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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人島嶼 遇見·預見

私人島嶼

遇見·預見

她跟他去了。原來協會的根據地是一間Pub,會員左右不過如她一般的紅男綠女,穿著隨意家常。她的套裝不合時宜地突兀了,整個人有了矗立其中的感覺。看到他和她,他們打起招呼,是生猛和街頭的味道。
和很多男人一樣,他過著不咸不淡,卻還算有滋味的生活。
這一年,她被升為了部門主管。
她穿著它去參加公司的酒會,這聚會帶有慶功宴的性質。
她想,這不算是個浪漫的地方。這麼想著,心裏有些釋然。在她看來,交際的場所其實是有著性別的。就像這裏,這裏擠擠挨挨的都是人,嘈雜,熱鬧,世俗地亢奮著,讓人血脈賁張,是個微醺的言無不盡的男人。而你自己的秘密,也因為他的感染而無所遁形。而那些西餐廳,連音樂都帶著私情的口氣,引誘你,也是拐彎抹角的。和你吃飯的人,也彷彿不磊落了,無論是抱著什麼樣的初衷和你共餐,總是受了氣氛的影響,言談舉止間,要和你鬥智斗勇的。這樣一來,多少是帶了雌性的含蓄和婉約,萬水千山總是情了。這裏不同,吆五喝六的,要說情,也只能是友情,不是兩人間的,是開開闊闊的大情緒,可以拿出來公之於眾的。而這樣,就叫她安心和踏實,讓她覺得身後總有著其他的人為她作著見證,見證什麼,卻是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的。
只是,她抱歉地說,最近瑣事纏身,她不再和他去電影協會。

她愣一愣神,下意識地點點頭。他這樣說,卻讓她之前的思想成了無源之水,忽地乾涸了。原來他來火鍋店,只是因為一個簡單得不行的理由。她無名地有些失望,又心存僥倖,或許他只是個借口呢。
他點完了,那邊先上來的是個五香兔子頭,這卻是她極愛吃的。他讓給她吃,她就很矜持地接過來,用筷子夾著,吃相很溫婉地一口口地咬。味道倒是很正宗,她吃了幾口,心裏卻百爪撓心了,想這樣的吃法,也太不過癮了。原先她在家鄉的好吃街和一幫好姐妹吃兔子頭,是成盆地端上來,拿個卡子捉住頭上的長發一別,擼起袖子,流著口水大啖特啖的。
她是個人生觀積極的人,她習慣四周是些強幹甚至強悍的男性。在他們中間,她如魚得水。因為她不期與他們平起平坐,他們讓她感覺到這個世界的穩妥與可靠。
他原本是知足的,偶爾會有些倦怠的情緒。因為倦怠,他打了一個呵欠。因為這個呵欠,她記住了他。
他從男人的叢林里旁逸斜出。這讓她新奇。他給人的印象總有些不肯定,有些鬆弛。她看著他將一身好好的巴黎世家穿出了優柔的效果,那些斬釘截鐵的線條硬生生地被他的輪廓融化掉了。
他又對她說了那句話,小心翼翼的口氣。
她終於點透了她,說公司里已經有了一些似是而非的閑話。她卻並不惱怒,只是說這些話是杯弓蛇影,無的之矢,聽之任之好了。不過對於他,她卻很失望了,覺得好好一份情誼就此夭折,能夠緬懷的,也竟只有隻字片語。
他問她要不要坐下來喝杯咖啡,她說,不了。
她拿著文件找他簽字,他們在走廊里不期而遇。他認出她來,說,你是這裏的稀客。她把文件和筆遞給他。筆沒墨水了,筆尖徒勞地堅硬著,在紙上畫出白色的軌跡。他對她說,到我辦公室來。
她告訴他,她五行缺木。
依舊安排了她的發言,她實在是很鎮定了。她不再需要那條棉布的裙子,舉手投足間也看得出底氣。她記得她去見一個香港的客戶,那個男人用了閱人無數的口氣,當面贊了她,說她是個天生的OL,Office Lady。這一年,她不過二十四歲。
她思考問題,往往有了自己固定的軌跡,雖然不是一成不變,卻鮮有調整。好像陳年的膠木唱片,上面是密密的紋路,唱針循規蹈矩下去,她的生命也就跟著咿咿呀呀地生動起來。

