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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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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起來走進屋子,在通向後花園的門口站住傾聽。媽媽開始說話了。「這兒沒人適合跟海倫這麼有修養的女孩來往。」她說。
喬治走進一塊空地,匆忙中跌倒在一堆垃圾上。一隻空桶上突出的釘子劃破了他的褲子。他坐在地上咒罵了幾句,然後用一根別針別住裂口,站起來繼續往前走。「我要去海倫·懷特家,我就是要去。我要直接闖進去。我要說我想見她。我要直接進去坐下,我就是要這樣。」他堅定地說,翻過一道籬笆開始跑起來。
兩個少男少女一起度過的那個銘刻在記憶中的夏夜,現在冷靜地看顯得挺傻。他們沿著一條鄉間大路出了城,然後在一片玉米地的籬笆邊站住,地里的玉米離成熟尚有一段時日。喬治·威拉德脫掉外衣,搭在手臂上。「嗯,我住在溫斯堡——沒錯——我還不曾離開過家,可我正在長大,」他說,「我不停地讀書、思索。我將努力干出點事情來。」
這個茫然無措的少年抓著女孩的手臂,聲音有些顫抖。兩人又沿著大路往城裡走去。喬治在絕望中開始吹噓。「我要做個大人物,溫斯堡從未出過的大人物,」他宣稱,「我希望你做點事。我說不來是什麼事。也許這跟我沒關係。我希望你盡量跟別的女人不同。你明白的。我告訴你,這跟我無關。我希望你美麗。你懂我的意思。」
喬治·威拉德這個俄亥俄的鄉下少年正在迅速成熟起來,各種新的念頭不斷在他頭腦中穿梭。那一整天他都在集市的人群中孤獨地遊盪。他就要離開溫斯堡了,他想在某個大城市的報社找份工作,他感到自己長大了。瀰漫在他心中的那種情緒只有大人能理解,小孩是不會懂的。他覺得自己老了,有些疲憊。記憶在內心復甦。他感到成熟的感覺使他同別人分離開來,令他的形象平添了幾分悲劇感。他需要有個人理解媽媽死後主宰他內心的那種感覺。
海倫·懷特也處在變化的時期。她以年輕女人特有的方式感覺著喬治感覺到的東西。她不再是一個小女孩,她渴望獲得女性的優雅和美麗。她從上大學的克利夫蘭回到家裡,想在集市上逛一天。她也開始回首往事。白天,她跟媽媽的客人,一個在學校教書的年輕男人,坐在看台上。這人是個書獃子,她一見就感覺不中意。在集市上,她倒是挺高興讓人看見自己跟這樣一個衣冠楚楚的陌生人在read.99csw.com一起。她知道他在這兒會招來別人的注目。整個白天她很快樂,可是到了晚上她開始焦躁不安。她想打發走教師,想躲開他。他們一起坐在看台上時,她以前的同學都在盯著他們倆看,她如此關注自己的男伴,以至於他對她發生了興趣。「學者是需要錢的。我應該找個有錢的女人結婚。」他暗自沉思。
喬治·威拉德在變得成熟的時候,心裏想到的是溫斯堡銀行家的女兒海倫·懷特。他意識到在他日益長成一個男人的同時,她正在成長為一個女人。在他十八歲那年夏天的某個夜晚,他們倆在一條鄉村大路上散步,他抑制不住衝動,在海倫面前夸夸其談,想在她眼裡顯得成熟和更有分量。現在他懷著另外一種目的去找海倫,想向她訴說他心中那些剛剛產生的衝動。他曾努力想要海倫把自己當作男子漢,而那時他對男子氣概還一無所知,現在他想和海倫在一起,讓她體會到他堅信已經在自己身上發生的深刻變化。
