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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llo,朴樹先生 2、離開狐獴島

Hello,朴樹先生

2、離開狐獴島

遊魂似的生活,一直過到2009年。這一年,朴樹36歲,本命年。這一年,他過去賺的錢基本快花光了,開始感到慌張。他隱約感到,自己可能需要做一個重大的決定——到底要做一個怎樣的人?是像過去這幾年一樣,影子似的模糊飄忽,還是要咬緊牙關,有所堅持?
「又沒人找我,我又不缺錢,起床也不知道幹什麼。」
總而言之,既然不想死,就得找路活。朴樹初中的時候就有青春期抑鬱症病史,但他並不信任心理醫生,也沒再吃藥。他下意識地逃避著自己的精神危機,只是簡單地把熱情的喪失歸結為一種生理現象。
以創作為職業的人,都有點自我中心。這聽起來或許傲慢,但無論你喜不喜歡,卻是不爭的事實。創造猶如平地起高樓,需要全神貫注。這種專註如鬼神附身,無法顧及與他人的協調。
經紀人瘋了:「還好他是藝術家,要換一般人,早挨揍了。」
「佛法束縛了我好多年。」他說,「如果佛教徒不能夠心口相應,那麼也不會得到解脫。騙別人容易,騙自己越來越做不到。我不能麻痹自己,我還是願意自討苦吃。」
從很早的時候起,朴樹就開始遭遇這一類的困惑—— 一個藝術家到底應該怎樣去生活?是讓自己爽更重要,還是讓別人舒服更重要?是自由更重要,還是愛和憐憫更重要?是堅持自己的標準更重要,還是顯得隨和可親,不給別人添麻煩更重要?
很多年以後,朴樹在網上看到一段視頻,是當年的某個樂壇頒獎禮。當時,毛寧還是歌壇大哥,領完獎下台,過來和朴樹握手,結果他愣是沒怎麼搭理人家。這一段把他自己都看樂了。「我的反應怎麼那樣啊。小時候真是去你媽的,我就把自己關起來。」
這麼一個人,這麼年輕就頹了。
我們第一次見面,是他主動走過來打招呼。他看起來心情很好,也希望身邊的陌生人心情是好的。不過,看得出來,這不是他平時習慣和擅長做的事情。因為無論我回答的是什麼,我們都很快就笨拙地聊不下去了。他只好摸著鼻子出門抽煙。
在宗教中,朴樹得到了內心的平靜,但他開始有了一個新的困惑——雖然足夠平靜,但是沒有熱情了。對生活的熱情,對音樂的熱情,全都沒有了。
這種勁兒放在生活上,顯得他不是一個那麼好相處的人。天蝎座,上升處|女。從迷信的星座學角度猜測,這基本上是一種絕症,意味著追求極致的控制狂,較真,偏執,愛鑽牛角尖,一次只能做一件事。
少年派在印https://read.99csw.com度這片土地上長大,他在這裡能夠拜伏到幾乎所有宗教。但最終,當他在大海上孤獨漂流的時候,並沒有任何一位神靈對他施以援手,他只能靠自己去到彼岸。
最後,剛到印度沒兩天,他狀態一好,又把唱片拋到腦後。「反正……我不管,那是兩個月之後的事了。」
導火線是2007年的真人秀《名聲大震》。那是一次長達3個多月「完全失控」的演出。其他藝人都是節目組安排曲目,朴樹不行,他自己想歌就得想個三四天。到了現場,其他人直接就錄了,朴樹不行,他覺得鼓的聲音得大點兒,鍵盤的聲音得小點兒,這裏要多一個DJ,那裡要加一個調音師……反反覆復,他發燒了兩個多禮拜,打著封閉針錄完最後一期節目,心跳只剩下一分鐘四十幾下。
有時候,經紀人會偷偷管朴樹叫「軸逼」。他就是這樣一個愛鑽牛角尖又反覆無常的人。他的天性想要照著自己的意思來,他的教養又希望讓別人舒服,二者一旦發生衝突,他就特別容易走極端。這種「極端」,放在北京話里就叫作「軸」「擰巴」。
