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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才

洪才

夏天了,放暑假了。我們坐在後院子里,跟著阿婆乘涼。這時候的小院子是豐收的景緻了。葡萄一嘟嚕一嘟嚕地藏在巴掌大的葉子裡頭,泛著豐實的青。其實不止是葡萄,還有透了黃的癩葡萄。還有絲瓜,優柔地垂下來,發了白的花。到了屋瓦上,還看得見一個團圓圓的大南瓜,已經是熟透了的。
我的軟禁歲月開始了。除了上學,星期天上繪畫輔導班,我被關在家裡,做媽媽布置的永遠做不完的參考題。腿上的傷已經好了。大院里一群孩子玩得震天響。媽媽用毛線針敲敲桌子,看什麼看,該收收心了,我就知道,給外公外婆慣得不像樣了。還有都是些什麼朋友,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阿婆說,不要謝我,我對阿毛頭不好,我家小六子將阿毛頭帶成了野孩子。
從此以後,我放學就有了新的事情做。成洪才又表現出令我敬佩的地方了。他總是能夠拐彎抹角地在附近找到一棵桑樹。並不是盲目地找,而是心中有譜,好像一架衛星定位探測器。比如他說,今天去西流灣吧,少年宮後門那裡好像有一棵。我們就去了少年宮,果然那裡就有一棵。而探測的範圍也隨需求的增加越來越大。終於有天,我們徒步遠征一直到了輔佐路。在和平橋底下,我們看到了預想的目標樹。成洪才像一隻猴子一樣,噌噌地爬上去,將桑葉摘下來扔給我。這種採摘並不是暴虐的,因為成洪才有著原始的環保主義觀點。他只會採下大的葉子,而留下樹梢的嫩葉,用他的話說,芽掐得了,樹就死得了。
到了地方,那棵桑樹真是讓我大吃一驚,不說參天,也入了雲,遮天蔽日,成精了。我們自然是采了一個夠。本來是皆大歡喜了。滿載而歸的時候,路過食堂,遠遠看到一條狼狗在啃骨頭,成洪才得意忘形,衝著狗猛吹口哨。那狗耳朵支楞一下,就追過來了。成洪才嚇得跑。我跟著跑,跑得不及他快,只覺得小腿一麻。回頭一看,血正順著腿肚子流下來。狼狗的門牙齊根嵌進肉里去了,喉嚨里還發出惡聲惡氣的嗚嚕聲。我是忘了害怕了。瞧見成洪才也傻了,朝這邊看了又看,撒丫子跑了。我閉了眼睛,說,完了。正當孤立無援的時候,食堂里的師傅掂了大勺出來了。大叫一聲「娘的」,喝退了狗。看了看我的腿,說:「毀了。」說著又一把將那狗腿揪過來,在狗耳朵上揪一撮毛,燎了火就往我傷口上貼。我嚇得直往後退,師傅一把揪住我,說:「娘的,止血。」血是止住了。師傅推了單車過來,將我抱起來放在後座上,說:「上醫院。」走到半路上,看到媽媽迎面急急地走過來,旁邊跟著成洪才。媽媽鐵青著臉看著我。師傅結結巴巴地說:「對不起。」他正要做更多的解釋,媽媽說:不怪你,是小孩不好。言簡意賅的山東師傅如蒙大赦,說:「快,上醫院。」媽媽回頭對成洪才說,成洪才,你回家去吧。
她是成洪才的姐姐,成洪芸。
我很激動,這是我第一次見到蠶。成洪才又拎出一個塑料袋,說,這是桑葉,給蠶吃的。我取出一片就要放進盒子里。成洪才說,不行,要洗乾淨了。還要把水擦乾淨,不然蠶會拉肚子的。
採摘的難度,其實是不言而喻的。最險峻的一次,是一棵樹斜生在污水泛濫的護城河上。不過,什麼都是難不倒成洪才的。後來我終於不甘於做一個助手,要求成洪才教我爬樹。我天生的聰穎使教學相長成為另一樁樂事。當我歷盡艱辛,第一次站在一棵高大的桑樹上,極目遠眺,心潮澎湃。我對成洪才做了一個鬼臉,想的是,我毛果也有今天啊。
阿婆說,我不要走,你們要拆,等我蹬了腿再說。
我們又互相點了點頭,守口如瓶。
我愣一愣,說:什麼。
開學的時候,成洪才對我說:毛果,我們要回六合老家去了,爸爸退休了,這邊新房子讓給大哥住。
少女終於平息了咳嗽,虛弱地笑一下,轉身走了。
這時候,成洪才的五哥,成洪政走出來,突然回了頭暴怒地朝屋裡喊,操,頂班,等老頭子死吧。說完狠狠掐滅了手中的煙頭,扔在地上,看了我們一眼,依然是邪暴的目光,說,現眼!
六月中的一天,老五成洪政血頭血臉地回來了,把我們都嚇了一跳。成洪政喝了一口水,在嘴裏咕嘟了幾下,噗的吐出一顆帶血的牙。成伯伯從腰裡抽出皮帶,恨恨地說,老五,你是皮又癢了。成洪政並不理睬他,冷笑一下,站到牆角去了,說:打吧。成伯伯真的氣了,說,好,不信治不了你了。一皮帶抽到他脊樑上:說,為什麼打架?成洪政背對著他,仍是一聲不吭。成伯伯又舉起了皮帶,成洪芸看不下去了,護著弟弟,說:老五,別犟了,好好跟爸說話。
我不在家的時候,媽媽將我的蠶送了人,送到一個不為我知的地方。這下我徹底緘默了。這是我與其他孩子的不同之處。當我為巨大的悲傷懾住時,不會用淚水來表達,而是長久地沉默,不復一個八歲男孩通常的饒舌樣子。爸爸對媽媽說,你這是矯枉過正。媽媽說,我是為他好,他長大就明白了。
這封信上,沒有收信人,只有一個地址。