喬治和海倫站起來朝黑暗中走去。他們沿著一條小路走過一塊還沒收割的玉米地。風在乾枯的玉米葉子中間輕輕地呼嘯。在回城的路上,他們那種出神的狀態消失了一會兒。他們來到水廠的坡頂上,在一棵樹旁站住,喬治再次摟住了女孩的肩膀。她急切地抱住喬治,接著,衝動又一次迅速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們也不再親吻,而是稍微站開了點。他們對彼此越來越尊重。兩人都感到有些難堪,為了擺脫這種難堪,他們成了兩隻年輕的動物。兩人大笑著開始你推我搡。在某種程度上,他們被自己的情緒抑制和凈化了。他們變得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既不是男孩也不是女孩,完全是兩隻興奮的小動物。
兩個人就這樣下了山。在黑暗中,他們像青春世界里兩個漂亮的小東西般嬉鬧著。有一次海倫飛快地往前奔跑時絆了下喬治,他立馬跌倒在地。他扭動著身子大喊大叫,大笑著滾下了山坡。海倫緊跟其後。她在黑暗中駐足片刻。她頭腦中有過什麼屬於女性的想法,誰也無法知道。到了山腳下,她走到少年跟前,挽起他的手臂,嚴肅而沉默地走在他身邊。由於某種原因,他們無法解釋自己已從這個共同度過的沉靜的黃昏得到了需要的東西。男人或男孩,女人或女孩,他們在一瞬間抓住了那使男人和女人在九*九*藏*書現代世界可能過上成熟生活的東西。
溫斯堡喧囂的一天悄然消融在晚秋的長夜中。農場的馬沿著空曠的鄉間大道拉著疲憊的東家緩緩離去,夥計們開始收拾擺在人行道上的貨物樣品,鎖上店鋪的門。劇院里還匯聚著一群人在看演出,遠遠的主街那邊,提琴手們調好了樂器揮汗演奏,年輕人的雙腳在地板上旋轉。
每個少年在他的人生中都會有那麼一個時刻,他第一次開始反省自己的生活。也許就在這一瞬間,他跨過了那條界線,成為男子漢。這個少年走在小城的街道上,思索著未來以及自己將在這個世界上扮演的角色。雄心和悔恨之情開始在心中蘇醒。某種事情突然就發生了。他在一棵樹下站住,好像在等待一個聲音喊他的名字。往事的幽靈悄然溜進了他的意識之中,身外的聲音輕輕傳來人生有限的訊息。他從對自己和未來無比確定變得毫無把握。如果他是個愛幻想的少年,那麼一扇門開啟了,他第一次俯視這個世界,看著——好像他們排著隊從他面前走過——無數人在他之前從虛無中來到這個世界,走完了一生又化作虛無。他開始體會到成熟的憂傷。他有些緊張地發覺自己不過是鄉村街道上隨風飄蕩的一片落葉。他知道,雖然朋友們對自己很支持,但他肯定無法掌控自己的生死,他就像個隨風飄來飄去的東西,一個註定要像莊稼那樣在陽光下枯萎的東西。他渾身顫抖,熱切地張望著。他這十八年來的生活彷彿只是一瞬間,在人類漫長的征途中不過是呼吸間的事。他已經聽到了死亡的召喚。他一心想跟另一個人接近,想去撫摸另一個人,想被另一個人撫摸。如果說他更希望那個人是女人,是因為他覺得女人溫柔,懂他。他最需要的是理解。
在銀行家懷特家的前廊上,海倫焦灼不安,心神恍惚。那個教師坐在母親和女兒中間。女孩覺得他的談吐很無聊。雖然他也是在俄亥俄一個小城長大的,可是卻做作地拿出大城市人的派頭。他想顯得見多識廣。「我很高興你給我這個機會來了解大多數女孩的出身背景,」他說,「懷特太太,承蒙厚愛,讓我來這裏玩一天。」他轉過來沖海倫笑笑。「你的生活仍然同小城密切相關吧?」他問道,「這兒有什麼你感興趣的人嗎?」海倫覺得他的聲音聽上去既自負又嚴肅。
