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Hello,朴樹先生 4、殺得死老虎,卻不知道怎麼剝虎皮

Hello,朴樹先生

4、殺得死老虎,卻不知道怎麼剝虎皮

歌詞其實還好說,事到臨頭,只要死磕,總能憋得出來,畢竟是自己天天都在使用的母語。
「再說,我理解的平凡也不是老婆孩子熱炕頭的那種平凡。當我寫這兩個字的時候,正好在看《佛陀傳》,我心裏想到的是佛陀。你說佛陀平凡不平凡?太平凡了,可他那麼偉大。」
這是一個荒誕的事實。有人說,朴樹從《平凡之路》到《達尼亞》,和十年前相比也沒什麼進步。但這首先是因為他十年前的起點極高,一出手就站在鶴立雞群的位置上。其次,就算他進步不大,比起這個時代的音樂從審美到創造力上的大幅萎縮,他還是太出挑了。
旋律全都寫出來了,可他還是焦慮得要命。
經紀人說:「他只是需要扛過眼前的難關。我覺得他人到中年比年輕的時候更有氣質,他會越老越值錢。」
從2007年到2017年,在朴樹淡出的這十年裡,中國的音樂行業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實體唱片幾乎沒有了;新人要出頭不是靠做新歌打榜,而是上電視秀;如果歌手自己沒有創作能力,也沒處買得到新歌,只能不停翻唱20年前的港台老歌。
這不過是他的教養和本能而已。更多的時候,他根本不琢磨這些瑣碎的生活細節。他會開著秀梅的助動車去咖啡館開會,會穿著領口耷拉出木耳紋的T恤去錄音,也根本不在乎出差是不是頭等艙,餐費會不會減半。只有在音樂上,他不能湊合,也絕對沒的商量。
「我和他都不是特殊的那一個人。沒有特殊的那一個人。這不是十年前的北京了,如果人不拼盡全力,他的天賦是會消損的。我覺得他特牛×。在音樂上,眼界很少有人在我之上。但那麼多年了,他還是在我上面。我非常珍惜他,而且在我身邊有這麼一個參照物,歲數比我還大,他還能聽新的音樂。我覺得真好。」
其次,除了和聲,樂器也是有色彩的。一個吉他的聲音,能調出幾百種音色,就跟照相用濾鏡是一樣的道理。為什麼你會用這個濾鏡?這代表你的品味。別人用那個濾鏡,你覺得太欠了,但是他覺得好看,那就說明你倆審美不一致,沒的聊了。所以,製作人在樂器音色的使用上,要理解歌手,完全符合他的氣質,這也很難。
這不只是語言表達能力不足的問題,還是一個經驗和技法的問題。19年前,張亞東幫朴樹做《我去2000年》,他對於編曲和製作一無所知,完全是仰望張亞東。14年前,張亞東幫他做《生如夏花》,他已經能夠提出自己的想法,和張切磋。現在,當他籌備自己的第三張唱片的時候,環顧國內,除了張亞東還是不作第二人想。
以朴樹的音樂審美和行業積累,他既然已經等了14九_九_藏_書年,就絕不會在最後一個關頭降格以求。他對於製作的水準一定要求極其嚴格,時長,速度,節奏,過渡,顆粒度,他都要求要有同等標準的人來合作,才能有效溝通。
他自己說:「這是一個劇變的時代,我在完成一個東西。當我完成它,我會變成另一個人,那才是我。」
等到《達尼亞》的時候,張亞東重新回來,和朴樹一起完成了這首新歌的編曲和後期。有一天,朴樹給張發過一個非常誠懇的微信。他幫張亞東定製了一隻可以恆溫恆濕保存樂器的箱子,並且表達了這麼一個意思——
也許,他會跟《樹上的男爵》里的主人公柯希莫一樣,因為嚴酷的規範和父權而感到無所適從,在樹上生活了一輩子,然後又在65歲的時候因為攀上了一隻路過的熱氣球而消失得無影無蹤。
已經很難再找到像朴樹這樣在做音樂的人了。不計時間,三四年死磕一張唱片。不計成本,連買器材、養樂隊、錄音算在一起,開銷不止三四百萬。如果再加上MV的成本,直接就奔千萬去了。難怪之前他參加真人秀的時候會直接講:「因為這一陣有點缺錢。」
他在音樂上不計代價,但他自己卻過著極其樸素的生活。他住的是租來的房子,這大家都已經知道了。有一次,狗仔在三環上拍到他開車,形容他「駕駛豪車出巡」。狗仔有所不知,這輛黑色的二手跑車已有十幾年車齡,如今修車的錢比車價還貴。
那麼,他可能的未來在哪裡呢?