突然,成洪芸站起身來,捂著嘴巴,一陣陣地乾嘔。我們嚇壞了,成洪才說:姐姐,你又病了嗎?我去叫媽媽。
男人一時語塞,想了想,有些不耐煩地說,你這個同志。我怎麼知道,政策啊,政策就要聽。

成伯伯過了半晌,輕輕地說,哦。
成洪才的大哥,冷笑一下,低聲說:我至少不會拖著家裡面。
我將信按照地址送過去,開門的是個年輕男人,我見過。那天在大街上,和成洪芸走在一起。
成洪芸說:姐姐請你幫個忙。你把這封信幫我送給這個人。

這天到了家,卻沒有看到姐姐,我們都很意外。成洪才問他媽媽,說是不知道。問阿婆,阿婆神秘地一笑,說,玩去了。小孩子,在家裡悶了這麼久,應該出去玩玩。
成洪才的大哥,突然說話了,口氣有些小心翼翼的:爸,你再考慮考慮吧。
成洪才捧著阿婆的骨灰盒,上了一輛大卡車。

成洪才說:我有辦法,我知道哪裡有桑葉。
我與成洪才的友情,應得上「不打不成交」這句老話。我們那時候,小男孩武鬥,還是家常便飯。不過我和洪才並不是對手,而是同盟。至於打架的起因,我並不記得了。
八月底的時候,我們家四周圍發生了很大的變化。許多平房上都用石灰畫了一個粉白的大圈,圈裡寫了一個字——拆。

九*九*藏*書
這時候是五月底了,天氣晴好。成洪才家裡的每個人似乎都很快活。而我們並沒有看出,一個人在悄悄起了變化。成洪才的姐姐成洪芸,還像以往似的,安靜地坐在我們身旁。她的病,其實是好起來了。不怎麼咳了。雙頰豐潤起來,那層稀薄的紅暈褪去了。皮膚泛起了芽黃色,似乎不及以前好看,但卻是健康的。因為她的安靜,在這個家裡,她時常被忽略。我們做功課,她一邊做活一邊注視著我們,那目光,彷彿母親一樣,又有些小心翼翼。有一次,老師布置了一道附加題。當我一籌莫展的時候,她突然開了口,說,拿給我看看。她看了,笑一笑,很快說出了答案,甚至沒有在紙上演算的過程。這讓我大為驚異,對這個姐姐刮目相看了。成洪才說:姐姐很來事(南京方言,厲害)的,以前在班上都是第一名。我這才知道,成洪芸以前在省重點木瀆中學里,是個高才生。因為生病,才休了學。我說:姐姐,等你病好了,又可以回去讀書了。她歡喜了一下,然後黯淡下去,又恢復到原來那種憂愁的笑容了:不曉得了。休了快兩年了,班上的同學都上了大學了吧。
她驚恐地拉住我們,說,不要去,沒有,沒有……我好得很。
我見到成洪芸說:姐姐,紅與黑。姐姐的眼睛亮一下,釋然地舒了口氣,然後很激動地摸了我的頭,說,毛果,謝謝你。
這時候,突然聽見一個纖細的女聲:大哥,你不要逼爸了。
成洪芸身體晃了晃,手扶住了桌子。
這一天,我正在做功課,聽見外面的鐵柵門響起來。抬起頭,看見一個醜陋的老太太,正在往門裡望。我跳起來,大聲地喊:阿婆。
幾隻油雞都長得很大了。母雞在土堆里扒了個沙坑納涼。公雞踱了方步,在院子里走動,抖一下黑亮的毛,伸一伸脖子,要打出一個響亮的鳴。叫出來卻是嘶啞的,自己先泄了氣,繼續走來走去。天太熱了。
我說:成洪才,住樓房好啊。

