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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瑟

琴瑟

外婆腳里長著骨刺,行動就不靈便了。家裡終於給她配了輪椅,又請了個家庭護士。這是個和善的年輕姑娘,和外婆很談得來的。每每說些可人心的話,說外婆到底是讀過書的老人家,心態這樣好。可偏偏做起事來,這姑娘是粗枝大葉,經常讓外婆的腳磕著碰著。外婆咬著牙不說什麼,外公更是把攥著心。這樣幾番下來,外公終於請她走了,自己擔負起照顧外婆的重任。外婆退休后,身形比以前胖了。現在一舉一動卻都需要扶持。兒女不在的時候,外公幫著她如廁。外公是個瘦小的人,每次扶外婆回到輪椅上,自己先是大汗淋漓了。外婆幫他擦著汗,總是說些心疼的話。外公就裝出不以為然的樣子,說太太,這也是體育鍛煉,比去湖濱散步有效得多。閑些的時候,外公就戴起老花鏡,幫外婆剪腳指甲。這是他的專職,自從有次舅舅弄疼了外婆,他就禁止別人插手了。這項工程是要用去外公個把小時的,細細地剪,剪好了再一個個用銼子磨光滑了,然後又尋著甲上的倒刺除掉。那樣細緻地,彷彿在做工藝了。這時候,外婆的病情其實是比以往又嚴重了些。每每到了夜半,就被腿腳的疼痛折磨得合不了眼。她又強忍著不讓自己翻來覆去的,怕的是把外公鬧騰醒了。其實外公和她連著心,哪裡就真睡著了,就把手悄悄伸過去給她攥住。外婆就回過頭來,說,老頭子,我真是疼啊。一邊就哽咽了。外公就說,太太你心裏別老惦記著,想些可樂的事情,把注意力轉移過去就不疼了。外婆試了一下,還是疼。外公就說那你聽好,我給你來一段,嘴裏來了個過門兒,就壓低了嗓子給外婆唱起《三家店》。我起身上廁所,看見外公房裡還亮著燈,推門進去的時候,外公正唱到「娘想兒來淚雙流。眼見得紅日墜落在西山後……」外婆迷迷糊糊睡過去了,手還緊緊地攥著外公的手。外公的手是換過了,另一隻手背上還看得見粉粉的指甲印子。這時候天已經發白了,外婆終於睡著了。外公還坐著,抬起頭來看著我,眼睛是渾濁的灰,眼角有些清亮的水跡。
父親不通世故,空著兩手到了外公家。談起話來,外公卻覺出這年輕人謙和有禮,不似時下青年志大才疏,心裏就有些歡喜。父親走後,外婆就說,蠻子就是蠻子,又是滿口學生腔。母親喃喃道,要不是個蠻子就好了。說完想起不妥,臉紅了一下,全家就有些懂得母親的意思了。

有天一覺醒過來,外婆就有些看不清,覺著眼前老漂浮著些東西。母親聽了就有些著急,對外公說,這可能是高血糖引起的併發症,視網膜病變了。外公一聽心就涼了。退休以後,少了交際,外婆越發手不釋卷。得了病後,不大出門,每天更是要讀書看報,將大半時間打發過去。現在怎麼是好,因為這個情緒上再有了反覆,對外婆的病是有百害無一利的。外公就拐彎抹角地把事情跟外婆說了。剛要想著說些安撫的話,外婆卻開口了,老頭子,你和孩子們的心意我都懂,其實哪裡就有個人定勝天啊。這麼說著,很有些認命的意思。做兒女的聽了更不安了,以前聽外婆把一些狠話說到身上,大九-九-藏-書家心裏難受著,卻是踏實的。因為說明外婆心下還是不甘,是想要和這病抗爭著的。現在的情形,倒好像自己先要放棄了。外婆卻安慰道,你們別瞎琢磨,我是真想開了,咱們家這麼多年,興興頭頭地過,比誰不強。我也知足,老頭子,你不是也說知足常樂么。話雖如此,大家的心還是沒有放下來。
