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謎鴉 五

謎鴉

電子探頭在簡簡光裸的腹部滑動,顯示器上出現了一個小小的身體,那是我的孩子,我和簡簡的孩子。
簡簡和我一樣憧憬著這個孩子。
這時候,我聽見簡簡說,毛果,你看,他多麼像一隻鳥啊。
簡簡冷笑了一聲,說,你以為天下人都和你一樣喪心病狂么。說完她舉起手中的菜刀,惡狠狠地向案板上的海帶卷掄下去。
這記耳光讓我茫然無措。

我走進廚房,看到「謎」正在地上啄食一塊顏色很新鮮的豬肝。它用爪子按著豬肝,用嘴使勁撕扯著,暴露出了低等的肉食鳥類的本性。它貪婪的樣子仍然讓我噁心。
我湊趣地說,你把它養得這麼肥,蠻好做一碗烏鴉炸醬麵。
簡簡坐在沙發上,一遍遍地聽德沃夏克﹑威爾第﹑拉赫馬尼諾夫,我們和所有曾經憤俗嫉世的年輕男女一樣向主流屈服,開始迷信胎教。
簡簡開始熱衷於下廚房,她做飯的時候,「謎」蹲在她腳邊。她開給我的超市單子上是越來越多的葷腥。她手裡拿著一塊精肉說,可以把邊角料給「謎」吃。我知道,所謂邊角料,會佔到這塊肉體積的一半。簡簡不願意承認她對這隻烏鴉另眼看待。
https://read.99csw.com說,我沒有。
我拿起一把掃帚,對準了「謎」拍打下去。「謎」受驚一樣躲開去,嘴裏還緊緊叼著那隻死貓。我突然想起狐狸和烏鴉的故事,也許烏鴉真的是一種吃軟不吃硬的動物。也許我在「謎」的眼裡,是個比狐狸還要兇殘的強盜。我顧不上這麼多了,繼續拍打下去。「謎」吃力地飛起來,突然「嘎」地慘叫了一聲,丟下了死貓。骯髒的東西落在八千塊錢一套的進口沙發上,發出一聲鈍響。
在我的伺候下,簡簡與「謎」過著養尊處優的生活。

我心裏打了一個寒戰。

簡簡目不轉睛地盯著顯示器。看著這小小的孩子在她的腹中呼吸,吞咽,看著他每一個輕微的律動。看著他在半透明的羊水裡,突然蹬了一下腳。他在媽媽的肚子里撒著歡。
回到家,簡簡走到我跟前,很冰冷地說,你打了「謎」,我看見了。
簡簡終於有些覺悟,知道我作為她身邊最親近的人。已經算是很善待「謎」了。
我保持沉默,為了簡簡。簡簡難得這樣執著於一件事情。我必須保持沉默,為了懷孕中的簡九-九-藏-書簡。
我說,是的。我心裏卻巴望著「謎」永遠不要再飛回來。
我只盼望這種相安無事的狀況能夠一如既往,這是我的一廂情願。