現在回憶起來,尋找桑樹這件事,其意義遠遠超越尋找本身。這成為我對這座城市最初的人文地理探索。南京在一座城市新興的表皮之下,有那樣多的不為人知的遺迹。甚至在市中心這樣被現代化清洗過的地方。這些,都是在我的成長路徑之外的。比如,我們偶然發現在淵聲巷後面的滷製品廠,其前身是一間教堂。因為有著一個被炸去一半的尖頂。牆頭上倒栽的玻璃碴子,曾經是拱形的琺琅彩窗的碎片,是眾多被分割過的聖經故事的一部分。而在屋檐底下,依稀還辨得出,雕鏤著已被油膩的煙火熏得面目不清的耶穌像。在西橋附近的山坡,我們又發現了一個被廢棄的防空洞。青條石上長滿了苔蘚,門廊上寫了「李新嵐是狗」。我們鑽進去,光線慢慢黯淡,終於伸手不見五指,聞著裏面經年的臊臭氣,還聽得見自己的呼吸。正緊張著,突然傳過來一聲怪叫,成洪才說,哈哈,活丑。我們才倉皇地跑出來。
成洪才家來了許多人,叫作動遷組,說話似乎比市容辦的還要不客氣,說成洪才家是釘子戶,妨礙市政建設。
你爸媽怎麼說。
有天我們放學,走著走著,成洪才停下來。我說,怎麼了?成洪才說,姐姐。迎面走過來一男一女,女的果然是成洪芸。他們偎得很近,男的年紀也很輕,衝著成洪芸咬耳朵。成洪芸聽了,在他胸前狠命地捶一把,又絮絮地說了什麼。看見我們,成洪芸和那男人倏地分開。我們喊道:姐姐。成洪芸答應著,卻有些不自在。已經走過去,成洪芸卻又追過來,對我們說:六子,你和毛果回去別跟他們講。我們點了點頭,看她走遠了,我問:成洪才,我們不要講什麼呢。成洪才說:廢話,講她談朋友了唄。
我看見阿婆,哇地一聲哭了。阿婆一動不動,身上蓋著床單,身體縮成一個小孩子那麼大。阿婆的一隻眼睛睜著,嘴唇翻著,比活著的時候更丑了。
我問成洪才:什麼是破鞋?
還有一個男人,年紀是看不出來的。戴著一副眼鏡,但似乎是鄉下人的打扮。簇新的中山裝,穿了一雙舊得起毛的布鞋。這是成洪才的大哥,從六合的鄉下來的。還有一個半大的男孩子,這是成洪才的五哥,他在附近的中學上初中,唇上已起了淡青的短髭。他的裝束在這屋裡是頂時髦的了,腿上套了緊繃繃的牛仔褲,有一搭沒一搭地抖動。臉上是不屑的神氣。
從此以後,我放了學,就在成洪才家裡做功課。阿婆說,不做完功課不許玩啊,阿毛頭的姆媽要怪罪的。不過做功課倒也不悶,因為阿婆給我們做好多東西吃。阿婆用紅棗和薏米做八寶粥。紅棗是六合老家帶來的,薏米是自家在後院種的。粥在小火爐上慢慢熬,直熬到鮮掉眉毛。到了端午,阿婆做了一串元寶粽掛在我脖子上,粽子上串了五彩的絲線,神氣得很。
我呆掉了。愣一愣神,放下飯碗就跑出去。
卡車要開的時候,我對成洪才喊:成洪才,你還要回來的,對吧?
成洪才是我們班上兩個留級生之一。而他又是連留了兩級的。那時候,因為教改,南京的小學都是划片入學的。一個區的適齡學童,不用考試,都連鍋端進來。成洪才也被端了進來。他在這所重點小學一而再地留級,成為了尷尬的異數。老師們似乎都不怎麼為難他,上課從來不要他回答問題。他比班上的同學都大上兩三歲,因為個子高,就坐在最後一排。大家不怎麼和他玩。他本應當是孤獨的。下課的時候,看見他眼睛望了窗外去,是自得其樂的樣子,似乎滿足得很。
這回成洪政是放開了吼了:是,我胡說,你和葉建偉的哥哥葉志國。在三院的倉庫,他們都看見了。
那是小學二年級。為了要進這所重點小學,爸媽將我從外婆家接來。這是我極其不願意的事。這間學校的校風嚴整,中規中矩到了味同嚼蠟的地步。所以當那一架打起來的時候,我心裏很有些熱血沸騰。戰場在校外拉開,模式套用西點軍校老生欺負新生的橋段。不知道怎麼打起來的,只記得我們三個轉學來的男孩子,莫名其妙就成了眾矢之的。那一架打得十分慘烈。當我襯衫上的扣子掉得還剩下兩顆,和另一個鼻血橫流的男孩子打得難解難分的時候,成洪才出現了。他迅速地介入這場戰事,沒有任何審時度勢的過程,就站在我們一邊。他比所有的交戰者都高了半個頭。這使戰局帶有了宿命的性質。對手都是知時務的人,且戰且退,瞅了空就落荒而逃。逃了幾步,嘴硬了,回頭喊,read.99csw.com留級生,留級生……我們這邊就有些群情激憤。成洪才不復剛才的勇猛,只是沒聽見一樣,轉身離開了。不過也並非如俠客似的絕塵而去,而是將書包拍一拍灰,拎起來慢慢地走遠了。背還佝僂著,像個小老頭。
我們的歷險,有個固定的分享者,那就是成洪才的阿婆。阿婆是個舉一反三的聽眾,她總是在耐心而艱難地聽過我們的陳述后,大聲地發表自己的見解。這些見解,往往帶有迷信而獨斷的色彩。阿婆總是用見怪不怪的口氣說,什麼什麼什麼,南京那個時候,你們是看不到的。
媽媽好奇地問,這是什麼啊。我說,青團。媽媽仔細看了看,又問,這麼綠,能吃嗎,不是色素吧?爸爸開心得很,當然能吃,好吃得很哪,純天然食品。說完揪下一小塊放進嘴裏作示範。然後說,要有紅糖就好了,小時候,二哥的奶媽方嬸是個無錫人,每年來看我們,就會打青團給我們吃啊。到了清明節的時候,我們就盼著她來。
阿婆的一隻眼睛里流出了淚水。阿婆說,你們拆吧,我離死不遠了。
這天放了學,成洪才對我說,他在N大學的食堂旁邊發現一棵桑樹,還是營養價值極高的「奶桑」。我說,太棒了。
他重複了:紅與黑。
成媽媽嘆口氣說,都是雞,不是高頭。高頭送到六合老家去了,養了四年的老鵝。怎麼捨得殺。
他們並不懂得我。我很珍視成洪才給我的這些蠶,像是看守了一些希望。它們是一些始終帶給人希望的動物,因為,它們不斷地在生長,而這生長是看得見的。這是讓我著迷的地方。很多年後,看了巴里科的《絹》,我很能理解書中對蠶的讚美。時過境遷,只是幾張蠶種,就有了家破山河在的希望,支撐人走到底去。
然而然而,它們實在是長得太快了。當它們扭動了肥白的身軀,在鞋盒子里造就出熙熙攘攘的局面時,我終於失去了在成洪才每次來的時候向他彙報生長進度的興趣了。而更大的問題是,我將我所有的零花錢搭進去,也不足以在學校門口的老頭那裡購買足夠數量且價錢昂貴的桑葉。但是,作為一個自立的孩子,我是不願意再向爸媽伸手的。

