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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抱病的女人在對死亡的渴望中度過了生命的最後幾個月。在通向死亡的道路上,她滿懷期待和渴望向前走去。她把死亡人格化了,有時把他想象成一個強壯的黑髮少年,正在翻山越嶺地趕來,有時又把他想象成一個身上留有世俗生活印跡和傷疤的男子,冷峻而沉靜。在自己房間的黑暗中,她從床上的被子里把手伸出來,她想象死亡像某種有生命的東西一樣也向她伸出手來。「別著急,親愛的,」她悄聲說道,「要永葆青春和美麗,別著急。」
伊麗莎白從椅子上跳起來,開始在診所里走來走去。看著她,里菲醫生心想,他從來沒見過有人這樣走路。她整個身體擺動的韻律讓他著迷。她走過來,在醫生椅子旁邊的地上跪下,醫生摟住她,動情地吻了起來。「我一路叫喊著回到家裡。」她說,似乎還想繼續講述那次狂野的出行,但醫生沒在聽。「寶貝!親愛的寶貝!噢,親愛的寶貝!」他喃喃地說,感覺自己摟著的不是一個毫無活力的四十一歲的女人,而是一個美麗天真的小姑娘,她奇迹般地從這個了無生氣的女人的軀殼裡掙脫出來。
母親死的那天,喬治天黑時沿著主街回到家裡,走進自己房間梳了下頭髮,刷了下衣服,然後沿著走廊走進停屍體的房間。門邊梳妝台上點著一支蠟燭,里菲醫生坐在床邊的椅子里。醫生站起來準備出去。他伸出手好像要迎接這個年輕人,接著又尷尬地收了回去。有這兩個不自然的人在,屋裡的氣氛很壓抑,醫生匆匆走了出去。
結婚前夕,這個迷茫的女孩跟父親談了一次。後來她想過是不是跟病人單獨相處的時光導致她下定決心要嫁人。父親談到了自己的生活,告誡女兒不要重蹈覆轍。他咒罵著湯姆·威拉德,反而導致伊麗莎白替這個夥計說話。父親很激動,努力想從床上下來。她不讓他四處走動,他就開始抱怨。「我一天都沒有清靜過,」他說,「我這樣辛辛苦苦地工作,可旅店還是不賺錢。現在我還欠著銀行的債。我走了你就會知道。」
伊麗莎白嫁給了父親旅店的夥計湯姆·威拉德,因為他就在眼前,而且湯姆打算結婚的時候正好趕上她決心要出嫁。有段日子,她跟許多年輕姑娘一樣,以為結婚會改變生活的面貌。即使她對跟湯姆結婚的結局心存疑慮,也顧不得了。那時父親病得快要死了,她也因為陷入一樁毫無意義的事情而茫然無措。溫斯堡像她那種年齡的女孩一個個嫁給了那些她很熟悉的男人,比如雜貨店夥計或者年輕的農民。晚上她們跟丈夫到主街散步,走過她身邊時都愉快地微笑著。她開始想婚姻這種事也許充滿了某種隱秘的意義。那些跟她說話的年輕妻子們都既溫柔又羞澀。「有個自己的男人,事情就不一樣了。」她們都這樣說。
女人的聲音激動得顫抖起來。里菲醫生在不知不覺中開始愛上她了,他產生了一種怪異的幻覺。他覺得,當這女人說話時,她的身體在發生變化九*九*藏*書,變得越來越年輕、挺拔、結實。當他擺脫不了這種幻覺時,意識對它作了一個職業性的曲解。「這樣的談話對她的身心都有好處。」他自言自語道。
年輕人走進自己的房間關上門。他的胃裡有種奇怪的空虛感。他坐下來盯著地板看了會兒,然後跳起來去外面散步。他走過車站月台,在住宅區的街道上瞎逛,經過中學校舍,心裏想的幾乎全是自己的事。死亡的概念還沒有攫住他,母親在那天死去,其實他有些惱火。他剛接到城裡銀行家的女兒海倫·懷特的信,那是對他的一封信的回復。「今天晚上我想去看她,這下泡湯了。」他有些生氣地想。
