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泥人尹

泥人尹

尹師傅囁嚅了一下,說,是個洋先生么?
天蒙蒙亮,若英闔了眼睛,臨死也沒說一句話。臉色煞白地望著他。

進了門,才聞到很大的煙味。尹師傅原來是不抽煙的。我揉了揉鼻子,他也想起來,趕緊打開門窗,說,透透氣,沒法子,最近抽得多,解乏嘛。
都聽出他的聲音有些冷。


說著,尹師傅抽出一支煙點上,又讓爸爸一支。爸爸接過來,說,煙還是要少抽。看你最近臉色不大好。
他笑著,並沒有很多富足喜氣的神色。
這少年人逐漸長大了。朱伯父卻隱隱還是覺出了不對。雖說傳禮為人是十二分的規矩。但對於大丈夫的道理,修齊治平之類,似乎並無想法。問起所謂宏願,亦無關仕途與經濟。有天朱伯父去書房探他,見他聽到人聲,就用書本遮住了什麼。朱伯父於是將這本《樊川詩集注》掀開,愣了一下。書底下是只泥塑的大公雞。雖未上色,卻已粗具神采。尤其是一對翅膀,躍躍欲飛。朱伯父心裏暗贊了一下,隨即又正色道,這是哪來的。他想,無非是家裡把玩流傳的耍貨,到底還是個孩子,經不起誘惑,教訓幾句就是了。然而,傳禮猶豫了一下,清楚地回答他,說,我做的。這一答未免讓他心驚。
箱子從床底下搬出來,雖然陳舊,卻並沒有灰塵。
爸爸說,洋人也沒什麼,藝術無國界。只要是好東西,就應該讓更多的人知道。
在他還在端詳的時候,我們都聽見了隔著布簾的裡間,有極細隱的如同貓叫的聲音傳出來。

待人靜下來,再細細看去,覺得這對象絕非初學所作。便又問說是誰教的。傳禮照答說,沒人教。
劉娟倒不動聲色道,這話說的,毛叔是場面上的人,可不就是一句話。

九年後,他被放出來,已經是衰老的中年人。老家裡沒有容他的地方。妻姐說,來南京吧。你兒子長大了,說不了話。蹦出個一兩句,都是六合腔。
爸爸想想說,那我就跟他說說,可是,你們做得是有點不大妥當。工作室不是作坊,人家要的就是尹師傅的作品。


有一天,爸爸一回家來,臉上是很興奮的神情。一面回房間翻了一陣,翻出許久不用的理光照相機。因為並沒有外出旅行的計劃,我和媽媽都有些摸不著頭腦。
尹師傅便說,眉眼挺熟的吧,可是照咱毛毛畫的。
我成長的城市,是中國的舊都。老舊的東西是不會缺乏的。既有十竹齋這樣的雅處,也有朝天宮如此平易近人的地方。小時候,因為父親的引領,對這兩個地方有過身臨其境的比較。後者在我看來,簡直就是樂園。對於孤陋寡聞的城市孩子,朝天宮具有廟會一類的性質。那時候的朝天宮,遠沒有現在的博物館建築群這樣規整,有些凌亂。也是因為亂,所以帶有了生氣。有一個很大的類似跳蚤市場的地方,所謂的古玩市集,其實是後來的事情了。當時的氣息很有些像北京的天橋。這市場里,有賣古董的,真假的都有;有做小買賣的,完全與藝術無涉;甚至還有敲鑼鼓耍猴賣藝的。當然,還有一種藝人,是有真本領且腳踏實地的。他們往往有自己一擔家當,左邊放著原料,右邊擺著成品。這決定了他們的創作是即興表演式的。比如吹糖人的、剪紙的,都極受孩子們的歡迎。而尹師傅就是其中的一個。
尹師傅又半躬一下身,說,毛先生。
養兒子,養自己。閑下來看《周易》。就是不看自己的命數。
過了些天,發生了一起意外,對尹師傅而言,卻足見「江湖」二字於他的不利。

尹師傅出事的消息,也是從凱文那裡知道的。說是打電話給工作室沒人聽,過去一看,尹師傅昏倒在桌上,手裡還攥著一把刻刀。
若英懷上了他的孩子,兩個人守著希望似的。這孩子懷了九個月,有一天說是要生了。趕到醫院,醫生說,怎麼現在才來。

他回了家,看見若英房間燈亮著。他走進去,看見若英正對著窗口嚶嚶地抽泣,看見是他,先呆了。突然就站起來,上上下下撫摸他的臉,終於就大聲哭了。

「革委會」幹部都換了一遍。新的主任問他,有革命任務給他。
臘月,這孩子生下來。是個小子,不哭鬧。可稍大一點,都看出身體有毛病。
到了下午,劉娟就開了桑塔納過來接我們。說起話來,還是一團火似的模樣。說是去狀元樓。到了包廂里,迎面看到尹誠,又胖了些。尹師傅坐在一旁,卻是有些見瘦。臉色也灰黃的,掛著笑,卻看得出有心事。坐下來吃了幾道菜,又寒暄了一陣。爸爸到底還是問,是不是有什麼事兒。
若英說,我要為你生個好的。
尹師傅轉過頭,都聽見他嘆了口氣,聲音也有些粗: 我就不知道,怎麼就是一句話的事兒。