成洪才的姐姐成洪芸,遭遇了與我曾經相似的命運,被關在家裡了。我想,因為成洪芸也成了一個野孩子了。
這時候到了南京的梅雨季節,天氣悶熱,潮濕。隨便抓一把空氣好像都能擠出水來。這一天,屋子裡的景象是灰撲撲的。我們看著成洪芸,也成了屋裡一個灰撲撲的陳設。她靜默地坐在桌前,機械地做著活。做好了一些,放進盒子里,攏攏頭髮,然後接著做。
這一晚上,我和成洪才趴在桌子上,盯著盒子。看那些小小的動物,安靜地將桑葉咬成一圈一圈的鋸齒形。它們的吃相,是有條理而優雅的。成洪才讓我閉上眼睛,聽它們吃的聲音。這聲音是綿密的沙沙聲,好像一張柔軟的紙,被輕輕地揉皺了,再慢慢地展開的聲音。
這天下午,來了一個人,戴了個紅袖章。
我和成洪才都被這陣勢嚇壞了,跑了出來。
「洪業!」成伯伯大喝一聲,使了力氣將一把剝好的蒜擲在桌子上。
成媽媽納悶地說:人大代表會到我們家來看么。
去了廣州,和葉志國一起走的,留下來一封信。大概是清早走的。
我回過頭,看見一個年輕的女人倚門站著。其實還是個少女,但是穿了很老氣的羊毛衫,而且不合時令。頭髮蓬鬆著,似乎剛睡醒。看得出有些虛弱,面孔異乎尋常的白。五官散淡,眼睛很大,目光也散著。皮膚好像半透明的,在黯淡的屋子裡頭,發著晶瑩的光。她的雙頰在白里透出紅暈來。當時,我並不知道,這些都是不健康的,是肺弱的癥狀。我只是覺得她很美。這種美是沒有煙火氣的,是這屋裡的一個異數。
成洪才家的房子也寫上了。
成洪芸又變回了原來的成洪芸。穿著陳舊的羊毛衫。頭髮挽了一個蓬鬆的髻,說話輕聲細語。只是,她臉上連往日那種虛弱的笑容都沒有了。
成媽媽手上忙著,在案板上揉一個麵糰。這個麵糰的奇特之處,在於通體碧綠。我問,阿姨,你在做什麼?成媽媽說,做青團。我又問,青團是什麼?成媽媽就說,等會上籠屜蒸出來,你吃了就知道了。成媽媽一邊揉,一邊淋一些綠色的黏稠汁液在麵糰上,然後再更加大力地將汁液揉進去,麵糰發出滋滋的很勁道的聲音,顏色也漸漸綠透了。我忍不住又問,這是什麼?成洪才接過話去,這是阿婆打的「青」。用我們家種的「墨子」。我想,這個阿婆,一定是個令人崇拜的人。
成媽媽說:阿婆沒熬過夏啊,阿婆九十八歲了,都以為能活到一百歲的。
媽媽也就欣喜地說,我們毛果好人緣,來了沒幾天,就交上朋友啦。

然後呢?
周末時候,我發現高頭不在成洪才家門口了。
我跟成洪才一路往屋裡走,那頭鵝不屈不撓地跟上來,成洪才捏住它的脖子,在它頭上鮮紅的肉瘤狠狠地敲了一下,它才蹣跚地走開了。
成媽媽在裏面喊,青團蒸好了。我走進堂屋,發現多了一個人。這是個老太太,一個十分醜陋的老太太。我在心中驀然升起恐懼。這個很瘦小的人,穿著一件洗得稀薄的老頭衫,好像將自己裝在一隻口袋裡。脖子筋筋絡絡的,風乾了似的。頭髮很稀疏,露出粉紅和暗黃色的頭皮。她的一隻眼睛似乎盲了,矇著白色的障翳,另一隻眼睛卻鷹隼似的盯著我。總而言之,她在我眼裡,像一隻面相莊嚴的老猴子。我在想,這是誰啊。這時候聽見成洪才沖她叫:阿婆。
男人說:宰殺,吃掉。
我離開成洪才家,他姐姐跟出來,說,毛果,大方巷你認識吧。
阿婆接著說,小孩子要有小孩子的樣子,要玩,只要不瞎鬧,都很好。你和他爸爸工作很忙,你要放心,交給我帶。要是帶成野孩子,你就開罪我。
我們將桑葉一片片鋪在盒子里。成洪才一邊對我說,蠶有兩種,一種是桑蠶,吃桑葉,還有一種叫柞蠶,是吃柞葉的。桑蠶也不同,你看這個黑頭的,叫虎頭蠶。吃得多,將來結的繭子也大。
我想有那麼一瞬間,我對眼前的一切幾乎到了著迷的程度。令我著迷的,是城市孩子在平日間觸碰不到的一種寧靜的美感。
阿婆在堂屋裡頭,擺了一個神龕,上了香火。阿婆看見了我,說:阿毛頭,你也過來拜一拜菩薩,保佑姐姐,在南邊平平安安。