首先,他對於歌詞力不從心。
剛才說到,朴樹的內心已經歷滄桑。不過,他的另外一個部分卻越過越像個孩子;或者說,從來就是個孩子,沒有變過。這天下午,我去他家拜訪,他開門第一件事就是帶我去廚房,介紹他家的阿姨給我認識。
20年前,朴樹就把張亞東當作自己音樂上的老師,而且尤其佩服張的勤奮和毅力。那幾年,朴樹還在「鬼混」的時候,張亞東無論晚上多晚回家,雷打不動練琴三小時。後來,《平凡之路》也曾經找過張亞東做編曲,但是張覺得這首歌的和聲太簡單了,合作意願並不強。雖然合作不成,但朴樹說:「他的眼界和辨別力還是在的。」
「想起來真的好艱難,我太他媽堅韌了。」有一天中午,朴樹在微信里對我說,「三年多了,無數次想放棄。找不到合作的人,deadline,歌詞,MV。還有一種焦慮是,眼看著自己就快要不再喜歡這些歌,很多情感和觀念都在變化,已經感到這張唱片在窒礙我的人生——幾次想放棄,但就是做不到。」
當外界在談論朴樹嚴重的拖延症的時候,很容易就因此把他想象成一個懶惰和不負責任的人。但九*九*藏*書是,考慮到他需要用那麼多(自己並不會的)綜合性技術手段來把自己內心的色彩和聲音外化,這實在是太難了,也只能是慢。而且,他每次都會想,我要是交給別人就不會那麼累了,但他每次都會發現,其實根本交不出去。
年輕的時候,朴樹寫過一些詩歌和小說。在他早年的作品里,也確實注重歌詞的唯美表達。不過,隨著年紀的增長,他越來越強調歌曲的音樂性了。他甚至承認說,對於鮑勃·迪倫拿了諾貝爾文學獎這件事,他完全沒感覺,因為他從來只聽旋律和節奏,不聽歌詞,根本不知道鮑勃·迪倫唱的是啥。
前一陣子,朴樹睡不踏實,老做夢。要麼夢見自己在天上飛,要麼夢見自己在水裡游,可水裡都是河馬拉的屎。
一開始,他還是找張亞東。
他的回復是這樣的:「無論形而上下,都看不見前面的路,只能看見自己如何一路走來。鼓足勇氣往下走,自討苦吃,不趨利避害,修行亦如此。佛和靈修,不是尋求安慰,是在尋找契合自己的解脫之路,能夠心口相應。
作為一個音樂控,他致命的煩惱就是,找不到合適的製作人。
發小說:「無論如何,希望大家都能好好活著。別糾結,臉皮厚點,沉澱一點,腳踏實地,把自己的狀態維持住。如果有一天維持不住,徹底枯竭了,就換個地兒,到遠方去過另外一種生活。」
2015年的時候,朴樹終於決定起程去英國。他前後去了兩次,錄完了新專輯所有的音樂部分。這算得上是一次愉快的合作。這位製作人很紅,也很有耐心,在他有限的檔期里盡量幫助朴樹實現他要的聲音。但是,回國之後,朴樹發現,因為他對錄音一無所知,以及跨文化交流的障礙,這些聲音並不是他想要的,基本上,只有20%能用,剩下的80%都得自己重新一點一點改。
Blood on the tracks. 音軌上的血。
另外一件事情,可就太難了。它困擾了朴樹整整六年,幾乎從他決定回歸的時候就開始了。
那天下午,我在朴樹的錄音室里見到老董。他留著鬍子,身材壯實,是朴樹的貝司手兼錄音師。從這張新專輯開始籌備的時候起,他就和朴樹合作。在錄製後期,他們幾乎天天見面。一度,朴樹的微信只有六個好友,老董就是其中之一。
「這他媽才來勁呢,用人生做一次實驗。」
合作夥伴說:「他現在在音樂上已經有方向了,一定能夠走得更遠。我唯一擔心的是,他做完這張唱片,三五年之後,新的音樂方向是什麼?也許,他應該多出去走走、看看。」
朴樹回答他說:「我是全世界最了解這些歌的人。你們一年做十張唱片,而我兩年來https://read.99csw.com一直生活在這些歌里,我做過無數次實驗,失敗過無數次。」
這就是他的宿命——找到了,又沒有找到,永遠在不妥協的自我和痛苦的探索中間煎熬不休。
