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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樓的愛情遺事

37樓的愛情遺事

他大口地將咖啡喝下去,因為有一滴咸澀的液體從眼睛里流下來,在他的舌尖上觸碰了一下。他大口地喝,希望麻醉自己的味覺。然而,嘴裏有了海水的味道。
那天下起暴雨,他其實並沒有聽見她敲門。7號風球,全城戒備。他只是想起,應該去樓下看看,今天的報紙有沒有來。他是個有信念的人,任何反常的時候,有規律的日子還是應該過下去。
他突然覺得她前所未有地鬆弛,她柔美起來。有些緊蹙的五官,被融化一樣。
藍色條紋的睡衣,浸泡在紅色里,綻開了紫色的花蕊。
她將臉貼在計程車的窗戶玻璃上。他看到她齊耳的短髮,發尾已有些參差。他用手撫摸了,感覺到她發質的堅硬。她抖動了一下。

這時候,離她高考的日子還有三個月。她沒怎麼掙扎,便聽從了母親的話。她想的是逃離這個家,逃離巫婆一樣的母親。她對母親發了誓,帶著母親處心積慮弄到的黑子的照片和地址,去實現這個忠實而叵測的計劃。
她抓住了他的手。


第二天,藍色條紋的睡衣疊得整整齊齊,擺在床頭。他看到了她留下的信。字跡非常漂亮,中規中矩。他知道她會走,他想,這是一個很好的結局,是他與她之間的善終。
事若春夢了無痕。


天陰了,阿布就出來散步,施施然地在每個房間游弋。常把生人嚇上一跳。說簡直就是異形啊。有天居然順著陽台爬去了樓下。人家拿個火鉗子夾著它送了回來。

天色暗了,有些看不清了。他撫摸了這封信,珍惜地折好。中間用透明膠帶粘好了。他想,是最後一遍看了。
她漸漸有了母親的樣子,說話的聲音輕柔了。他冷眼地看這個小女人的腹部一點點地鼓脹起來。
他愕然,然而她睜開眼睛,又是如花笑靨。她鉤過他的頭,雨點似的吻。
他去了洗手間里,看到臉盆的排水管底下,瓷磚上還有晶亮的痕,那是阿布的足跡。
老闆娘索性在他身旁坐下,開始也沉默,終於憋不住,跟他說話。抱怨生意不好做,然後給他講當地的掌故,再然後講一個不知名的人的是非。他聽著,禮貌地附和。心不在焉地看一下鍾,然後再聽,再附和。
她終於沒有懷孕,但是找一個合適的理由,定期去找黑子操她卻成為了她生活中的一樁內容。黑子開始厭倦。她對黑子說,要不上我那去,又保險。
他想,順其自然吧。

她父親隻身一人來到族長家中,在鄉鄰們看來是意料中事。她父親想,拾回尊嚴的時候到了。
他心存僥倖,憶起她將這粒扣子藏在了針線盒裡。而針線盒在哪裡,是在多寶閣的最下一層。不是,是在寫字檯最左邊的抽屜里吧。
夜半,一個炸雷,他驚醒。他走到卧室門口,又一閃,天幕無端裂開一道,轟隆隆地震動。凜冽的光還沒從她臉上退去,她沒醒,蜷在床上,像一隻熟睡的鴿子。


以後,她一直穿著他的睡衣。那件是白底兒的,綴著深藍條紋的寬綽的和式短衫。他有些後悔,沒將這衣服留下來。可是,又如何留得下來。那衣服綴著木質的扣子,在她出神的時候,會把扣子含在嘴裏咬。這似乎是嬰兒的習慣。然而這習慣,卻是他們第一次做|愛時養成的。
他為她掖了掖被角,在他眼裡,她自己還是個孩子。她醒來,惶惑地看他一眼,一把奪過信,撕成了兩半。他趕緊搶了過來。
老闆娘鼓勵他,說,打吧。
她沉默了很久,對他說,我們來賭一把,如果我這次再懷不上,就讓我媽去死好了。我跟你好好地過。
還有阿布,阿布是自己走掉了。他們養了阿布一年了,阿布已經長到了半個手掌這麼大。所有人都說沒想到一隻田螺可以長到這麼大個兒。

