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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llo,朴樹先生 3、心中的老虎還在

Hello,朴樹先生

3、心中的老虎還在

「在我小的時候,做第一張唱片,那時候我不是一個很好的音樂人,境界也挺低的,但是我還挺容易連接其他東西的。後來,我一度找不到那個東西了,要怎麼樣才能連接啊?我就不停地試。因為以前我過得很苦,於是很長一段時間里,我以為讓自己很苦就能連接到。過了一陣,我連接不到,就覺得好像也不對,我就做各種爛事,去試各種事情。我不知道什麼時候能連,什麼時候不能連,一直在找那個規律。」
朴樹認為,為什麼不能?
其實說穿了也沒什麼稀奇。這就好比專業運動員和踢野球的運動員的區別。朴樹顯然是後者,在他年輕的時候,足夠自由,足夠放縱,即便專業度不夠,但他站在那個高高的、決不接地氣的唯美世界里,嘔心瀝血,拿命在做音樂,出來的東西也尤其動人,獨一無二。一直到今天,若論《旅途》的深邃高級,或者《我愛你再見》的細膩優雅,在中國流行音樂史上都是無法複製的存在。
「你在躲避什麼,你在挽留什麼……墜入厄運深淵,輸掉一切……墜入黑暗中,墜入泥土中的海闊天空……只有奄奄一息過,那個真正的我,他才能夠誕生……with no fear in my heart,God comes in my mind……」
把最初那兩年的難關挺過去之後,朴樹還是想做新唱片。這個項目,其實從2013年10月的北京演唱會之後,就開始啟動了。
「那你上一次連接到這個宇宙是什麼時候?」
我記得很多年前,陳升接受《城市畫報》的一個採訪,提到,他最欣賞內地的兩個音樂人,一個是左小祖咒,一個就是朴樹。我還記得他說,朴樹的詞曲都非常唯美,但他尤其擔心一件事情:這個靠感覺來創作的天才,假使有一天感覺沒有了,又該靠什麼呢?只怕會陷入極大的痛苦和自我懷疑。
「其實我到現在也不是很理解。」經紀人說,「你在台上唱,台下也聽不出來什麼差別,一https://read.99csw.com樣都是唱完拿錢走人。可他不,他說,喜歡有人在他身邊,這樣的音樂可以控制快慢,才是活的。」
這當然是一個艱苦卓絕的過程。但好在,他的天賦仍能支撐他把這種感覺升華成音符,寫進他的新歌里。在他曾經最崩潰的時候,他一個音符都寫不出來。有朋友來看他,建議說,你為何不把這種痛苦寫進歌里呢?朴樹說,可是我不愛它,我要怎麼寫啊。
復出的第一場演出在2012年3月。那是海南的一個現場音樂節,朴樹毫無現場樂隊經驗,根本都沒怎麼調音,帶著三個樂手就上台了,他使勁唱,樂手使勁彈。據說,當時現場觀眾聽著還行,但朴樹在自己的耳麥里聽著,覺得唱得一塌糊塗,砸鍋了。演出結束,他虎著臉,連幕都沒謝就走了。
但是,要創作新的歌曲談何容易。
「這就是朴樹的短板。」李輝,前京文唱片總經理,朴樹的老相識,他這樣說。他為朴樹的天才傾倒,毫不諱言地認為朴樹是中國僅有的兩個音樂天才之一,不過,他又比其他人更敢講出這位天才的局限性。
在印度的時候,從貧民窟出來,朴樹和他的朋友,Lens雜誌主編法滿發生了一次類似爭執的討論。他們在貧民窟遇到一個小男孩,熱愛踢球和音樂,有陽光燦爛的笑容和明亮的眼睛。於是,他們在猜想,如果男孩未來能夠走出貧民窟,他還能不能夠保持這種純粹的笑容和眼神。
真要命。他就像段譽一樣,伸著手指頭,指望那個時靈時不靈的六脈神劍快快顯靈。有時候,他覺得自己是哈利·波特,無所不能;有時候,他簡直懷疑自己就是個麻瓜,對音樂已經無能為力。
法滿認為,很難。
