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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沙星辰 Terre des hommes 第二章 同伴

風沙星辰 Terre des hommes

第二章 同伴

身邊的同事如此逝去,因為他們犧牲于工作中,這種缺失似乎比日常生活中的生老病死所帶來的傷痛要小一些。他在最後一次停靠在某一個站點以後,遠遠地離我們而去了。他的消失也許對我們來說,在一開始並不是致命的。不像人離開了麵包是無法生活的。
好像一個獲得勝利的拳擊手,你滿臉傷痕地回憶著那場奇異的旅途。你用一塊一塊的記憶碎片,拼湊成一幅完整的畫面。在你的講述中,我彷彿看見你如何徒手攀登在四千五百米高的山川上,行走在垂直的岩壁上,沒有冰鎬,沒有繩索,沒有食物。冰雪中你的腳、膝蓋、雙手,鮮血直流。一點一點地被掏空熱血、力量和理智,你帶著螞蟻般的固執,繼續前進著。如何繞過腳下的層層阻礙,摔倒了以後再爬起來,歷盡千險爬上陡坡,卻發現腳下面對的是一片深淵。你不敢給自己任何的休息,因為怕自己再也無法從那積雪堆成的床上爬起來。
天空中下行的氣流,常常帶給飛行員一種奇怪而不自在的感覺。飛機的引擎明明處在一種不正常的運行狀態,可是作為飛行員,我們依然冒著危險繼續飛行。你調整飛機的方向,讓它不至於隨著氣流下降到太低的海拔點。飛行的速度在強烈的氣流攻擊下變得越來越慢,你卻繼續往前衝鋒著。這個時候我們通常會擔心,剛才調整的方向是不是有點過了頭。於是,你又任憑著它被氣流一會兒推到左邊,一會兒掀到右邊。那氣流如此之猛烈,好像整個天空都在往下降一樣。你覺得自己好像是被卷進了一場全宇宙的災難,沒有任何的藏身之處。這個時候企圖退回到剛才氣流還比較平穩的區域,已經是不可能了。那些看似堅固如同支柱的天空,此刻已經被攆碎。你正在慢慢滑入被切割、粉碎成碎片的世界中,而雲層正柔軟地上升著,一點一點地把你吞噬。
你這一站起來,就又繼續行走了三天兩夜。
有一種品德,它無法用言語來形容。或者我們可以稱它為「莊嚴」,只是詞彙在這裏終歸顯得有點單薄。因為這種品德,也可以同時與最歡快的笑容並存。
終於有一天,因為他的鍥而不捨,他成了安第斯山脈的囚犯。
我替你倒上一杯草本茶。
「為了不被雲層中的氣流震得彈出機艙,我不得不鬆開方向盤,雙手緊緊抓牢座椅。機身搖晃得如此劇烈,我的肩膀都被保險皮帶拉出了血跡。霜凍則令我眼前任何觀察儀器都失去清晰的顯示,於是我被氣流從六千多米的高度一下子扔到三千米。」
他與所有這個世界上偉大的生命一樣,願意用自己的枝葉去覆蓋那龐大的水平線。人與其他所有生命的區別,在於他的責任感。在於他面對並非緣起於他的苦難時所表現出的羞愧。當同伴取得勝利時,他所體會到的驕傲。當他在腳下擺放下一塊石頭時,他感覺到這個手勢,也許正在為世界開闢一條新的道路。

這就是梅爾莫茲和其他所有同伴們教會我們的。也許,一種職業之所以偉大,就在於它擁有將人凝聚起來的力量。這其中最珍貴的,是那人與人之間的情誼。
紀堯姆,現在我要講一些關於你的故事。我並不打算嘮叨地敘述關於你的勇氣和職業價值觀。我知道這些讚美總是讓你有些尷尬。在講述你最美麗的探險奇遇的同時,我所要描繪的,是其他的內容。
為了讓自己一天比一天腫脹的腳好繼續行走,你不得不每天用小刀在鞋子上劃開一個口子。
在智利境內的安第斯山脈,一場暴風雪在四十八小時內,留下了總共五厘米厚的積雪。積雪阻塞了所有的飛行空間,泛美航空公司的飛機因此全體掉頭,放棄了原定的飛行任務。你卻仍然選擇了起飛,試圖在空中找到某個突破點。當你飛到南面方向時,終於在六千五百米的海拔點找到了撕開暴風雪的缺口。飛機下方六千米海拔處,安第斯山脈的尖頂透過風雪若隱若現。你將飛機的前行方向瞄準了阿根廷。