女人微笑地看了她一眼。說,不小了啊。

他再看到她,已經是黃昏的時候。她坐在火車站的候車室的長椅上,打著盹,旁邊擺著那隻巨大的編織口袋。在低頻的龐雜的聲浪里,她睡得很安定。他想,她多麼小啊。他想,她還沒到該經歷苦難的年紀。
手機里的SIM卡是他的。他有些明白。他笑了,升起了等待的念頭。

那天夜裡,他醒過來。看她站在面前,整個人藏在他巨大的睡衣里,沒有了輪廓。頭髮蓬著,露出微笑的眼睛,像只無心機的玩偶。她伏到他身上,撫摸他的胸膛,他沒動;她膽子大了,手緊了一下。他有些酥酥的癢,卻斂聲屏氣,任她擺布。她抓過他的手,探到睡衣里去,他感到她皮膚的灼|熱。她教他一寸一寸地探索她。他慢慢受了她的感染,將她擁過來,要解開睡衣的扣子。然而,她卻撥開他的手,自己將衣服撩起來。他和她交融,粗糙的麻料質地在皮膚之間倏倏地響。她終於抖得像一片樹葉,卻無聲息。他靜止下來,看她閉了雙眼,微微皺了眉頭,緊咬著睡衣上的一粒read.99csw.com扣子。

她十三歲的時候,寡婦的過繼兒子黑子娶了老婆。過去了四年,母親有天興奮地說,好了,這下好了。原來黑子的老婆是個不下蛋的雞。
他接過外賣袋子,取出那杯咖啡,晃了晃,還剩下一半。一些濃稠的汁液從杯蓋的縫隙里滲出來,順著他的指縫流淌。他懸崖勒馬,將中指伸到唇邊一吮。
外面有了風,吹得塑料門帘子簌簌作響。他心裏起了寒意。風大起來,突然「砰」的一聲,是大門被吹得關上了。

她在信里寫,那天夜裡,她穿著他的睡衣,沉沉地睡過去,醒來的時候,她覺得自己的人生還有指望,她幾乎放棄了這個計劃。
他焦灼地用手指在桌上敲擊。老闆娘同情地嘆口氣,突然拿起他的手機,大聲說,號碼?我來撥。
他終於沒有親眼看她下過廚。然而那一刻,他心裏果然是極充盈的。




阿布其實性情溫順。但是貪吃,喜歡的水果類型不一而足。蘋果、西瓜、青棗都可以。有一次喂它火龍果,拉出來一些黑色的排泄物。一條條很有規模地排列,她就說那是火龍屎,應該也可以入葯。
她說是。她說,是,店裡人太少了。
她在書架上擺了綠蘿,已經長到了第二個年頭,還是一徑地長下去。有的枝葉,長得不知所措了,就將根根鬚鬚扎進了書頁裏面,這些書是他許久不看的了。有天無意抽下了一本來,竟扯斷了極茁壯的一叢,原來這莖葉盤盤旋旋的,已將這本書包裹了嚴實,好像收歸了己有。他很不忍地看那莖的斷處流淌了透明的汁水,那水凝成了珠,卻久久地滴不下來。他伸手將水珠拭掉了。第二天早上,看那根莖須已經發了黑暗的顏色,頹然地垂了下去。綠蘿的機體淘汰了它,太殘酷了些,只當是根凋萎的白髮,飄搖了幾天,終於斷了。若是在自然里,歸於塵土,還能夠善終。這一根掉到了地板上,被他拈起丟到了垃圾桶里,不知所蹤了。
他在樓梯間里,點了一支煙,吸了一口,又吸了一口。頭劇烈地疼痛。他聽到男人粗重的腳步聲遠了。就從樓梯間走出來,走到家門口,沒有進,又踱回去。他從37樓一層層地往下走,走到一層,樓道燈就唰地亮起來,是為他引路的。他走過去,就滅了。前面的卻又亮起來。他終於走到一樓,走到了外面。外面不再有燈,是徹底的黑了。

她扶了他回家,幫他沖涼。水柱落下來,他卻清醒了。她身上的睡衣,藍色的條紋,刺|激了他。他將睡衣撕下來,她也赤|裸著了。他開始放聲哭泣,他在哭泣中膨大起來。他一面哭,一面撞擊她。惡狠狠地。她堅強地承受,偶爾與他目光相遇,邊溫存地看他。他卻是看不懂她的。他只是哭。他終於崩潰了,伏在她身上。
老闆娘突然問:沒有那人的電話么?

