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裏就有些酸楚，除了林簡簡，天下人對我都挺好的。

這會兒，我只有上上網打發時間。打開電腦，嚇了一跳。牆紙什麼時候給換成了一隻通體漆黑的大鳥，咧著個大嘴傻笑，好像鄰居大嬸在菜市場撿到了一百塊錢。我知道這是簡簡乾的。我心想都這樣了，你還要作什麼怪，想靠這麼個愚蠢的創意力挽狂瀾么。

我心裏犯起一陣噁心，莫名其妙地辯解起來，可這鳥，還吃核桃什麼的。

那個「謎」，這會兒倒像個沒事鳥似的，一隻腳搭在棲木上，神情淡定得很。我嘆了口氣，這鳥東西有個好處，就是寵辱不驚，倒比有些人強多了。我還是把它擱在了露台上，對它說，咱們誰也不難為誰，我待會兒打開籠子你就滾蛋，好來好去。

結論似乎很確鑿了。

我說，我對《聖經》沒研究。看不大懂。

我知道我還是有知識分子的迂勁兒，說一個人有怪癖，總比說他無知聽起來體面些。

我說，簡簡，那老頭死了。

我回他，拙荊不才，小有怪癖耳。你積點口德，別到學校給我添麻煩。

我就朝露台上努努嘴。

簡簡終於小心翼翼起來：毛果，再把「謎」留一天不行么。

吃過飯有一搭沒一搭地把「謎」引見給了小韓。小韓也有點吃驚，做了論斷後，又很實誠地把烏鴉的食性﹑生活習性什麼的口若懸河了一番，跟給本科生上大課似的。

可簡簡的嘴很硬，說，毛果，你有點常識好不好，吳胖子的話你也信。他哪回收我們報紙雜誌不短斤少兩。

這回我可理直氣壯了，我read.99csw.com說，林簡簡，你還有什麼話好說。

簡簡披頭散髮地窩在沙發里，像一個罪人。

幾天以後，我們樓下的吳胖子解答了我的疑問。

我說，好，林簡簡，既然你執迷不悟，我就去找個有常識的人來。

簡簡站在我後面，我用身體攔住她。她企圖越過我，我迴轉身，緊緊抱住了她。

吳胖子就大驚小怪地問道，啥個鳥，這厲害？

簡簡的臉紅一陣，白一陣。

簡簡抬起頭望著我，眼睛是血紅的。

我立刻抑制住了荒唐的念頭。這會兒大腦里居然出現這樣的詩意，不僅是不合時宜，簡直有些莫名其妙。

我站起身向卧室走過去，簡簡坐在床上，手裡還在稀里嘩啦地翻，身邊不知道什麼時候擺滿的書，上面貼著五顏六色的紙條。我知道了，林簡簡對我的資訊轟炸是有準備的。

胖子說，這鳥命賤，其實是，啥都吃，逮啥吃啥。

我大事化小地揮揮手，沒事兒，給鳥啄了一口。

我說，那老頭死了，說明什麼，說明它妨主。

簡簡終於掙脫了我，衝過去將窗戶拉開了。「謎」正在準備新一輪的撞擊，它失控一樣一頭撞進來，實實在在地撞在客廳的牆上。它被牆的力量狠狠地彈到地面上。「謎」用力拍打著翅膀，艱難地想要站起來。簡簡走過去，捧起了它。這時候我聽見簡簡清清楚楚地說：毛果，你要是再趕「謎」走，我就和你離婚。

我心裏冷笑了，這個林簡簡，什麼時候變成飽學之士了。要不是我給她惡補，當年考文獻學差點及不了格。

簡簡發話，主九九藏書教訓門徒說：「你想，烏鴉也不種，也不收，又沒有倉，又沒有庫，神尚且養活它。」（路12:24）

我終於把籠子在露台沿子上使勁地磕打，我說，滾，滾出去。

我知道，我胸中鬱結已久的一口惡氣這下沒地方出了。回去就把這鳥給放了，留著是個禍害。

簡簡開口了，好，那你總該知道愛屋及烏的道理，我問你，你還愛不愛我了？

第二天，我喊了我們學校生物系的小韓來家裡吃飯。

簡簡給我發了一句話：「烏，孝鳥也。謂其反哺也。」這是許慎《說文解字》裡頭的。

這回吳胖子來了，看我右手上纏著一層層的紗布，就大呼小叫地表示關心：呀，毛老師，受傷了呀，咋弄的？

MSN一登錄，就看見簡簡上線了。她老人家醒了，或者剛才其實是在裝睡。她今天的名字叫「誰殺害了一隻知更鳥」，看來是準備跟我針尖對麥芒了。這倒沒什麼出奇。簡簡跟我鬧彆扭，全是實實在在的冷戰，一言不發。可夫妻倆總得交流吧，這就得感謝微軟發明了MSN這個東西。簡簡抱著個筆記本無線上網，通過MSN向絕對距離不超過十米的台式電腦發送即時消息。起先多半是對我說些非說不可的事情，比如老家裡有人來電話啦，明天下午兩點有人來抄煤氣表啦。但是很快，簡簡就會忍不住發些小牢騷。我不理她就說我蔑視她，我理了她就找我話里的碴。這樣吵架的戰場由現實迅速轉向了網路虛擬世界。兩個人把鍵盤打得飛快，硝煙四起。到最read.99csw.com後簡簡氣得把筆記本一丟，回到現實世界來掐我的脖子，我在疼痛之餘欣慰地笑了，這是我們講和的標誌。