老街的居民被政府一鍋端到了新建的住宅小區。小區離市中心遠了,卻是濱湖的。環境還不錯,適合老年人頤養天年。外公就有些自得,對外婆說,老伴你看,焉知非福,焉知非福。外婆卻很不習慣,以前在市裡的時候,幾十年的老友,都是知心的,現在卻斷了交際。再一層,由於是整街搬遷,所以引車賣漿者流,吆喝煎餅果子卷大蔥的,都在樓里抬頭不見低頭見了。大家都對外婆客氣得很。外婆卻覺出這熱熱鬧鬧里,她是頂孤立的一個。有一天,外婆買菜回來,在樓下小賣部門前看見一夥老太太叉麻將。外婆打了個招呼,卻又慢下腳步,多看了幾眼。就有個老太太站起身來,說,張老師,來打一圈吧。外婆忙擺手說自己不會。老太太卻有些熱情似火地把她拉到跟前坐下,說好學得很。麻將本不難學,加上外婆聰明,幾圈下來已經很上手。老太太們開始還讓著,有些扶上馬送一程的意思。及到後面,發現外婆已經後來居上了,又是特別擅擺清一色,常常有出人意表的創舉。彼此融洽了,老太太們就經常敲家裡的門,有時是叫外婆打麻將,有時就送來些自己做的家常吃食。外公發現家裡不如之前清靜了,可是看到外婆的臉色一天好似一天,心裏也暗暗欣喜。後來外婆耳里傳過些話來,說有個老太打麻將打得昏天黑地,有些過分了,就被兒子罵。她就回嘴,說樓上張老師能打,我怎麼不能打,人家還是某某的閨女呢。外婆知道了有些委屈,覺得自己被利用。外公就勸她。再後來老太太們覺得打衛生麻將不過癮,就要來些彩頭,外婆順勢退出了。就又有人暗暗議論,張老師那樣的家底,還疼這幾個錢。外婆也不和他們計較,說人和人到底是不同的,有些是個原則問題。外公聽出了自己的口氣,心裏就笑。可是覺出外婆其實又有些寂寞了。
外公就想著帶外婆去旅遊,趁腿腳靈活,帶外婆把年輕時沒走過的地方走一走。就去了廬山,知道三峽快要被淹了,又趕著去了三峽。這樣趕了一程子,外婆覺出腿腳狠狠地酸痛起來。外公想想,大約是途中奔波,傷筋動骨了,就帶外婆回了家裡。將息了幾日,卻總不見緩過勁來,外婆越發覺得腳心刺痛。人也有些焦躁,不停地喝水,嘴裏邊嘀咕著說自己這回是得了大毛病了。外公也怕了,就打電話給自己做醫生的朋友。那朋友細細了解了一回,問外公說,嫂嫂家族裡是不是有糖尿病的遺傳。外婆猛醒,她的姐姐們,就是我去世的兩個姨婆,生前都是得過這病的。老兩口趕緊去了醫院,這回確診了,血糖還高得很,三個加號。
外公外婆的金婚,辦得頗有些反響。兒女,朋友,排場都還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外婆退休前是市裡的特級教師,一生桃九_九_藏_書李無數,這時到了種豆得瓜的時候。大到省市級的幹部,遠至移民歐美的遊子,都聞訊趕來。還有些學生,自己也是孫輩繞膝的人了,就有些小孩子遵著囑咐給太爺爺太奶奶磕頭。外公外婆都帶著十二分的喜色,和身上定製的唐裝相映生輝。外婆的臉上施著淡淡的妝,眉目間依稀還看得見年輕時的影子。外婆當年是極為漂亮的。
外公外婆一共生了三女一兒,除了母親稍稍抓住了些繁華的尾巴,舅舅姨媽們卻都是跟著家庭經受過不少苦處的。熟識的都說,張老師這輩子值了,四個兒女,有錢的有錢,有學問的有學問。外婆當面笑著應付,背地卻總有些忿忿,說要不是這運動那運動,我們家裡還要好呢。外公就說,太太,知足常樂,知足常樂。
母親抄了外婆的化驗報告,回到省城,就去些大醫院找專家諮詢。在網上看到哪裡有關於糖尿病的專題講座,也風塵僕僕地趕過去聽。這樣多日下來,她就舒了口氣,有些自信地說,我現在也算是半個醫了。有了這半個醫,外婆自己心裏好像也有了底,遵這半個醫的囑配合著吃各種半個醫寄過來的進口特效藥,生活態度也積極起來。