喬治和海倫從蓄水池邊https://read.99csw•com的小路走過去,往上走向集市廣場。由於海倫在身邊,在小城擁擠的街道上瀰漫在年輕人內心的那種孤獨感既支離破碎又愈加強烈了。他所感覺到的一切都在她內心反映出來。
平時喬治·威拉德對騎手莫耶的夸夸其談很感興趣,此刻卻感到憤怒。他轉過身匆匆順著街道走了。「這個牛皮大王,」他氣急敗壞地說,「他幹嗎要這樣吹噓呢?他幹嗎不閉上嘴?」

在黑暗中,在看台的屋頂下,喬治·威拉德坐在海倫·懷特身邊,清清楚楚地感覺到在生存的大格局中自己是何等的微不足道。這個人們整日為各種俗務汲汲營營的小城很讓人惱火,現在他離開了,火氣隨之消散殆盡。海倫的出現讓他獲得了新的生命。似乎她用那雙女性的手幫他在自己的生命機器上作了些精微的調整。他開始懷著某種敬意想起他一直生活在其中的小城的芸芸眾生。他尊重海倫。他想要愛她和被她所愛,可是他並不想在這一刻被她女性的氣息所迷惑。他在黑暗中握住她的手,當她悄悄地靠過來時摟住了她的肩膀。一陣風吹來,他打了個寒戰。他竭盡全力想要捕捉和理解襲上心頭的情緒。在黑暗中的那塊高台上,兩個敏感得古怪的人類小分子緊緊地摟在一起等待著。兩人心中有同樣的想法。「我來到這個孤獨的地方,這兒還有另一個人在。」這就是他們感覺到的最重要的東西。
黑暗中,海倫·懷特和喬治·威拉德坐在看台上默默不語。出神的狀態時斷時續,他們轉過來,在暗淡的光亮里儘力凝視著對方的眼睛。他們親吻了,但衝動並不持久。集市廣場地勢較高的那邊有四五個人在收拾下午參賽的馬。他們生了一堆火,用小壺燒著水。只見他們的腿在火光中來回走動。起風時小小的火苗會瘋狂地跳躍。
海倫·懷特也在想著喬治·威拉德,甚至在他在人群中憂鬱地遊盪著想念她的時候。她記得那個夏天的夜晚他們一起散步的情形,而她還想跟他散步。她想著在城市度過的那幾個月,去劇院,看著燈光照耀的大街上人流熙熙攘攘,這些深深地改變了她。她需要喬治來感覺和體會發生在她身上的這種深刻的變化。
在每年一度的集市散場后,走進這個中西部小城邊上的廣場,這種經歷中有某種令人難忘的東西。你絕不可能忘記這種感覺。四處都是幽靈,九_九_藏_書不過不是死人的,而是活人的。在剛剛過去的白天,那麼多從小城和附近鄉村來的人涌到這裏。帶著妻子兒女的農民和住在那數百棟小木屋裡的人們聚集到由木板牆圍住的這塊地方。小姑娘們在這裏嬉笑,滿臉鬍子的男人則談論著他們的生計。這裏洋溢著生命,生命在這裏躁動不安。現在是晚上了,生命都已散去。寂靜得幾乎令人害怕。當一個人默默地隱藏在一棵樹旁,他天性中的內省傾向會更加強烈。想到人生的虛無,他不禁毛骨悚然,而與此同時,如果小城裡的人都視他為親人,他又會強烈地熱愛生活,以至於淚盈于眶。

在溫斯堡集市廣場上頭有一個半荒廢的舊看台,從來沒漆過,木板全都變形了。集市廣場位於從瓦恩河谷綿延而上的小山頂上。晚上從看台上越過玉米地望去可以看見小城的燈光照亮了天空。
溫斯堡主街的店鋪和人行道上擠滿了人。夜幕降臨,馬在嘶叫,店鋪里的夥計跑來跑去都忙瘋了,小孩子們一邊瞎跑一邊大叫,個美國小城在投入全副精力自娛自樂。