盤子里是一群小和尚,或站或卧,誦經的,打坐的,偷懶打盹兒的。形態各異,憨態可掬。我捧在手心裏,看著也樂。

凱文便說,這你可冤枉我們了。訂貨量是他自己要求增加的,我可從旁人那聽說,他有個厲害的兒媳婦。做公公的是言聽計從。
這的確是倪元璐的手筆。爸爸遇到知己似的,說,師傅對書畫有研究?
尹傳禮一個人帶這孩子,帶了兩年。有人看他一個大男人養孩子艱難,就要幫他介紹個新寡的婦人。他搖搖頭。
尹師傅快步走進去,拉開了帘子。
尹師傅搖搖頭,終於說,他毛叔……
我很奇怪,他臉上並沒有很憤慨的神色,彷彿在評價發生在旁人身上的事情。這時候,我卻看見他的胳膊肘上,正從白襯衫里滲出殷紅的血色。爸爸也注意到了,說師傅你傷著了。他撩起袖口,是個寸余長的口子,卻很深。不知道是不是剛才爭執的時候剮傷了。他看一眼,又將袖子放下來,說,不礙事。爸爸說,這不成,天這麼熱,要發炎就麻煩了。師傅,我們住得不遠,到我們家包紮一下。
主席下頜上周周正正的一顆九九藏書痣,給他點到了右邊。這是企圖替右派翻案。手法陰險,居心可誅。
鎖開得很順利。
爸爸沏了茶給他。他謝過,捧起茶杯,信手撫了一周,輕輕說,先生家是有根基的。
這中年人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沒有再說話。
我相信這是由衷的話,多半來自他的專業判斷。我一陣高興,想爸爸終於認可了我的興趣與品味。
半老的女人看了我們一眼,說,我找了她來,是我作的孽。誰還料想,她能有這麼大的能耐。我們都沒有提防,為能留住她,連房產證上寫的,開戶用的,都是她的名字。
打開來,是一箱子的毛主席半身像。
大概又過了很久,有個護士進來,對我們說,病人要休息了。你們請回吧。
爸爸高興地對他說,老尹,你的玩意兒,遇到懂的人了。

認識尹師傅,這大約要從朝天宮說起。
爸爸就跟凱文說了,對方說問題也不很大。只是,西人向來講究個誠信。下不為例就是了。
媽媽問,哪個是尹師傅的房間?
所謂風暴,自然是突如其來。彷彿一夜之間,鎮上突然貼滿了大字報。在這個郁燥的夏天,朱文忠先是看到自己的名字上被打上了血紅的叉。底下寫著,「走資本主義道路的鐵杆分子」。這老藝人正茫茫然什麼叫作「資本主義」,已有人上了門來,頃刻間家裡天翻地覆。小將們叫嚷著「破四舊」,要他們盡數交出工具。尹傳禮年輕氣盛,上前問,交出來,靠什麼吃飯?對方一個青年狠狠推他一把,說,你想跟革命討價還價嗎?

爸爸就說,其實,現在是比較流行簡約的。
來邀我們的,是他的兒媳劉娟。還有兒子尹誠。尹誠依然還是沉默的,臉色似乎好了些。手也不太抖了,安靜地蜷在西裝的袖子里。這西裝穿在他身上有些大,但看得出,是朝好里買的。他看到我,咬一下嘴唇。我對他笑了笑。他似乎受了驚嚇,趕緊又將頭低下去了。
若英有兩個月身孕的時候,他們結了婚。
如今記憶猶新,尹師傅在當時,是朝天宮的一道風景。凡到朝天宮,我是直奔他那裡而去的。尹師傅的形貌,算是很有特色,總戴著度數很高的眼鏡。眼鏡腿似乎斷過,纏著厚厚的膠布。藏青的中山裝也陳舊得很,領子已經磨毛了,上面有些油彩的斑點。只是神情的專註是從未變過。
她就從手提包里拿出一疊照片,對我爸說,您是行家,也給參謀參謀,看我的主意拿得妥不?