又是一張,是一盤魚香肉絲,裝在青花瓷里,他認出來了,是她上個星期買的。底下還是一個字,吃。
年輕的母親沒有想到,承諾在以後的十幾年裡,成為了詛咒。她父母無論如何努力,卻生不出一男半女。在十年之後,族長家的寡婦再也無法等待,大鳴大放地將遠房叔伯的兒子過繼到家裡。在這個古老的鎮上,信義是做人的根本。那一天,她母親尋死的心也有了。
去機場的路上,他沒有說話,她也沒有。他本是寡言的,她是在克制。他終於憂心忡忡,卻見她對他微笑。

等電話么?他抬起頭,對老闆娘憂愁地笑一下。
她的瞳孔開始放大了。
她說這些的時候是極認真的,他相信這個夢。不當她是暗示。她不會撒謊,她有時候會跟他講道理,這道理雖不是真理,但是給她真心實意地講出來。他就覺得她很對了。
阿布也走了。這裏的件件物什都與她相關。又似乎與她並無關聯。
母親是她心口的一顆毒瘤,再怎麼讓她疼痛,卻是割不掉的。她又去見了黑子,告訴黑子自己找到了一個冤大頭。可是心裏捨不得自己第一個男人。黑子受用著她的話,在廚房裡又操了她。
那時候,像她父親這種人,已經被掃進了歷史的垃圾堆,苟且地活著。這筆債又重新地掛在鄉鄰們的嘴上。有些不厚道的人,也會和寡婦提起。寡婦這時候,已經是很釋然的樣子,寡婦說,報應。
這書架也是她吵著要來的,本不是什麼好東西,是個圖書館淘汰下來的處理品。側面還寫著編號,000737。生鐵的,上面刷著本白的漆,其實幾處已經斑駁。他記得買來的那天晚上,她跪在地上,拿修正液一點點地把那些掉了漆的地方補上,補上的地方就白得過分,突兀了。她就去了廚房,從煤氣爐灶上用小刀刮下一些灰。用個小牙刷,蘸了去刷那些新補好的痕迹,刷著刷著,真的就和原來的漆色渾然一體了。她說書架經了年月的顏色,就是滲進去了煙火氣,她就read.99csw.com將這氣給它補進去。她是個要完美的人。不能有一點小將就,他有時就覺得和她一起累。這累的感覺是極細微的,察覺不出來,只是讓他覺得身心裏有些沉重下去。就像她給他帶來的快樂,也是極小的快樂。沒有刻意的成分。但是讓他覺得心裏舒泰,砥實。
他一路看著她,她的手一緊,抓住褲子,緩緩地拉下去。她沒有穿底褲,兩腿之間,是紫得發烏的血。有一道稍微新鮮的紅,蚯蚓似的,蜿蜿蜒蜒順著她的大腿流下來,也已經幹了。
他吸了口氣,撥了她的電話。接通了,卻不是熟悉的彩鈴。然而,旋律是他熟悉的。Try to remember.
族長和全家默默地看著她父親用正廳里最昂貴的陳設發泄怒火。但是當這個青年操起一隻汝窯瓷瓶,向地上擲過去,一個小孩子,卻出其不意地跑過來,抱住青年的腿,一口咬上去。瓷瓶在瞬間改變了走向,青年震怒地向孩子的頭砸下去。結果是沒什麼懸念的,孩子抽搐了一下,當時就死了。這孩子是族長的長孫,也是族長唯一兒子的遺腹子。
她看中了那男人的書架,白色的,胡桃木的,通天大書架。這種大肚能容的書架,巍巍然地佔據了整整一面牆。裏面無論擺些什麼書,哪怕是連環畫、養豬手冊,看起來都有萬千的氣象。