過一天晚上,成洪才再到我們家,給了我一隻鞋盒子。說:毛果,送給你。打九-九-藏-書開來,好多蠕動的白白的小蟲。我說,這是什麼啊。媽媽探了一下頭,說,毛果,這是蠶啊,媽媽小時候養過的。我說,成洪才,你不要了么。成洪才嘆了口氣說:不要了。姐姐說,他們天天在家裡吵,蠶驚了,就不長了,搞不好會死。
阿婆死了,沒有人再喊我阿毛頭了。


男人說,你看,還是老太太覺悟高。
我一口氣吃了三個大青團。成媽媽說,毛果這個小朋友好,很爽快。天慢慢黑了,我要走了。阿婆大聲地說,青團給阿毛頭一碗啊,帶給他姆媽吃。

我說:我知道啦,你排行老六。成洪才嘻嘻地笑了:是啊。我有三個哥哥,一個姐姐。我算了一下,說,不對,少掉了一個。成洪才說,我原來有兩個姐姐,一個得天花死掉了。其實我還有一個弟弟,比我小兩歲,也死掉了。
一個面色很蒼老的女人從門裡走出來,將鵝喝止住。見了我,打量一下,問,六子,是誰啊。成洪才說,是我同學,叫毛果。為了給他的家裡一個好印象,我很有禮貌地鞠一躬,說,奶奶好。女人愣一愣,對我笑了,說,好,好。說完回屋去了。成洪才說,你叫錯人了。她是我媽媽。我阿婆在裏面。
我有了不祥的念頭:啊,去了哪裡?
後來有天放學,我對成洪才說,到我們家玩吧。他也不說話,跟上我。家裡大人還沒下班,我把我的玩具都拿出來,什麼斗獸棋、建築積木之類。他的眼睛亮一亮,說,毛果,你玩的東西真多啊。我想一下,有些黯然,說,南京不怎麼好玩,沒有我外婆家好玩。一個人有什麼意思。成洪才就說,那你到我們家玩啊。我們家人多。
成洪才想一想,搖了搖頭。
就這樣過去了半個月。
我說,是成洪才媽媽做的,讓我拿給你們吃。
成媽媽打開籠屜,一股甜香傳了出來。籠布上整齊地排了冒著熱氣的青團。成洪才伸出手,被成媽媽打了回去,說,燙。成媽媽用竹夾子夾起一隻,放在碗里給我,說,小心吃哦,有餡子的。我咬一口,一種奇異的清爽氣,黏在牙齒縫裡,兜了一圈到了喉嚨口。又咬一口,是糯答答的香味,十分耐嚼。再咬就咬到餡兒啦,原來是豆沙的,被熱氣融成滑膩膩的汁了,香甜得很。成洪才遞過來一隻小碟子,說,要蘸紅糖吃,更好吃。
成洪才弟兄姐妹六個,他是老幺。家裡人都叫他小六子,鄰居也跟著這麼叫。他們家的孩子,都起了氣度非凡的名字,他的幾個哥哥,叫作洪業、洪宇、洪政。
我結結巴巴地問:不是,不是高頭吧?
媽媽又用毛線針一敲桌子:做題做題。說完就不搭理我了。
阿婆將蒲扇在藤椅上狠狠一敲,大聲地說,殺,都殺掉。
我拜過了,問:阿婆,是你放姐姐走的么。
六子不願意送,怕媽打他。我說:為什麼……成洪芸不讓我說下去,只是將信塞到我手裡,聲音有些發抖地說:姐求你了。
離開的時候,成洪才送我出來,在黑暗的甬道裡頭,我聽到一陣劇烈的咳嗽聲。成洪才就說,啊,姐姐醒了,你先回去吧,我來幫姐姐吃藥。

成洪政猛地回過頭,眼淚奪眶而出:我說什麼,我有什麼好說,還不全因為你。他們罵你搞破鞋,你是能聽,我要臉,我聽不下去。
成洪才也對我喊了一句話。卡車發動了,他的話淹沒在發動機轟隆隆的聲音裡頭了。
第二天,成洪才拎了一個籃子來,說是阿婆讓他送來的。他說,阿婆攢下來的,我們家小母雞的頭生蛋,很補,給毛果養傷。媽媽看了看這些玲瓏的雞蛋,嘆了口氣,說,阿婆要攢好久啊,我們不能收。成洪才,最近毛果功課忙,你不要來找他玩了。
她就這樣宣布了我的昵稱,我至今不知道在以後的日子里,她為什麼堅持不懈地稱我為——阿毛頭。
爸媽同我一樣珍惜如此的友誼。所以,隔一天,媽媽就拿出爸爸去廣東出差買的芒果,讓我給成洪才家送去。
這時候,家事已經平息。成伯伯終於將接班的機會許諾給了成洪才的大哥。塵埃落定,兩個兒子不再上門。這個家恢復了往日的寧靜。黃昏的陽光照進來,被稀釋了,在每個人身上籠了毛茸茸的一層。安靜的氣氛中又有一種同樣靜好的忙碌。成媽媽總是會從街道工廠接來一批活,在家裡做。或者是些半成品的火柴盒、絨線花;或者是那些堂皇的大吊燈上的玻璃珠串。他們圍著桌子,手上飛快地動作著,機器一樣。成洪芸又似乎是手最巧的一個,做好的活兒堆成了山。然而,嘴上卻還娓娓地給我們講著故事。坐在她身旁,可以聞得見中藥淡淡的苦澀味道。然而,她的臉上泛著喜悅的光,為她的虛弱帶來了生氣。講到高興的時候,她抬起頭來,眉目溫柔地對你笑一笑。我想,我要是有個這樣的姐姐多麼好。
媽媽的口氣很軟了,阿婆,怎麼好麻煩您……
阿婆這回好像是聽見了,總結性地,也大聲地說,是啵。
南京那個時候,我們的確是看不到的。
成洪芸的臉白了,聲音打了顫:你,胡說什麼。