但直到臨行前一刻,他還在糾結和懊惱。他的新專輯在經歷了曠日持久的拖延之後,已經接近最後一個deadline了。音樂沒錄完,歌詞沒寫完,錄唱要幾個聲部不知道,縮混後期和美術設計就更沒著落了……
他打算從身體入手,「做了一堆傻事」。
他先是找了一個推拿師傅,每天按摩,用最大的勁兒做,希望趕緊好起來,好出去玩。第一次做是八月份,夏天,結果做完之後渾身發冷,他是開著車裡的暖風回家的。師傅說,從來沒見過什麼人的身體比他還硬的。那之前,他平均每周要踢五場球。半年之後,他一場球都踢不動了。
這種勁兒放在創作上,可能就會變成一種完美主義拖延症。2014年錄《平凡之路》的時候,當天晚上九點鐘進棚,第二天早上六點要交歌,後面還有一百多人的宣傳團隊在等著,錄音師也扛不住了,但朴樹就能因為對一軌鍵盤的音色不夠滿意,糾結到最後一刻還不肯走。經紀人一看不行,趕緊拔了U盤。
「你喜歡印度嗎?」
比如說,經紀人只要問他一句「明天演出穿什麼衣服」,他能想一整個晚上,恨不得失眠;只要去外地演出,他必定提前上網查酒店,看看評價好不好;化妝師早上敲門給他化妝,去早了不給開門,去晚了他會說,你遲到了三分鐘;他和樂隊九九藏書一起排練,向來是誰遲到一分鐘,罰款一百塊紅包。他從來不知道自己身上有多少錢,但坐個三蹦子也要還五塊錢的價。當然了,他絕不是在乎錢的人——這麼多年,借給半生不熟的人又收不回來的錢都有好幾百萬了——但他就是愛較這個勁。
他帶著這個困惑去向阿爸求教。他在心裏猜想,阿爸一定會告訴他,只要你關注眾生,就永遠都會有熱情的。沒想到,阿爸只對他說了一句話:這就對了。
劉恩很快結束了震驚的假期,回到美國繼續他的投行生涯。朴樹則在東三環邊租了房子,過起了隱居生活。那幾年,他不做音樂,也不見做音樂的人;除了買煙和遛狗,他基本不下樓。從2009年中到2011年上半年,他沒演出過一次;經紀人不得已改了行,賣二手車,但他每半個月會來看朴樹一次。朴樹每次也不看他,也不搭理他,把他當空氣。
有一次,一個也皈依了佛教的朋友來找朴樹聊天。他以前也是文藝圈中人,但在接觸宗教之後,開始懷疑文藝的價值,認為音樂就是把人的情緒放大了,這和宗教的訴求是背道而馳的,算一種「造業」。
「我當時很困擾,說,我覺得人要解脫,先得作惡,把你心目中的惡都要作掉,你才能是一個百分之百動力的全人。說完以後,大家哄堂大笑,你不就是想耍個流氓嗎?可我就是這麼想的。老師回答說,人生苦短,你惡還沒有作完就掛了。」
這一年,劉恩三十齣頭,拿到技術學位,在美國東海岸定居多年。他已經不理解北京的這個世界了。他不明白,這些老朋友到底都經歷了什麼。
在朴樹24小時不間斷流淌的日常生活里,何止沒有正常的社會生活——他根本就不出門,晚上八點半之後也不見人,他甚至連正常的家庭生活都沒有。為了追求自己的事業,或者保證丈夫的創作空間,他的妻子吳曉敏大部分時間都在上海生活。有文章說,她曾經做過一個噩夢,大致意思是,老公在家裡弄了一個大大的工作室,但是只留下一個小小的門,並且直截了當地告訴她:這裏沒有你的位置。
大概十年前,大家不是這樣的。那時候,他們都在上大學,晚上沒事就去北大南門的潛水艇酒吧演出,演出完了,也是這麼一個大長桌子,大家一起喝酒吃飯。當時,張亞東就穿著軍大衣坐在那兒,老狼喜歡侃大山……「朴樹就坐著,不說話,但你能感到他也是開心的。」
有一次,朴樹遇到王菲和趙薇,她們正在和一位藏傳佛教的上師聊天,https://read•99csw•com讓朴樹也來提問。