尹師傅頭也不抬,輕輕地說,三分坯子七分畫。也沒什麼,都是些玩意兒。

這年的年尾,尹師傅的泥人,出現在了英國的《新世紀藝術年鑒》上。尹師傅婉拒了倫敦藝術雙年展的邀請。他說,我是登不上檯面的,就是個手藝人。況且,生意走不開。還有,我兒子。
尹師傅看見我們,立刻笑了。擦了擦手來開門。
爸爸說,這個老尹。
後來我們知道,這女人來自六合鄉下。是尹師傅一個親戚介紹的。但這段姻緣如何促成,卻沒有太多人了解了。
出於友誼與感謝,尹師傅曾經為我專門做了一個鐵臂阿童木。這時候,我們家裡其實已經擺滿他的作品了。
第一次買下了尹師傅的作品,是一隻「大阿福」。這也是尹師傅做得最多的一種娃娃。其實是一種兒童樣貌的神,很碩大。後來回憶起,大致相當於《千與千尋》里巨嬰的形容。尹師傅做這類泥人兒,真是得心應手。因為他有個一分為二的木頭模具,將泥填實,倒出來就是個胖大的兒童的雛型。尹師傅先給它刷上粉|嫩的顏色,然後寥寥幾筆勾出眉眼,腮上潤上胭脂,濃墨重彩地塗上肚|兜、長命鎖或者金元寶,就算是完工了。
從窗戶望出去,已經是漆黑的一片。

儘管燈光暗淡,我們都看到一個坐在輪椅上的年輕男人,半邊臉抽搐著,正在呻|吟。他的右手抬著,指尖彎曲。這並非是一隻成人的手,畸形地翻轉。尹師傅將一塊布塞到了男人的嘴巴里。
這一走便是九年。

接著又問他們裝修的情況。劉娟便驕傲地嘆了一口氣,說,里裡外外還不是我一個人,他們爺兒倆能幫上什麼。老頭兒在工作室里趕活,面都見不到一個。從買材料到找工程隊,讓我跑斷了腿。原先請了個監理,用了幾天,大小事上丟奸,讓我給趕走了。我這個人,可是眼裡揉不進沙子的。就是累了自己了。
這時候,卻有鎮「革委會」的人找他,問他還想不想做回本行。他便說,我現在干慣粗活的手,沾不得「四舊」。對方就說,給你個機會做革命文藝工作者,就看你會不會做。傳禮就問,要怎麼做。對方陰颯颯地說,那就要看你的表現了。
女人眼神散了,說了一句話,聲音很虛弱,但是聽得見其中的苦楚,她說,我配做這個姐姐么?
這年輕女人很有氣魄地挺一下胸,說,還不是熬過來了。

尹師傅眼角低垂,說,窮則獨善其身。
說完又笑了,笑得仍然有些倦。
泥塑的主席像穩穩地坐在箱子里,底座上標了不同的年份。每一個,都端端正正地在下頜上點了一顆痣。
我們不知道怎麼安慰她。她輕輕地將頭在牆上靠了一下,這是誰作的孽?我只是想為他們好。我介紹劉娟給他們,就是想他們爺兒倆能有個照應。我妹死了后,家裡該有十幾年斷了女人了。
他的心被鞭打了一下,一回身,緊緊摟住了這女人。
後來發達了。妻姐便說,家裡得有個女人。尹傳禮說,我不要,你給你外甥找一個。若蘭便嘆一口氣,說,給你找一個還容易些。
女人嘴裏說,以為見不到他了。他隱約覺得不對。就問發生了什麼事情。若英又愣了一下,說,他們說你寫了反動文書,給扣在「革委會」了。看來是死罪一條。
婚禮上,我們見到了新娘。是個黑紅臉的幹練女子,一杯接一杯地跟來往的親友敬酒。她端了滿盞酒到了我們跟前,跟爸爸說,毛叔,沒有您,就沒有我和尹誠的現在。您對我們有恩情,我敬您九九藏書。說完了,她便一飲而盡。

劉娟就說,有了好日子,不是要過給別人看嗎?

在三十歲上,尹傳禮已經是惠山最出名的青年藝人。朱文忠年事漸高,也想有人能繼承衣缽。朱文忠膝下無子,只有兩個女兒。一個指腹為婚,嫁去了南京六合。小的那個待字家中,亦心有所屬,便是這個姓尹的年輕人。朱文忠看在眼裡,暗暗也為女兒定下了終身。
朱伯父駭異之餘,第一次動了氣。然而傳禮這時開了口,說感謝他多年的養育。本沒有忤逆之心,但他對這泥塑,是真的愛。願意作為畢生的事業。他知道伯父是為了他好。但人各有志,真是強求不得。

