃重的陰影中。樹頂上風在呼嘯,驚動了沉睡的鳥兒,它們飛起來哀怨地叫著。在一盞路燈的亮光中,兩隻蝙蝠在飛舞,追逐著夜間成群的飛蟲。
塞思低頭一看,發現草地上自己周圍到處是蜜蜂。他站在從山坡那兒綿延過來的田野里齊腰深的大片草叢中。草上開著紫色小花,散發出濃烈的香氣,成群的蜜蜂在草上邊工作邊嗡嗡地吟唱。
塞思失蹤后,弗吉尼亞·里士滿在地板上走來走去,內心充滿模糊的恐懼。雖然城裡的警察展開調查,第二天就讓她知道了孩子們在冒什麼險,她還是冷靜不下來。她徹夜未眠,躺在那裡聽著鍾錶的滴答聲,自言自語說,塞思會像他父親那樣,沒準兒哪天就會碰上一場橫禍送了性命。她決心這回要讓孩子嘗嘗自己發火的厲害,她不讓警察打攪孩子的冒險,而是拿出鉛筆和紙,寫下一連串嚴厲、尖刻的責備的話,打算到時劈頭蓋臉地摔給他。她要把這些話全記在心裏,於是像演員背台詞似的在園子里走來走去大聲朗誦。
塞思認得特克·斯莫利特,這是個多少有些危險的老伐木工,他怪裡怪氣的舉止給鄉村生活平添了不少色彩。他知道特克只要一上主街就會成為大夥呼喚和評論的焦點,其實老頭刻意繞遠道經過主街,就是想表現自己用獨輪車載木板的技術。「如果喬治·威拉德在這裏,他肯定能搭上話,」塞思想,「喬治屬於這個小城。他會大聲喊特克,特克也會沖他喊。兩人對各自所說的一切都心領神會。可我不一樣。我不屬於這裏。我不在乎這種事,我就要離開這裏了。」
在街上跟女孩並肩往前走時,塞思腦子裡閃現出一個大胆新奇的想法。他開始後悔作出離開小城的決定。「跟海倫·懷特常到街上散散步也是件新奇而快樂的事。」他琢磨著。他在想象中看見自己摟著海倫的腰,感覺海倫緊緊地摟住他的脖子。某種事件和地點的奇怪結合讓他把戀愛的念頭跟這個女孩以及他幾天前去過的一個地方聯繫起來。他去集市那邊山坡上的一個農民家裡辦事,之後沿著一條橫穿田野的小路走回去。在農舍下方的山腳,塞思在一棵梧桐樹下站住看了看四周。耳旁傳來輕微的嗡嗡聲。有一瞬間,他覺得這棵樹上肯定有蜂窩。
塞思在長椅上側過半個身子,想在黑暗中看清楚她的臉。他覺得她要比喬治·威拉德敏感和直率得多。他慶幸離開了喬治,又開始對這個小城感到不耐煩了,他想將這種感覺講給海倫聽聽。「每個人都說啊說,」他開始了,「我討厭這樣。我要干點什麼,找份那種不需要怎麼說話的工作。也許就在某個店裡做個技工。我不知道。我想我不會太在乎。我只想工作,安安靜靜的。這就是我的全部想法。」
塞思從長椅上站起來伸出手。他並不想就此結束這場約會,可又想不出還有什麼可說的。「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他輕聲說。
年輕的威拉德忽然冒出一個新的念頭,轉身朝他的客人走來。「你瞧,你跟海倫·懷特更熟悉。請你向她轉告我的意思。去跟她談談,就說我愛上她了。看她怎麼說https://read.99csw•com。看她什麼反應,你再來告訴我。」
「我很高興你竟然挺到底了。」媽媽有些生氣地說,吻了下他的額頭,裝出在忙家務的樣子。