其實,朴樹在2005年的時候已經皈依了藏傳佛教,教名叫作「丹增旺加」。不過,他雖然是個佛教徒,但在這之後的好幾年裡,一直沒有真正理解自己的信仰。「丹增旺加」這個藏語名字,有「自在且自律」的意思,但當時他並沒有意識到個中含義,還嫌這個名字太難聽。
又過了一會兒,在跟拍攝團隊開會的時候,他又禁不住好話和笑臉,希望讓所有人都高興,一個不小心,就鬆了口。
1999年,他出第一張專輯的時候,不愛接受採訪,戴著墨鏡、帽子和耳機,往人群里一坐,手放在膝蓋中間,身邊的藝人談笑風生,他就這麼面無表情旁若無人地待著。
他像少年派一樣,一度以為到了那座佛形的狐獴島,就是上了岸。但不是的,派和朴樹都要帶著自己的老虎繼續前進。
「這不對。」朴樹坐在對面的沙發上,他看著我,眼神像孩子一樣,「我隱隱覺得這樣是不對的。我觀察自己,我發現自己越來越挑剔,越來越自私,目的性越來越強。我那個壞東西沒有被我修走,只不過從這兒修到了那兒,埋得更深了。你以為它不在了,其實它在。」
朴樹心裏彆扭,沒待多久就回房間了。皈依12年之後,他仍然是一位虔誠的佛教徒,但是他開始用一種更加審慎的眼光看待自己的信仰。和當初的溺水者心態相比,現在的他更願意把宗教看作一個人和他自己、和神的對話。這種關係應該是讓人自由的,而不是束縛人的。
不過,自命為藝術家,將自我意識擺在前面,也有可能妨礙正常的社會生活。
「要跟他說話,得用猜的——還得猜對了才行。猜不對,他也不說話。」
他愁眉苦臉,衝著經紀人發脾氣,說,只給兩天,去北戴河拍得了。
早晨六點多鍾,我們在恆河邊看完日出和印度教教徒的早祭,沿著石頭台階往城裡走。在售賣布匹和修理摩托車的小店鋪中間,藏著一兩座佛寺。再走上一百多米,拐角處還有一間簡陋的基督教教堂。到了晚上,太陽下山,站在露台上吹風,能夠聞到咖喱和辣椒的刺鼻味道,能夠看見碩大的飛鳥掠過,還能聽到隔壁清真寺傳來悠揚的晚禱聲。
他又找了一個針灸師傅。新師傅說,推拿是泄氣的,不能再做了。於是,他又改做針灸。半年之後,身體不見好,更虛了。
我知道,他喜歡印度。前兩天,他帶著收音器材去了新德里的貧民窟。他和小男孩一起踢球,給老人聽他的新歌,還差點動了念頭想要收養一個九*九*藏*書可愛的小女孩。這裏的人,無論在婚禮和葬禮上都會大聲歌唱,扭動自己的身體。
確實,印度是個非常奇妙的地方。只有身臨其境,我才明白為什麼李安的少年派只能是印度人。
這天早上,朴樹還是起了個大早。他下樓到酒店的餐廳吃早飯,遇到一群泰國來的和尚。他發現,每一個和尚都在吃肉,眼神戒備,其中那位老師父坐在最中間,每一樣食物都有弟子在伺候著。
4月8日這天,朴樹好不容易弄完了所有的詞曲,就等錄唱了。他第一時間電話打過去,要求經紀人立刻幫他定錄音棚,找錄音師,找八個童聲合唱,再找兩三個和音歌手。經紀人蒙了,手忙腳亂一通安排,好不容易和十幾個人確定了三天後晚上九點鐘進棚。結果,朴樹說不行,他那天有其他的工作安排,必須改天。
謝天謝地,現在和他說話已經不用猜了。
對於這次見面的神奇之處,朴樹沒有多說,我也知之甚少。這其中理應有神秘的因緣。至少,它開啟了朴樹另外一段生涯的大門。從西部回到北京,朴樹開始練習打坐。一開始,他只要打坐就渾身疼得發抖,但是慢慢地,他習慣了,在家裡看看書,抄抄經,打打坐,也不怎麼想再出門了。他在這種半修行的生活里越待越久,和人群越來越遠。
幾天之後,劉恩緩過勁兒來了。那天晚上,他去參加了一個音樂圈老人兒的酒局,一個大長桌子,二三十號人,來的人不是老了,就是頹了,還有個哥們,胳膊伸出來豁著老長一個大口子。總之,每個人都恨不能把自己往死里喝。