喝完了豆腐湯,叫若蘭的女人跟我父親說,毛先生,央你件事情。說完,拿出一個信封:老尹留下把鑰匙,開床底下那口木箱。他臨走前說,請先生你來開。

爸爸就說,也跟你這個兄弟說說,別太資本家。老尹到底是個手藝人,慢工出細活。訂貨太多了怕他吃不消。

爸爸也笑說,也就你還把他當小孩兒。這孩子要是有幾分和尚的定力,我和他媽媽可就省事多了。
我立即覺出他言辭間有趣的錯位,我媽媽是女同志,而我卻是小先生。
方圓百里的人家,都供著他做的主席像。
他沒說話,卻站著不動,是推脫的意思。我使勁拉他一下,說,師傅,快走吧。
這朱姓朋友的家裡在惠山。春申朱家,雖非書香門第,卻也是有淵源的藝人世家。出產的泥塑,做過前清朝廷的貢品,在地方上都有記載。
尹師傅是個泥塑藝人。
朱師傅在半個月後撒手人寰。臨到走,也沒有說上一句話。彌留之際,突然眼睛亮了一下。傳禮和他女兒若英趕緊坐在他床前,他伸出胳膊,拉過傳禮的手,又拉過女兒的手,放在傳禮的掌心。嘴角抿一抿。
尹師傅便說,不礙事,睡一覺就補回來了。
他做主席像,做好了一個,下一個還當是新的做。每次看到主席被人恭恭敬敬地請走,心裏都一陣發空。不過長了也就有些淡了。
尹師傅大名尹傳禮。說起來,尹師傅的祖上在無錫,稱得上一個大家。是當地有名望的士紳。家業也豐厚,歷來有「尹半城」之稱。然而到後來,這家裡卻出了一個人物,就是尹師傅的父親。因為政治上的抱負,年輕的尹先生投到了孫傳芳的麾下。甚至攜上了大半的家產,有些破釜沉舟的意思。幾年下來,位至團長,自己也頗有些得意。然而好景不長,北伐軍十九路軍南下,這支部隊首當其衝。孫氏自知大勢已去,為保浙江的嫡系,也壯士斷腕。尹團長孤軍抵擋,終於全軍覆滅。同族人對他的舉動,早已側目,覺得不安分。這時候,更紛紛劃清界限,甚至排擠,以示公義。眾叛親離之下,尹父終於在數年後積鬱成疾,臨終託孤給一個朱姓的朋友。
尹師傅赤紅著臉,卻沒有任何還口之力。只是一遍遍地說,你這個人,你這個人……
尹師傅沒說什麼,低下頭,只是吃菜。
爸爸搖搖頭,說,最近我們研究所,在搞外經貿交流年會,就有批專家來商量合作的事。你可記得上次送我的那隻泥老虎。我擺在辦公室里。有個英國人見了,愛得不行。聊起來,原來他是SOAS(倫敦大學亞非學院)的客座教授,專研究亞非文化的。他說難得一見這樣地道的民間藝術品,想要看你更多的作品。
爸爸會心笑了,這些老人留下的東西,前些年可讓我們吃了不少苦頭。
尹師傅再出現在我們家,是接近春節的時候。他是來給我們派喜帖的。他說,他兒子要結婚了。我們心裏多少都有些驚異,但還是由衷地恭喜他。


大約在半年後,接到了尹家的電話。劉娟打來的,說是要請我們全家吃飯。爸爸就問,難道是又有了什麼喜事。回說,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就是好久不見,也該向毛叔和嬸嬸問安。
然而也依然沒說下去。
這寡言的孩子,從來未這樣健談。做長輩的一時間百感交集,只覺得自己的心血被辜負,又抱愧故去的老友。一句「人各有志」卻真正傷了他的心,聽罷拂袖而去。
尹師傅並不是南京人。老家是江蘇無錫。無錫附近靠常熟有個地方叫惠山,出產著一門手藝,就是泥人兒。後來知道,這特產本有個凡俗的淵源,是尋常人家農閑時候的娛樂。因為它的全民性,有「家家善塑,戶戶會彩」的說法。這門手藝後來的商業化,導致了一些專業作坊的應運而生。其中最著名的是袁、朱、錢幾家。尹師傅的師承,就是這朱家。那時候年紀小,並不曉得尹師傅為什麼要跑來南京討生活。捏泥人是尹師傅的事業,其實在他手中也分著層次。比方說「大阿福」。這種泥人雖然喜慶,但近乎批量生產,尹師傅說叫作「耍貨」,是為討生計而做,不入流的。而作為一個創作型的藝人,其實高下在於能不能做「細貨」。這「細貨」按傳統應取材於崑山一帶的戲曲。做這一類,人形雕琢完全來自手工,姿態性情各不相同。尹師傅有一整套的工具,從小到大,排在一塊絨布里。最小的一個,用來雕刻五官的,是一根白魚的骨刺。而對於戲曲的詮釋,是他攤上的招牌,紅衣皂靴的男人,瞠目而視。身邊青衫女人,則是期艾哀婉的樣子。我至今也並不知道是出於哪一齣戲文。
在電梯裡頭,光線映在她渾濁的眼睛里。我們看到,一行淚,沿著她滿布皺紋的臉,又流下來了。
原來革命任務是做主席像。
以後的許多日子,我們都沒有再見到尹師傅。爸爸說,他太忙了。聽凱文說,有太多的訂單。但是他的功夫又很慢,東西都是一點一點磨出來的。