他和她去了關外的一個火鍋城。


她說這些的時候,看見他臉上有了迷離的神情。她想,那是透過百葉窗的陽光,映九-九-藏-書在了他的眼睛里。
她就興頭頭地說,我們四川人,是無辣不成席。你們呢,你是哪裡人?
她並不自覺在觀察他。

她有過一條齊膝的棉布裙子,她記得的。
你不用這麼緊張的。這回他小心翼翼地說了這句話,同時嘆了一口氣。
第二天醒過來,眼睛是紅的。她對著鏡子,用毛巾蘸了熱水敷著黑眼圈。心裏發著堵,終於哭了起來。為這個結了婚的男人。她被自己的念頭嚇著了。再哭下去,就是矯情,她覺得自己好沒意思。她想,為了防微杜漸,她還是對他凜然些好。
他一句句地解釋,有的地方他自己覺得翻譯得不妥,就重新來過,這樣又誤去了下一句台詞,他就有些錯亂。他終於把遙控器拿到手裡,每出現一句台詞,他就按下了暫停鍵。電影於是被切換成了無數的定格。她想起了一個關於電影的概念,就是電影的流暢,是利用了人眼的視覺暫留,其實是種幻象。真正的電影,卻正是無數的定格。他不期然地還了電影的本質。
這是句熟悉的話。他並不知道,這半年來,這句話在她的心裏重溫了多少遍。
他說,他大學里學的是法文,後來改讀了物流專業,是棄明投暗了。為了物質,丟了精神。
回到家的時候,她終究為這件事情煩惱了。
她獨自一人在角落裡,啜著一杯檸檬水。這時候,有人走近來。她抬起頭,看到是他,她含笑望著他。這半年來,她和他很疏遠了。
她有些感激他了。這時候,他點下一個鴛鴦鍋底,卻說了一句話,你們四川人都喜歡吃火鍋吧。
她終於問了他。

他對她而言,是個意外。無知覺間,很多先驗的東西被靜靜地腐蝕和打磨掉了。她自己其實清楚著這一點,卻是悲喜難料的。
這時經過一個同事,她熱切地跟他打招呼,聲音竟發著抖。他微笑地看著她,臉上是世事洞明的神氣。她似乎被看穿了,惱羞成怒,自己和自己較上了勁。
散場的時候,她向巴士站走過去,他的車經過她,他問她,要不要載她一程。她搖了搖頭,沒有謝意。他說,你在台上太緊張了,你不用這麼緊張的。

他看她露出了悵然的樣子,以為她其實對他的選擇不以為然,就很抱歉地說,其實想去的是藍磨坊,沒有訂到位。藍磨坊是中興路上的一家西餐廳,他的話,是多此一句了,她的僥倖也沒了。
他想把她的手從裙子取下來,她的手神經質地抖動了一下,沒有鬆開,像鉗子一樣地扯動了裙幅。他鬆開了她的手,看那手實實在在地垂了下去,機械地如同晃動的鐘擺,柔軟地僵硬著。
她就這麼靠著,看到天上有一顆星,微弱地閃了一下,又閃了一下。
她沒想到他會在這時候對她談起他的妻子,在這種場合以這種口吻。
他笑了說,看來這話是真理,放之四海而皆準的。他知道了這個典故,所以在家裡他就喊他太太大寶,他說他這樣喊她,她就是施施然的樣子,好像很受用。
她一個人走到露台上,外面吹著很冷的風。她本就是十分清醒的,這風的刺|激讓她醒到了近乎于痛。她看到外面苗圃里是一堆堆綽綽的影子,在白天的時候都是些花團錦簇,到了夜裡就很不堪了。所謂的光鮮,都是給人看的,晚上能好好地活一回為自己,也是幸福的事。
他突然笑了,指著她的胸卡說,你的名字里也儘是些花花草草。