生活就是這樣。我們一起成長,一起播九-九-藏-書種,可是那些樹木接二連三消失的歲月,終究還是來到了。同伴們一個一個地離我們而去。從今以後,我們的哀悼中還混合了邁向衰老的隱秘的悔恨。
「三千五百米處,我隱約看見水平方向一堆黑色的實體。我重新掌握了飛機的方向。隨後,我認出了那堆黑色物體,那是阿根廷的鑽石湖。我知道鑽石湖底部呈漏斗型,其中一側是邁坡火山,海拔高達六千九百米。雖然當時我已經從雲層中逃了出來,可是旋渦般的大雪依然讓我什麼都看不見。於是我決定在三十米的高度,繞著鑽石湖盤旋,直到燃油用完為止。折騰了兩個小時以後,我終於著陸了。當我走出飛機的那一刻,風暴立即把我掀翻在地。我才站起來,它又將我吹倒。於是我只能爬到刻度表下,把自己用運輸用的郵包裹起來,就這樣整整四十八個小時,一直等到風暴結束。」
可是漸漸地,我們發現清澈的笑聲是永遠地消失了。秘密花園再也不會為我們開啟。於是我們開始真正的哀悼。它並不痛徹心肺,只是飽含苦澀。
紀堯姆,我曾經讀到過一篇關於如何慶祝你走出歷險的文字。我一直對這幅與現實不符合的畫面耿耿於懷。這幅畫面中,你任意地揮灑著加夫洛什般的任性與洒脫,彷彿生死關頭面對人生最大的危機時,勇氣只是一種年少輕狂的大胆和血性。寫這篇文章的人,一定不了解你。你不是那種在還未面對對手前,會嘲笑、鄙視對方的人。面對風暴,你的反應首先是判斷:「這是一場危險的暴風雨。」然後你接受事實,尋求面對的方法。
你的謹慎開始消失了。我們的呼喚,也已經無法再觸及你。或者說,對你已經顯得好似夢中的迴響一般模糊遙遠。你在不經意間,滑入了一個對你來說如此溫柔美麗的世界。你無須努力,就能品嘗到大地中無限的樂趣。紀堯姆,那一刻,你吝嗇地拒絕了我們希望你回到我們中間的請求。
「最讓我吃驚的是……你知道……」
他的偉大,在於他的責任感。對自己、對飛機,對他的同伴們的希冀的責任感。他知道他的手中,握著同伴們的痛苦與歡樂。他明了自己對其他活著的人蘊涵的所有意義。他也同樣看到了,他的這份職業,對未來的進步所貢獻的一切。
我們中間有哪一個人,沒有經歷過這分分秒秒中,希望越來越渺茫的等待?那種寂靜在每一秒的流逝中,顯得越發駭人,好像某種致命的絕症。我們不是沒有過希望。只是時間一點一點地流淌著,天已經很晚了。於是,我們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自己的同伴是再也不會回來了。他將在自己穿越了無數次的南大西洋的天空中,悠閑地、永遠地棲息著。梅爾莫茲,像一個在田野里收割完麥子的播種者,躺下來靜靜地安然睡去了。
「風暴過去以後,我開始步行,走了整整五天四夜。」
睡夢中,悔恨混合著具體的細節,猛然出現在你意識的最深處。「我想到了我的妻子。我的保險能讓她不至於陷入苦難,但是,那保險……」
在這種失蹤的情況下,必須等待四年,才能得到正式死亡的宣判。這個細節猶如閃電一般穿過你的腦海,頓時抹去了其他所有的畫面。然後你的身體,正面朝著地面,貼在一片積雪的斜坡上……
當他充分掌握了穿越安第斯山脈的飛行技巧以後,他將這項勘探任務交給了紀堯姆。梅爾莫茲繼而開始了對夜間飛行的探索。
消息本身看起來並不令人特別的擔憂,然而在十分鐘的寂靜后,從巴黎到布宜諾斯艾利斯所有的無線電通信站,都不由自主地焦慮起來。十分鐘的read.99csw.com沉寂在日常生活中也許沒有任何的意義,但是在用於郵件運輸的民航中,卻蘊涵著沉重的消息。這十分鐘里,發生了某些也許人們永遠無法窺探到真相的事件。不幸也好,沒有意義也好,它終歸是發生了。命運給出了它的裁定,而面對這一裁決,我們卻聽不到任何的迴音。一隻無形卻有力的手,掌控著那架飛機,或者奔向沒有重心的水上迫降,或者投入墜機的深淵。