人散了。我這才看見,父親也來了,不禁有些發怵。父親並沒有責備我,只是也彎下腰,與尹師傅合力將他的泥人挑子支起來。尹師傅打開絨布包,揀起那根白魚刺,迎著陽光照一照。我們都看出來,已經斷掉了。他仍然包進了包里九-九-藏-書,閉了一下眼睛,然後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說,流年不利,人心不古。
他責備著自己。「革委會」來了通知,說要送青山鎮的友誼鄉一尊主席像。要他連夜趕出來。
爸媽都說,是啊,裝修可不是個容易的事。
他愣一愣神,苦笑說,我們家裡沒有女人了。
就約他晚上去「革委會」辦公室。傳禮不明就裡,就去了。人一進去,門就給人從外面鎖了。怎麼叫喊也沒用。到了後半夜,才有人開了門,跟他說,滾。
他說,孩子留著吧,都是一條命。生下來,我就是他爹。
我們走出去,看見走廊的盡頭,坐著一個人。是剛才那個女人。爸爸說,過去和她說一聲吧。
我這才發現,尹師傅的泥人,和以往不同,被分成了不同的門類。好像部隊,有了不同的名稱和番號,井然有序起來。木架上被貼了標籤,有的寫著「戲文」。不同的作品底下也有小字,打漁殺家,宇宙風,貴妃醉酒等等。還有的貼了民俗。就是一些小人,都在做著日常的事情。有婚嫁的、擺酒的、祭祀的,甚至還有開桌打麻將的。一個木架,竟成了個小世界。還有一架叫「西洋」,都是些洋人,多半裸著身體。這自然也是藝術的表達。尹師傅卻好像有些不安,說,有些客戶,指明要這種。我本來不想做的,成何體統。父親說,老尹,你也應該解放思想,藝術就要兼容並蓄。
我看到這中年人站在他一貫的攤位旁邊,垂著頭,手藏在半耷拉下來的套袖裡。泥人挑子則被打翻了,壓倒了一棵人行道邊上的冬青樹。一塊赤褐色的黏土泥坯膩在地上,上面印著一個巨大的解放鞋的鞋印。鞋印的主人,是個黧黑的漢子。站在尹師傅的面前,粗暴地謾罵。內容很蒼白,無非是污穢的周而復始。
臨走的時候,我發現那尊女人的半身像,擺在窗台上。籠在夕陽的光線裡頭,輪廓很好看。
爸爸說,師傅是懂行的。
剖腹產,剖出一個死胎。

過年的時候,整理舊物。母親發現一團蒙了灰的東西,用棉紙層層包裹著。打開來,是一隻泥老虎。顏色斑駁,脊背上也已乾裂出一道曲折的紋路。唯獨面目還是勇猛凌厲的。
什麼都在變,不變的大約只有尹師傅的泥人攤。生意沒有更好,但也沒有壞下去。顧客還是孩子們,一些長大了,不再來了,便有一些更小的接續上來。
凱文的目光,又在立櫃的一側停下來。並不顯著的位置,擺著一個泥塑的半身像。還沒有上色,但辨得出是一個女子,現代的裝束,齊耳朵的短髮,有一雙看上去很柔美的眼睛。

後來便找了農村戶口的姑娘,是若蘭夫家的遠親。人看上去還本分。不好看,能吃會做。就是話多些。
凱文再次找到他,是在第二年的秋天。凱文對爸爸說,他想和尹師傅談談生意的事。他說,他的弟弟開了一個工藝品公司,希望尹師傅能成為他們的合作夥伴。他們會為他在中國安排專門的工作室,以後他的所有作品,會直銷海外。
爸爸有些發愣,大概不知怎麼接話。因為在之前,他是沒見過這個女人的。
走到她跟前,才發現,她在啜泣。看到我們,她擦一下眼睛,站起來,對我們說,走了?我送送你們。說完,艱難地對我們笑了一下。
又過了些日子,父親領著我去工作室看尹師傅。說是工作室,其實是靠著莫愁湖的一間民房。改建過了,四周都是大塊的玻璃,採光很好。透過窗戶,可以看得見大大小小的泥人,擺在通頂的木架上。還有一個低頭勞作的身影,全神貫注地在揉一個泥坯,那是尹師傅。
在短暫的沉默后,她終於又開了口。略微激動的情緒也平復下去。意外的是,一個我們並不熟識的尹師傅,在她有些嘶啞的聲音里,漸漸清晰。
在醫院走廊上見到凱文,心裏都有些黯然。尹師傅的報告出來了,已經是肝癌晚期。凱文說,老尹現在的狀況,他兄弟也很遺憾,剛剛給他送了一筆慰問費。不過這個工作室,恐怕是要撤銷了。
尹師傅看我們來,眼睛活泛了些,張開嘴要說話。爸爸制止他,說才手術過,說話傷身。
他做出的主席像,誰都說像。