在公司里,他的口碑是極好的。他很能幹。能幹,卻不是幹練。他在別人無知覺的情況下做好了事情。用很沉悶的方式代替了別人的雷厲風行。
她想,她並沒有緊張。他未免自作聰明,把自己當成了心無城府的人,她終究有些不服。不幸的是,這話是一個暗示,讓她心虛起來。同時真的緊張莫名了。
她聽見自己的溫婉的聲音在大廳里回蕩,不疾不徐。台下還和一年前一樣,是含笑的人群,或許還有些鼓勵的眼神,而這些對她已無關緊要,她已然是個寵辱不驚的女人。
好,不怕https://read•99csw.com,晚上跟我去吃飯。她沉默了一下,鬆弛地對他笑了,算是接受了他的邀請。
他說,他和他太太,其實是指腹為婚的。指腹的是他父親所在商會的會長。
而他不是。
她對女友說了謊,卻說得坦坦然然。而這謊言的源頭,只是因為她自己對於他的不確定。
她也愣住了。他的聲音雖然低,卻終歸是咆哮。她覺得空氣彷彿都被震蕩起來了,竟有了風聲。
他說,他還一直熱愛著電影,是這些年沒有變的。當初學法文,也是為了看懂阿倫·雷奈的《廣島之戀》Hiroshima mon amour,杜拉斯太艱澀,再稀鬆的句子被她寫出來都是險象環生。他抓不住,就放棄了。一同放棄了法文,杜拉斯保佑不了沒飯吃的人民。
他吃了幾口,卻有些受不了,哈著嘴巴,狠狠地灌下幾口啤酒去。這時候,他白皙的臉就漲得通紅。
又到了年終的酒會。

她就有些醒悟。
他好像突然出沒在了她的生活里。
時間,並不只是用來打磨傷痛的。只要是屬於情感的範疇,都可以。
她看到他的唇柔韌地翹起,像個很實在而真誠的邀請。
他七七八八地點了很多,有些是她在家鄉都很少點的品種,什麼羊髓、牛腸、腦花。她看他一徑點著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心裏有些不安了,也有些為家鄉人叫屈,覺得他是把四川人當成了茹毛飲血的蠻族。她也不糾正他,想只是一頓飯而已。
其實她並不用堅持,當她習慣了自己對他的這種姿態,她真的就覺得自己和他並無瓜葛了。
他說他太太大他三歲,然後他總結似的加了一句,是個好人。他問她有沒有聽過米蘭·昆德拉的一句話,她問他是哪一句。他就說,是:年長的女人是家中的珍寶。她搖搖頭,說,不過聽過類似的,是聽她媽媽說的,女大三,抱金磚。
她上了樓,他看到她的燈亮起來了。這時候,她聽到了踩動油門的聲音。她隔了米色的窗帘,看得清清楚楚。這一下好像是踩在了她的心裏,因為她周身暖起來了。
他對她說,我教你。同時優雅地對她伸出了手。
那次,他和她都沒有跳舞。她是不會。他是會的,他不跳,依然是因為一時的倦怠。
她沒有回答他。她昂然地抬起了臉,盡量擺出了不屑置辯的表情。

他問她,可不可以請她跳支舞。她笑著對他說,她不會跳。她想,他應該是記得的。然而這個借口,何時何地,總也理直氣壯。
他卻從身後緊緊地捉住了她的腕,眼睛里竟閃出了兇惡的光。她聽到他聲音柔軟地說,你知道,我愛你。
她聽他說這些,覺得挺不可思議了。看他也像個前朝的遺少,和自己隔了時代。話就有些說不開。這時候火鍋咕嘟咕嘟開得正歡,菜在一旁冷冷地擺著,她扔下了一塊羊肉進去,聽他又繼續說了,就把筷子停下來。羊肉熟了,捲成一個灰色的捲兒。委委屈屈地浮上來,又落下去。再浮上來,又落下去。
晚上洗了澡,她在燈下細細地看那手腕上的血印。她想他握住她,用的是殺人的力氣。
他自顧自地喝一杯乾紅。他後來說,這酒談不上好,但是年份特別,市面上稀有。因此他很珍惜,他珍惜的方式就是盡量享用。
當晚放了阿莫多瓦的片子,又是她所了解和理解的。她有些喜歡了,告訴他,她還會來。他把她加到了MSN里,到了協會活動的時間,就給她發一個拷貝的圖像。這往往是在沒下班的時候,圖像就有了暗號的意味。
她看他還算年輕的臉,一忽地變得古老起來。嘴裏插言,原來你們家裡還這麼封建啊。
電影放到一半的時候,突然沒有了譯文的字幕。她不懂法文,她和其他人一道迷失在陌生的語言里。她想,這樣也好,不用再照顧自己的眼睛。她靜下心來,聽那語言肢解成音節,又糅合成旋律。