我不允許她看電視,因為電視的輻射可能對胎兒的發育造成傷害。

我想,「謎」不過是一隻鳥,一隻軟弱的鳥,它和所有的鳥一樣軟弱。或許比我們人類更軟弱。
它不會改變什麼。
他讓我有些驚訝了。他是那樣小,有著小小的耳鼻口,小小的手腳和臟器。但是他又是那麼完美,好像一件精妙的藝術品,這是我和簡簡共同創作出的藝術品,即將問世了。
「謎」看見我了,它叼起豬肝,蹣跚著走了幾步,躲到簡簡身後去了。
簡簡笑了,她轉過頭來看著我,臉上泛起了柔美的笑容。這笑容是我久違的了。我緊緊拉住了簡簡的手,深深地吻了下去。
簡簡將鳥籠子搬到我們的卧室里來了。我知道,她開始不信任我了。
我請了一個鐘點工,結果被「謎」給嚇跑了。
我不允許她吃鹽、味精和醬油。這對一向口味濃重的簡簡多少是種折磨。作為補償,給她買最貴的各地進口的反季節水果。
晚上,在九_九_藏_書浴室里,我突然感覺到前所未有的空虛與焦躁。焦躁灼燒著我,化作了生理的慾望,我用手倉促地將這慾望解決了。簡簡已經很久沒有和我做|愛了,我是為了她,為了我們的孩子。簡簡為了什麼,我不知道。我喘息著,一遍遍地沖洗著自己,感覺有冰冷的水從眼睛里流出來。我說不清為什麼,但是,我哭了。
「謎」被合法地留了下來,以一隻烏鴉的身份。
簡簡格格地笑了起來。
我雖然身心勞累,但是心裏的幸福感也在和簡簡的肚子一道膨脹著。
簡簡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了,這本來是一樁令人喜悅的事情。然而,她沒有興趣與我分享喜悅,好像我不過是個局外人。
我沒有和簡簡解釋。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掩蓋「謎」那些下作的行徑,為了什麼?是因為簡簡愛「謎」,還是因為我太愛簡簡。
簡簡懷孕二十周了,我帶她去做超聲檢查。
到了晚上,簡簡一個人躲在卧室里,對著鳥籠子喃喃自語。簡簡手裡捧著一碗核桃仁,往自己嘴裏塞一粒,往「謎」的嘴裏塞一粒。她的臉上泛起溫情的笑容,這笑容是我很陌生的了,好像對著情人。
簡簡買了五顏六色的絨線。她坐在燈光底下九-九-藏-書,看著一本「針織技巧速成」的參考書,一針一線,開始為我們的寶寶編織小衣服。嬌生慣養的簡簡,笨手笨腳地忙作一團,在編織一頂小小的紅色絨線帽。
滿頭大汗的簡簡,時時停下手,用手掌比畫一下已經織好的部分,欣慰而驕傲地笑了。
簡簡突然揚起手,給了我一個響亮的耳光。
我拎起死貓,下了樓。為了杜絕「謎」找回獵物的妄想,我把小貓深深地埋到了樓後面的小花園裡。
有一天,「謎」回來的時候,嘴裏叼著一隻死貓。它飛進來的時候,我正在露台上晾衣服。「謎」充滿敵意地看著我,似乎預感到我將要做的事——我必須從它嘴裏把骯髒的獵物給奪過來。這甚至根本談不上是什麼獵物,不過是一隻出生不久就夭折掉的小貓,這具屍體在「謎」的嘴裏僵直著,散發著腐臭的氣味。「謎」一定是從哪個垃圾箱里把它鼓搗出來的。我輕蔑地看著「謎」,再怎麼錦衣玉食,它也難以改變它低賤的本性。
簡簡眼神警惕地看著我,像一隻保護幼雛的母雞。
「謎」不再出去了,它整日棲息在簡簡的身邊。它在飲食上沾了簡簡很大的光,它似乎不再是一隻毛色晦暗的烏鴉了,它一天天read.99csw.com地油光水滑起來,變成了一隻不那麼令人生厭的鳥了。
一切似乎都沿著好的軌道在發展,我幾乎有些欣欣然了。
這孩子緊緊抱著膝蓋,真的很像一隻蜷在蛋殼裡的鳥。


簡簡輕柔地撫摸了一下自己的腹部。
她信任「謎」,她給了它最大限度的自由,她將鳥籠子的門敞開著,她把露台的窗戶敞開著,她允許「謎」在家裡自由出入。她相信,「謎」會飛回來。
「謎」飛了過來,落在了簡簡凸起的肚子上。我揮手要趕走它,簡簡狠狠瞋了我一眼。
我不再讓簡簡插手任何家務事。

我一走過去,「謎」就迅速地逃開了。它真的很識時務,或許它的智商真的賽過大猩猩。
「謎」沒有辜負簡簡的信任。每天它都會離開家。很快我們發現,它的出入並非心血來潮,它的往返時間在下午四點到五點整。聽到「謎」扑打翅膀的聲音,抬頭看看鍾,時針與分針精確地擺成一百五十度角。簡簡說,「謎」回來了,該做飯了。
這時候的簡簡,臉上是很神聖的表情,讓人感動。
簡簡的腹部彈動了一下,「謎」也在簡簡的肚皮上顫動了一下,它好像要失去了平衡,喑啞地叫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