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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曾說出的謊言

不曾說出的謊言

哈爾到威爾斯農場去幹活是因為迷上了附近的一個鄉村女教師。那時他才二十二歲,已經有兩三次陷入溫斯堡人所謂的「女人困境」。不管誰聽了他迷戀女教師的事,都深信不會有好結果。「他只會給人家女孩帶來麻煩,你們看著吧。」到處都能聽見有人在說這樣的話。
哈爾不等他回答就跳起來,在一堆堆玉米中間走來走去。他越來越興奮,忽然彎腰撿起一個金黃的玉米穗,扔到籬笆上。「我讓內爾·岡瑟有麻煩了,」他說,「我告訴你了,你可得閉緊嘴啊。」
雷不停地奔跑著,黑暗逐漸籠罩了田野。他的呼吸聲變成了啜泣。他跑到大路邊的籬笆前時,碰到了哈爾·溫特斯,他衣冠楚楚,抽著煙斗,歡快地走過來,雷卻無法說出自己想到的或想要說的話。
雷走進自己的屋子,從門后的衣帽鉤上取下大衣,大衣口袋邊已磨破了,領子也已磨得發亮。妻子走進卧室,很快又一手拿著三枚銀幣,一手拿著件要洗的衣服走出來。一個孩子不知在屋裡的哪個角落傷心地哭著,狗睡醒后在火爐邊打著哈欠。妻子又開始說他。「孩子們這樣哭啊哭的。你幹嗎老磨磨蹭蹭?」她問道。
十月底的一天,雷和哈爾兩個人在地里幹活。他們忙著剝玉米,偶爾說點話,然後笑上一會兒。接著兩人就都沉默不語了。雷更敏感,總是想得更多,他雙手皮膚皸裂,很疼。他把手插|進衣服口袋眺望著田野。他沉浸在憂傷、煩亂的心境中,鄉村的美麗讓他感動不已。如果你熟悉秋天的溫斯堡鄉村,見過低矮的山巒被金黃和鮮紅的色彩裝點得有多麼絢麗,你就會懂得雷的感覺。他想起了老早以前,那時他還是個小夥子,跟父親住在一起,父親是溫斯堡的麵包師。在https://read.99csw.com這個時節,他每天都在林子里遊盪,拾野果、打野兔,或者就只是抽著煙斗閒蕩。就在他四處遊逛的日子里,有一天,婚姻從天而降。一個姑娘到父親的鋪子里來買東西,他把姑娘引誘出去,然後發生了一點事。每當抗拒的情緒從心中蘇醒時,他就會想起那天下午,想起那件事如何影響了他的一生。他忘了哈爾還在旁邊,嘴裏開始喃喃自語。「上帝欺騙了我,我這個被生活欺騙了的傻瓜。」他低聲說。
雷無法回答。他掙脫哈爾的手,轉身徑直朝穀倉走去。他是個敏感的人,眼裡含著淚水。他知道,對哈爾·溫特斯,老溫德彼得·溫特斯的兒子,只有一句話可說,只有一句話是他的教養和所有他認識的人的信仰所許可的。然而他無論如何都無法說出他知道自己應該說的那句話。
「你是來告訴我的嗎?」他說,「好吧,跟我說什麼都行。我不是個膽小鬼,我已經有主意了。」他又發出一陣大笑,然後跳回溝那邊去。「內爾不是傻瓜,」他說,「她沒有求我娶她。是我想娶她。我想成個家安定下來,生兒育女。」
雷的搭檔哈爾·溫特斯是個年輕小夥子。他不是溫斯堡備受尊敬的內德·溫特斯家的人,而是溫德彼得·溫特斯老頭的三個兒子之一。老頭在六英裡外的尤尼維爾附近開了家鋸木廠,溫斯堡人都認為他是個地道的老無賴。
雷·皮爾遜和哈爾·溫特斯是溫斯堡以北三英里處一個農場的幫工。每到星期六下午他們就跑到城裡跟鄉下來的其他漢子在街上閒蕩。