女人開始講起結婚幾個月後的一天下午發生的一次意外。她的聲音平靜了些。「下午晚些時候,我一個人駕著車四處轉悠,」她說,「我有一輛小馬車和一匹小灰馬,存在莫耶馬車店裡。湯姆正忙著油漆旅店房間,重新貼牆紙。他需要錢,我想把父親給了我八百塊錢的事告訴他。可我下不了這個決心。我不太喜歡他。那些日子他手上臉上老沾著油漆,渾身散發著油漆味。他正在努力地修補舊旅店,想把它弄得新潮漂亮些。」
在這間躺著一個死去的女人的燈光暗淡的房間里,這個少年開始胡思亂想。他腦子裡玩味著各種關於生命的念頭,就像母親玩味關於死亡的念頭那樣。他閉上眼睛,想象海倫·懷特柔嫩的紅唇挨著他的嘴唇。他的身體顫抖起來,手也抖了起來。然後發生了一點什麼。這孩子跳起來,獃獃地站在那裡。他凝視著被單下面死者的身軀,那種對自己胡思亂想的羞愧感掠過全身,他哭了起來。一個新的念頭浮現在他的腦海,他轉過身內疚地打量著四周,好像害怕有什麼人在觀察他。
那時,伊麗莎白·威拉德已經結婚很多年,兒子喬治已經是個十二歲或者十四歲的少年了。有時在夏天的午後,她會爬上破樓梯,來到里菲醫生的診所。這個女人原本修長的身體已經開始彎曲,無精打采地挪動著。表面上她是去里菲醫生那裡看病,但多半時候這種拜訪跟看病沒有多少關係。她和醫生雖然也談到健康,但多半談的是她的生活、他們彼此的生活,以及他們在溫斯堡生活期間浮現在他們頭腦中的各種想法。
在這個破爛陳舊的旅店,老闆患病的妻子坐在自己房間里哭了起來。她捂著臉,身體前後晃動著。朋友里菲醫生的話在她耳邊迴響。「愛情就像黑夜裡拂過樹下青草的風,」他說,「你千萬別想方設法把愛情界定得清清楚楚。愛情是生命中神聖的偶然。如果你想把它弄明白,讓它確定無疑,想生活在柔和的晚風吹拂的樹下,那麼,令人失望的漫長炎熱的日子很快就會到來,駛過的馬車揚起的沙塵就會落在親吻過後激動而溫柔的嘴唇上。」
少女以及青年時期的伊麗莎白努力要成為一個人生的真正的冒險家。十八時,人生是那麼讓人激動,她不再是處|女。雖然她read.99csw•com在嫁給湯姆·威拉德之前有過六個情人,但是她還從來沒有參与過單純為情慾所驅使的冒險。她像世界上所有女人一樣,想得到一個真正的情人。人生中永遠有一些東西令她目醉神迷,一些隱秘而奇異的東西。這個已經開始跟男人在樹下散步的女孩子高挑漂亮,走路婀娜多姿,永遠把她的手伸向黑暗,努力想要握住另一個人的手。她極力想從同她一道冒險的男人模糊的言語中找到對她而言真實的詞句。
死者的兒子在椅子里坐下盯著地板。他又在想自己的事了,毅然決定改變自己的生活,離開溫斯堡。「我要到某個大城市去。也許我會在哪家報社找到活兒干。」他想,接著思緒又回到他原本打算晚上約會的那個女孩身上,事情變成了這樣讓他不能去找她,想到這裏他仍舊有些惱火。
父親的聲音由於鄭重而緊張起來。他起不來,於是伸手拉女兒,讓她的頭挨著自己的頭。「有條出路。」他壓低嗓門說,「不要嫁給湯姆·威拉德,也別嫁給溫斯堡其他任何人。我的大箱子里有個錫盒,裏面有八百塊錢,帶上錢走吧。」