我出生時七斤六兩,是個真正胖大的孩子。父親的朋友就說是南北血液混合的優良品種。父親調回省城,母親隨著去進修。外婆就把我攬在懷裡,有些慷慨地說,這孩子我給你們帶。帶我並不容易,那時外公外婆尚未退休,好在家裡有個小姨,卻沒有帶孩子的經驗。我吃得很多,早上要消耗兩瓶牛奶。外公天擦亮就去很遠的地方取奶,熱奶的時候,自己先打起瞌睡。外婆授課的學校在離家不遠的地方,常常上完一節課,就跑回家裡給我餵奶,再小跑著趕回去上下一節課。
外公外婆金婚的時候,父親請相熟的書法家題了一幅字,「琴瑟龢同」。
對外公外婆的身世,父母從來緘口。後來,不知道從哪裡聽來一鱗半爪。外婆的父親大約是個豪紳,據說是頗能干涉些地方事務的那種,抗戰時,又給政府捐過飛機的。
外公的母親,姓孟,是外公的養母。母親說太奶奶是孟子的N代嫡親孫女,存有家譜流傳。我見過照片,老太太極嚴厲的模樣,據說在世時就很有家長的氣魄,說話做事斬釘截鐵。外婆雖有些脾氣,對這個婆婆也是言聽計從。太奶奶對孫輩卻十二萬分的和善,尤其對母親這個長孫女,更是視若珍寶,毫無弄璋弄瓦之別。母親現在憶起,仍語帶哽咽。說老奶奶卧床數年,有天突然神思不清,氣若遊絲卻久不肯瞑目。直到母親放學歸來,她大叫一聲孫女的乳名,用力握住母親的手,這才走了。老奶奶身體冷了下來,手卻握得越發緊。大人們想把祖孫倆的手分開,竟沒有辦法。母親說,讓我陪陪奶奶吧。兩隻手握了一夜。第二天清早,外公說,媽,楨兒要去上學了,太奶奶的手竟就鬆開了。太奶奶說過,楨兒是要做女狀元的。就為了這一句話,母親在最難的時候,上山下鄉,也沒放棄過讀書。恢復高考後,硬是憑著往日的底子考上大學。這在老三屆里是極稀有的。
父親成了外公家的常客,唯有外婆對他淡淡的,他也不覺。周末大家閑read.99csw.com坐,外公養的貓從暗影里走出來,在陽光底下伸了個懶腰。父親掏出鋼筆,信手在香煙殼上勾了幾筆,一隻小獸躍然紙上。外婆看后禁不住笑了,說這倒是很有趣。父親就受到鼓舞,把平日所作都拿給外婆看。依父親的性情,想來這樣倒不是為了討好丈母娘,卻更似他鄉遇知己,所以美芹十獻。外婆翻看著,問父親一張粉彩的小畫是什麼。父親就答是西斯廷聖母,他九歲時臨摹下來,現在留作紀念。外婆頓時覺出了這青年的不凡,這才想起細細問起父親的家世淵源。父親就一五一十地作答。外婆越發驚異了,想這孩子如此的出身,比自家是只強不弱的。再一轉念,看父親現在孤身一人,落到如此境地。心中就生出些悲憫,嘆了口氣。父親為人單純,以為外婆是對畫作有了批評,忙問:不好么?外婆也趕忙答道:好,好。
外婆篤信血統論,高興不高興起來都叫我小蠻子。父親也是個外來的女婿,真正書香世家出身,可惜早年失怙,如父長兄又被錯劃成了右派。大學畢業后,父親從南方省城分到蘇北工作,在當時是有些被發配的意思。又過去了幾年。其時母親尚待字閨中,在個人問題上卻犯了才女的通病,一覽眾山小,聽憑韶華蹉跎,視追求者若無物。外公外婆卻知婚姻大事任性不得,終於落了媒妁的俗套。有人就說文化館有個南方的小夥子,省城大學畢業的,人又很厚道。
病情真的就控制住了,外婆有些喜不自勝,好像迎來了生活的第二春。可是她又起了些念頭,把那些甜得似是而非的木糖醇、甜味素拋在腦後,開始琢磨著吃些讓自己恢復味覺的東西。無奈外公早就對外婆的毅力不信任,未雨綢繆地把一些禁食品都藏了起來。外婆就打了孫輩的主意,看到小表弟吃水果,就問,寶寶你愛不愛外婆。寶寶不知道這是個圈套,當然痛快淋漓地說愛。然後外婆就有些著急地把圈套收攏了,說你愛外婆就把桃讓外婆吃一口。寶寶警惕地握緊了手中的桃,大聲疾呼道,外公……外婆又是嗜辣的,以前頓頓飯是無辣不歡。病情厲害時忘了這口兒,現在回憶起來了。外公當然是極謹慎的,外婆就沉住了氣,觀察了幾日。無奈外公步步留心,沒有留下破綻。外婆最後把疑點落到實處,趁外公不在旁邊,在冰箱里翻動起來,翻得太心急火燎,發出很大的響動。外公悄聲走到她身後,待她黯然地關上冰箱,就適時對她進行些思想教育。
