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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沙星辰 Terre des hommes 第一章 航線

風沙星辰 Terre des hommes

第一章 航線

停靠站無法給予我們關於飛機當前所處位置的任何消息:「沒有數據顯示,沒有數據顯示。」雲層與霧氣讓飛機身在某處,卻又行走于虛無中。
半個鐘頭后,我坐在自己的小行李箱上。在潮濕的人行道上,我等待著公共汽車的出現。所有的同伴們,在他們的第一次飛行前,都經歷過這麼一刻漫長的等待。汽車終於出現在了街的拐角處。那是一種響徹著鐵軌一般雜音的老式公車。我和還沒睡醒的海關工作人員,以及幾個普通辦事員一起,擠在汽車狹窄的座位上。車廂里一股沉悶與腐朽的氣味。好像布滿了灰塵的行政機關里,一個黯淡的辦公室,將一個男人的生活一點一點地吞蝕掉。汽車每隔五百米停一次,於是車上就又多了一個秘書,一個海關辦事員,或者是一個檢查員。那些已經蒙矇矓矓睡著的乘客,當新的乘客上車的時候,他們會努力打起精神,與對方打個招呼。然後,又立即被濃濃的睡意侵佔了。這陰鬱的老公車,就如此緩慢地行駛在圖魯茲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飛行員混在人群中,沒有人知道他是做什麼的……一路上路燈林立,目的地離得越來越近。這輛老公車,它不過是你和我,以及所有的人在變成蝴蝶飛翔在天空中以前,不得不棲息在裏面的蟲繭。
那天一樣是凌晨三點。一片寂靜中,坐在陰影里的主任對檢查員說:
就在我們已經絕望時,左前方一個閃爍的亮點,撕下了隱藏在霧氣中地平線的面具。我感覺到一種近乎狂亂的喜悅。而坐在邊上的內里,則唱著歌身體朝著我傾斜過來。這點光亮並不來自某個停靠站,它應該屬於某座燈塔。因為夜晚的撒哈拉,一切停靠站的燈光都被熄滅,像是一片死亡的土地。那光線繼續閃爍著,片刻后熄滅了。我們於是朝著另一處閃著光線的地方繼續飛行。
這就是今天全機組人員在旅途中的狀態。他們或許都不覺得自己正處在某種行動中。他們離所有的坐標點都無比遙遠。然而引擎響徹機身的呻|吟聲卻賦予這看似平凡的一切以特殊的內容與意義。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然而在那些數據表裡,指針間,卻正進行著人眼看不見的鍊金術。那些神秘的手勢,欲言又止的話語,所有的注意力都在為奇迹的發生做準備。當那一刻終於來到時,飛行員也終於可以舒口氣,將額頭貼在窗玻璃上。黃金長於虛無中:它在中途停靠站的紅綠燈下閃爍著。
我們並不確定飛機是否還剩下足夠的汽油,能將我們帶回海岸。即使能抵達海岸,也必須找到可以著陸的停靠站。然而當時,月亮正在慢慢地落下。在沒有任何角動力消息的條件下,加上一片漆黑的天空,飛機幾乎是盲目地在空中飛行著。月亮在一層蒼白如雪的霧氣中,像一堆木炭似的逐漸熄滅了。頭頂上的天空,立即被雲層遮蓋了起來。我們行走在雲層與霧氣中,一個全無光影的空洞世界。
只要某處有光亮,我們就抱著某種盲目的希望,往它的方向飛過去。假如那亮光持續著不熄滅,我們立即企圖證明,它來自航線上某個停靠站。「前方有燈火,」內里同西斯內羅站聯絡著,「請關閉燈火,連續三次亮燈。」西斯內羅站按照內里的要求操作,可是我們面前的燈光卻依舊閃亮著,沒有熄滅。