塞思還是個穿短褲的男孩時跟身旁這位第一次同他一道散步的少女之間就有種未曾宣之於口的親密。有段時間,她瘋狂地給他寫信。他發現它們被藏在他的課本里,還有一封是打發街上的一個小孩送來的,另有幾封是通過村裡的郵局寄來的。
弗吉尼亞·里士滿不明白為什麼她兒子就不是這樣,遭到最嚴厲的訓斥后他既不發抖也不看著地板,而是定定地看著她,讓她感到不安,開始疑神疑鬼。至於悄悄走進他房間,塞思過了十五歲后,她已經有些害怕做這種事了。
城裡人們的議論以及大人和男孩們對他出自本能的尊敬——正如所有的人都尊敬沉默者——影響到塞思·里士滿對生活和自身的看法。他跟大多數少年一樣,比大人們想象中的少年要深沉,但他也不是小城人甚至母親以為的那樣。在他那習慣性的沉默背後並沒有什麼了不起的隱秘的目的,他對自己的人生並沒有明確的計劃。跟他在一起的孩子們吵吵鬧鬧的時候,他就安靜地站在一邊,寧靜的目光注視著夥伴們活躍的身影。他對眼前發生的事情並不特別感興趣,有時候也想知道自己會不會對什麼事情特別感興趣。此刻,他站在若明若暗的窗前看著麵包師,多麼希望自己為某種東西而激動萬分,即便是為了麵包師格羅夫有名的暴怒也行啊。「如果我能像老湯姆·威拉德那樣就政治問題激動地跟人爭吵也好呀。」他邊想邊從窗邊走開,順著過道向朋友喬治·威拉德的房間走去。
海倫·懷特很受感染。她點點頭,欽佩之情油然湧上心頭。「應該這樣,」她想,「他根本不是個小男孩,而是一個堅強的、目標明確的男子漢。」始終侵擾著她肉體的某種朦朧的慾望消失了,她直直地坐在長椅上。雷聲隆隆,閃電照亮了東邊的天空。原本那麼神秘和寬闊的花園,本來也許會成為她和身旁的塞思進行奇妙冒險的背景,現在好像不過是溫斯堡一個普普通通的後院,顯得那麼有限和局促。
塞思的聲音中帶著某種孩子氣的真誠。「你瞧,我得去奮鬥,我得去工作。我擅長這個。」
塞思·里士滿沿著主街慢慢往前走,經過瓦克爾煙店和市政廳來到巴克耶街。想到自己不能融進小城的生活,他感到沮喪,但他並不認為這是自己的過錯,因此這種沮喪並不嚴重。在韋林醫生房前大樹的陰影下,他站住看著傻乎乎的特克·斯莫利特推著獨輪車在街上走著。這個頭腦幼稚得近乎荒唐的老頭在獨輪車上放了十來塊長木板。他匆匆走過街道,巧妙地保持著車上東西的平衡。「小心,特克!推穩了,老小伙!」老頭沖自己大喊,笑得車上的板子驚險地震動著。
一個客人打斷了旅店老闆的話。這是個鬍子灰白的高個男人,在雜貨批發店幹活兒。「你以為我在克利夫蘭住了這些年不知道馬克·漢納嗎?」他問道,「你簡直胡扯。漢納除了追逐金錢,什麼都不幹。這個麥金利是他的工具。他騙了麥金利,你別忘了。」
弗吉尼亞·里士滿憑藉微薄的收入開始在鄉間過起深居簡出的生活,同時撫養孩子。儘管這個身為丈夫和父親的男人的死讓她深受觸動,但她完全不相信他死後傳出的各種流言飛語。在她心目中,那個敏感、孩子氣的人天生討人喜歡,他只是挺不幸,太過善良,無法應付日常生活。「你聽到的各種說法全不要信,」她對兒子說,「他九_九_藏_書是個好人,對誰都很溫柔,他真不該那麼顧事業。不管我怎麼計劃和幻想你的未來,都無法想象還有什麼比做個像你父親那樣善良的人更有意義。」
