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π 靛藍色的塞巴斯蒂安——寫給遠赴多倫多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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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北的老屋拆遷,不清楚為什麼派我收拾閣樓上的東西。閣樓是小π的。我已對小π了無印象。也不是,好像在我們跟前,她總帶些莊嚴的神情。還有,她內向得叫人無所適從,還健忘。忘了早中晚一切應該記得的東西,除去她的情調。她還忘記了談戀愛。戀愛怎麼能夠忘記呢。
可是,她已經不在了,我翻著她的東西,還是覺得手指發軟。小π從小就喜歡看這些大書,這使她雄辯地成為了我們這些小屁孩的榜樣。巴甫洛夫,我對這個名字的認識僅止於流口水的狗,我抖了抖書上的灰塵,有幾張紙掉出來,我以為它們是讀書筆記,它們不是。
小π把這些字寫在練習簿子紙上。藍黑墨水有些褪色了,有的地方洇了開來,小π加了幾筆,畫出了一些潮濕的花朵。

靛藍色的塞巴斯蒂安
——寫給遠赴多倫多的朋友

Tristes Tropiques,你曾經柔軟地念過那個法文書名,然後用言語開始愛撫著下面的文字。卡都衛歐的圖畫藝術,終極意義,神秘感染性,和看來無必要的複雜性,皆為解釋一個社會的夢幻。一個社會渴望要得到的一種象徵,儘管一切因為阻礙而變得徒勞,而存在依然存在。
你走後的一次聚會。阿健喝了很多酒,他說他活了二十來歲,基本上問心無愧。就是覺著對不住你。
我們把它折成飛機。你說,每一架飛機應該用紙頁上的一個單詞來命名。你站在頂樓上開始揮動臂膀,於是,空中飛舞起無數艱深的詞彙,以及它們的載體。
突然就記起,你迷戀著列維-斯特勞斯的作品,將它們當作情人一樣迷戀。
我打開廚房的頂櫃,發現了一袋塵封已久的速食麵。
我看見你格外用力地把這架飛機擲向了天空。我看見一隻藍色的鴿子忘記了扇動翅膀,用驚恐的目光打量著沒有生命的、貧血的入侵者。
走了么,塞巴斯蒂安。
你,多了一雙阿喀琉斯的踵。九九藏書
規訓與懲罰,Discipline and punishment,是的,絕望的,在監視下的安全感。
第一輪牌很快停下。阿健數的牌。16。
當我醒來時,電腦屏保閃著你的留言:「走了,今天我論文答辯。」
我拆開,心安理得地咀嚼它。
她說她準備在明年一月回國。因為「日本那個地方局促得令人噁心」。她說她希望你能在遙遠的異鄉,活出一個響亮的色彩。


不,他說,後悔第四輪數牌時,又把那張牌偷偷塞了回去。

每個吃過期食品的人,都有自己的理由。我的理由是,我餓了。
你在我房間里玩了一夜的Diablo
你說,我們每個人都如同莫比烏斯帶上的螞蟻,逃,也只有逃回原點。
我看到,你牽動嘴九-九-藏-書角了,是因為詫異。
於是你來數。
如果一天從零點算起,那麼這袋面恰好超過保質期四個小時。
我看到了鮑勃·迪倫的《路上的血跡》。記起了你花了十五美元得到它時的狂喜。


後來我們知道,你放棄了第二天的TSE考試。
我想到了《重慶森林》里的變質鳳梨罐頭。
我在床上看一本有關人類學的畫冊。傳說中的奧坎基爾查人流淌著藍色的血液,所以他們一輩子與憂愁為伴。
我醒了。
抽屜里擺放著你臨走前送給我的CD,每一張上面都畫著藍色的S。
窗外是一輪藍色的滿月。
結構主義人類學,落難的敘事學場景。
我不了解你,不了解到了幾近無知。

我坐在第二排,體味著它的小帶來的窒息感。四面的牆彷彿都向你倒來,而黑板像一簾永遠也拉不開的帷幕。
塞尚把蘋果畫成了藍色,馬蒂斯的向日葵憂傷地低下頭去。
我在The Doors的嘶喊中read.99csw.com睡著了。
你沉默而興奮地重複著同一個動作。直到我說:「這一架應該叫Monasticism,還記得是什麼意思嗎?」你接過我手中的飛機,臉上突然間泛起了異樣的神情,我看到你扯動了嘴角,苦笑了,「修道。」
那張藍色的皮膚像一張巨大的網籠罩下來。
塞巴斯蒂安,算來我們已是十年的朋友。
於是,我們每人選了一個數。阿健2,你6,枝子5,我7。
合上書,閃過拉爾夫·菲因斯在《英國病人》里的眸。想起了你,我的朋友。
第二輪是4,空了;第三輪是8。
你說,那是因為我們太相似。相似得不著邊際,如同塞林格與梭羅,活成了兩條平行線,不即不離,無法重合。


他說他後悔得不得了。後悔抽掉了牌嗎?我問。
突然感到餓極了。冰箱里空洞得像洗劫后的巴比倫。


我來到了教學樓最北邊的小教室。
你扭過臉去,使勁按著電視遙控器,然後停在了Discoverread•99csw•comy。
他說,每個人選一個尾數。牌在哪個數停下,這個人第二天就要倒霉。

你不動聲色地克制。枝子嚷嚷,阿健的霉手,不算。

阿健說,玩玩嘛,甭較真兒。
約翰·丹佛,菲爾·科林斯,和王勇的《安魂曲》
那天在我家裡,阿健突發奇想。說要用麻將牌玩多米諾。
道別,是一個次要的動作。
你的最後一個電話,從祿口機場打來。你說:「殺了那個修道士。」

離開這個讓你背負了太多的城市,離開了你黯淡的二十四年。道別。是的,你說過。

我想起了你的另一句話,然後打了一個寒戰。你說:「當我老了以後,會希望有這樣一個棺材。」
那本畫得像蜘蛛網一樣的GRE紅寶書,在考完試的下午,被你一頁一頁地撕掉了。
我看見水面上漂著一張藍色的皮膚。我聞到了福爾馬林水和氰化物的苦杏仁味。
枝子,還記得么?就是那個把Haagen-Dazs(哈根達斯冰激凌)吃得滿嘴都是的枝子。九九藏書
第四輪,牌漫不經心地倒下了長長的一溜。你自己數的,56。
我說,費解如斯的文字,是為了逃避。
你搖了搖頭。

靛藍色的塞巴斯蒂安,在這微涼的九月,別了。
你說它像一個城堡,永遠也不會背叛它的主人。
這封信使我聯想到一個新學的英文片語——杯水風波。文藝如斯,與我的欣賞趣味格格不入。我想我不認識這個姓塞的人,但我想,他對小π很重要。小π總是喜歡比較奇怪的人,她不喜歡我,因為我太正常了。
就是那個由於馬克思說過「婚姻是制度化的賣淫」,所以決定一輩子不結婚的枝子。
電話斷了。我聽到了飛機巨大的轟鳴和一抹藍色的煙塵。
塞巴斯蒂安。你的色調,本該是靛藍的。宿命的色調,濃得化不開。
——題記
前天收到了枝子的明信片。
我說:「這張,帶走吧。」
阿健說,第一輪數牌的時候,他抽掉了一張牌。他只是想和命運做一個小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