偶爾又去了朝天宮,其實讀中學以後,我已經很少來這個地方。看起來,似乎比以往又蕭條了些。也可能是因為沒了尹師傅,朝天宮也不是以往的朝天宮了。
清早主席被請走了,中午來了一幫紅衛兵,要抓現行反革命分子。是他。
傳禮暗暗捏了拳頭,說,我的工具就是這雙手。小將便圍上來,反擰了他的胳膊,說,那就毀了你的手。說著舉起一把捶泥坯的木槌。做師傅的看在眼裡,不管不顧地衝過來護住傳禮。木槌沒猶豫,落在老人的后心上。
尹師傅的嘴角便揚一揚,說,先生又玩笑,怕是沒有比你更懂的。
到有一天家裡的孩子發了高燒。送去診所打針,沒退。送到縣裡醫院,孩子已經燒糊塗了。燒總算退下來,孩子卻站不起來了。本來還有一雙腿是好的。
他的雙手插在泥里,有些陌生,有些怯。但也有些暖意沿著指尖傳上來。
尹師傅沉默了一下,手也停住了,說,先生您抬舉。這江湖上的人,沾不上這兩個字,就是混口飯吃。
事情就鋪開來。原來,這半年工作室的訂貨量增加,尹師傅忙不過來。前不久,劉娟作了主張,為公公招了幾個助手。其實都是藝術學院的大學生,幫忙出活兒,作品則記在尹師傅的名下。可是兩個月後,就出了事,一批東西在歐洲全部被退了貨,說是品質下降得厲害。這事兒弄得英國的老闆很惱,了解了原委后,竟然提出要和尹師傅解除合同。雙方現在在僵持。劉娟說,毛叔您和那個凱文有交情,就求您跟他說說。
朱師傅過世一年,傳禮和若英就給他守了一年的喪。兩個人以兄妹相稱,誰都知道他們的情比一般夫妻要厚得多。族上幾個老人就要給他們操辦。傳禮搖頭,說師傅身後未滿三年。這時候辦喜事,是為不孝。
李主任。若英的眼光有點躲閃。李主任是九-九-藏-書「革委會」的頭兒。若英的脖子這時候迎著光,上面有淺淺的淤痕。他心一緊,有熾熱的東西涌動上來。
又過了些時候,是尹師傅買了房,邀我們去新居參觀。新居在月牙湖一帶,是南京城最早期的高尚樓盤,媽媽說,看來尹師傅是做得不錯的。
她說,毛同志,老尹真的沒幾天好活了么?
他說要自食其力,做他的老本行。就在朝天宮擺了攤兒。
其實我並不很清楚是什麼造就了尹師傅與我們父子兩代人的友誼。以後爸爸來朝天宮,總也要到泥人攤上轉一轉,與尹師傅聊上一會兒。我並不很懂得他們在聊什麼,但看得出,他們是投機的。甚至有的時候,尹師傅會忘記了還有做生意這回事情。這時候,他木訥的臉相也有些不同,變得些許生動起來。
這位朋友自己則在縣裡擔任文職,兢兢業業。朋友是有德行的人,早年又受過尹父的恩惠,受人之託,對尹傳禮視如己出,在教育上不遺餘力。甚至要求比自己子女更嚴苛一些。因為本業之故,家中大小玩泥塑是自然的事,然而對於傳禮,卻是禁絕的。因為朱伯父覺得,這始終是不入流的東西。尹父自己行錯了路,是看錯了時勢,跟錯了人。說到底,是胸襟不夠。男兒胸中有溝壑,玩物必喪志。所以,除卻觀摩家中的字畫金石,用於冶鍊情操,傳禮並無其他可以培養愛好的項目。
當我捧著阿童木,正欣欣然的時候,爸爸出現了。爸爸聽完了一折《陽關》,正打算領我回家去。崑曲社和泥人攤,成了父子二人在朝天宮的固定節目。媽媽從來不加入我們,說人家都只爭朝夕,你們爺兒倆可好。一個遺老,一個遺少,都趕上了。
他忍下苦痛,做到後半夜,睡著了。起來,接著做。做好了,等著人來請。主席還是笑吟吟的,是包容天下的偉人。