塞思猶豫著,當他站著等待的時候,海倫轉身穿過樹籬跑了出去。他很想去追上她,卻只是站在那裡獃獃地看著,對她的舉動茫然不解,就像對這個女孩在其中長大的那個小城的整個生活茫然不解一樣。他慢慢朝自己家走去,然後在一棵大樹的陰影中站住,看著坐在亮燈的窗口忙著縫衣服的母親。黃昏時侵襲過他的那種孤獨感又回來了,浸染了他對剛才經歷的冒險的看法。「嘿!」他大叫一聲,轉身望著海倫·懷特離去的方向。「事情終究會這樣。她會跟別人一樣。我想她現在已開始覺得我很可笑。」他凝視著地面,思索著這個念頭。「以後我跟她在一起時,她會覺得難為情,覺得奇怪,」他喃喃自語道,「一定會這樣。到頭來一切都會這樣。說到愛上某個人,那個人絕對不會是我。會是別人——一個傻瓜——一個愛講話的人——一個像喬治·威拉德那樣的人。」
塞思想象自己在某個夏夜躺在樹下深深的草叢中。在這幅幻想出的場景里,他旁邊躺著海倫·懷特,她的手放在他手中。某種古怪的不情願讓他沒吻海倫的嘴唇,他覺得,如果自己願意,可能就吻了。他只是靜靜地躺在那裡,看著海倫,聽著成群的蜜蜂在頭頂永不停息地唱著熟練的勞動者之歌。
喬治很吃驚。他在黑暗中衝上前去想要看看塞思的臉。「怎麼了?你要幹嗎?再待會兒吧,我們來聊聊。」他請求道。
海倫和塞思在一棟向街的小黑樓附近的籬笆前站住。這棟樓從前是一家制桶板的工廠,現在空空蕩蕩。街對面一所房子的門廊上一男一女正在談論他們的童年,聲音清晰地傳到這對有些難為情的少男少女的耳朵里。先是傳來挪動椅子的聲音,接著那兩個人來到石子路上,向一個木門走去。那個男人站在門外,側過身吻那個女人。「看在昔日的分兒上。」他說完轉身迅速沿著人行道走了。
「那是貝爾·特納,」海倫小聲說,大胆地把手放在塞思的手裡,「我不知道她有朋友。我以為她年紀太大了。」塞思不自然地笑了。女孩的手很溫暖,一股奇異的暈眩感傳遍他的全身。他忽然很想告訴海倫那句他原本決定不告訴她的話。「喬治·威拉德愛上你了,」他說,雖然很激動,但聲音仍然低沉而冷靜,「他想寫篇小說,他想戀愛。想知道戀愛是什麼滋味。他要我告訴你,看你的意思。」
塞思十六歲那年曾跟另外兩個少年一起離家出走。三個人爬進一輛敞著門的空貨車,坐了大約四十英里,來到一個小鎮,正遇上那兒趕集。其中一個孩子帶了瓶由威士忌和黑莓酒混合而成的玩意兒。三個人腳懸在車門外坐著喝酒。塞思的兩個搭檔唱著歌,不時向所經過的小鎮車站上閑晃的人揮手。他們計劃搶劫舉家來趕集的農民的籃子。「我們會生活得像國王,逛市場看賽馬,不用花一分錢。」他們吹牛說。
從喬治·威拉德房間的一個窗戶看下去會看到一條小巷,從另外一個窗戶看出去可以看到鐵路那邊車站對面的比夫·卡特飯館,塞思·里士滿坐在一把椅子里望著地板。喬治·威拉德手裡玩著一支鉛筆,他已經無所事事地坐了整整一個小時,他對塞思很熱情。「我很想寫個愛情故事。」喬治神經質地大笑著說。他點起煙斗開始在房間里走來走去。「我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麼。我將墜入愛河。我坐在這裏想了又想,我就要行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