「我所經歷的,我向你保證,這世界上還沒哪個畜生嘗試過。」這是我所聽見過的最高貴的話。它將人擺在超越任何階級的位置,它給予人特殊的尊嚴與驕傲。這麼多年來,它反反覆復地出現在我的記憶中。你終於睡著了。在飽經抽打與折磨的身體下,你的意識安靜地躺下了。然而明天,它又將在你醒來時,再次引領著你,左右著你。身體不過是一件工具,一個僕人。而屬於這工具的驕傲,紀堯姆,你一樣擅長描繪它:
我們品嘗著節日般輕快的熱情與歡樂,可實際上,我們卻什麼都沒有。陪伴我們的,只有風,沙,與星辰。在這片燈影昏黃的沙漠中,六七個除了回憶便一無所有的男人,分享著某種看不見的財富。
餐廳里所有認識的與不認識的人,全體互相擁抱著。
包括梅爾莫茲在內的幾個同事,一起開闢了從卡薩布蘭卡到達喀爾的法國航線,途經當時還不完全熟悉的地區——撒哈拉。有一次,引擎在發生故障以後,梅爾莫茲落入了當地土著摩爾人手中。摩爾人在猶豫了十五天以後,最終沒有殺死梅爾莫茲。於是他又重新駕駛著裝滿了郵件的飛機,在這片土地上空起航。
有人將這樣的人與鬥牛士或者那些頑主混淆在一起。他們吹噓著,這些人是如何鄙視死亡。然而我卻嘲笑鄙視死亡的人們。假如他們從未考慮過,那維繫著你我無法割斷的屬於每個人的責任,那麼,或許是因為他們智識的匱乏的,或許來自年少的輕狂。我曾經認識一個剝奪了自己生命的年輕人。我不記得是出於愛情的憂傷,還是文學的失敗,他對著自己的胸膛射了一槍。我只記得,面對著那張蒼白的臉,我看不到任何的高貴,只有無盡的懦弱與不堪。在這張好看的面孔后,在這個男人的頭腦里,一定什麼都不曾擁有過。最多,有那麼幾張年輕愚蠢的女孩子的面容。
門多薩的這間卧室里,我看著熟睡中的紀堯姆。我想,「假如我們讚美他的勇氣,紀堯姆一定會衝著我們聳聳肩膀。可是如果我們讚美他的謙遜,那一樣是在欺騙他。他所擁有的,是超乎這些普通優點之外的更高貴的品質。他用聳聳肩膀來回答我們的褒揚,那是因為他有過人的智慧。他明白,人一旦真正地面對挑戰本身,恐懼就消失了。令人恐懼的,恰恰是對一切的未知。當我們清晰地審視著這一切時,我們就會發現,紀堯姆的勇氣首先來自他的正直與誠懇。」
我搜尋著記憶中,給我留下長久回味的時刻,讓我難以忘懷的分分秒秒。它們統統不是來自金錢和財富。梅爾莫茲的友誼是無價的。與同伴共同走過的艱難歲月,將我們永遠地維繫在一起。
「在沒有任何食物的情況下,你可以想象得出,當我行走了三天以後……我心髒的跳動開始變得非常微弱……我沿著近乎垂直的山坡爬行,身邊就是萬丈懸崖,我不得不一邊爬一邊用手挖洞,好讓自己的雙手有所支撐。可是這個時候,我忽然感覺到心臟失靈了。它似乎猶豫著,歪歪扭扭地敲打著。當我感覺到,它多猶豫了一秒鐘的時候,我停下來。我聽著自己的心跳。這是我從來沒有經歷過的,好像自己的心被掛在高空中懸盪著。我跟它說:『加油,再使點勁,你得繼續跳下去……』要知道,它是一顆多麼頑強的心!它繼續猶豫著,然後又重新出發……實在是為它感到自豪!」
美洲航線開通以後,依然是大胆的梅爾莫茲在詳細研究了從布宜諾斯艾利斯到聖地亞哥的公路段以後,決定在安第斯山脈上建一座橋。要知道,他已經在撒哈拉上建過橋了。航https://read.99csw.com空公司給了他一架最高能飛到五千兩百米的飛機,而安第斯山脈的最高點則達到了七千米。梅爾莫茲得在安第斯山脈中通過飛行,尋找到適合搭建橋樑的隱藏在高山間的平地。在經歷了沙漠的考驗以後,他這次面對的是嚴峻的山川。層層疊疊的尖頂在風中灑落下它們雪花的披肩。那風暴來臨前的一片雪白,那位於兩堵岩石組成的峭壁之間劇烈的顛簸,要求飛行員的,是冒著生命危險的拚死的鬥爭。梅爾莫茲在對對手一無所知的情況下,就加入了這場戰鬥。他連自己能不能從這場搏鬥里活著走出來都不知道。他只是不斷地嘗試著,為了這個世界上其他的人探索著。