坐在我身邊的公務員,你從來都沒有從這堵牆翻越出去的機會。這不是你的錯。你只是用盡全力,搭建著那蒙住了雙眼的平和生活。就像飛蛾一樣,它們總是往有光亮的地方飛舞過去。你在那布爾喬維亞的、一成不變又令人窒息的外省生活方式中,舒適地將自己就這麼安頓下來。你築起這道謙卑的牆壁,用它來抵擋狂風、海浪與星星。你不再想為那些嚴峻的問題而操心擔憂了,因為你好不容易才擺脫了昔日沉重的生活負擔。你不是生活在某一個遊盪的星球上的公民,你也不會去提出沒有答案的問題:你只是一個生活在圖魯茲的小布爾喬維亞。在曾經還來得及做些什麼的過去,從來沒有人抓住過你的肩膀,對你說些什麼。如今,你自己堆砌成的黏土,早已經風乾變硬。你身體里曾經沉睡著那顆音樂家、詩人或者天文學家的心靈,再也沒有人能將它喚醒了。
大海亦是如此。對普通的乘客來說,從高空中望下去,浪花既顯得靜止不動,風暴也就讓人無法捕捉到它們的蹤影。結冰的水面上,那一大片一大片的白色浮冰,展露著斷裂的痕迹與紋路。只有機組人員才了解,這片白色的浮冰意味著水上迫降是不可能進行的。它們對飛行員來說,就如同一條有毒的河流。
終於有那麼一天,主任把我叫到了他的辦公室。他簡單地對我說:
那個晚上,紀堯姆給我上的是一堂多麼奇妙的地九-九-藏-書理課!他並不教授我關於西班牙的知識,而是試圖把西班牙變成我的一個朋友。他既不跟我討論水文地理學,也不談當地的人口、畜牧這些問題。他不跟我講瓜迪克斯這個城市本身,而是向我講述它附近某一片田野邊的三棵橙子樹:「你要當心這些樹,在地圖上做個記號……」於是,這三棵樹立即就比內達華山脈還顯得重要。他也對洛爾卡不感興趣,倒是跟我講了一大通關於洛爾卡附近的某一個農莊。農莊的主人,一個農夫與一個農婦,是如何經營這片被外面世界所遺忘的一望無際的一百五十平方公里的土地。他們棲身在山谷上,如同一座燈塔的守護人。那片星光下,如果有什麼人遇到了危險,這兩個守護人是隨時做好了幫助別人的準備的。
就這樣,航空飛行這個特殊行業,它所苛求的一切,正在改變、豐富著這個世界。它讓你領會到這一出出重複的劇目中,每一次蘊涵著的不同的意義。對於乘客來說單調重複的風景,卻對機組人員有著完全不同的意義。地平線上堆積的雲層,對掌控飛機的人來說,早已不是一幅單調的裝飾畫。它刺|激著他們的肌肉,時時地向他們提出挑戰。他們意識到這一點,觀察著研究著它,用一種真正的語言維繫著他們之間的關係。一個又一個的山頂,它們的臉龐在顯示著些什麼?在滿月的照耀下,它們是最適宜的方位坐標。但是如果飛行員盲目地在空中翱翔著,無比困難地糾正著自己的偏航,對自己所處的位置並不確定,那這些山頂就變成了危險的炸彈。它將夜晚變成海洋,只要有一個尖頂露出水面,海水立即變得波濤洶湧。
一瞬間,這個靜謐、平坦而簡單的,當你從雲海中浮出的那一刻探索到的世界,對我而言忽然擁有了一種完全陌生的意義。那種溫柔變成了一個陷阱。我能夠想象得出,在我腳下鋪展的這片白色海洋,隱藏著怎樣致命的騙局。那裡既沒有屬於人的喧囂與羈動,也沒有城市中的車水馬龍。佔領它的,只有無邊的絕對的寂靜。對我來說,這個白色的陷阱變成了一條界線。它分隔著現實與幻境,讓已知的世界與未知的一切遙遙相望,無從聚首。我猜想,一齣戲它本身也許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只有當某一種文化,某一種文明,或者某一種職業來詮釋它的時候,它才擁有屬於它的內涵。就好像那些山裡人,他們也一樣見過白色的雲海,然而他們永遠也不會發現,雲海下那層無與倫比的窗帘。
我們似乎是在這一個又一個的行星中迷路了。這一片你永遠無法踏及的星空中,我們尋找著屬於我們的那顆星星。只有它是飽含著我們所熟悉的風景與溫柔的。
我們也都經歷過,離下一個停靠站只剩下兩小時的時候,突如其來的迷航。
1926年,我以年輕飛行員的身份進入拉泰克埃爾公司,也就是法國航空公司的前身,負責圖魯茲到達喀爾航線的飛行。我也是在那裡,學習了關於飛行員這個職業的一切。和所有的同行們一樣,在有幸駕駛飛機前,我經過了那麼一段新手的實習期。試飛,從圖魯茲到佩皮尼昂的來回旅行,冰冷的停機庫里令人抑鬱的氣象課程。我們生活在對陌生的西班牙山脈的恐懼中,以及對前輩飛行員的某種敬畏情感中。