傳禮坐定,朱文忠便要出題考他。卻見這孩子手在桌子底下活動,問他做什麼。他就伸出手,掌心是一個泥人的頭像。定睛一看,竟和朱文忠的面目不差分毫。堂兄弟兩個便知道,這孩子是鐵定要吃這碗飯了。
我們到的時候,夕陽西斜,尹師傅正袖著手打盹。耳朵上夾著一支煙,人也有些佝僂。這中年人,這時候便顯出了老相來。爸爸沒有驚動他,只是拿著照相機,對著攤上的泥人拍了一陣。尹師傅醒過來,眼神有些發木。
這隻「大阿福」是我對尹師傅感興趣的開始。泥塑並非南京的特產,這就使得他的本事在一眾藝人中顯得特立獨行。加上他又總是很寡言,即使在一群年幼的擁躉注目之下,也依然是很安靜地做手邊的事情。他有一本畫冊,上面整齊地畫著用自來水筆描繪的圖案,下面標著價格。這是他作品的樣本,你若看上了其中的一種,就指一指。他點點頭,就成交了一樁生意。由於他嚴肅的神情和沉默的態度,往往磨蝕了孩子們的好奇心,漸漸對他失去了興味。當然他也不為所動,一如既往做他的事情。但是也有一些例外,我便是其中的一個。因為我對不明就裡的東西,往往有一種執著。長輩們現在談起我三歲時候的故事,在北京中山公園的樹蔭底下看一窩螞蟻搬家,居然看了整整一個下午,都掩藏不住當時的擔心——覺得這孩子其實有些痴,在現在看來,簡直契合了某些自閉症的特性。而時間久了,尹師傅也終於認識了眼前的小朋友,並開始和我交談。話題開初都是很簡單和日常的,部分是出於一個成年人對孩童的敷衍。尹師傅的南京話十分難懂,有很多拖音,也摻雜著一些出其不意的入聲。這是因為他吳語口音的濃重。當我漸漸適應了他的口音,有一天,便一針見血地指出,他做的東西,有點兒老土。並拿了附近剪紙藝人的「森林大帝」作為輔證,說明他不夠與時俱進。尹師傅扶了扶眼鏡,很認真地看了我一眼,依然沒有說話。但我不知道,我的話卻在將來造成了他手藝的改革。
遺像上的尹師傅,眉目有些模糊。大概是用的一張放大的證件照。因為模糊,臉上的千溝萬壑,似乎都舒展了些。人也年輕了些。
爸爸央媽媽去拿醫療箱,一邊請尹師傅坐。尹師傅坐下來,眼睛卻瞥見了茶几前的一幅山水,脫口而出:倪鴻寶。
我們和尹師傅沒有說很多的話,只是陪他坐著。隔壁房不知道是誰打開了一隻念經機,斷斷續續有些佛音傳過來。這時候聽過去,竟有些凄涼。
她愣了一下,又舀起一勺,有些堅持地送過去。尹師傅閉上了眼睛,聲音堅硬了一些,我說不吃了。
第二天,他便帶了傳禮去見了他的堂兄朱文忠。朱文忠是惠山排行第一的泥塑師傅。若這孩子真有造化,也就過得了他這一關。
凱文說,您是個值得尊敬的藝術家,理應過上更好的生活。
我們於是都知道,這個叫作劉娟的女人,怕是不會再出現了。
劉娟就敬上爸爸一杯酒,說,可不是嘛。我公公在多少人眼裡都是寶。可他這麼沒日沒夜,任誰也心疼。只是,這錢來了不賺,也實在說不過去,您說對吧。
漢子身後的地瓜爐子,和他的身形一樣巨大敦實。即使是我這樣的小孩子,都看得出這是典型恃強凌弱的一幕。
尹師傅搖搖頭,說,離開了朝天宮,我就什麼都不是。
凱文頓一頓,終於說,您應該也希望您的兒子獲得更好的治療。
劉娟向尹師傅看一眼,輕笑說,咱也不瞞毛叔,是有點兒小忙請您幫。對您也就一句話的事兒。
劉娟也笑一下,聲音有些干。她說,我這輩子,要能生出個毛毛這樣的孩子,真就是造化了。

誰說的?
這便是天分了。
尹師傅說,也虧了還有先生這樣的人,祖上的老根兒才沒有斷掉。
爸爸終於說,師傅,別叫先生了。叫我毛羽就好。
臨去勞改農場,看見妻子的姐姐若蘭,帶走了他的兒子去六合。


晚上,女人大出血。婦產科的實習醫生慌了神。問起主任醫生,在牛棚里。搶救到半夜。
尹師傅說,讓先生見笑,胡說罷了。
我心裏緊了一下,擠出人堆,九-九-藏-書向崑曲社的方向跑過去。崑曲社在朝天宮西北方一處陳舊的建築里,據說以前是太廟的所在。現在卻破落到連大門都沒有了。我衝進去,台上一個上了年紀的小生正在惆悵地咿咿呀呀,看到一個莽撞的小孩子東張西望,似乎也有些分神。有些觀眾就發出噓聲。我看見父親回過頭來,用嚴厲的眼光看我,因為我敗壞了人們的雅興。我也顧不得了,終於看到了坐在前排的大蓋帽,眼睛一亮。大蓋帽是父親的票友老王叔叔,在附近的派出所做副所長。王叔長著一臉的絡腮鬍子,不笑的時候,像極了年畫上的門神。因為他的威武與粗魯,我一直很懷疑他是不是發自內心地對這種曲高和寡的藝術感興趣。但這時候,我卻覺得他在這裏實在是恰到好處。我扯著他的衣襟,把他往門口拽。他有些驚訝地看著我,又看看台上,然後以息事寧人的神情跟我走出去。我推著他擠進人堆。尹師傅正躬下身去,收拾自己的挑子。他撿起了地上裝工具的絨布包,抬頭看見我,又頹唐地低下去。王叔以職業的敏感,立即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他咳嗽了一聲,走到了漢子跟前,說,執照呢?漢子愣一下,問,什麼?王叔放大了聲量,說,營業執照。漢子說,這個鬼地方,還要執照?王叔說,什麼地方都有個王法,小孩子都懂。收拾東西跟我走。人群中爆出一聲「好」來。漢子的臉有些灰,說,走就走。他跟在王叔身後往外擠,有人撞了他一下,是故意的。他於是兇惡地叫,媽的,我幹革命小將那會兒,也沒見你們這麼來事。王叔回過頭,眼睛張了張。他立即恢復了英雄氣短的樣子,快步跟上去。
在我們的目光里,他將男人的頭摟在懷中,平靜地撫摸,輕輕地說,我兒子。
圍觀的人多起來,漢子似乎有些人來瘋。將身上的汗衫脫下來,擰一把汗,走近前,用手肘搗著尹師傅的胸膛。中年人於是趔趄了一下,聲音更為虛弱,說,你……得饒人處且饒人。
這時候的時局,其實又動蕩了些。朱伯父想起自己的處境,亦是無著,就有些感慨。這麼多年來,對這孩子的前途,其實多少有些一廂情願。時勢造就之功,可遇不可求。然而,治世亂世,有一技傍身,卻是沒有錯的。他便下了一個決心。
尹師傅就笑了,說,也對也對。
媽媽見我們帶了個陌生人來,有些奇怪。再加上他的樣子又分外局促,神情都有些尷尬。我沒等爸爸解釋,使勁指了指床頭整齊排成一排的泥人,說,這是尹師傅。媽媽立即意會,表情舒展開,說,原來是尹師傅,我們家毛毛整天念叨的。尹師傅看見自己的作品,眼神也活了,說,女同志,您客氣了。都是小先生錯愛。
爸爸說,不是,這是藝術。
爸爸對我說,毛果,我們去找尹伯伯。
這是尹師傅的作品,說起來,真已經有十幾年沒見過了。