她說,生下來,總要有個名字吧。起個小名。
他奪過手機,撥通了家裡的電話。沒有人聽。
她知道,母親從來未曾忘記關注族長的子嗣,因為這筆心裏的債務。聽說黑子因為受不了族裡的嘲諷和養母的怨艾,已經離開了鎮上,帶了老婆,出走去了南方的大城市。

他回頭尋找。那一天,他打開門的時候,她驚慌失措,她說,先生,您要的咖啡,路上翻了。對不起,真是對不起。

事情出其不意地順利。黑子在這個大城市裡,竟然是很吃得開的那種人,開了一個經營很好的比薩店。她去應聘,沒費什麼周折。在老闆黑子的眼睛在她胸前游移的時候,她知道,她幾乎要成功了。一個月後,她順利地和黑子上了床。然而,黑子懷著偷情的初衷,對她極其粗暴。那是她的第一次,她終於迷失了。就是那個大暴雨的夜裡,她突然有了奇異的希望,她想起了那個萍水相逢的顧客。她找到了他。
她下身的血,從擔架床往下流下來。她的臉上,突然有了很美好的笑容。
他裝作不在意,心裏卻是憧憬的。生日之前的一個星期,她總是神秘地看他。他也看她。兩個人心照不宣地對視。對視間,一種很濃重的感覺積聚起來,稱得上是信念了。
她按下了暫停鍵,專心致志地端詳那書架,看一眼,就回頭看一下他,眼裡頭堆滿了喜悅。睡了一晚上,醒過來,就跟他講她的夢。說夢見他們有了一個白色的胡桃木的通天大書架,結果他說白色的不好,一定要把它漆回本色的。她就拿了一支筆,在上面寫「AZ黐咗線」。AZ是他的名字。後來怎麼擦都擦不掉,她只好把這些字描成木紋的樣子,描得很好,他還誇了她,可是她現在忘了怎麼描的了。
那雙球鞋,還安安靜靜地躺在影子里。鞋帶散開著,是個舒服的姿勢。底是磨破了。鞋幫被她實實地踩塌了下去,可還依稀看得見AL兩個字,那是她名字的縮寫,粗針大線。是她自己綉上去的。
她出生在景德鎮上的藝人世家,幾代安分守己。那場浩劫來得適逢其時,她的父親才脫穎而出。這個家族的叛逆,在二十八歲上還是個不務正業的典型,遭受著親鄰們的鄙棄。鎮上一夜之間,突然出現了許多戴紅袖章的人,又產生了一個叫作「革命委員會」的組織。人們才明白,原來這個平靜的地方,早已暗潮洶湧。她的父親,正是「革委會」的主席。這個青年,威風凜凜地站在碼頭上,驟然間意氣風發。父親先在家裡破了四舊,砸碎了所有的鼻煙壺和製作工具,又和家中的守舊藝人——她的伯父劃清了界限。
她也笑了,他們的第一面。
那粒紐扣滾落下來,上面滿布細碎的牙印,觸目驚心。她沒有再釘上去。
這個被他自己遺忘了很多年的九月,她告訴他,要記得。
他走過去,輕輕抱住她。對她說,回家吧。她睜開眼睛,頑強地掙扎了一下,眼淚卻也在睜開的一瞬噴薄而出。她終於在候車大廳里嘹亮地哭起來。這是這個年紀的女孩子該有的哭聲,他想,她抱緊了她,說,回家吧。
Try to remember the kind of September.
光線強烈了一點,穿過了百葉窗,一些投射到他的眼睛里,他微微地眯眯眼睛。
藍色的諾基亞響了一下,一條彩信,她發來了一張圖片,燃了蠟燭的蛋糕。下面是一個字,吹。