燈光下,西班牙在我的地圖上,一點一點地變成一個充滿童話的國度。我在地圖上做了各種信號,哪裡充滿了陷阱,哪裡將會是我的避風港。農莊,三十隻綿羊出沒的草原,那條水流,統統被記錄下來。
我不時捕捉到這些人低沉的交談聲。他們談論著疾病、金錢,還有令人傷心的家務事。這些談話勾勒出那堵黯淡的監獄的牆,無情地將人們關閉在裏面。忽然,我的眼前出現了在召喚著我的命運的面孔。
「啊!」檢查員回答道。
坐在公車最後面的主任,只是簡單地回答了一句:「沒有。」我們等待著下文,主任卻再沒有說過一個字。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所有的人都明白了,這句「沒有」後面,是沒有下文的。萊克里萬沒有在卡薩布蘭卡降落,他也再不可能在這個世界的其他任何一個角落降落。
我們還一一列出了被地理學家們所忽略的各種細節。因為令地理學家們感興趣的,通常只是那條穿越各大城市的埃布羅河。他們並不關心莫特里爾西部的草地下,還隱藏著另一條水流,而它正是周邊三十多條河流的源頭。「你要小心這條水源,它侵蝕著周圍的田野……記得在地圖上做一個記號。」我還記得莫特里爾的那些蛇。它們看起來極其普通,只不過時而輕輕地呻|吟著,吞下一兩隻青蛙。然而它們從來都是只閉著一隻眼睛睡覺。在飛機用來迫降的寬九*九*藏*書闊的草原中,它們靜靜地躺在草坪上,審視著遠處的一切動靜。一有機會,就立即如同火焰一般舞動起來……
那個聲音變得越發的緩慢,「但是請您記住,在那層雲海下隱藏著的,是永恆。」
這是一條來自昨天晚上我們的出發地卡薩布蘭卡的消息。飛機當時因為交接而延遲了起飛的時間,隨後我們就在空中偏離了航線兩千公里,迷失在雲層與霧海中。這條消息代表官方,從卡薩布蘭卡機場發來。「聖埃克蘇佩里先生,由於您在卡薩布蘭卡起飛時,螺旋槳在旋轉時靠停機庫太近,我不得不向巴黎要求對您處罰。」我當時的確是將飛機靠停機庫太近了,這位先生因此而生氣也是完全正常的事情。我已經在機場的辦公室里,非常謙卑地聽了他一大堆的責難。而他此時的這條消息,在這片濃厚的霧氣與充滿威脅氣息的大海中,卻顯得如此的不協調。我們手中駕馭的,是這架郵航與我們自己的命運。我們正困難無比地為此搏鬥著,這個男人卻在這個時候,清算他對我的怨恨。我和內里完全沒有因為他的消息而覺得生氣或者懊惱,反而感到一陣巨大的喜悅。在這架飛機里,我們兩個才是唯一的指揮者。他難道沒發現,從坐上飛機那一刻開始,我們袖子上印著的「下士」級別,已經變成了「隊長」的頭銜?他正在打擾著屬於我們的夢境。當我們從大熊星飛到射手星時,當我們此時唯一關心的是背叛了我們的月亮時,他不合時宜地打擾著我們……
當我走進他家時,他微笑著對我說:
我站在那裡,等待著他允許我離開的指令。一陣沉默后,他說:
儘管燃油正在一點一點地耗盡,我們卻不放棄任何一個發光的目標體。每一次的嘗試,對我們來說,都是一次生的機會。可是每一次,那亮光都來自燈塔,而不是我們尋找的停靠站。
即使是一程令人愉快的旅途,飛行員也無法以一個觀眾的身份欣賞一路的風景。天空與大地的顏色,海面上風吹過留下的痕迹,黃昏時金色的雲彩,他都不能潛心觀賞。他好像一個開墾土地的農民,時時要分析掌握著春天的來臨,霜降的危險,下雨又會給他帶來些什麼。飛行員要破解那雲、霧與歡樂的夜中,隱藏著的種種消息。只有在掌握了這所有的消息以後,在遇到了自然的挑戰時,飛行器才會越發地服從人的指揮。當飛機行走在暴風雨組成的法庭中,他所要面對的是山川、大海與風暴,這三個神靈將與他爭奪手中掌控的那架飛機。