「我多傻啊。父親把錢給了我,努力想說服我別結婚,我卻聽不進去。我想著那些結了婚的女孩們說的話,自己也要結。我需要的不是湯姆,而是婚姻。父親睡著時,我把頭探出窗外,想著自己之前的生活。我不想做個壞女人。小城裡到處在傳我的事。我甚至開始害怕湯姆會改變主意。」
在空蕩蕩的大屋子裡,這一男一女坐在那裡注視著對方,他們很相像。他們的身體有區別,他們眼睛的顏色、鼻子的長度、生存的環境也都不同。但是他們內心有某種東西是一致的,期求同樣的解脫,在旁觀者的記憶中會留下同樣的印象。後來,醫生年紀再大些的時候娶了一個年輕的妻子,他常常跟妻子談論與這個來看病的女人一起消磨掉的時光,講了許多他以前未能告訴伊麗莎白的事情。他到老年時差不多變成一個詩人了,對於過去發生的事情有種詩一般的看法。「我的人生已進入非得祈禱不可的時期,因此我發明了神靈,向他們祈禱,」他說,「我既不把祈求的東西講出來,也不下跪,而是在椅子里一動不動地坐著。在下午晚些時候,悶熱的主街上悄無聲息,或者在冬季天色陰沉的時候,這些神靈會走進診所,我想不會有人知道他們。後來,我發現這個女人伊麗莎白知道,她同樣崇拜這些神靈。我想,她到診所來是因為知道神靈們也在這裏,而她也很高興發現自己並不孤單。這樣的經驗難以解釋,雖然我想這種事也常常發生在其他地方的男女身上。」
里菲醫生的診所大得像間穀倉。屋子中間放著一個圓肚子的火爐,底座周圍堆著一圈木屑,用釘在地板上的厚木板圍著。門邊放著一張大桌子,從前是赫里克服裝店的一件傢具,用來陳列定做的衣服。桌上擺滿了書籍、藥瓶和外科手術器械。桌邊放著約翰·九_九_藏_書斯帕尼爾德留下的三四個蘋果,他是栽培樹苗的,是里菲醫生的朋友,他一進門就從口袋裡悄悄往外掏蘋果。
到樓梯頂向右轉是里菲醫生的房門。左邊是一條堆滿垃圾的黑乎乎的過道。舊椅子、木匠用的支架、短梯、空盒子都躺在黑暗中等著蹭破誰的小腿。這堆垃圾是巴黎綢緞公司的。店裡的櫃檯或者架子用不上時,夥計們就把它搬上樓扔在這堆東西上。
伊麗莎白和里菲醫生在夏天的午後坐在診所里談論他們兩個人的生活時也會談到其他人。有時醫生會講些充滿哲理的警句,講完后就愉快地笑起來。間或在沉默一陣后說出一句話或給出一個暗示,奇異地照亮了說話人的生活,一個願望變成一種慾望,或者一個半死的夢想忽然間閃耀著生機。大部分話是這個女人說的,她說話時並不看著這個男人。
在里菲醫生的診所,伊麗莎白這個疲倦而憔悴的四十一歲的老女人坐在火爐前的椅子里盯著地板。醫生坐在窗子附近的一張小桌旁邊,手裡擺弄著桌上的一支鉛筆。伊麗莎白談著自己的婚後生活。她不帶一點感情|色彩,也忘記了丈夫的存在,只是在講述自己的故事時把他當作一個活的指示牌來用。「後來我就結婚了,結果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她苦澀地說,「我一踏進這道門檻就開始害怕。也許是我以前懂得太多了,也許是和他在一起的第一個晚上發現了太多。我想不起來了。
病人的聲音又變得煩躁起來。「你得向我保證,」他說,「如果你不願作出不結婚的保證,那你就發誓:你永遠不把錢的事告訴湯姆。這是我的錢,我把錢給了你,我有權提這個要求。把錢藏起來。這筆錢就算是我這個不稱職的父親對你的一點補償。將來某個時候它可能會成為你的一扇門,一扇大開的門。好了,我告訴你,我快死了,向我發誓吧。」