三十五粒咖啡豆,兩顆肉桂和五錢胡椒。這是她嚴格的配方。她由衷地實踐與探索,做這些事,往往有了鍥而不捨的科學精https://read•99csw.com神。他現在回想起來,這種精神里,暗藏著對毀滅的興趣。他想起那個叫聚斯金德的人,用謎一樣的文字問:請您告訴我,師傅,為了取得物體的香味,除了壓榨和蒸餾外,還有別的辦法么?
他嘗到嘴角腥鹹的味道。她掙扎了一下,依舊躺在地板上。看著他,用的是受驚的鹿的眼神。他虛弱地笑了,揚起手裡的毛巾,你這樣會感冒的。她沒說話,側過臉看他,看得很仔細。他看見,有一滴眼淚安靜地從她眼裡流出來,落到地板上。
在事情發生后的第十八年,母親意外地生下了她。關於她母親的懷孕,在鎮上有很多不好的說法,因為她父親這時已經病得像個活死人。但是她母親挺著大肚子,在人前卻是高昂著頭,遇到人就奮然說,我說要還,就還得起。那一天,母親在苦痛之後,看到生下的是個女孩,昏死了過去。她出生的第三天,父親死了。
這回是母親披麻戴孝,抱著她,跪在了族長家的寡婦門前。說,嫂子,你收下我生的這個貨,我實在欠不起了。過了晌午,寡婦走出門,沒有說一句話,只是將一口口水吐到了母親臉上。

他身上有些雪亮的斑紋,臉上也有,他被囚禁在光的牢籠里了。光到不了的地方,那些角落裡。有些濃重的影。

然而,她很快接到了母親的電話,母親對她說,你可以不讓他操你,那你就等著回來給我收屍。
母親有了狂熱的計劃,母親說,你去,去找黑子,給他生了兒子,給我把債還了。
鐘響到第五下的時候。他站起身來,從冰箱里拿出一罐橙汁,打開了那隻黑漆盒子。這盒子里,裝著她。他細心地用手在盒子里撿起一粒,喝了口橙汁,吞咽下去。一個月零三天了,這盒子,終於要空了。他在自己的身體里,裝下了她。

那封信,被他夾在一本字典里,他找出來,他想,他還是來得及再看一遍的。
整支旋律完整地響過,他聽到她的聲音。他聽到她說,菜都涼了。
虹一樣的顏色。他想起他小時候,住在遼遠的水鎮。黃昏時候,放了學,走在潮濕的石板路上。路上有些積雨,走上去,鬆動的石板之間會發出滑膩的響聲。就是這樣的黃昏,衣著潔凈的老先生,站在小拱橋的盡頭蒸桂花糕,邊蒸邊賣。嘴裏吆喝著。先只一個字,糕——賣了……糕——賣了。悠長的尾音,然後戛然而止。他站在橋頭吃著糕,輕輕眯了眼。蒸糕的霧氣氤氳彌散開來,透過薄薄的霧,他看見一條烏篷船悄然駛過,漾起一道水痕。只一瞬,就平整了。夕陽的光斜刺過來,照在水面上,墨綠的河水骯髒地絢麗起來。不知名的油污,現了身,正是這種顏色,虹一樣的。
然而,當孩子第一次在她肚子里踢了她一腳。她呻|吟了一下。她大聲地喊,快來,他動了,快來看啊。他趕緊過來,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子,將頭貼在她肚皮上,說,是啊,他在動。


他想起,那男人的私處,太先聲奪人。然後他才看到黧黑的裸體。男人正從她身上下來,看見他,渾身的肌肉抖動了一下。威脅似的,其實是驚懼了。這樣壯碩的男人,長著鴿子一樣的眼睛。很大的瞳仁,散著光。

這時候,咖啡沿著味蕾,在他的嘴裏氤氳開來。他想他對她的溺愛,其實是對她天才的鼓舞。他沒有想過會有第二個人,會將如此昂貴的咖啡豆,與肉桂和黑胡椒一同打磨。他記得他第一次喝她發明的特濃咖啡,她期待的眼神里,有些惡作劇的躊躇滿志。然而,那杯咖啡,味道卻是分外的好。苦澀沉到了底,辛辣的氣味卻從鼻腔里噴薄而出。這讓他吃驚。
她還是個孩子。他無法想象她可以寫出那樣一封信,那是個對命數徹底屈服的人寫的。
她說,我該高興,對吧,都結了。
醫生說,不要說話。
「他知道么?」他問她。她沒有說話,臉仍然貼在玻璃上,很艱難地做了搖頭的動作。
女人嘆了口氣,拍打了一下僵直的腿。站起身走了。
這時候,他和她都猛然意識到,這孩子,與他們聯繫起來了。他們無法事不關己了。
她突然天真地對他說,或者,我生下來,給我媽送去。我們一起過,好好一起過。
她來不及反應,女人一腳已經踹在了她肚子上。
他覺得自己升騰起來了,這時候,他沒忘記掙扎著按下了電話的7字鍵,這時候他聽到一個好聽的陌生的女聲:您好,樂福比薩店。