「兩三年前,我參加一個活動,主持人問我什麼是青春,當時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順嘴就說,對不起,我的青春期還沒有結束,我沒法回答你。但是到了今天,我的青春已經過完了,我還是沒法回答這個問題九-九-藏-書……哪兒跟哪兒啊,這是……我想起幾年前寫過一首歌,名字叫《狗屁青春》。我已經不年輕了,我不知道我的心智有沒有變得成熟,但是我已經是個大叔了,不是很適合來領這個獎,但我還是感謝你們。」
但是,隨著年齡的增長和激|情的消磨,這樣的藝術家如果沒有紮實的東西打底子,就會變得「很乾」。
在朴樹復出的年代,房子這件東西的價值已經非比往日,絕無可能再發生唱兩首歌就換一套北京房子的事情;更何況,他自己住的房子都還是租來的。2012年,他唱了6場。2013年,更少,就唱了5場。還好,2014年的《平凡之路》突然火了,否則,還真不知道後面會怎麼樣。
那之前的十年,朴樹在所有的演出中唱的都是老歌。他一共就只有26首歌,連一場獨立的演唱會都撐不起來,只能找其他歌手一起合作。他是驕傲的人,當然不能夠忍受自己靠十年前的資本繼續行走江湖。
朴樹仍有慾望,他的故事並沒有結束。
「你心中的那隻老虎還在嗎?」我問。
2011年年初,朴樹把家搬到了北京郊外。這是一棟有綠草坪的紅房子,在這裏,他又能夠彈琴了,也試著開始寫新歌。過了幾個月,經紀人來看他,他說:「這幾年也歇得差不多了,該工作一下了。」
好一個「當我心無恐懼,神靈便出現了」。
但是,經紀人才是那個真正在算賬的人。他太清楚做樂隊要付出的代價了。因為朴樹要求高,不允許旗下的樂手串場,那麼為了保證樂手們的收入,他就要保證相當多的演出場次。再除去差旅和雜項開支,這麼算下來,他一年至少需要做30場現場演出。這個工作量的意思就是說,一年一共52個周末,他基本上每兩周就要飛去外地演出一次。而這個收入,也不過將將夠他排練、買器材、錄製新專輯和拍攝MV。
在那部著名的電影里,那隻老虎幾乎就和《卧虎藏龍》里的青冥寶劍是一個意思。它是人的九九藏書慾望的象徵,是危險的,有殺機。它帶來恐懼,卻也帶來無窮的戲劇張力,推動人性和故事的展開。如果沒有老虎和寶劍,少年派早就死在大海上,玉嬌龍也早就嫁給了豬頭男人,成了魚眼珠子。
在印度的那次聊天,我把陳升的擔憂告訴他,他沒有講話。半個月之後,我們在北京又一次見面,他主動跟我提到了這個話題。
大概2004年的時候,朴樹就唱到了一套通州的房子。他花了一年的時間裝修,把屋子刷成黑色的,又裝上很多面鏡子。搬進去住了兩個月,害怕了,又扒掉重新裝修。最後,裝修來裝修去,怎麼都不滿意,乾脆賣掉了。
在出發去印度之前,我在微信上搜索關於朴樹的文章。有趣的是,幾乎所有人都對他的「天真做少年」表示羡慕和認同,因之視他為榜樣。竟無一人感到絲毫好奇,一個44歲的男人要「天真做少年」,這需要付出怎樣的代價。這個代價,可能是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孤獨,可能是「一事能狂便少年」的勇氣,還可能是在反覆的自我懷疑中接受對自我的拷問和淬鍊。
朴樹是個對大錢沒概念的人。他能隨隨便便借給初次見面的陌生人二三十萬,借條都不要一張。他也能幾乎免費把新歌《在木星》交給侯孝賢的《刺客聶隱娘》做宣傳曲,得到一本侯導簽名的雜誌,視為珍藏。他推掉過我們都知道的一部著名的傻×電影,做好的歌直接拿去用,500萬。他還推掉過我們都知道的著名的真人秀,那個價錢,夠他和他的團隊不吃不喝乾三年的。
「這張唱片說的就是我喪失了,我迷失了,然後我會找回來,就好像無論我去哪兒,都能找到回家的路一樣。」
「應該在。有時候我覺得我可以駕馭它,它在我的控制之下。有時候又覺得,根本不是這樣。我奄奄一息過,它也跟我一起奄奄一息過。」