尹誠是尹師傅的兒子,這時候遠遠地坐在角落裡,眼神茫然。胸前的紅花已經落在了地上。好像眼前的一切,都不關他的事。
這姑娘就是劉娟。
以後的一些年,這些交流還在繼續。及至我上了中學,朝天宮一帶其實有了很大的變化。倒是午朝門翻建了明故宮。新的堂皇的廣場,是毫無古意的,每個周末都聚集了放風箏的歡樂的人,越發顯出了朝天宮的黯淡與沒落。再就是,在這裏擺攤的人,似乎都換了面孔。面孔換了幾茬,據說有一些是另謀生計去了。一個賣梅花糕的,在評事街開了鋪面,生意竟越做越大。再來的時候,有些衣錦榮歸的意思,邀請老夥計們去他的西餐廳吃飯。

劉娟愣了一下,說,他不跟我們住。說是住不慣樓房,寧可窩在三元巷那塊。
後來,我目睹了這個叫凱文的英國教授,在看到這些泥人時的反應。這間十多平方的斗室,是尹師傅的家,簡樸到只有一張床和一個立櫃。其餘的地方,滿噹噹地擺著泥人。有的上了彩,有的還是素坯。因為太多,色彩又繁盛,任是誰都眼花繚亂。凱文輕輕撫摸其中一隻「殺鬼鍾馗」,眼裡是一種疼惜的目光,彷彿對著初生的嬰兒。他回過頭來,用清晰的漢語對我們說,這才是中國的。

主任瞪一眼,革命是用來開玩笑的嗎?
尹師傅欠一欠身:翰墨筆意略知一二,「刺菱翻筋斗」的落款,是最仿不得的。
爸爸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問道:您是他愛人的姐姐?
爸爸苦笑了一下,說,你們的動作,也未免太快了些。
我們聽到這裏,都突然想起來。今天陪著尹師傅,並沒有看見他的兒子兒媳。

爸爸翻看這些照片。房間里吊了厚厚的頂,刷了玫瑰紅的牆紙,大吊燈倒是很堂皇的,流光溢彩。各種傢具也是大而實的,整個家裡看上去滿噹噹的。
他身邊是個臉色衰老的陌生女人,幫忙招呼我們,說是孩子的老姨。女人手裡端了一碗粥,一邊朝碗里吹著氣。大約覺得涼了些,才掂了一把小勺,往尹師傅嘴裏送。尹師傅喝了一口,頭偏一偏,說,不吃了。
尹師傅的喪事,辦得很簡樸。人來得不多。一些說著無錫話,是老家的親戚。沒有什麼人哭,都是面相木然。尹誠坐在輪椅上,頭上戴著孝帽。手抽搐了一下,又一下。
我正東張西望,尹師傅說,毛毛,伯伯給你留了好東西。說著在架上搜尋起來。說著爬上木梯,端下來一個盤子。
媽媽就將話題岔開去,說,這孩子小時候其實厭得很,也是家裡管得嚴。
爸爸看了看我手裡的阿童木,目光延伸至攤子上的其他貨品。過了一會兒,突然說,畫得真好。
尹師傅這時候已經睡著了。面相安靜。
以後的某一天,我發現尹師傅終於開始因人制宜,作品中出現了孩子們喜聞樂見的人物。比如一休和尚、藍精靈等等,都是熱播卡通片里的,做得惟妙惟肖。神情間的活潑,很難想象是出自嚴肅的尹師傅之手。

在他正要衝出去的時候,若英拉住他,說,他說,不這樣就不放你回來。
我們身後傳來凱文洋腔洋調的中國話,說,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