她的下身開始流血,沿著粗大藍色條紋的睡衣,流下來。
然後一張,是宮保雞丁,這回是兩個字,再吃。
她苦笑了一下,說,我媽說得對,是命債,要還的。

她還養過一缸魚。一紅一黑,紅是紅透了的,頂著一個雍容的壽頭,總是沉在水底,好像不堪重荷。黑的形象簡潔,卻也是通透的黑。她溺愛它們,沒日夜地看它們搖首擺尾。兩條魚的壽數都不長。死了,留下了瘋長的浮萍和水草,九*九*藏*書在魚缸里兀自茂盛著,他知道她是捨不得扔掉的。
鬆開了。
他直覺地拿起電話,報警。

他拒絕了同行者的邀請。就近找了一個小飯館,坐定。天已經黑了。這時候是九月下旬。這座北方的城市,天已經早早地黑下去。吃飯的人還很少。老闆娘拎了瓶二鍋頭放下,看著他。天黑了,他說。老闆娘向窗外看了看,又饒有興味地看了看這個外地人。響亮地說,黑得早,以後越黑越早。一直黑到冬至那天,白天就長起來了。他發現自己將手機攥出汗來了,就用紙巾擦了擦,放在桌上。
過了很久,他聽見她叫他,他過去,她拉過他的一隻手,放在她的心口。她說,幫我換衣服吧。

她回來的一個月後,有了嘔吐的感覺。開始是輕微的,後來便排山倒海起來。
這場嚴密又秘密地執行著的償債遊戲。有了結果。
她說,你要知道。她說,但是,我知道,我現在不再欠他的了。
這一喊,耗盡了她的氣力,她重新躺下。他用異樣的眼神看她。她的目光空洞,手在腿上摸了一下,說,我就是不曉得,會這麼疼。

暖,他這會兒想一想,當時他為什麼會給這孩子起這個名字呢。他覺得對於這孩子,他應該是極冰冷的。他覺得有些思念這孩子了。可是,他們是沒有謀面的。他的思念,是靠她給孩子買的嬰兒衣服、消毒奶瓶,還有一雙她母親寄過來的虎頭鞋,堆砌起來的。他撫摸了一下虎頭鞋。納得很結實啊,底很軟,應該穿著很舒服吧。
她母親帶了她,離開了鎮子。
她要這個書架,只是因為看了一出韓國的電影,是個情|色片。裏面的男主人公,生活得很無趣,懶懶散散。他搞不清他是做什麼的,似乎除了作秀外就是做|愛。一個人,無道理地住了一間雪白的大房子,還種了一棵整天掉葉子的樹。他老覺得這樣一個性情的人,該就是髒亂差的典型,可是那房間里,似乎永遠沒有塵埃落定的痕迹,乾淨得讓人惴惴不安。

我知道我錯了。她說,我知道我錯了。她終於伏下身子,很克制地發出哽咽的聲音。在黑暗裡,他將身體向床的另一邊擠了擠。

他說,你要留著,留著這封信。要是我以後對你不好,你就把信給我看。我就知道,該怎麼做了。
她對他說過,如果他有天死了,她會將他的鎖骨放在一枚青花的鼻煙壺裡,這壺裡寫著字,用極細的狼毫寫就——事若春夢了無痕。字寫在內膽里,這是她們家傳的手藝,傳男不傳女。她父親過了身,家裡薪火相傳的,就只有一個伯父。伯父每年畫一枚壺給她,給她做不同的用途。她用這些壺裝上她愛的香水、蔻丹、斧標驅風油。
他說,就叫,暖。
接下來的日子,他和她,一起保護著她肚子里的信念。他想,她的苦難,終於結成了一個核。
然而,到了生日前一天,他接到通知。要他去東北出差。
他心底終於又有了寵愛的心情,可是已無處發散。他讓這情緒在心裏積聚,一邊看天色無聲無息地沉澱下來,睡去了。