掙錢不再像以前那麼容易。當年,朴樹出第一張專輯的時候,出場費3萬—5萬元。到了第二張專輯的時候,一下子漲到2https://read.99csw.com0萬—25萬元,只比當時全國最高的孫楠低一點點。那時候,他全國到處跑,一年掙個一千多萬沒問題。有時候,還有開發商找他唱,唱一場直接給一套房子。
無論如何,相信我,朴樹固然還有他的天真和孩子氣——這是他天性的一部分,但他確實已經是個飽經滄桑的中年人了。當一個人經歷過精神的崩潰和自我的迷失,他不可能徹底完好如初,時光會在他身上雕刻下自己的痕迹。當他再回來的時候,他會看起來又老又小,但絕不再是以前的那個他。若你認為他還是少年,要麼是因為你不了解他,要麼是因為你在他身上投射了對自己青春的緬懷。
20年後,朴樹44歲了。他終於懂得了活著的滋味,卻一度再也寫不出一首能夠表達「活著」的歌曲。如今,他把自己從黑暗中歸來的心路寫進了No Fear in My Heart。也許,這就是他44歲的《活著》——毫無疑問,它意味著痛苦的掙扎和自我的回歸。
兩年前,朴樹在深圳參加一個頒獎禮。年近五十的許巍擔任頒獎嘉賓,遞給42歲的朴樹一個滑板形狀的黃色獎牌。這個獎項的名字叫作「青春榜樣獎」。朴樹穿著格子襯衫和皮夾克,留著寸頭,拿著滑板,看起來有點尷尬。他說了這麼一段話——
但是,幾年之後,他仍然找到了自己的連接。他有一首新歌,叫作No Fear in My Heart,唱法囂張又粗野,簡直就是寫給他心中那一隻老虎的情歌。
或者可以這麼說吧,20年前,年輕的朴樹曾經以自己清白一片的人生閱歷寫過一首名字極其滄桑的歌,叫作《活著》。那時候,他理解的活著,就是對隔壁老張「吃飽就行了」的鄙夷。他站在原地表達自己對生活的憤怒,卻不敢向生活邁開半步。
「做音樂的時候,我經常能連接到。我有這個天賦,我知道,它還在。但是,當我抱著目的性去完成一首歌的時候,我就發現這個連接沒有了。這些年,我不停地打磨我自九_九_藏_書己,在能夠練習的部分日趨美妙和穩定,但是這個本能的和宇宙連接的信號,好像不太穩定。有時候,我會連接不到,但我覺得,我還是應該去找我自己的信號。」
實事求是地講,朴樹是一位沒有受過正規音樂教育的音樂人。他的創作靈感、對和聲框架的理解、對樂器色彩的判斷,沒有匠氣和套路,全部出自他的審美本能。通俗一點說,就是靠「感覺」。這個「感覺」,在足夠年輕的時候,是他不可多得的天賦,但到了一定階段,卻成了難言之隱。
一開始,經紀人建議他趕緊做一張新專輯出來。但是朴樹拒絕了。他的想法是,唱片時代已經過去了,未來是現場音樂的時代,再跟以前一樣唱卡拉OK就太沒勁了,必須做自己的樂隊。
「我現在的想法和陳升恰恰相反。」他說,「我們從小就被家長和老師教育說,感受是不靠譜的,不要感受,我們要去思考。但這幾年,我接觸了一個靈修者的理論,他尤其強調覺知的重要性。在他看來,只有感覺才是真實的,知識分子的形而上反而應該是被擯棄的。他還說,藝術家是沒有創造力的,他所做的事情只是把自我剔除掉,讓自己成為連接宇宙的管道。」
說實話,這之前我一直在想,當一個人既沒有了年輕時候的憤怒,又還沒有得到真正的解脫,他要如何表達這種過渡階段的探索呢?這是一種不確定的中間狀態,也是很多藝術家在蛻變中會遇到的門檻。你很難抓到準星,表達得太重,會覺得自己的價值觀不對勁,有錯誤導向;不表達吧,又憋著難受。
想象這樣一個畫面,好像有點滑稽。眼前這個高大瘦削的男人,他有疲憊的神色和單純的眼睛,可他和自己較著勁,一心想把自己看作一台嗞嗞作響的發報機,去捕捉空氣中那一縷據說永不消逝的電波。
我聽過《狗屁青春》這首歌的demo。雖然歌詞講的是什麼,我已經記不清了,但是中間有一段號聲響起來,臟髒的,你就知道,這已經是要去送死了,他正在和自己的青春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