我是氣了,我不懂這句成語,但是聽出來對我的朋友很不利。我說,成洪才不是豬,媽媽你還老師呢,罵人。
阿婆翻了翻眼皮。成洪才說,這是我同學,毛果。阿婆大聲地說,什麼?成洪才就大聲地重複了剛才的話。我於是知道,阿婆的耳朵似乎也不很好。我走到阿婆跟前,也向她大聲地問好。她這時候咧開了嘴,露出了沒了牙齒的紅黑色牙床。我想這是她欣喜的樣子了。她的笑忽然間收斂了,然後轉過頭,和成媽媽絮絮地講了一些我聽不懂的話。然後她很莊嚴地伸出手,摸了摸我的頭,用南京話大聲地說:阿毛頭。
成媽媽問,怎麼處理?
男人說:那就宰殺,掩埋,或者……委託我們處理。總之,一個星期之內處理掉。市中心哎,養那麼多雞算怎麼回事,搞得跟鄉下一樣。市容健康,人人有責。省人代會要開始了,南京市民要做個表率。
記得聽一個大學老師說過,南京好像個大縣城。這個話是沒錯的。擔著六朝古都的名聲,南京或許是中國的大城市裡面,現代化進程最為緩慢的一個。所以,地方官員要在南京取得政績,是殊為不易的。南京人過日子,往往以舒服為第一要義,大多時候,是很真實的。其實,要是將上海話借用過來,說南京的生活觀念是過日腳,也很不錯,甚至更為貼切。因為這日子過得很砥實,對未來沒有野心,所以生活就像被磚塊一層層地壘起來。上海人的作風,日腳的觀念https://read.99csw.com是在心裏,外面是有些張揚的,日子是用來過給別人看的。有個上海的朋友,來到南京,說南京人長得真是好看。細細地看,處處是俊男美女。可是為什麼都穿得這樣不講究呢,土裡土氣的。

南京的土,也許就是一種包容力所在。成洪才舉家從六合遷來,能夠在市中心,建立起極為鄉土的一隅,應該就是一個明證。
成媽媽還要同他理論。

成伯伯血紅了眼睛,走到洪芸跟前,一巴掌扇上去了。這一巴掌太狠,成洪芸打了個趔趄,慢慢地蹲下來,捂了臉,血順了指縫流出來。
阿婆顫巍巍地站起身,將拐杖朝成伯伯扔過去。成伯伯扶住她,她握緊了他的手,舉起來:你打,你打我的老臉,朝這兒打。你這樣打一個病孩子,你是小四兒的后爹啊?


第二天,我和爸爸媽媽去送他們。
媽媽臉紅了,我第一次看到,她一個大學老師,表現得這樣無勇無謀。

她說完,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她只有捂住嘴,肩膀聳動,隱忍著,似乎要將這咳嗽吞咽下去。
動遷組的人,下次再來,帶了鐵鍬,將葡萄藤從架子上斬下來,田裡的莊稼全都剷平了。
我捧著一碗青團回了家。


成洪芸在家裡的時間,是越來越少了。常常我已經回家吃飯,她還沒回來。在家的時候,人顯得輕快了許多,有時候嘴裏還哼著歌。這都是以前未見的景象。手上做了活,她似乎又有些魂不守舍,望了窗外去。我們順著她的目光看出去,什麼也看不見。她就嗔怒道:犯嫌,做你們的功課。
幾天之後,當我應邀去了成洪才家裡,突然間看到的景象,是有些讓我吃驚的。

這時候,高頭聽到人聲,搖搖擺擺地過來湊熱鬧。男人看見了,也很驚嘆:這麼大的鵝。那目光幾乎是饒有興味了。看我們都看著他,突然正色道:這也得殺!
晚上吃飯時候,媽媽說,那孩子的衣服,蠻舊的,兄弟姐妹應該不少。不知家裡是什麼狀況。不過人蠻老實,毛果,下次叫這小朋友到家裡玩吧。
阿婆聲音更大了,我沒覺悟,你快給我走。
我一頭扎進阿婆懷裡,阿婆太偉大了。那是我唯一一次聽到阿婆這樣思路清晰地長篇大論,促成了成功的談判,將我解救出來。
我爸看了信,說,作孽。我媽沒說什麼。中午葉志國他媽找到我們家來罵人。說姐姐拐走了她兒子。
過了一會兒,卻看到成洪芸從外面回來了。她再次讓我們感到意外,這個成洪芸,不是我們熟悉的成洪芸了,好像另外一個人。長頭髮披散開來,燙了發梢。那件不離身的舊羊毛衫也不見了,穿了條白底紅花的連衣裙。V字領的,露了白皙的脖子出來。看到我們,笑了,這回笑得也不同,很燦爛,青春逼人。阿婆一拍手,說,我家小四兒,像個洋學生了。成媽媽倒是不以為然,皺一皺眉頭:打扮成這樣子幹嗎,過來做活。
在師傅的協助下,我被送到了醫院,打了狂犬疫苗。看著我一瘸一拐地走出來了,媽媽並沒有安慰的話。她痛心疾首地說:毛果,你已經變成了一個野孩子了。