不過,這裏要說的不是溫德彼得·溫特斯的故事,也不是跟雷·皮爾遜同在威爾斯農場幹活的老頭的兒子哈爾的故事。我們要講的九_九_藏_書是雷的故事。只是有必要交代點哈爾的情況,以便你對這個故事的精神有更深的領悟。
雷·皮爾遜也大笑起來。他感覺想嘲笑自己和這個世界。
哈爾·溫特斯好像懂得他的心思,大聲說道:「嗯,那樣值得嗎?是怎麼回事啊?婚姻是怎麼回事啊?」他問完后發出一陣大笑。哈爾想一直笑下去,不過他的心情也是很真誠的。他開始誠懇地談起來。「男人非得如此嗎?」他問道,「非得要套上籠頭,像匹馬那樣奔波一輩子嗎?」
雷走出屋子,翻過籬笆,來到一片田野上。天正在一點點暗下來,眼前的景色美極了。低矮的山巒色彩繽紛,連籬笆旁的角落裡那一叢叢矮小的灌木都煥發出美麗的生氣。在雷·皮爾遜看來,整個世界似乎由於某種東西而活了起來,就像他和哈爾站在田裡對視時,兩個人忽然間都變得生氣勃勃一樣。
雷·皮爾遜失去了勇氣,這就是發生在他身上的這個故事的真正結尾。他走到籬笆前,雙手按在籬笆頂上,站在那裡凝視著,天幾乎全黑了。哈爾·溫特斯跳過一條小溝,手插在衣袋裡大笑著向雷走過來。他似乎已經忘記了在玉米地里發生的事。他伸出結實有力的手抓住雷的衣領,搖晃著這個老人,像在搖晃一條做錯事的狗。
哈爾是這幫人里最壞的一個,總幹些惡作劇的事。有一回,他從父親的廠里偷了一批木料到溫斯堡賣掉,然後拿這筆錢給自己買了套廉價而花里胡哨的衣服。接著他喝得爛醉,老爹咆哮著跑到城裡來找他,跟他在主街上一見面就動起拳腳來,最後雙雙被關進監獄。
雷·皮爾遜站起來凝視著哈爾。他差不多比哈爾矮一英尺,這個年輕人走過來把雙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構成了一https://read.99csw.com幅圖畫。他們站在空曠的田野里,身後是一排排悄無聲息的玉米堆,遠方是點綴著鮮紅和金黃的山巒,他們從兩個互不關心的幫工變得對彼此十分感興趣。哈爾感覺到了這一點,他笑了,那是他的風格。「嘿,老爹,」他難堪地說,「來,給我指點下吧,我讓內爾有麻煩了。你可能也遇到過類似的麻煩。我知道每個人都會說去做正確的事,可是你怎麼說呢?我是不是應該結婚成家,就這樣過下去?是不是應該給自己套上籠頭,最終像匹老馬一樣筋疲力盡?你是了解我的,雷。誰也休想打敗我,可是我會打敗自己。我該這樣活下去還是該讓內爾見鬼去?來吧,告訴我。不管你說什麼,雷,我都會照做。」
雷是個沉默寡言、相當神經質的人,大約五十歲,留著一抹棕色鬍子,繁重的勞作讓他肩膀渾圓。他和哈爾·溫特斯性格迥異,兩個男人能有多麼不同,他們倆就有多麼不同。
在那個秋天的傍晚,溫斯堡附近鄉村的景色在雷眼中真是太美了。美到極致,他簡直無法承受。剎那間,他忘掉了作為生性沉默的老幫工的一切,扔掉那件破大衣,開始飛奔起來。他一面奔跑,一面喊叫著抗議自己的生活,抗議一切生活,抗議一切使生活變得醜陋的東西。「沒有什麼給出的承諾!」他面對空曠的田野大喊,「我對我的明妮並沒有許諾什麼,哈爾對內爾也沒有作出任何承諾。我知道他沒有。她跟哈爾到樹林里去是心甘情願的。哈爾想要的也是她想要的。為什麼我應該付出代價?為什麼哈爾應該付出代價?為什麼要有人付出代價?我不想讓哈爾變得衰老枯槁。我要去告訴他。我不能聽憑事情就這樣下去。我要趕在哈爾到城裡之前追上他,我要告read.99csw.com訴他。」