她在心底無名地狼狽起來。覺得自己彷彿進城走親戚的鄉下佬。而親戚們對她最初的接納,讓她欣欣然地沒read•99csw•com了自知之明。
她坐在床上,想要檢討自己,卻又無以為據,他與她,並沒有什麼逾矩之處。自己並無差池,異地他鄉,知己難求。她是可以坦蕩蕩的。
他聽了一愣,終於低低地對她咆哮了。說,我知道,你始終記得我是個結了婚的男人。
她本能地搖了頭,又使勁地把頭點下去。
她冷笑了,她想了想,對他說,我要是真不緊張了,只怕到了全世界都來為你我緊張的時候,就難以收拾了。
她這樣想,再看到他,就盡量擺出一副落落大方的態度。
有人終於抗議了他,他堅持著這樣做下去。這時候他的神情嚴肅,像在完成使命。他的聲音不很洪亮,是有些粗糲的柔和。她想,他翻譯得很好。也許有了演繹的成分,也許有牽強附會和信口開河。但是,他的確翻譯得很好。有一句,他翻成,不知老之將至。信未可知,雅到極致。

接下來的飯,就吃得草草的。他送她到了家,到了樓底下。她正躊躇著。他並沒有下車,對她說要趁著酒沒上頭趕緊回去。她轉過身去,他叫住了她。問她住在幾樓,她告訴他是七樓。他說這是個好數字,喜歡七的人都是蕙心蘭質。她站著沒動,以為他還要說什麼,然而他卻並沒有說。
他遠遠地看見她,向她舉了舉杯。很欣賞地看她露出了局促的神情。她有些厭惡地轉過頭去。
他也去了。

她走進他的辦公室,突然有些不安,好像不是因為偶然,而是自己設了一個局。然而又終於得了逞。
他寬容地對她笑了。他說,這個城市裡有一個民間組織的電影協會,他是常任理事,他問她,想不想加入。
他的背景,對她而言卻又是意外。原來他太太的家裡,就是這間港資公司最大的股東,控制了公司將近一半的股份。他在這公司里的地位,其實是不言而喻的。但是這公司里歷來本著用人唯賢的作風,所以對他的身份,也做了低調的處理。而輿論,畢竟是汩汩而動的地下水,有了天時地利之便,就突圍而出。所以,是什麼也瞞不住的,他在這公司里很缺少朋友。如果誰接近了他,或者是被他接近,都成了萬眾矚目的事件。
她看著鏡中的自己,深吸了口氣,呼出的時候,卻覺得有些氣短。她旋開了唇膏,在鏡上畫出了一個牽強的笑容,這笑是血淋淋的。搭配了她僵硬的眼神,無端地恐怖起來。她竟把自己嚇住了。
那年她剛剛大學畢業。她總覺得自己是不配的,命運太過寵幸,短短半年就成了部里的優秀員工。那天聽到自己的名字,她用力捻著棉布裙子的褶子,她真的是緊張的。她捻著捻著,覺得裙子選對了。她知道這裙子是撐不起大場面,無法幫她強打起精神,卻是貼身和貼心的。
她獨自一人,在這座移民城市打拚。原以為自己是特立獨行,無所謂知己親朋。她柔軟的性格上,其實覆著一層堅硬的膜。然而,她知道現在,對他是產生了親近的感情,或許只是有些依賴而已。
他問她,喜不喜歡看電影。
他說服了她。他覺得得意。可是她卻意識到,他勸說她的話本是不算雄辯的。他說什麼,似乎都能夠說服得了她。
她這樣想著,突然覺得自己先前的所為竟有了諂媚的性質。她恨恨地對女友說了自己的看法。女友很吃驚了,卻不是因為她迅速地覺悟。而是因為她與他之間的種種,在她自己看來竟是非關男女。
她這一覺里滿是他了。
接下來的日子,她對他不理不睬,又不能太刻意。刻意了在旁人看來就是欲蓋彌彰了,好像沒偷斧子的人見了鋤頭也躲開一樣,誰都覺得裡頭有貓膩。她對他還是友好,甚至也會當著眾人的面和他開無傷大雅的玩笑。她這樣做也是為了表示自己的磊落,有次她其實玩笑開過了界,她提到了他的太太。她說完了,意識到了自己的失言,這個女人,出沒在公司的口耳相傳里。大家心照不宣,並沒有一個人當著他的面說出來。她太急於證明自己了。眾人是好心的,用笑聲幫她掩飾了尷尬。這時候,他看到她深深地看了他一九_九_藏_書眼。
女友又是大大地詫異了,想她一個小女子,舉手投足間,竟全然是孩子氣與丈夫氣。難得的是,好像都是很真誠的。
他環住了她的腰。她感到了他的手,是小心翼翼的,若即若離。他顧忌她的感受。她知道他的用心,忽然有些感動,索性把手在他肩上放實了。他是瘦的,她甚至觸到了他的肩胛。這時候,她覺得腰上的手緊了一些。
電影協會。