朋友說:「不用為他擔心。他的優勢還在,又不拒絕世俗,只要他這股勁兒還在,就一定還會有作品,可能還會有大的飛躍。如果他有一天放棄了,那就是因為他覺得自己再也搞不定音樂這個東西了。當然,也有可能他取得了很高的成就,但並沒有實現自己最理想的境界,那他也有可能從別的創造性的事情里尋找到新的樂趣,比如說,做做木匠也挺好的。」
「其實他就是不夠自信。」老董說,「他老覺得要找一個比他層次更高的人來幫他,可是老找不到這個人。他就會到處去問,這個你覺得怎麼樣,這個好不好。最後他發現,其實這個人就應該是他自己。」
有時候,我想要試著安慰他,說:「不要每天用鋼絲擼自己的神經。」但我也知道,此話一出,勢必淪為謊言。因為他就生活在這樣一個超越現實考慮的世界里,如同獵人必須獨自面對曠野。他的孤獨,源自他比10年前、20年前還要深刻的自我確信。
然而,他還是會有痛苦的時刻。
過去三年,他做過諸多嘗試。
對於一首歌曲來說,最重要的是它講故事的方法。一個製作人在製作一首歌曲的時候,他首先需要一個非常清楚且有風格的講述模式。一首歌在三四分鐘里,是有很多情緒演變的,你的結構要清楚,起伏要適當,要通過非常巧妙和細膩的和聲來鋪墊,表達不同的色彩和情緒,讓人聽了之後跟著你的情緒走。這是非常難做的框架。
朴樹是常年保持閱讀和寫作習慣的人。他喜歡陀思妥耶夫斯基、木心和魯迅。但是,寫歌詞這件事還是一再帶給他困擾和誤解。
「他的聽覺非常敏銳。有時候,錄音室里有十幾個人,他一下子就能聽出來哪個聲音有什麼不對頭。像我的耳朵能聽出來是正常的,我學過這個,經過專業訓練的。但他就是審美很夠,知道什麼是好聲音,什麼是不好的聲音。不過,他有一個短板,就是,那個聲音在他的腦海里,但他形容不出來。」
朴樹深以為然,開始尋求外國製作人的幫助。
「這首歌我最喜歡的有兩句。一句是『冥冥中這是我唯一要走的路』,這是我想要表達的東西。還有一句是『易碎的,驕傲著』,這是我的真實的狀態。至於『平凡才是唯一的答案』,這句就是為了押韻,不要看字面意思。」
「可是現在看來,真正的麥田守望者不是我們,是朴樹啊。」
因為太痛苦了——他好比是一個對鏡頭、燈光、場面調度一無所知的天才演員,這一次九-九-藏-書事到臨頭逼上梁山,不得不從頭學習如何做一個優秀的導演——他問過一個英國老炮,這樣對不對。結果,對方說,我們70年代時就是這麼過來的,雖然看起來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但我們稱之為blood on the tracks。
在英國的時候,製作人告訴朴樹:「我們做音樂是一切都往天上扔,能抓住哪個是哪個;你是扔飛鏢,而且每次都剁上。我合作過那麼多藝人,你是唯一一個知道自己要去哪而且去了的。」
這名製作人回美國一周之後,有一天晚上,朴樹做了個夢。醒來之後,他意識到,去美國錄音不會是個正確的選擇。他太知道自己心裏的那些聲音長什麼樣子了,他希望是粗魯又開闊的,而這個製作人的風格以黑暗陰冷著稱,並不合適。
三年前,就跟朴樹開始做新唱片差不多的時間點吧,發小劉恩從美國回來了,在崇文門開了一家做全景聲的創業公司,起名叫作「時代拓靈」。這個名字有典故,是一首老歌的名字,Twirling in Time。時光流轉,他感嘆說,上一次聯繫上朴樹已經是去年8月了,能聊的東西已經不多了。
話是這麼說,可中國人對於音樂的欣賞習慣還是經常偏離旋律本身,而帶有文人色彩。有一次,我和朋友在一家茶餐廳吃飯,背景音樂先後放了《平凡之路》和《越飛越高》。朋友就開玩笑說,你看,朴樹真是個雞賊的人,他一天到晚自命不凡,卻寫歌勸別人走平凡之路,結果就丫自己一個人越飛越高。