這些常常在餐廳中與我們擦肩而過的老飛行員,看起來粗糙而冷淡。他們時常有點高高在上的,給我們這樣那樣的意見。當他們其中的某一個,從阿利坎特或者卡薩布蘭卡飛回來,穿著被雨淋濕的皮夾克加入到我們中間時,總有一個新飛行員,會忍不住靦腆地向他詢問關於旅途的一切。他們簡短地回答著,向我們敘述在空中遭遇到的風暴。這一切的講述對我們來說,構成了一個無與倫比的世界。那是一個充滿了陷阱與圈套,四處皆是懸崖的世界。這個世界里,黑色的長龍守衛著山谷的入口,千萬束的閃電好像花環一般覆蓋著山頂。老飛行員們以某種近乎科學的方法,令我們維持著對他們的尊敬。然而遲早會有那麼一天,他們當中的某一個,會消失在茫茫高空中,再也無法回到我們中間。
忽然之間,傳來了圖魯茲站的聲音,那遠在四千公里以外的圖魯茲。圖魯茲問道:「飛機的型號是不是F……」(具體型號數據我已經不記得了)。「是的。」「這樣的話你們還有兩小時的燃料,該型號的蓄油裝置與標準型號不同。請調整方向飛往西斯內羅。」
當我收到那事關生死的重要命令的時候,我正站在擺放著聖誕禮物的櫥窗面前。亮著燈的櫥窗里,好像展示著這世上一切的商品。我面對著它,驕傲地品嘗著來自航空公司的暫時推遲飛行的指示。我是一個受到威脅的戰士,這些在我面前閃爍著的水晶、燈罩、書本,能帶給我些什麼?在第一次起飛前,我已經品嘗到了屬於夜間航班酸澀的果肉。
只有它,擁有我們所尋找的……我會向你們講述,當時出現在我眼前的一幅幅畫面,也許有人會覺得那很幼稚。即使是在這種極端的危險中,我們仍然有著和普通人一樣的煩惱與牽挂。我當時又餓又渴。我想,如果我們能找到西斯內羅停靠站,就能把飛機裝滿汽油,然後在卡薩布蘭卡降落。涼爽的早晨,我們將結束工作。內里和我一起來到市中心,小酒館已經開門營業了……我們兩個找張桌子坐下來,面前擺著牛奶咖啡和熱羊角麵包,嬉笑著談論昨天晚上的危險情景。那將是屬於我和內里的來自生命九-九-藏-書的禮物。對一個年老的農婦來說,只要一幅簡單的神的畫像,或者一串念珠,就能讓她與神相會。而我,那第一口熾熱的、混合著牛奶與咖啡滋味的芬芳,就足以讓我沉浸在活著的喜悅中。也正是當牛奶、咖啡與麥子在口中融合的那一刻,我能感覺到同靜謐的田野、異國的植被之間的交流,同腳下的大地神奇的相知相通。在所有的星光中,只有那麼一顆,能給予我們黎明時分那頓早餐獨特的溫柔。
與紀堯姆告別後,我感覺到有一種在這寒冷的夜色里獨自行走一段的需要。我豎起了大衣的領子,帶著一種莫名的熱情,行走在陌生的人群中。與素不相識的人擦肩而過,令我因裝滿了秘密的內心而變得無比自豪。他們不認識我。而他們的煩惱、衝動,將在太陽升起的那一刻,一齊被裝進郵包,由我來為他們傳遞。他們的希望與夢想,將會通過我的雙手抵達目的地。我被厚重的大衣包裹著,在人群中邁著好似保護者一般的腳步。可是,人們卻是無法了解我的孤獨的。
老公車早已消失不存在了。然而它的簡陋和不舒適,卻一直生動地留在我的記憶中。它多少象徵著在飛行員的職業中,迎接壞消息到來之前,艱難卻又不可或缺的準備與鋪墊。一切都以一種令人驚訝的樸素和簡潔的方式進行著。我還記得在我正式成為飛行員的三年後,如何通過一場不超過十個句子的對話,獲知同事萊克里萬在飛行中喪生的消息。萊克里萬是這條航線的一百個同事中的一員。在某一個白天或者是夜晚的濃霧中,他永遠地退出了這個職業。
眼前的局勢在我面前,已經再清晰不過了。我憂鬱地聳了聳肩膀。內里這個時候又遞給我一張紙條,上面的消息如果在一個小時以前傳達到,也許還能救我們的命。「西斯內羅站找到我們目前的位置了,二百十六,但是不能確定……」西斯內羅不再是隱藏在黑暗中而無法觸及的,它在我們的左邊。但是,它離我們究竟有多少距離?內里和我在短暫地討論以後,一致認為,已經來不及了。現在往西斯內羅站方向飛行,我們將冒著錯過陸地的可能性。內里回復著:「還剩一個小時的燃料,維持九十三方向。」