我們於是做著在此地過夜的準備。清空了飛機上幾個用來裝運貨物的箱子以後,我們把它們圍成圓圈排放著。然後在每個箱子後面,點燃一支蠟燭,好像放哨的崗亭一般。就這樣,茫茫大漠中,彷彿回到了人類最初的生存狀態,我們搭建起一個屬於自己的村莊。
「能拯救我的,就是繼續往前走一步。繼續走一步。那不斷重新開始的一步。」
人只為了物質而工作,他搭建的是將他自己囚禁起來的監獄。我們把自己,用終將灰飛煙滅的紙幣,寂寞地捆綁。
一年前,我們的同事古爾和埃拉布爾,也是因為故障在此停留,遭到了異教人士的殺害。我們知道,在今天的博哈多爾角,仍然駐紮著一支擁有三百支步槍的穆斯林軍隊。我們三個人也許遠遠地就已經被他們發現。也許,這將是我們的最後一夜。
當時你已經不再相信,自己還能走遠了:
「我猜想,生命即將走到盡頭的時候,總會有這樣那樣的徵兆。比如,我每走兩個鐘頭,就不得不停下來,把鞋子再割開些,把腳上的雪擦掉,或者讓自己的心臟休息片刻。最後那幾天,我開始喪失記憶。我發現自己不停地在遺失各種物件。第一次是我的手套,我把它放在面前,結果在出發前卻忘記把它帶上。在這種寒冷的天氣里,沒有了手套是多麼嚴重的事情!接下來是我的手錶,小刀,指南針。每停下來一次,我就變得越發的潦倒……」
到了第七天,兩場飛行中間,我正在門多薩的餐廳吃午飯。突然一個人推門而入,對著所有的人喊:「紀堯姆,他還活著!」
還有那些雲……
當黑夜被他降伏后,他決定向海洋發出挑戰。1931年,用以運輸的民航航班第一次穿越了從圖魯茲到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航線,歷時總共四天。在返回的途中,梅爾莫茲的飛機在洶湧澎湃的南太平洋海域上,遇到了汽油故障。他與機組人員,以及出了故障的飛機,最終被一艘過路的輪船搭救逃生。
他就這樣為民航的夜間飛行開啟了第一條路。
「我已經做了所有能做的了。既然沒有了希望,為什麼我還要繼續這殉教般的折磨?」只要閉上眼睛,就能獲得平靜,再沒有岩石,沒有積雪,也沒有徹骨的寒冰。當你的眼皮閉上的那一刻,疼痛與墜落,灼傷的肌肉與不堪一擊的生命重擔,統統在瞬間消失了。你品嘗著毒藥般的寒冷,它像嗎啡一樣,溫存得讓身邊的一切都變得美好了起來。你的生命好像找到了避風港,某些柔軟、珍貴的東西蜷縮在你身邊,包裹著你。意識正在漸漸地脫離你滿是創傷的身體。
後來,你向我們講述了關於這場事故的一切。
因為我們早已經習慣,每一次與同伴們相遇前漫長的等待。從巴黎到聖地亞哥,他們散落在世界的每一個角落,好像被隔開的哨兵。只有旅行中的偶然,才能讓這個大家庭中的成員聚集在一起。也許某一個夜晚,大家圍坐在一張桌子邊,在卡薩布蘭卡、達喀爾或者是布宜諾斯艾利斯。經歷了多年的寂靜與無聲后,重啟不願終止的對話,以及將我們再次融合在一起的往日的記憶。然後所有的人,將各自再次起航出發。大地是如此的荒蕪,可它又同時馥郁豐饒。它小心地隱藏著自己眾多的秘密花園,它們是如此難以觸及。然而,我們的職業終有一天,會引領著我們踏入這花園中。生活將我們分read•99csw•com開,讓我們少有時間與機會去牽挂自己的同伴們。可是在彼此的寂靜中,同伴始終在某一個角落,忠誠于最初的友誼!如果有一天,我們在路上相遇,他們會難掩火焰般的喜悅,搖動著我們的肩膀!所以,我們早已習慣了等待……