沒辦法,一回國就趕上要先發布《好好地》。朴樹只好和老董商量著,一點一點調整音色。這首歌的過門使用了鼓聲,可是英國人的鼓體積感太重了,他們就一個一個去試。最後,朴樹發現,原來這件事情在自己家地下室里也能做個八九不離十。
「中國音樂從唱片市場轉音樂節市場之後,幕後人才已經斷層了。」李宏傑是張北音樂節和MTA天漠音樂節的創始人,和朴樹有過多次合作,「別說好的製作人了,經紀人和企劃也少,要等這個生態補充上來,至少得十年。」
他殺得死老虎,卻不知道要怎麼剝掉老虎的皮。
4月20日,剛剛完成所有錄唱,他又說:「沒覺得輕鬆,就覺得有點絕望。每做一張唱片,就像把自己逼上絕境。我知道我還會不停地面對它,就是你說的藝術家的宿命,想往前走,又痛苦又艱難,但沒法不這麼做。接受了,我不是來這個世界享受的。」
2月27日的時候,剛剛完成所有音樂部分的錄音,他對我說:「我發現,這張唱片做得怎麼樣,已經都無所謂了。我就覺得,我經歷了這些,做的這個過程對於我來說更重要。」
多年來,在諸多read•99csw.com採訪中,他都直截了當地表達過這個意思:我討厭寫歌詞。原因也很簡單:中文發音強調咬字,顆粒度強,很容易影響歌曲的音樂性;在盡量不影響音樂性的前提下,還要兼顧表達的優美和準確,那就更難了。
我去過很多朋友家,也去過很多名人家,有人會說,這是我們家阿姨,有人會沖阿姨說,給倒杯水來。但朴樹是唯一一個不僅正式介紹,而且介紹阿姨名字的人。
朴樹有點崩潰了。別說他,連他的翻譯也崩潰了。錄音的時候,朴樹會說,這裏要臟一點,那裡我要一個大海的聲音,翻譯就傻眼了。什麼叫作臟?什麼又是大海的聲音?中國人理解的大海是開闊優美的,可是英國人心目中的大海就是陰鬱、冷酷的,終年包裹著你的心,透不過氣來。
「這是曉宇,這是秀梅。」
朴樹有點委屈,又哭笑不得。
有一陣子,朴樹認識了一個英國的錄音師,他跟朴樹建議說:「既然你已經把音樂做到這個地步了,就應該找一個錄音師背景的製作人,在聲音上提升你的音樂。你的旋律和編曲裏面有一種奇妙的化學作用,非常奇妙,這個東西是最容易在錄音的過程當中丟失掉的,但是這個東西是最應該保留下來的。」
4月6日晚上,他發了一張圖片給我看,是他窗台上的日曆。上面寫著:「假如有一天,我碰巧有了一種無憂無慮的生活,我知道我會懷念眼下這種飄搖不定的生活。」
當年,他原本決定給自己的樂隊起名「原子彈」,可也巧了,手邊正好有本小說,是塞林格的《麥田守望者》,於是就誤打誤撞起了這個更文藝的名字。
有朋友牽線了一個美國著名的製作人Mouse Manger。朴樹把自己的小樣寄了過去,半年之後,對方飛來北京,和朴樹一起待了整整一個禮拜。臨走的時候,他說,他這輩子做過那麼多唱片,但從來沒有一張是自己真正喜歡的。他邀請朴樹去紐約,想試試能一起走多遠。
「朴樹的短板就是這個。」李輝說,「當他有大量的原創內容想呈現的時候,他面對的第一個問題就是,誰來幫我呈現這些東西。他腦子裡有非常多的色彩和審美,但是這些東西跟另外一個人溝通起來就特別頹,因為那個人完全沒有這樣的色彩和審美。而他自己又做不到,這就是問題。」
兩年多前,韓寒來找他,兩人一起為《平凡之路》填了詞,這首歌也成為他復出之後的第一炮。不久之後,一位快20年沒見面的朋友約他聊天,張口就質問他,你怎麼就覺得「平凡才是唯一的答案」了?
這裡有必要稍微解釋一下製作人的重要性。在一般外行看來,把歌寫出來,演奏出來,唱出來,錄下來,就齊活了。但事情要是這麼簡單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