在我第一次起飛前的那個黎明,我與所有的人一樣,經歷著踏入這個職業前,所必須經受的神聖的洗禮。透過玻璃窗,我看著碎石子路上倒映出的路燈。路面的水窪上,風不時地將水面吹動得漣漪起伏。我心想:「說真的,這將是我的第一次飛行,我的運氣真不太好……」我看著檢查員:「這是不是說,天氣非常糟糕?」檢查員疲倦不堪地看了一眼窗外:「這個證明不了什麼。」我於是問自己,判斷好天氣還是壞天氣的標準究竟是什麼。昨天晚上,在談到那些老飛行員不斷灌輸給我們的關於所有不好的預兆的迷信說法時,紀堯姆用他輕描淡寫的微笑將它們統統否定了。可它們還是頑固地佔據了我的思緒:「對那些沒有掌握飛行路線所有的細節的人,要是碰上風暴,我真同情他……真的!我同情這些人!」通常他們在說完這句話以後,為了顯示他們的資歷與優越,會習慣性地搖搖頭,然後用充滿可憐的眼神盯著我們看,好像是在對我們天真的熱情表示無限的憐憫。
這就是我們在正式成為飛行員以前所經受的洗禮。從此以後,我們便踏上了征途。大部分的時候,旅行中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故事。我們像職業的潛水員一樣,平靜地潛入深不見底的大海。這個海洋今天已經被人們掌握研究得很是詳細。飛行員、機械師、通信員不再將每一次出發當做一次探險,而是走進了一個實驗室。他們遵守的,是指針上顯示的各種數據,而不是窗外一片接一片的風景。機艙外的山川被黑暗籠罩著。可它們已經不再是簡單的山川,而是某種需要精確計算的看不見的力量。通信員在燈光下記錄著所有的數據,機械師在地圖上畫著標記,飛行員則不時地根據眼前的地理參照,糾正著飛機的方向。
當我走出主任辦公室的時候,一種幼稚的驕傲佔據了我的內心。黎明來臨的那一刻,我就將載著幾名乘客,成為飛機上的指揮者了。但是在驕傲的同時,謙卑之情依然在我心中無法揮去。我覺得自己並沒有完全做好準備。西班牙是一片缺少避風港的土地。我擔心如果在飛行中真的遇到機械故障,自己會難以找到迫降的平原。我反覆查閱著地圖,然而它除了一遍又一遍地將那片貧瘠的土地呈現在我面前,並沒有給予我任何其他的消息。我喜憂參半,決定與紀堯姆一起度過這個夜晚。紀堯姆是我的同事,他已經在我之前飛越了這條航線。他知道關於西班牙的種種秘密。而此時我需要九*九*藏*書的,正是來自同行的經驗與引領。
所有的同伴們,都經歷過這麼一個早晨。在謙卑地服從那令人有點惱怒的檢查員的同時,內心由衷地滋生出對西班牙和非洲郵航的責任感。也正是此時,三個小時后敢於同奧斯皮塔萊特的閃電鬥爭的飛行員誕生了。四個小時后,他義無反顧地決定繞海飛行,或者在暴風雨、山川與大海的夾攻中,直接向阿爾科伊山脈進攻。
當梅爾莫茲駕著水上飛機,第一次穿越南大西洋,在太陽即將落下時,他到達了熱帶輻合帶。他眼看著龍捲風的尾巴,在自己的面前收得越來越緊,好像砌起了一堵牆一般。然後夜色慢慢地降臨,將這片場景遮掩起來。一個小時以後,當梅爾莫茲鑽進這片雲層時,他走進了一個現實中不存在的幻想世界。
所有的同伴們,都曾經在圖魯茲冬天灰色的天空下,被遺忘在棲息于公車上的人群中。但是也正是在這麼一個早晨,一種屬於帝王般的力量與勇氣在他身上誕生了。五個小時以後,他將把屬於北國冬天的雨點和雪花拋在身後。他將減緩引擎動力,在阿利坎特耀眼的陽光包圍下,一路向著夏天降落而去。
我還做好了與山坡上三十隻綿羊鬥爭的準備。「你以為這片草地空無一人,然後突然之間那些綿羊就向你衝來……」我用微笑來回答這個聽上去實在是有點不怎麼厚道的威脅。
「您明天出發。」
至於地面的通信員,他們則每時每刻,一絲不苟地記錄著來自同事們的消息:「凌晨零點四十分,230航道,機上一切正常。」
我們中間有多少人,曾經把這輛陰冷幽暗的公共汽車當做自己最後的棲身地?六十?八十?被那沉默寡言的司機引領著,行駛在下著雨的黎明中。我看著自己的周圍,陰影中閃動著幾點光亮,香煙的火光讓人的思緒停頓破碎。抽煙的是些上了年紀的公務員。他們又曾經陪伴過多少飛行員,作為他們最後的守衛者?