那女人在他的印象里,還是面目不清。來到的時候,他和她都是意外的。過程太簡短了。
他醒過來,手裡握著一枚,是她留給他的,內膽里寫著:事若春夢了無痕。
爺們兒,幸福啊。他嘴裏輕輕重複了一遍,關上了抽屜。這時候,一隻壁虎突然從天花板的角落裡跳出來,真的是一跳,受了驚嚇似的。跳到了大衣柜上,再一跳,落到了他腳邊。他愣了神。壁虎卻滾動了一下,逃掉了。他腳旁有根細細的東西在蠕動。他撿起來,是壁虎的尾巴。他知道壁虎斷尾自救的故事,長這麼大,卻還是第一次見到。灰白的,輕輕掃動他的手指。有些癢。他靜靜地看,直到它不動了。他將它扔進了抽水馬桶里。
她蒼白了臉,說,我不怎麼疼。
到了目的地。響起了簡訊的聲音,這是當地的天氣預報信息。他知道,在飛機上忘記關機了。他取出來,愣住。這不是他的手機,殘舊的8250。他被這手機的顏色吸引了。謎一樣的藍色,閃著不肯定的光。
她竟然要坐起來,坐不起來,她只好用肘架著自己。她撿起身邊的球鞋,朝他使勁丟過去,她嘴裏喊,他有老婆,他不能坐牢的。
他吃下了她的最後一粒骨,拿出了安定。他靜靜地數了,數到了三十七顆,放進嘴裏,艱難地咽了下去,同時靜靜地將那鼻煙壺在胸前緊了緊。
自鳴鐘突然響了,他打了個寒戰。
他說,生下來吧。

接著一張,是水煮魚。三個字,接著吃。
那時候,他在東北。

他笑了,離開了。

她躺在沙發上,還穿著他的睡衣,白底,粗大的藍色條紋。她的乳,從領口滾動出來,不卑不亢地膨脹著。她試圖坐起來,男人卻還壓著她的腳,她拚命地彈動了膝蓋,將腿抽出來,那一瞬的動作是優雅的,卻又盪得觸目。她好像一匹斑馬了,白底,藍色條九*九*藏*書紋的母斑馬。交媾過後,優雅地揚蹄。

他現在摸了摸書架,竟然有了一塊漆脫落下來。他一驚,心裏充滿了悔意。那塊漆,是無論如何補不上了。他將那白色的小塊捻了捻,驟然間就成了粉。他在心裏痛了。
眼下處處是她的痕迹。他苦笑。看見的,還有她的聲音,也是烙在空氣中的。
他笑了。他說,剛剛是你接的電話么?
他終於下了很大的決心,用手解她胸前的紐扣。解開了一點,就用干毛巾探進去,小心地擦。他的手到她腰際上了,抖動了一下,他以為是錯覺,因為他分明看見他指尖觸碰到的皮膚,也抖了一下。他將她牛仔褲的拉鏈輕輕拉開,這時候,她的膝蓋卻彈起來,實實地頂在他下巴上。
他茫茫然地坐下,想她的事。
這樁命案,沒有對她父親的前途造成實質性的影響。小鎮上的「革委會」主席,是個需要樹立起的無比正確的典型。族長在六神無主之下,選擇了合作,自己將事情在家裡平息下去,接著在痛苦中撒手人寰。族長的兒媳,在尋了一次失敗的短見后,突然堅強起來。這寡婦披麻戴孝,在兇手的門前長跪了一夜。這一夜裡,兇手的妻子,她的母親,很潑辣地將洗腳水潑在了女人身上。這時候節氣已近臘月,女人在風中瑟瑟發抖,水在臉上結成了霜花,卻巋然不動。她母親終於哭了。母親痛罵著父親,知道良心的關口是過不去了。在東方發白的時候,她母親「撲通」一聲對著寡婦跪下,說:嫂子。我們家欠你一個男丁,我還,我的第一個男孩子,給你,我還。
他記得清楚,先給她脫下來的,就是這雙球鞋。被水泡得發烏了,她的腳有些腫,費了很大的勁。襪子粘在腳底板上,一隻上面滲著骯髒的紅色。腳也是白慘慘的了。他拿出自己的一套睡衣,給她換。她躺在地板上,一動不動,只有鼻翼翕合。他叫她,她不應。他將手放在她額上,很熱。他跪在她旁邊,手足無措。