喬治感覺孤獨極了,他沮喪得簡直想痛哭,但驕傲驅使他甩開手臂快步向前走去。他走到韋斯利·莫耶的馬車房前,站在陰影里聽一群人談論賽馬,韋斯利的那匹種馬托尼·蒂普今天下午在集市上得了個第一。一群人聚集在馬棚前,韋斯利在大夥面前昂首走來走去,一個勁兒地吹噓。他手裡握著一根皮鞭不停地抽著地面。燈光下揚起團團塵土。「你們別說了,」韋斯利大聲說,「我不擔心,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他們會輸。我不擔心。」
喬治不說話了,兩人默默地進了城,沿著街道向海倫·懷特家走去。到門口的時候,他想說點讓人印象深刻的話。一些句子浮現在腦海中,但好像全都無比空洞。「我想——我常常想——我心想你會嫁給塞思·里士滿。我現在知道了,你不會。」海倫穿過大門朝屋子走去時,他所能找到的全部的話就是這些了。
「嗯,」他解釋道,「關鍵不是這個。也許我最好不要再說了。」
在青春時期,從來都有兩種力量在人們內心互相鬥爭。熱情而不假思索的小野獸與內省和記憶相互鬥爭,而支配喬治·威拉德的是那種較為成熟的東西。海倫體會著他的情緒,滿懷敬意地走在他身旁。他們登上看台,爬到最上面一排,在一條長凳上坐下。
那是一個深https://read•99csw•com秋的黃昏,溫斯堡的全縣集市吸引了一群又一群鄉下人來到城裡。白天天色晴麗,晚上溫暖舒適。從城裡延伸過來的大路經過特魯寧山伸向此刻滿是枯葉的漿果田間,過往的馬車揚起一團團灰塵。孩子們蜷成小球睡在馬車裡凌亂的草鋪上。他們的頭髮上沾滿了灰,手指又黑又黏。塵土從田裡席捲而過,落日為其鍍上了一層彩色的光輝。
在溫暖的秋夜,喬治·威拉德站在樓梯上看著主街上涌動的人群,他想起玉米地旁邊的那次談話,為自己扮演的角色感到害臊。街上的人像關在圈裡的牛羊一般擠來擠去。馬車和貨車幾乎填滿了狹窄的道路。一個樂隊在演奏,小男孩們在人行道上賽跑,在大人們的腿之間奔竄。紅光滿面的小夥子挽著女孩很不自然地走來走去。一家店鋪樓上的房間要舉行舞會,提琴手們在調試樂器。一扇開著的窗子里不時飄出斷斷續續的聲音,與嘈雜的人聲和樂隊響亮的喇叭聲攪在一起。各種聲音混在一起,弄得威拉德心煩意亂。到處都是擁擠著向前移動的人潮。他很想一個人躲開理理思路。「如果她願意跟那個傢伙待著,就隨她去吧。我幹嗎要在乎呢?跟我有什麼關係?」他低聲恨恨地說,沿著主街穿過赫爾雜貨鋪來到一條小街上。
海倫從屋后的樓梯上下去來到花園裡。她在黑暗中站住,渾身開始戰慄。她覺得這個世界到處都是喋喋不休、毫無價值的人。她懷著熾熱的渴望從花園的門跑出去,從銀行家的馬廄那兒拐過去,來到一條小街上。「喬治!你在哪裡,喬治?」她大聲喊著,內心充滿緊張的興奮。她不跑了,靠住一棵樹歇斯底里地大笑起來。這時,喬治·威拉德沿著黑乎乎的小街走過來,嘴裏在念叨著什麼。「我要直接闖進她家,我要直接闖進去坐下。」他走近時還在念叨。他停下來傻乎乎地盯著海倫。「來吧。」他說著握住了海倫的手。他們低著頭沿著街道從樹下走過。乾枯的樹葉在腳下沙沙作響。現在喬治找到她了,反而不知該說什麼,該做什麼。
年輕的喬治·威拉德從主街上擁擠的人群中奮力擠出來,躲到里菲醫生診所的樓梯上,望著街上的人。他熱切地注視著從鋪子的燈光中涌過的人流,各種念頭在腦海中紛至沓來,他不願去想。他不耐煩地在樓梯板上跺著腳,警覺地望著四周。「她會跟他待上一天嗎?難道我的等待都白費了?」他咕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