人們也不會收到那些我在深夜收到的消息。天空中某處也許將有一場風暴,它將令我的首次飛行變得有點複雜。天上的星星一一暗去,可是人們怎麼會知道這所有的一切呢?我是這個秘密中的獨行者。在戰鬥開始以前,我已經知道了敵人的位置……
然而阻攔在我們與那陸地間的距離,卻是如此難以逾越。似乎這個世界上所有的財富,都聚集在一顆迷失了方向的灰塵上。內里這個天文學家,只能企求著眾多的星星,幫助他找到這顆迷路的小塵埃。
我們被某種最奇怪的偶然所拯救著:當我們不再抱有找到西斯內羅停靠站的希望時,我決定垂直地向海岸線方向轉,一直到燃油耗盡為止。我做好各種準備,讓飛機不在海面上墜落。不幸的是,不停地在欺騙著我的燈塔,把我引到了不知道什麼地方。更不幸的是,四面阻礙我們的濃霧,讓我們很難平安地到達陸地。可是,我已經沒有選擇了。
他走到壁櫥邊,從裏面拿出一瓶波特酒和兩隻杯子,然後依然微笑著走到我身邊:
此時航線的停靠站,卻一個接著一個地醒來。阿加迪爾、卡薩布蘭卡、達喀爾站,都紛紛加入到與我們的對話中。所有的無線電通信站都向當地的機場進行了報告,所有機場的負責人都通知了相關的工作人員。他們慢慢地走到我們身邊,好像是圍繞著一個重病的病人一樣。那是一種無用的溫情,但它至少是溫暖的。那是一種枯萎的建議,但它至少是柔和的。
「我們把這瓶酒喝了。你等著瞧,這可管用呢。」
剛剛從睡夢中醒來的檢查員,努力讓自己的思緒變得清晰。他繼續說道:
紀堯姆一身的自信,好像那點亮整個房間的燈泡一樣,揮灑得遍地都是。正是他,在幾年以後,打破了穿行在安第斯山脈與南太平洋之間的飛行次數紀錄。那天晚上的他,臉上帶著無比祥和的笑容,雙臂交叉在胸前,站在燈光下,簡潔地對我說:「無論是狂風、大霧還是下雪,當所有阻礙你飛行的因素出現的時候,你只要想一想在你之前,已經經歷過這一切的同事們。然後你對自己說,『別人能成功的,我也一樣能完成。』」在他說完以後,我攤開了地圖,請他和我一起再看看這場旅行的飛行路線。我坐在檯燈下,彎著身體面對著地圖,倚靠著前輩的肩膀九*九*藏*書,我彷彿又找回了在初中時深夜讀書那一刻的寧靜。
「我已經聽說了,你高興嗎?」
「啊,是嗎?他沒能成功降落?又掉頭飛回去了?」
「萊克里萬今天晚上沒有在卡薩布蘭卡降落。」
那個時期的引擎並不具備如今的安全性能。引擎在毫無徵兆的情況下突然失靈,是飛行員經常會遇到的事故。這種情況下,向岩石盤踞且沒有任何避風港的西班牙大地舉雙手投降,是我們唯一的選擇。「不幸的是,當引擎被摧毀后,飛機也無法支撐太長的時間。」在實習期間,航空公司教我們,如何在引擎報廢的情況下,盡最大可能保護飛機的完整性。這其中最重要的,是不能盲目地飛入岩石區。因此航空公司以最嚴厲的懲罰,禁止飛行員在山區的雲海上飛行。引擎出故障的飛行員,常常會進入這一片白茫茫的海洋,然後在完全看不清楚周圍的情況下,一頭撞在山尖上。
「在西班牙,跟隨著指南針的指示,飛越在雲海上,那是非常美麗而優雅的。但是……」
這就是為什麼這天晚上,一個沉重而緩慢的聲音再次向我重複著相關的條例:
我還記得那些飛行在真實與幻覺邊緣的時刻。來自撒哈拉各停靠站的消息,一個晚上都是錯誤的。於是我和通信員內里犯下了嚴重的判斷錯誤。當我透過濃霧的裂縫看見隱約閃爍的水面,立即將飛行的方向往海岸邊調整。因為錯誤的消息,我們不知道已經在公海上飛行了多久。
被叫醒的時候是凌晨三點。我推開百葉窗,窗外下著雨。我沉重地穿上衣服。
他突然在紙上寫下了些什麼,遞給我。「情況一切正常,我剛剛收到一條你難以置信的消息……」我的心狂跳著,等待他告訴我,究竟是什麼消息救了我們的命。終於,我等到了來自「上天的恩賜」。
海面上的龍捲風層層疊疊地堆積在一起,好像廟宇里黑色的柱子。它們支撐著,也令陰暗的風暴的頂部與底層,看上去更加壯大。透過被撕裂的頂端,某種光線灑落下來,那是柱子間閃耀著的滿月。梅爾莫茲在這片荒無人煙的廢墟中穿行著。他繞過海水洶湧的區域,在月光下飛行了整整四個小時以後,終於找到了出口。眼前的場景用一種難以形容的力量震撼著他,以至於從這片輻合帶走出來以後,他才意識到,自己當時連害怕的念頭都還來不及有。
這個男人應該立即執行的義務,也是此刻他唯一的義務,是給我們提供正確的數據,好讓我們計算不同行星之間的距離。而他提供的所有數據,都是錯誤的。所以他目前可以做的,就是閉嘴。內里在紙上寫道:「他們有時間折騰這些蠢事情,不如動動腦子,想想怎麼讓我們從這片虛幻世界走出去……」這個「他們」概括了這個地球上存在的所有的人,他們的議會、參議院、軍隊和皇帝們。讀著這條來自某個荒唐的,自以為和我們有什麼關聯的人的消息,我們轉向了水星的邊緣。
我不再抱怨天空中飄灑的雨點。這神奇的職業即將向我打開一扇門。兩個小時以後,我眼前舞動著的,將是黑色的長龍與籠罩著山頂的藍色閃電。我一路要閱讀的,則是閃爍在天上的星星。
「所有的相關條例您都已經了解了吧?」
我還記得某一次比里飛行歸來的場景。比里後來在克里比耶山脈中喪生了。他當時坐在我們中間,一言不發地大口吃著飯。他的肩膀好像被旅途中的辛勞擠壓著,難以抬起。那是一個天氣惡劣的夜晚。從航線的這一頭到它的那一端,天空是腐爛的。飛行員穿行在山脈中,如同舊時帆船上被切斷了繩索的大炮,在甲板的污泥上,前後左右地震動著。我看著比里,咽了口口水,然後小心地詢問他,旅途是否順利。比里似乎沒有聽見我的問題,皺著額頭,身體向面前的盤子傾斜著。當天氣惡劣的時候,飛行員在機艙中為了清晰地觀察外部的一切,必須將身體傾斜到風擋玻璃以外。機艙外的寒風則毫無遮擋地、長時間地湧入雙耳。比里終於抬起了頭,像是聽見了我在跟他說話。他試著在回憶著什麼,然後忽然爽朗地笑了起來。他的笑聲頓時點亮了我。比里很少笑,而他短暫的笑容似乎也立即甩掉了臉上的疲倦。他並沒有對自己的勝利做任何的解釋,微笑散去后,就又低下頭,無聲地咀嚼著。在這個灰色的小餐館中,在一群群努力驅趕著白天疲憊的普通公務員中,這個肩膀沉重的同事顯得如此高貴。在他缺乏細膩的外殼下,我彷彿看到了一個天使如何戰勝兇猛的黑龍的場景。
月亮在一層蒼白如雪的霧氣中,像一堆木炭似的逐漸熄滅了。頭頂上的天空,立即被雲層遮蓋了起來。我們行走在雲層與霧氣中,一個全無光影的空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