那天下午四點半,當妻子沿著小河邊的小路來找他時,雷正在穀場上轉悠。跟哈爾進行過那番談話后,他就在穀倉周圍幹活,沒有再到玉米地里去。晚上的雜活已經幹完,他看見哈爾已穿好衣服,從農捨出來,上了大路,準備到城裡去狂歡一夜。他沿著回家的小路疲憊地走在妻子後面,眼睛看著地上琢磨事。他搞不清到底哪兒不對頭。每次他抬眼看見夕陽中的鄉村美景時,就想做點從未做過的事情,想大喊或者尖叫,或者舉起拳頭揍妻子一頓,或者幹些其他出格和可怕的事情。一路上,他不停地抓著自己的腦袋,使勁想把事情理出個頭緒來。他死死地盯著妻子的背影,可這女人好像渾然不覺。
妻子只不過想讓雷進城買些日用品,她把需要的東西一說完就開始責備他。「你老這樣閒蕩,」她說,「這次你可抓緊點。家裡都沒東西做晚飯了,你趕快去趟城裡,早點回來。」
俄亥俄北部溫斯堡附近一帶的人永遠不會忘記老溫德彼得不尋常的慘死。一天晚上,他在城裡喝醉了,沿著鐵路駕車回位於尤尼維爾的家。住在那條路邊的屠夫亨利·布拉頓伯格在城邊攔住他,告訴他當心下行列車,但老溫德彼得卻抽了他幾鞭子,繼續趕路。火車開過來,撞死了他和他的兩匹馬,一個正在附近路上趕車回家的農民和他老婆目睹了這場事故。據他們說,老溫德彼得站在馬車座上,衝著呼嘯而來的火車頭高聲咒罵,那兩匹馬被他不停手地打得跟瘋了一般,朝毫無疑問的死亡直衝過去時,他分明在興奮地尖叫。在喬治·威拉德和塞思·里士滿這些年輕人記憶中,這件事一定非常鮮活,因為,雖然我們城裡人人都說老頭遲早會直奔地獄,少了他這個社會將更安生,可是https://read.99csw.com大家都暗暗深信老頭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並且崇拜他那愚蠢的勇氣。很多年輕人都經歷過這樣的人生階段:希望自己榮耀地死去,而不是在雜貨鋪當個夥計,無聊地打發掉這一輩子。
雷非常嚴肅,他妻子身材瘦削,聲音尖厲。兩口子加上六個瘦骨伶仃的孩子,住在雷幹活的威爾斯農場後面一條小河邊一棟搖搖欲墜的木屋裡。
當哈爾·溫特斯的身影消失在籠罩著通向溫斯堡的大路的黑暗中時,雷轉過身慢慢穿過田野,向他扔掉破大衣的地方走去。他一定回想起了在小河邊那間破木屋裡跟細腿的孩子們度過的愉快夜晚,因為他嘴裏在嘀咕:「這樣也好。無論我對他說什麼,都是謊言。」他輕聲說道,然後他的身影也消失在田野上的暮色中。
哈爾是個壞傢伙。大家都這麼說。溫特斯家有三個兒子,約翰、哈爾和愛德華,個個都跟老溫德彼得一樣長得高大魁梧,都是打架和追女人的好手,總之是一幫壞東西。
雷跌跌撞撞地奔跑著,中間還絆了一跤跌倒在地。「我一定要追上哈爾,告訴他。」他腦子裡始終盤旋著這個念頭,雖然氣喘吁吁,但跑得越來越猛。就在他這樣狂奔時,多年來不曾記起的往事湧上了心頭:結婚時如何計劃著去西部投奔在俄勒岡波特蘭的叔叔,一點都沒想過自己會幹上農場僱工,那時想的是到了西部去海上當一名水手,或者在哪家牧場工作,騎一匹馬踏進西部小鎮,大喊大笑著,用粗野的喊叫聲把屋子裡的人都吵醒。接著,他又想起自己的那群孩子,恍惚中感覺孩子們的手緊緊地抓著他。所有跟自己有關的念頭也都跟哈爾有關,他想象著這群孩子也抓住了哈爾。「他們是生活中的意外,哈爾,」他大喊道,「他們不是我的或者你的。我跟他們毫無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