外婆倒是真的心平氣和的,每天還是按時吃藥。眼睛卻是一天天地壞下去,終於書報是沒辦法看了,電視也只能看到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外婆不埋怨,自己找著些樂子,聽到些電視里的人聲,就對小表弟說,是不是倪萍阿姨出來了,寶寶你看外婆說得對不對呀。小表弟卻是個直腸子,說不對,是周濤。外婆的眼神就黯淡下去。小姨媽就對兒子使了眼色,說小寶這就是倪萍啊。小寶卻是個拉不回頭的驢,說明明就是周濤,我認識的。小姨媽就急了,起身作勢要打他。外婆喝住了,說你這個媽怎麼當的,教小孩子說假話。再說,這兩個人本來就長得很像,不是么。說完自己就沉默下去。
九*九*藏*書後,外婆對父親的慈愛竟勝過對其他兒女。她偶爾也教父親當地的方言,也笑著學幾句父親的蠻話,暗暗地就為母親備下了嫁妝。
外婆是家裡正出的小女兒,成人時正值家中的多事之秋。結婚那天,父親溘然長逝。
現在想來,五歲的時候,外婆就開始把我當神童培養。在某種程度上,我算是辜負了老人家的期望。外婆培養我,用的是私塾的辦法。每天要描紅大字小字若干頁,每天背唐詩若干首。我記性不錯,卻是個不求甚解的。直到考小學,還以為「籬落疏疏一徑深」是關於某個叔叔的逸事。不過當時出口成詩,已經讓主考的老師大跌眼鏡,小出了一迴風頭,這都是后話。
後來各種運動中,自然都落不下好。可是前幾年修地方志,又成了當地最早的革命民主人士,彪炳史冊了,甚至還印了些掛歷來紀念。所以胡先生說得沒有錯。歷史是隨人打扮的小姑娘。所謂歷史人物,更落到了陪房丫頭的結局。
都知道糖尿病是個頑症,外婆沒有過什麼生病的經驗,情緒一下子就落到了低谷,開始投入到做病人的角色。以前早上天擦亮就和外公去湖邊鍛煉的,現在早上醒過來也是在床邊坐著,魂不守舍的。外公心裏也慌張著,嘴裏只管說些安慰的話,說太太你別老是對自己作消極的心理暗示,有病治病,你也知道現在醫學多發達的。外婆就很喪氣地說,再發達,也沒見艾滋病給攻克了。外公就不言語了。雖是這樣說,外婆也還是循規蹈矩地吃醫生給配的葯。過了幾日,葯吃了一個療程。她自己卻說毫不見起色,情緒越發放任了,說是小城出庸醫,都是些催命的。有個老街坊就上門了。她也曾是外婆的麻友之一,自認為是情同姐妹。這老太太端著一碗賣相不甚好看的面餑餑,卻迎著外婆的一張冷臉。她也還是賠著笑說,張老師,你這病要忌口。這是個偏方子,吃些糠餑餑,是有好處的。外婆聽著臉色就變了,語氣也很黯淡:我們家裡有的是好葯,不要這種東西。那人就訕訕地走了。外公就喃喃地勸道,人家也是好心,這又是何必。外婆就把頭偏過去不理他,眼睛卻潮濕了。
母親知道外婆生病的消息,一夜沒合眼,第二天大早跟學校請了假就往老家趕。外婆看到母親,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情緒高昂地說,你看看你們幾個,哪裡就有一個有你們大姐孝順。大家都知道這話是言過其實,可阿姨舅舅們都怕掃外婆興似的,爭先恐後地說,就是就是。唯有小表弟趁出來的時候拉一下母親的衣角,說大姨,外婆這些天越來越像個老太后了。小姨媽就狠狠地瞋了兒子一眼。母親就知道,這恐怕也代表著家裡的輿論了。