通往赫夫納區巴黎綢緞公司樓上里菲醫生診所的樓梯上只有一點昏暗的亮光。樓梯口掛著一盞燈,玻璃罩髒兮兮的,用托架固定在牆壁上。燈上裝了個錫皮反光器,已經銹得發黑,上面落滿了塵土。上樓梯的人總是踩著前人的腳印往上爬。鬆軟的樓梯板已經被踩得有些塌下去了,一路有許多明顯的凹陷。
伊麗莎白是在星期五下午三點鐘死的。那天早晨天氣寒冷,還下著細雨,但是下午出太陽了。她臨死前全身癱瘓,躺了六天,既不能說話,也不能動彈,只有腦子和眼睛還有生氣。那六天里有三天時間她在不停地掙扎,想著自己的孩子,想對他的將來說幾句話,她眼中那股訴說的渴望如此動人,多年以後,看到過這個女人臨死前的眼神的人都還記著她。連一向怨恨妻子的湯姆·威拉德也忘記了怨恨,淚水從眼睛里刷刷地往下流,打濕了鬍子。他的鬍子已開始變白,他把它染黑了。他用來染色的葯里有油,淚水流到鬍子上,他用手抹過後變成了細霧般的水汽。沉浸在悲痛中的湯姆·威拉德的臉像在凄風苦雨里read.99csw.com待了很久的小狗的臉。
中年時期的里菲醫生高大笨拙。後來的灰白鬍子此時還沒出現,上嘴唇留著一抹棕色鬍子。他的風度並不優雅,隨著年齡越來越大,心裏老為手腳擱哪兒而發愁。
至於那個死去的女人藏了很久打算交給喬治·威拉德以幫助他去城市闖蕩的八百塊錢,還存放在她床腳邊灰泥牆皮後面的錫皮盒裡。伊麗莎白結婚一星期後,用棍子敲掉灰泥,把盒子放在那裡。然後她找了個丈夫雇來在旅店幹活的工人把牆壁補好。「我挪床時讓床角碰壞了牆壁。」她向丈夫解釋說,那一刻她仍然未能放棄解脫的夢想,那種解脫她這輩子終究才碰到過兩次,就是她的情人「死亡」和里菲醫生將她抱在懷裡的時候。
這個激動不已的女人筆直地坐在椅子里,當她說到在春天的午後一個人駕車漫遊時,做了個敏捷的女孩氣十足的手勢。「那時陰雲密布,暴風雨就要到來,」她說,「在黑壓壓的烏雲下方,樹木和青草的綠色鮮亮得晃眼。過了特魯寧山一英里或者更遠,車子拐進了一條岔路。小馬敏捷地跑上山坡又跑下來。我感到煩躁。一些念頭湧上心頭,我想要擺脫它們。我開始用鞭子抽打小馬。黑雲壓了下來,雨來了。我想要以可怕的速度向前奔駛,永不停息地奔駛。我要擺脫這個小城,擺脫我的衣服,擺脫我的婚姻,擺脫我的肉體,擺脫一切。為了讓馬繼續奔跑,我差點要了它的命,等到馬一步都跑不動了的時候,我從車上跳下來向黑暗中奔去,直到摔了一跤把腰扭傷了才停住。我想逃脫一切,可同時也想朝某種東西奔去。親愛的,你明白那種感覺嗎?」

那天晚上,當病魔把沉重的手按在她身上時,告訴兒子喬治那八百塊錢的計劃沒法實現了。她從床上下來,爬到屋子中間,懇求死亡再給她一個鐘頭的生命。「等一等,親愛的。孩子啊,孩子啊,孩子!」她一面懇求,一面用盡全力抵擋著她如此熱切地渴望的情人的臂膀。
旅店老闆的妻子每次來看醫生,說話都會變得更加自在一點,在他面前待上一兩個小時后,從樓上下來走到主街上,她有種煥然一新的感覺,似乎更有力量抵抗生活中的沉悶乏味了。她朝前走去,身體搖擺的節奏近乎少女,但是,等她回到自己屋裡,在窗邊的椅子上坐下時,當黑暗降臨,旅店餐廳的一個女孩給她端來晚飯時,她會讓這種激|情冷卻下去。她的思緒飛回了熱烈地渴望冒險的少女時代,回想起在還可以冒險的那段時光里擁抱過她的男人們的手臂,特別是回想起一個曾經是她情人的男子,在激|情迸發的時刻對著她大喊了一百多遍,一遍又一遍瘋狂地重複著同樣的話:「寶貝!寶貝!可愛的寶貝!」她覺得,這些話表達出了自己一生都想得到的東西。