臨走的時候，小韓跟我轉文，說，真沒想到嫂夫人還有此雅好，真是金屋藏烏啊。

它是一隻鳥，它觸摸到了細微的上升氣流。它開始在空氣中攀升。它不再驚慌，開始平穩地做盤旋的運動。它在天空中盤旋了一會兒，遠遠地飛去了。它飛去的時候，突然嘶啞地尖叫了一下，難聽得驚心動魄。

這時候，「謎」卻突然又出現在我的視野里。我看到它收緊了翅膀，迅速地斜刺過來，在空中畫出了一道黑色的弧線，像一顆隕石。這動作是很優美的，我驚詫了，這動作不該屬於這樣猥瑣的動物。「謎」靠近了，它筆直地飛向我。它更加近了，它開始呼扇著翅膀，扑打著鋁合金窗戶的玻璃了。它是要進來，這玻璃是一層透明的堅硬的障礙。它並不覺，因為裏面的世界就清清楚楚地在它眼前。它只是愣頭愣腦地，一味地扑打，撞擊，想要進來。

我說，簡簡，你冷靜一點，這個烏鴉我們不能留。

簡簡又發過來一句話，「慈烏，此鳥初生，母哺六十日，長則反哺六十日。」她怕我不知道這話的出處，註明：李時珍《本草綱目·禽部》。

簡簡發過來一條鏈接，我打開一看，亂七八糟的一堆標題：「烏鴉智商賽過大猩猩，善於猜測別人意圖」「烏鴉會說話，問好道吉祥樣樣都拿手」「孟加拉故事：烏鴉救女嬰」「泰制烏鴉巢湯能醫百病」「英國聰明rｅａｄ.9９ｃｓw•coｍ烏鴉會製作工具」。真是難為簡簡了，從哪裡搜來的這個網頁，竟然全是給烏鴉歌功頌德的。

我想要不要趁這個機會來個先斬後奏。但這不是君子所為，理在我這邊，等她醒過來，光明正大把這事給了結了。

我說，簡簡，我知道東西處久了都有感情，可是，養虎還遺患呢。

我終於煩了，我說，夠了，林簡簡，你少用反動權威來壓我。不就是個破鳥么，你值當的么。

我說，林簡簡，你已經魔怔了。我不能讓你再這麼魔怔下去。

我看她可憐巴巴的樣子，有了惻隱之心：也行，我明天先去瞧瞧那老頭，再通知工商，後天把這鳥東西拎過去跟他當面對質。別「謎」呀「謎」的了，一假冒偽劣，不配這個名字。

我返身走到露台上，拎起鳥籠子，打開籠門，擱在窗口。我說，出去，快給我出去。「謎」撲扇了一下翅膀，居然一動不動。簡簡在卧室里喊出凄厲的一聲。我不理會她，我對籠子里的鳥粗暴地嚷，出去，快出去。

我就問隔壁鋪子的小老闆，他很詭異地看了我一眼，耳語似的對我說，老頭子死了。你是來租鋪頭的吧？勸你別租了，不吉利，老頭死在裏面了。

吳胖子過去看了，轉過頭來，很迷惑的樣子，嘴裏嘟嘟囔囔的：你們這些知識分子也是，養什麼不好，掛個烏鴉在家裡，怪不吉利的。胖子說完了，就看到我比他還要迷惑的臉。我回過神來，終於說，胖子，說話要負點責任啊，這鳥叫八哥。

我說，簡簡，那個賣給我們烏鴉的老頭死了。

第二天我去了花鳥市場九*九*藏*書，那老頭竟然不在了。那間鋪子門鎖著，我朝裏面一看，是空的。我想壞了，這老頭肯定是積怨太多，拍拍屁股暗度陳倉了。

我說，這是兩碼事。

「謎」被我磕出來了，它垂直地墜落了下去。忽然，它本能地撲騰起翅膀，飛起來了，飛得很笨拙，時時有失去平衡的徵兆。它飛翔的姿態也是醜陋的，讓我嫌惡，它不過是一隻一無是處的烏鴉。

這時候，我心裏突然冒出了一句詩來，波德萊爾的：麥田裡一片金黃/一群烏鴉驚叫著飛過天空。

吳胖子是我們這片兒收廢品的山東人，隔陣兒就上我們家來，因為跟我們，總是「有生意做」。簡簡心血來潮訂了太多的大刊小報，沒時間看，歸置歸置用蔥皮繩一捆，新嶄嶄地就扔給胖子了。

一路上，我在想著怎麼應付簡簡。跟她曉之以理估計是白搭，由她鬧鬧情緒是在所難免了。回到家裡，喊了一聲沒人應。走進卧室，簡簡臉衝著牆在睡大覺。我心想，蠻好她是面壁思過，思得太多，累了。

隔了一會兒，簡簡沒動靜，我想，小丫頭終於覺悟了。正想著，那邊發過來一條：我們都知道鴿子有替主人送信的功能，但我們不要忘記《聖經》中記載烏鴉被神差遣每天早晚給先知以利亞送餅叼肉的奇迹（王上17:2-6）。

我說，今天先這樣，明天我到花鳥市場找那老頭算賬。

他口氣神神鬼鬼的，聽得我毛骨悚然。

胖子又過去仔細看了，很負責任地說，八哥我大大養過，翅膀底下有兩道白杠杠，這個沒有。這就是烏鴉，我們鄉下叫老鴰，專吃死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