外婆退下來那年,政府搞土地開發。外公家的獨院子被划進了征地範圍。全家就開了個會,舅舅是堅決反對搬遷的。其實誰也是老大不情願。尤其是我們表弟兄四個,都在這院子里長大的。雖說離開了,這院子還是我們的百草園,這一搬一拆,將來朝花夕拾就沒了地方。外公想了一夜,對全家說,還是響應政府號召吧。誰都知道其實心裏最痛的就是外公,光是東廂房門口的那棵養了幾十年的大月季樹,當年上過地方電視的,就夠讓人捨不九九藏書得。
這樣又過去了好多的日子。在外公的悉心照料下,外婆的病雖無太大好轉,但也沒有嚴重下去。外公越發老了,還是健康著,樂觀著。最小的外孫也成人了,小寶氣力很大,可以背起外婆去外面和別的老太太拉家常了。兒女們掐指算了,兩個老人家,結婚快滿五十周年了。

我四歲半的時候出水痘,外公外婆都慌了神。外公騎著自行車到黃河故道的邊上轉悠,到處找剛剛生芽的柳樹枝。找到了,就求人給打下來。嫩柳枝煮雞蛋,是個偏方,我吃了后,水痘果然就退了。
終於還是搬了。院子拆了,後來我去憑弔過一番。原地建起了一座星級酒店,設計得不見得好,和政府的理想應該有些出入。
外公外婆後來都退休了。
外婆至今仍有些耿耿於懷,好好一個大家的小姐,婚結得那樣潦草。外婆說到這些,就會去撫摸那張硬木的八仙桌。這桌子是她的嫁妝。本該是一堂紅木傢具,硬是給一個壞心地的庶出兄弟給換掉了。不過雕工和漆藝倒還很精細,所謂減料卻未偷工。新婚燕爾之際,外婆竟沒察覺。幾年以後,外公不留神說了出來。事隔多時,外婆還是禁不住羞惱,埋怨外公不早些說。外公就笑道:那時說,怕你心裏會難受。細細想想,外婆就有些感激,外公的確是宅心仁厚的。
熱鬧了一回,父親展開了一幅字——琴瑟龢同。眾人嘖嘖稱讚,說是從筆力到意境都是極好的。外公仔細看了,說好啊,我這把老琴,不知道下輩子有沒有運氣碰上這樣的好瑟了。轉過頭去,又對外婆唱道,我這張舊船票,能否登上你的客船?眾人就笑,外婆也笑,笑著笑著,她忽然一回首,是淚流下來了。
外公又被一個紡織品公司聘了做經理。其實是個閑差,因為外公德高望重,坐在位上用來服眾的。公司有時請外公給員工做些思想教育工作。外公又是認真,有次帶了個年輕人回家來談話,這個青年據說是私拿了些公家的財物。雖然外公動之以情,曉之以理,那青年卻不領受,話不投機,突然說了一句:外國有個加拿大,中國有個大家拿。一向溫文爾雅的外公就有些動了氣,說如果大家都來拿你家的東西怎麼辦云云。年輕人離去的時候,狀態上是悻悻的。外公還在自說自話,說有些事情是原則問題。外婆就有些怪外公,說老了老了,跟小孩子一般見識。都退下來了,在人家嘴裏還落不下好了。外公就長嘆一聲,不說話了。
對於外公外婆年輕時的種種,我所知甚少。不過對他們的性情,我卻很熟悉。我們表兄弟四個都是在外公家長大。堂屋裡那張很大的春凳,也是外婆的陪嫁之一,夏天睡過四個胖小子,赤條條一字排開,著實讓人眼熱。孫輩皆為男丁,也是外人羡慕的指標。外婆卻又不以為然,說人家沒見識,哪裡就有孫女貼心。
外公是個外來的女婿。早些年和叔父南下做生意,成家之前,大半個中國,居然也都走遍。外公又是極聰明,直到現在,還講得出一口地道的上海話、寧波話。學起馬三立,天津話幾可亂真。廣東話也聽得齣子丑寅卯,我在南方待了幾年,親戚們玩笑著慫恿我說些粵語,外公聽罷仍能指出不道地之處,讓我汗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