喬治·威拉德被一種瘋狂支配著,想要揭起蓋在母親屍體上的被單,想看看她的臉。這種念頭緊緊地抓住了他。他堅信躺在眼前這張床上的人不是媽媽read.99csw.com,而是別人。這種感覺如此真實,幾乎讓人無法抗拒。被單下面的身軀那麼修長,雖然死了,看上去卻依然年輕而優雅。在這個被某種奇異的幻覺操控著的少年看來,有一種莫可名狀的美。他強烈地感覺到眼前的身體是活的,下一刻將有一個美麗的女人從床上跳起來走到他面前,他受不了這種懸而未決的狀態。他一次又一次把手伸出去。有一回他觸到了蓋在母親身上的白被單,揭開一半后又沒有勇氣了,他像里菲醫生那樣,轉身走出了房間。他在門外的過道里站住,全身開始戰慄,以至於不得不用手扶住牆壁。「那不是我媽媽,躺在那兒的不是我媽媽。」他輕聲對自己說,身體又一次因為恐懼和不相信而顫抖起來。來守靈的伊麗莎白·斯威夫特大媽從旁邊一間屋裡出來時,喬治握著她的手哭了起來,腦袋不停地左右搖晃,傷心得眼前發黑。「我的媽媽死了,」他說,然後又撇下大媽轉過身死死地盯著他剛從裏面走出來的那扇門,「親人,親人,可愛的親人啊!」這孩子在某種外在的動力的驅策下大聲嘟囔著。
伊麗莎白死於三月的某一天,那年她的兒子喬治已經十八歲,可是這個年輕人對她死亡的意義還沒什麼體會。只有時間會讓他懂得。一個月了,他看見母親面色蒼白,動都不動,無聲無息地躺在床上。接著,某天下午,醫生在過道里攔住他說了幾句話。
里菲醫生直到伊麗莎白死後才再次見到這個他曾摟在懷裡的女人。夏天的午後,在診所里,當他差點成了她的情人時,一件多少有些古怪的小事迅速結束了他的愛情。當這兩個男女緊緊地摟抱在一起時,診所樓梯上傳來沉重的腳步聲。兩個人都跳了起來,渾身顫抖地站著聽了一會兒。那是巴黎綢緞公司的某個夥計弄出的聲音。他把一隻空箱子扔在過道里的廢物堆上,弄出巨大的聲響,接著又步履沉重地走下樓去。伊麗莎白幾乎立刻跟著下了樓。跟這位朋友交談時在她身上復活的某種東西頃刻間死掉了。她變得歇斯底里起來,里菲醫生也一樣,談話再也無法繼續下去。她走在街上,體內的血還在沸騰,但是等她從主街出來看到前面新威拉德旅店的燈光時,她開始顫抖,雙膝打戰,有一剎那她覺得自己會摔倒在街上。

伊麗莎白·威拉德想不起在她五歲時就死去的母親。她的少女時代是在難以想象的危險狀態中度過的。父親是一個老想圖清靜的人,而旅店事務又不允許他清靜。他也是平日里和死前都病怏怏的。他每天起來時都滿臉的歡樂,可是到早晨十點所有的歡樂已經從他心中溜走了。客人抱怨旅店餐廳的收費,或者哪個收拾床鋪的女工結婚走了,他就用腳跺著地板咒罵。到了晚上,他上了床,想到自己的女兒在進出旅店的人流中成長起來,傷心得要命。等姑娘長大些,晚上開始跟男人出去散步時,他很想跟她談談,他試了,但沒成功。他老是忘記自己想要說的話,把時間都浪費在自怨自艾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