他沖了水,抬起頭,看到鏡子里,灰白的臉。他知道是他自己。沒緣由,卻目光如炬似的。他想,若能獲得新生,他也是願意斷了身體的哪個部分。最好不至殘疾,他想了又想,都覺得不妥,終於想到男人私密的地方。他笑了。
他笑了,一一數過,她為他做了七道菜。為他的生日。
他找到了,扣子許久不見陽光,現出朽木的晦暗來了。這盒子里,儘是鮮艷的雜碎。其實都是廢物。她不捨得扔掉任何的東西。
這不是她。他想,她沒有這樣從容。他走進廚房。他覺得自己的手有些抖,咖啡溢出來。濺到睡衣上,有一滴是在短褲上,他拎起褲腳。那一滴咖啡變更了走向,畫出一道圓潤的黑色的弧。他聽到她在空氣中無聲地笑,他聽出了刻薄與親愛,還有不置可否。
去醫院的路上。她說,醫生,我不怎麼疼。
他捏了捏手機殼。笑一笑。記起他預備和她一起過的生日。其實他過了十歲后,就不再慶生了。這樣囫圇地過了將近二十年,被她看見了身份證上的日子。她要為他過。而立之年。
母親目光如炬。老天有眼,機會來了,你要給他生個兒子,把債還了。老天有眼,我知道我不會不明不白地進棺材。
她找到他的時候,他趴在桌上,醉過去。桌上盤盤盞盞的一片,她數過去,發現正是他生日時候她做給他的七道菜。
她張了一下嘴,合上,又張開,他聽見她說,我不曉得會是這樣。
女人在哭。女人是黑子的老婆。
她留下了太多的蛛絲馬跡,她是太倉促了么。等待他去追捕,他看到她在空氣中微笑了。
還有一隻諾基亞手機的外殼,已經裂開了,但還是煥發出好看的顏色。海一樣的藍,深不可測。換一個角度,迎著光線,就變成了紫色。細細地辨,還有紅色,紅里又滲出優柔的橘色。層出不窮,他有些興奮,想起她告訴過他,這顏色的名稱,叫作幻彩藍。
他打開門的瞬間,她撲倒在他身上。冰涼的雨水順著她的髮際滴下來,流到他的腕上,順著腕,鑽到了他的袖子里。他似乎聽到了液體流淌的聲音,突如其來。他們安靜地抱在一起。突然間,他聽到她無血色的唇間,擠出哽咽的聲音。她推開他,使勁地拎起腳邊的蛇皮口袋。他叫住她。她惡狠狠地回頭,看他一眼。再一眼,目光在空氣中折斷,她虛弱地矮下去。
那天夜裡,他看她在身邊睡熟。他將燈光擰到最暗,又看了那封信。這封信,他想,這封信,是她對自己簡短人生的梳理。她這樣小,為了一個荒誕的信念活著。非常慘淡地鄭重其事。她在信的末尾寫,你不用找我,我一定要為他生下孩子。
她留給他的,還有這枚鼻煙壺。可是上面寫著:事若春夢了無痕。
女人平靜而堅定地哭,毫無悔意。

他突然不知哪裡來的衝動,抱了老闆娘,在臉上吻了一下。吻了后,他自己張口結舌。老闆娘愣了一下,大剌剌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說,爺們兒,幸福啊。
她說,你別趕我,讓我自己走,讓我有點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