對朴樹來說,印度足夠豐富。臨行前,他新認識的道家老師對他說,你現在過得太乾淨了,最好多去熱鬧點兒的地方。於是,他放棄冰島,挑了印度。
2003年,他出第二張專輯的時候,又突然變得特別配合採訪。他不厭其煩又沒完沒了地回答重複的問題,就連記者們都覺得「過了」。當年,在《北京青年報》的一個採訪里,他提到自己的變化,連珠炮一樣說了這麼些他自己也許一知半解的詞:寬容、尊重、捨棄、配合、行業規律、自我約束……那是一次全國52個城市的巡迴宣傳旅行,在旅行結束之後不久,他就崩潰了。
朴樹聞得到這種危險的味道。
「我當時就急了,晚上帶著他去后海。那是冬天,后海特安靜,我給他放莫扎特,我說你聽聽,這是造業嗎?」
離開印度的這天早上,我和朴樹在他的酒店房間里聊天。他頭天晚上失眠了,覺得冷,一邊說話,一邊把衛衣往身上套。因為愉快https://read•99csw•com的旅行,他暫時忘記了創作上的煩惱。儘管如此,只要回憶起那一段「斷片」式的生活,他整個人還是變得很沉重。
但他並不真的感到自在。
說到底,怎樣在超我和本我之間安放一個穩定又平衡的自我?很多藝術家處理不好這件事,要麼早早喪失了創造力,陷入平庸,要麼加速奔赴死亡和毀滅。
剛答應下來,晚上回家一想到唱片的事兒,他又後悔了,於是到處查機票信息,巴不得早去早回。
這次見面讓劉恩很久都緩不過來。他和朴樹都是北大家屬院長大的孩子,小時候一起玩彈弓,長大了一起玩樂隊。在他的印象里,朴樹雖然有點怪,不愛說話,但是是個特別有主意的人。他特別記得一個畫面,高中的時候,朴樹有一次來他家樓下喊他,兩條腿支著自行車,遠遠地就說:「哥們這輩子就交給重金屬了。」
這一年春節,他和妻子去了一趟西部,見了一位在四川和青海交界的深山裡閉關修行的老上師。這位上師已經多年不見生人,也從不下山,但是對朴樹一見如故。從此以後,他管這位老人叫作「阿爸」。
如此嚴格的生活習慣,大概七八年來,朴樹雷打不動。他用這種方式調養自己的身體,管理自己的慾望,強健自己的意志力。所謂「丹增旺加」,自在和自律,至少,自律這一點他是做到了。
這還只是生理上的崩潰,更可怕的是精神上的迷失。2008年,他的發小、麥田守望者樂隊的吉他手劉恩從美國回來探親,去他家聊天。朴樹告訴他,每天睜開眼睛都不想起床。
一直到現在,朴樹仍然繼續著這種清教徒式的生活方式。他正常的一天基本上是這樣度過的:早上四五點起床,不開燈,在客廳里靜坐。到了六七點鐘,開始給經紀人打電話安排各種事兒。接著,他會用一上午的時間上網看新聞。到了中午,吃完午飯要睡上一個小時,睡不睡得著都得睡。下午的時間,他會用來工作,寫歌、練琴、排練或者讀書。晚飯他吃得更簡單,只有一點蔬菜和米糊。飯後他會出門遛狗,或者快走十公里。回來之後,天色已經不早了,再看看書,寫寫日記,十點出頭,就該上床睡覺了。
一開始,這種清心寡欲的自律生活讓朴樹感到安全,產生了強烈的依賴和歸屬感。他甚至覺得,除了修行,一切其他事情都是浪費時間,只要再做一張唱片,賺一點錢,就找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貓起來專門修行。他甚至真的動過出家的念頭。
我和朴樹是在印度認識的。2017年春節剛過完,他飛到印度去拍汽車廣告,我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