艱苦飛行后等待著我們的新世界,那些樹木、花朵、女人,那些黎明時向我們投來的清新的笑容,還有小小的音樂會,是金錢買不到的。
我們終於再次相遇了。肩並肩地坐著,或者各自沉默著,或者互相訴說著。我們發現,我們都屬於同一個世界,自己的存在因為他人的意識而變得更為豐富。我們相視微笑,好像被釋放的囚犯,面對大海的廣闊而讚嘆不已。
圍坐在屬於我們三個人的村莊邊,我們等待著。等待著黎明的拯救,也或者是在等待著摩爾人的到來。我不知道,是什麼給予了這個夜晚如同聖誕夜般的祥和氣息。我們講述著各自的回憶,嬉笑著,歌唱著。
第二天,梅爾莫茲繼續他的實驗。
夜間的飛行,天空中成千上萬的星星,幾個小時的平靜與驕傲,是金錢買不到的。
「我差點就被困在雲層和氣流中,」你對我們說,「可是當時我覺得還是有希望的。雲上方的下行氣流似乎還比較穩定,因為在同樣的海拔高度,它們不停地重新組合著。總之所有的一切,一旦到了海拔高的山脈,就變得那麼奇怪……」
沒有什麼能替代離我們而去的同伴。沒有什麼比得上昔日共同的回憶,一起度過的艱辛歲月,曾經的爭吵、和好與種種心靈的悸動。我們再也無法重建逝去的友誼。你以為自己種下了一棵橡樹,用不了多久你就能棲息在它的葉子底下。其實,一切都是徒勞的。
梅爾莫茲不斷地探索著沙漠、山川、黑夜與海洋。他不止一次險些在任務中喪命。而當他每一次從危險中回到我們身邊,你可以肯定的是,用不了多久,他將再次出發。

當時的停靠站還沒有任何的夜間照明設施。梅爾莫茲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即將抵達時,工作人員在地面用汽油燃起三堆明火,給即將降落的飛機當照明燈。
紀堯姆,你知道當我們重新再見到你的時候,你是什麼樣子嗎?你雖然一切正常,可是看起來如此乾澀、瘦弱,好像一個小老頭!那天晚上,我駕著飛機帶你回門多薩的時候,你身上蓋著的毛毯,像是一層包裹著你的藥膏。然而,它卻無法令你痊癒。你渾身酸痛的身體令你筋疲力盡,你不停地翻過來轉過去,始終無法入睡。你的身體既沒有忘記那些岩石,也沒有拋開那些風雪。它們在繼續糾纏你。我凝視著你發黑的臉孔,它腫脹著,好像一隻腐爛的水果。你很醜,慘不忍睹。你幾乎喪失了幹這一行不可缺少的美好的工具:你的手看起來如此的愚笨。而當你為了能順暢地呼吸而坐到床邊上時,兩條下垂的雙腿好像死去了一般。這場旅途對你來說,似乎還沒有結束。當你試圖靠著枕頭尋找喪失已久的平靜時,一幅幅畫面又朝著你鋪天蓋地地席捲而來。它們在你的腦海里列著隊,你只能一次又一次,與那些頑強的敵人鬥爭著。
在一場穿越安第斯山脈的飛行中,那時候是冬天,你失蹤了將近五十個小時。我從巴塔哥尼亞返回以後,在門多薩與飛行員德雷會合。整整五天,我們兩個輪流穿行在一望無際的山川中,搜尋你的蹤影。然而,我們卻一無所獲。兩架飛機其實是遠遠不夠的。我們當時覺得,即使是由一百個人組成的空軍中隊,從早到晚地飛行一百年,也無法將高達七千米的群山搜個遍。我們已經不抱任何的希望了。連當地的走私犯、強盜,那些為了五法郎不顧一切的匪徒,都不願意冒險上安第斯山脈的峭壁,替航空公司尋找你的蹤影。他們說:「我們不想冒生命危險。冬天的安第斯山脈,是沒有人能活著走出來的。」當我和德雷在聖地亞哥降落的時候,當地的智利警官們也建議我們停止搜救。「現在是冬天,你們的同伴,即使能在飛機的墜毀中活下來,也無法read•99csw.com與黑夜抗爭。山上的夜晚能將人變成冰塊。」當我再一次穿梭在安第斯山脈巨大的岩石與峭壁之間時,我感覺,自己似乎已經不是在搜尋著你的蹤影了。我好像是在一片冰雪鑄成的教堂里,守護著你的屍體。