與人相處,有些是習慣,有些是癮。她在心裏說,習慣與癮,大概都是可以戒除的。

你是不是怕我?他看她無知覺地抓緊了自己的裙裾。棉布的質地,又讓她無知覺地鬆弛了。
他卻繼續對她講,說起潮汕人是中國最團結的一族,因為大大小小的商會與姻親的緣故。他的家庭,是這兩種形式的合璧,所以根深蒂固。
她看著他的車遠遠開過去,尾氣被夜色稀釋成了薄薄的霧。她發現,他的車是本田雅閣,很一般的車款,卻是她喜歡的車型。不事張揚,卻又在尾部悄然收斂,或者,變本加厲地內斂下去。
他簽下自己的名字,又很仔細地吹了口氣。看到她在一旁看著,就解釋說,這樣墨水會快些干,不會洇到文件的反面。她由衷地想,他是個愛惜東西的人。

他是物流中心新來的總監。
她終於笑了,笑過了就正色道,你不用這麼緊張的。
她這樣想的時候,覺得自己有些無聊。
公司里有個小型的電影觀摩會。她去了。

這次放的電影,和上次的大相徑庭。是阿巴斯的一部,女計程車司機,無止境地絮絮叨叨。這樣長了,影像恍惚起來,她知道,是自己開始發困,又強打起精神。其他人好像都在正襟危坐。她心裏突然有了悔意,想他們的隨意只是形式,迷惑了她。差距是內里的,內容大於形式。
他倒是大大方方地接過話來,說我是潮州人。我太太也是,我們家裡就是個潮州幫。
他說,他父親和他丈人,當年是商會會長的左右手。他父親去世了,他其實是他丈人撫養大的,對他是真的好。他是個遺腹子,他丈人六九年逃港的時候他還沒生下來,就靠他丈人每個月給他和他媽寄錢,一直寄到他大學畢業。畢業后他被接去香港,在那裡見了他丈人第一面。第二年,他就和他太太成婚了。
突然,她又聽見他說,你不用這麼緊張的。
回去的路上,她說她有些累,不想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他由她去了。她坐在後座上,一言不發。她看他從後視鏡里看她,目光小心翼翼得像個憂心忡忡的孩子。他忽然說,你不用這麼緊張的。他打開了他的話匣子。他說他們這群人,其實誰都是玩的心態,打發時間,社交,發泄私憤。有些自己創作的DV作品,實在是有著人身攻擊的嫌疑。據說他們以往的頭兒,借電影的名義,鉤到了他想要的妞,就丟棄了電影,帶走了妞。In the name of movie.所有,所有,不過是借電影的名義罷了。
下班了,他就在離公司百米之外的十字廣場,遙遙地等她。他面色從容地開車,和她談些信馬由韁的話題。沒有話題了,就放一支英文的老歌,她聽出來,是約翰·丹佛(John Denver)。歌聲還是信馬由韁的旋律。
她看到他的車遙遙地去了,本田雅閣,消失在了茫茫然的夜色里。
他站起來,他讓放映師把片子倒回去。他說,看這個片子不知道台詞是太大的缺憾,他要解釋給大家聽。
她自在起來。她在心下笑,想自己好不容易收拾一點莊嚴肅穆的心情,被輕描淡寫地辜負了。