到了堂屋裡,有些亮了,仍然是昏暗。屋裡瀰漫著奇異的腐舊氣息,像是濃重的蔥蒜味,混了中藥的味道。成洪才的媽媽抱出一個陶罐,說,六子,倒酸梅湯給同學喝。成洪才答應著,去了裡屋,出來時拿了兩隻白色的搪瓷茶缸。茶缸很大,上面漆了紅通通的五角星。我記得我們家,本來也有這種茶缸的,搬家的時候,都給媽媽扔掉了。成洪才倒了滿滿的一茶缸給我,我喝一口,又甜又酸,清涼得很。成媽媽問我,好喝么。我說,好喝。成洪才就笑了,說,當然好喝了,阿婆做的。成洪才本來是有些呆相的,笑的時候,臉色就生動起來,有了兒童的鮮活樣子。
成洪才突然站起來,說,我走了,我大哥應該回六合去了。
蒜彈了一下,落在了地上,那隻叫高頭的鵝不曉得什麼時候進來了,銜起蒜,一口吞了下去。
成洪才沒有再回來。

這一回,成洪才家裡多了幾個人。穿著藍色工作服的中年男人,這是成洪才的爸爸。他是個沒什麼特點的中年男人,頭頂已經謝了,但是面相似乎比成媽媽還要年輕些。成伯伯人很和氣,他用家長的口吻對我說,你爸爸媽媽不要這麼客氣哦,大家都是鄰居了。然後就沉默下去,埋下頭繼續幫成媽媽剝一頭蒜。
成洪芸就這樣消失了。
阿婆這回笑了,一隻眼睛眯起來:不麻煩,不麻煩,我們都歡喜阿毛頭。
成洪才說,他們要拆我家的房子,要我們搬到二條巷的樓房去。
這男人說自己是市容辦的,聽人報告說成洪才家養了家禽,所以來動員處理。
當天晚上,下了很大的雨。梅雨天的雨,沒有這麼暴虐的,混著大風。我們家院子里的梧桐樹,掉下來一丫很大的樹杈,被風刮下來了。
我做事情,有著一般孩子不及的毅力和恆心。這回終於有了一個體現。我每天按時地換蠶沙,添桑葉。日復一日、不厭其煩地將新買來的大片的新鮮桑葉剪成易於食用的形狀。然後就是長時間痴迷地凝視著這些蠕動的小蟲。這是我父母都大為驚奇的,因我並不是天生這樣心智安定。媽媽說,這孩子怎麼會對這個事情這麼感興趣,別是有什麼小農經濟的思想。爸爸就笑著說,我看我們家是要產生資本主義萌芽了。
媽媽說,阿婆,我不是這個意思。
媽媽說,是啊,都說阿婆對我們毛果好,我早應該要謝謝您。
成媽媽說:我們吃不掉這麼多。
有時候路過,我會聽見阿婆的聲音,聽見阿婆低低地說:沒的青打了。
那個時候,鼓樓公園以西的地方,全都是荒地。而西橋菜場一帶,則曾經是個頗具規模的墳場。所以,到現在,還經常有些膾炙人口的鬼故事。這些故事在我們的小學里也曾經流行一時。比如說有些鬼會遁地術,有天晚上,一隻鬼無端地從烤梅花糕的爐子里探出一個腦袋。這些當然都是扯淡。我不相信哪個鬼會忍受得了菜場里的市井喧囂。然而,鬼這個意象所暗示的荒涼感,卻對我造成吸引。阿婆是這些故事的集大成者。她講的鬼,往往是帶了煙火氣的,且做派喜劇,像些孤獨而惡作劇的孩子。阿婆講完后,才幽幽地說上一句十分唯物且飽含世故的注語:這世上哪裡有鬼,可怕的其實是人。這話經不起細想,因為個中意味是真正恐怖的。
他們家被拆掉了,原地蓋起了一幢雙層小樓read.99csw.com,上面寫著:南京市華僑事務辦公室。
後來出的那樁事故,讓我深刻地體會到了什麼叫作好景不長。
成洪芸說:大哥,你不要逼爸了。又不是你一個在鄉下。二哥全家也在。
我將信遞給他。他臉紅了一下,很快平靜下來,說:你跟她講,紅與黑。
過了幾天,當我在我們機關大院里看到成洪才,異乎尋常地驚喜。我對媽媽說他就是成洪才,好像在介紹一個蓋世英雄。成洪才倒有些羞澀,支著身體,聳一聳肩膀,用口音很重的南京話認真地問:你家也住這塊啊?不等我回答,他又說,我家住街對面,四條巷六十三號1-3。
阿婆並不理會,說,小孩子不懂事,可是我們大人應該懂。我沒有文化,可是我們江陰有一句老話:羊圈裡圈不出赤兔駒。我們都很歡喜阿毛頭。他一個人,沒有兄弟姐妹,是很可憐的。你不應該關著他。
後來才知道,成洪才並不是舉家遷到南京來的。還有兩個哥哥,留在了六合郊縣。現在的房子,原本是成洪才的舅爺的。舅爺就是阿婆的弟弟。舅爺解放前在連雲港跑碼頭,跑了許多年,一來二去攢了一筆錢,就到了南京來。開了個小機械廠,不過解放后公私合營,給併到國營的曙光機械廠里去了。曙光廠給舅爺一個進廠工作的名額。舅爺親人只一個姐姐,自己沒子女,就將名額給了外甥,就是成伯伯。沒多久舅爺就去世了。成伯伯帶上了小女兒,跟著阿婆進了南京城,兩個兒子放在六合老家裡。後來又在南京城裡生了兩個,老五和老六。所以,成洪才其實是生在南京,可是口音是改不過來了,隨爸媽還是一口六合腔。阿婆本是江陰人,成洪才說話也會在末尾加上句——得哇,否則意猶未盡似的。這回,成伯伯快退休了,老大來了,老二來,跟老的打了持久戰,都想著頂他的班。不為別的,有個南京戶口就好了。可是手心手背,成伯伯為難得很。
進了門,黑得很,見不到光。我們走進一條甬道,聽見成洪才說,小心。這時候我的胳膊肘被什麼碰了一下,只聽到身後嘩啦一聲。成洪才的聲音慌了,叫你小心的,沒有磕著吧。他在我腳底下摸一下,把一個東西立起來。我說,這是什麼?他說,鋤頭。我阿婆就是這樣,什麼都不肯摔掉。
不知道為什麼,這天,成洪才家裡有些悶。阿婆的精神很好,興頭頭地看著我,可是也不說話。過了一會兒,成伯伯突然說,毛果是住在哪裡?成洪才說,對面的大院。成伯伯有些動氣,說,插什麼嘴,沒問你。我就說,對的,對面機關大院。成伯伯就說,哦,那你爸爸是工程師吧。我自豪地說,對啊。成伯伯就說,好,好,毛果將來也要做工程師。
成洪才指指窗口,說,走,我帶你去看。我走到他們家的後院,禁不住在心裏驚呼。對一個城市小孩來說,這裏算得上世外桃源了。一大架的葡萄藤,闖眼的綠,層層疊疊地,一直蔓延到屋頂上去,蔚為壯觀。這其實是個雜果架,還搭著苦瓜和絲瓜,去年的老絲瓜,結著青黃的殼子,從梁子上垂到地下。院子後頭,有一小塊田,幾米見方的,被仔細地耕耘過。現在想來,那真是我見過的最精緻的田地了,卻有著完備的規模。一壟一壟地種著各種作物,茂綠的一片,都是我不認識的。成洪才跟我介紹,這是花生,而這是毛豆。這是「墨子」。這其實是麥子,「墨子」是因了成洪才六合口音的濃重。我也是第一次見了正在生長期的麥子,茁壯的一叢,還長著幼嫩的穗,頂了尖利的芒。後來過了很久,我才知道,所謂「打青」,是江南一帶農村的風俗。就是在清明前後,將正在灌漿的青麥粒輕輕搓下來,打成糊,和了麵粉和米粉捏成團,蒸熟了吃。是討豐收的意思。
我點點頭。