當然,還有所有屬於我和梅爾莫茲的回憶。
我們三架郵航的航班,在夜色即將來臨時,同時被困於里奧德奧裏海岸。里蓋爾在傳動桿遭到損壞后,第一個在此降落。布爾加在此停靠準備迎接和他一起飛行的團隊,誰知道在重新起飛時卻遇到了重力故障。而我,則是剛剛落地,天忽然就黑了下來。我們於是決定一起救援布爾加的飛機,在天亮以後把它送到維修地。
終於有一天,在他以職業飛行員工作了十二年以後,當他再一次飛翔在南大西洋上空時,他向地面傳來了一條簡短的消息。消息里說,他切斷了右後方的引擎。接下來的,是一片寂靜。
然而終於有一次,在滑倒以後,你胸口朝著地面,拒絕再爬起來了。好像一個耗盡了所有激|情的拳擊手,等待著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一直到裁判數到十。
「從第二天開始,我最大的任務,就是阻止自己思考。為了能夠繼續行走,我必須停止胡思亂想。可是我根本就沒有辦法控制自己的腦子,它像一個渦輪機一樣,不停地旋轉。我用電影和讀過的書的畫面來填滿自己的腦袋,可是,用不了多久,眼前出現的,又是自己在絕望中的那一幕。於是我就在腦海里搜索其他的回憶……」
我要敘述的,紀堯姆,是我記憶中關於你的這場歷險的真實面目。
飛機被困於四千米處某一岩壁呈垂直狀的高原。整整兩天,梅爾莫茲與他的機械師試圖找到重新讓飛機起飛的方法。在嘗試了所有的可能性以後,他們不得不冒險走這一步:讓飛機朝著下方的懸崖騰空下降,寄希望于下落的速度足以發動引擎。從高低不平的地面彈起,然後平移到懸崖處,最後猛地墜入一片深淵中,梅爾莫茲近乎瘋狂的賭博,終於讓飛機重新飛翔了起來。接著他將機頭調整到面對著懸崖的尖頂,然而在不小心觸到了尖頂上半融化的冰雪后,飛機在僅僅翱翔了七分鐘后,就因為雪水的侵襲而再次遇到了引擎故障。所幸的是,這次在他們腳下的,是寬廣的智利平原。
面對著這輕薄的命運,讓我想起了另一個死去的人。那是一個園丁。他曾經對我說:「您知道嗎,有的時候我鏟土鏟得渾身是汗。我的關節炎讓我的腿疼得難以忍受,我每天都不得不與它鬥爭著。但我還是要鏟土!鏟土是多麼美好的事情!當我鏟土的時候,我覺得自己是自由的!如果我不幹活,誰會來修剪我的樹木?」他熱愛他的樹木,他的土地和他的世界。他是一個天才,一個慷慨而偉大的人!他和紀堯姆一樣,用生命的名義,與死亡進行著搏鬥。
滑倒了以後,必須在第一時間站起來,因為嚴寒正分分秒秒地吞噬著你,讓你變成一塊化石。只要多停留那麼一分鐘,你就不得不動用正在死去的肌肉,千辛萬苦地只為了站起來。
你抵禦著各種可怕的誘惑。「在大雪裡,」你對我說,「我們失去了對話的本能。兩天、三天、四天的步行以後,所有你期盼得到的,就是睡眠。可是我對自己說:『如果我的妻子知道我還活著,如果她知道我還在繼續行走著,同伴們相信我,我能繼續走下去。如果我現在停下來,我就是個渾蛋。』」
他明白,人一旦真正地面對挑戰,恐懼就消失了。令人恐懼的,恰恰是一切的未知。
十分鐘以後,我帶著兩個機械師——勒菲弗與阿布里一起起飛。四十分鐘以後,我們在一條公路邊降落。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一眼認出那將你從聖·拉法瑞爾帶回來的小汽車的。那是一次美麗的相遇。我們一起流著眼淚,緊緊地把你擁抱在懷中,享受著你重生的這個奇迹與它帶給我們的喜悅。然後你終於講出了第一句話,讓人聽得清楚的句子,充滿了令人敬佩的男人的驕傲的話:「我所經歷的,我向你保證,這世界上還沒哪個畜生嘗試過。」
「喝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