她終於站起身來。
舞曲響起來了,他對她說,這是四步,你跟著我就好。他嘴裏輕輕地數著拍子,數給她聽。他顧著她,一徑地前進,後退,中規中矩。她看著近旁的人時時旋轉一下,神采飛揚地。只有他們兩個像是牽線的木偶。她覺得自己帶累了他,她從不是個帶累別人的人。而他卻誇她跳得好,說第一次跳,居然沒有踩到他的腳,是近乎天才了。她想,他並沒九-九-藏-書有提到她舞姿的醜陋。她千方百計,就是為了不踩上他。
她走到露台上,天還沒有亮透。有些光冷冷地在她身上流淌。她遠遠地望過去,知道他已經走了很久,不知道什麼時候還會來。
這時候,她聽到這話。卻變了臉色。她對他說,她累了。
她走上台去,說了些事先準備好的話。目光卻無法落到實處,游移著。她說完最後一個字的時候,看到他的臉。他正長長地打了一個呵欠。
醒來的時候,她看見陽光在地板上斑斑駁駁地跳動。她想,它們在跳,也許是因為很遠的地方有一棵樹,是樹的影子在動。
他的辦公室很整潔,桌上擺著一棵石竹。長得不很好,有了破落的樣子。她想,他是不會打理植物的。他看到她在看,就說,這是他太太叫人送來的,是棵風水樹。他拿起桌上一個相框,指著一個五官嚴峻的女人,告訴她,這是他太太。
她心裏無端地得意起來,覺得自己是報了一仇。他卻很敬畏地看著她,用七葷八素的四川話說,哪個能和你們四川人比哦,把辣椒當米飯吃。你是個不怕辣,辣不怕,還是個怕不辣。
她決定堅持下去。
燈光從她背後照過來,她看到有人走近,在她身後,長長的影子疊住了她的影。
她的心裏終於決了口,眼淚汩汩地流下來。她沒有迴轉身,她不想讓他看見。然而,他攬過她,將她的頭放在他的心口上。
她悟到的是:他的優柔和散淡原來並非天性,只是因了一時的有所依恃,無所顧忌罷了。而他時時處處所做的,也不過是玩票的性質,一如在電影協會的身份,只不過是一個票友。而票友,總是無所謂責任的。
她隱隱有些不快,覺得他是對她有所保留,然而她對他,又何嘗不是。她這樣想著,為自己的霸道吃了一驚。
她知道自己對他產生了深深的恨意。那時她還不認識他。
車開了很久。他說,他們整個協會,是拉大旗作虎皮。旗幟雖然鮮明,內里卻是無組織無紀律。活動場地是打一槍換一個地方。這回把場訂在很遠的一個美術館。
她突然對他感到歉疚了,然而心裏又發了一下狠,想,他現在一定認為她是個反覆無常的女人。一個男人如果還會喜歡這樣的女人,那他真的就是有些賤了。而一個賤男人,又怎麼值得自己喜歡。
她隱隱地覺出了他對妻子的怠慢,有些為這個不相干的女人不平起來。連一個昵稱都有著這樣不真誠的企圖。突然間,她對他有了防範。
這話是問得順理成章的,問過了她卻後悔。她又何必多此一問。
他好像自顧自地說下去,潮州人的聰明,就在於所謂的與時俱進。商會現在都是些大大小小的上市公司了,卻還有著極傳統的管理形式,是換湯不換藥。外面是光鮮的時裝,內里卻穿著土布織成的肚|兜和褲衩子。
終於有個貼心的女友,找了合適的機會,善意地提醒了她。
放的是阿薩亞斯的Clean,她去看,只是想看看說一口法文的張曼玉會是什麼樣子。她看電影,一貫如此,糾纏在一些細枝末節里,本末倒置。

學究氣濃烈的名稱,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她想她是檻外人。索性抱著無知和天真,心地坦蕩地去了。

在一個無人的地方,她聽到他在耳畔輕輕地說,你不用這麼緊張的。他說這句話,還是舉重若輕的口氣,也許仍舊是安慰的初衷。然而這回,她卻聽出了挑逗。
她在公司櫥窗的優秀員工榜上看到他的照片。他不算個英俊的人,但是眉目舒展,他的眼角些微地低垂,整個神情於是跟著懈怠起來。她得意地笑了,像是發現了他的一個秘密,然而又茫然,他的相貌和性格,是相得益彰,還是互為因果。
她用手捻著棉質的桌布,下意識地。她知道自己有些不安了。她愛棉質的東西,身體的任何一部分被柔軟地包裹著,都讓她平靜下來。
她心裏一動,突然想起了什麼,她的眼睛開始在人群里遊走,很快黯然下去了。她要找的人,已經湮沒在了人群里。一年前的這個時候,這個男人,打了一個悠長的呵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