這個院落,有心要獨立於這城市之外的。因了地盤的狹小,又是見縫插針,連牆角里都種著綠油油的蔥和青蒜。成媽媽走出來,手裡端了盆,去了葡萄架底下,打開了一隻籠。立刻有一群雞撲啦啦地跑出來,沿了盆爭食。吃完了四散開去,卻很神異地不去侵害微型田地里的作物。雞的神情都是很怡然的。我想這並不是我的主觀想象。因為我記得有一隻黃腳掌的母雞,走動的時候,一直半垂著眼瞼,嘴裏發出很愜意的咕咕聲。你甚至可以摸摸它。成洪才教我把手插在它的翅膀底下,真的溫暖極了。這些雞實在給我留下很好的印象。菜市場的那些雞,總是高度警覺的樣子,碰一下就驚慌失措,身上的羽毛七支八楞著。有的嘴角疲憊地流著口涎。這院子里的雞昂揚從容的生氣,對我而言,也是十分新鮮的。
一進門,阿婆遠遠地喊,阿毛頭,坐下來喝湯。我這才聞到一股濃郁的肉香。
阿婆閉了眼睛,手裡舉著香,高過頭:是老天,老天爺放他們走的。
第二天放學的時候,成洪才對我說,姐姐走了。
我有些難堪,終於說:「你媽媽年紀好像很大了。」成洪才說:「我媽媽快六十了。我大哥都三十多歲了。」門裡面又長長地喊:六子——

當那隻叫高頭的鵝張著翅膀撲向我的時候,我歡快地驚叫了一下。這隻鵝在我眼中無比碩大,它兇猛地發出嘎嘎的叫聲,試圖對我進行攻擊。成洪才並不阻止它,只是笑,說,它是我們家的狗。我掄起書包凶了它一下,它後退了幾步,蓄勢似的,又更加迅猛地撲過來。
阿婆病倒了。阿婆躺在暗影子里,反覆地念叨一句話:沒的青打了,沒的青打了。
過了一個星期,成洪才到我們家來,說:阿婆死了。
阿婆搖著蒲扇,打著盹。入夏以來,阿婆的精神有些不濟。不怎麼吃飯,伙著我們喝幾口綠豆湯。成媽媽說,每年夏天時候都這樣,老人最難熬了。
阿婆說:我不要走,我要死在老房子里。
而阿婆的記性,其實又是不大好的。所以經常將故事講得顛三倒四,雲里霧裡。成洪才的姐姐成洪芸擔當了這些故事的詮釋者。她在阿婆的講述告一段落的時候,會將情節給我們做些梳理,或者補充其中的疏漏之處。這些故事,她應該聽過很多遍了。她的聲音是很好聽的,因為身體虛弱,說話往往有著遊絲一般的尾音,在房間里回蕩。
我走出來,成洪才對我說:這幾天,我大哥天天來家,他來過了,二哥還要來。
阿婆對我笑了,露出了黑紅色的牙床,也大聲地喊:阿毛頭。媽媽趕緊迎出來,說,您是成家阿婆啊。阿婆卻將臉冷下來,說,你是他姆媽吧。
然後阿婆出來,說,不關姐姐的事,是她拐的他們兩個,是她替姐姐打的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