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私人島嶼 島·端午

私人島嶼

島·端午

沙灘上穩穩擺著七條龍舟,通體刷著極絢爛的色彩。這些龍都長著卡通的碩大的眼,一團和氣。龍頭被打扮得花枝招展,纏著紅綢,插著艾草。這是些世俗的龍,為的是與民同樂。

她正愣著神,卻聽到一聲喝。身後過來一個年輕侍者,手裡托著一個木盤,裏面大碗小盞的竟有五六個。端下一個他就抑揚地喝一聲,大約是報的菜名。聲韻帶著中氣,像是喊著號子,不必要的嘹亮。她卻完全沒有聽懂。
吉雅就笑著打這說話的人,大家笑成了一片,她也笑,笑了后也親切地拉了吉雅的手,問,真的?

第二天清晨,天還擦著黑,她接到了他的電話,他說車在樓下等她,他要帶她去一個地方。
然而,他和他的隊員們卻沒有掃興,緊緊抱攏了一起,為他們的第二歡呼雀躍。他們後來嘴裏喊著都昂,竟將他高高地抬起來,下了海,拋起來,落下來又接住。他在天空中起起落落,那條大紅的沙灘褲倒比冠軍的大旗氣勢凌人,成了焦點。最後一下,他和隊友們滾落在海里,攪作一團。這時候,連冠軍也只好作了觀眾了。
他終於濕漉漉地走到她跟前。吉雅贊他,都昂哥,你的鼓敲得真好。他眼睛只對著她。她笑笑,卻是冷不丁的一句,他原本就是公司里的鼓手,專支派別人幹活的。她說完了,他眼睛里跳動了一下。這是句莫名其妙的話,她想,她準備好了由衷稱讚他的話,為什麼會說這個。他似乎不在意,只是說,你真漂亮。
他走到一個船夫跟前,說了句什麼。又遞了支香煙,甚而很熟稔地頭碰頭對了火。那人的態度也逐漸親熱起來,把他們引到一隻汽船跟前。
吉雅用胳膊碰了碰她,鼓勵她喊他一聲。然而,她卻開不了口,吉雅就自己攏起手,大聲地喊:都昂哥。喊過了就把她推到面前,他看見她了。一看,臉上喜得神情有些發獃。她對他揮了揮手。他也不自禁地抬起手。這一抬,身體卻猛然一晃,那龍尾巴也是一擺。她心裏揪了一下,卻看他口中已經又喊起了號子,大踏著步子向前走過去。
阿嬤的木屋,其實很大,局面寬綽,分成了好幾間房。顯而易見的清貧,她卻看出了暖人心的煙火氣。

阿嬤將先前的衣服給她穿戴起來,又給她裹上一道五色的圍腰。她看著鏡子里的人,一點一滴地美麗起來,臉上現出了感動的神色。這鏡子是有些斑駁了,她其實看不清是自己,可這鏡中美麗的人,卻跟緊了自己的一顰一笑。她心裏這時候,滿足極了。她突然想到,如果他看到自己現在的模樣,會怎麼樣呢。
他笑了,倒沒多解釋,嘴裏淡淡地說,沒有這兩下子,還能在潮月樓里混么。
他們上了船,她對他說,你認識的人倒真是不少。他說,哪裡認識,唬了一下老鄉罷了,再剩下的,就是有錢能使鬼推磨了。

她點點頭,又搖搖頭,說,以前遠,現在,飛機兩三個小時就到了。


她聽他話里的句讀,知道了他在點菜。奇的是那侍者竟也沒用筆記錄下來,只是微微頷首。他說了好一會兒,她終於急了制止,說兩個人,哪裡會吃到這麼多。
她自然笑得不行,然而自己的笑聲突然有了和聲。她奇怪地回過頭,看到兩個陌生的女孩,顏色羞赧地看他,一路笑著交頭接耳。他對她們做了個鬼臉,很得意似的。
他的手顫抖了,在黑暗中試探。她撫摸了他。
她木然地站著,有些局促。遠遠的,卻有一個盛裝的女孩子向她招手。她正辨識著,女孩子卻快步走了過來,身上織錦的腰帶也隨著海風拂動。

阿嬤將西廂的大房給她睡。她靜靜地躺著,看外面的光隔了門照進來,在牆上落下半個很大的光暈。

她們對她說,你好。態度落落大方,用的是漢話。
這時候,一個女孩很嘹亮地對著屋裡喊。喊了幾聲,裏面終於有了動靜。一個很年老的女人走出來,口裡絮絮地,似乎在埋怨。老婦人走出暗影子,他一步走上前去。老婦人驚了一下,戒備地後退了。卻又謹慎地端詳他。他不說話,只是笑。老婦人看了很久,突然嗚地哭了,邊哭,邊踮起來腳,使勁地捏他的臉。他就垂下了頭,讓她捏。老婦人一徑地哭,淚水就隨臉上的千溝萬壑流淌下來。圍觀的人卻只是笑。他索性蹲下身來,由著老婦人抱著他的頭痛哭。突然他說了句什麼,老婦人不哭了。轉過臉來看她。細細地看,看了她又看他,很讚賞地笑了。他叫過她,他說,這是我的阿嬤。她並不知道這是個什麼稱呼,但是她也照著喊,阿嬤。阿嬤拉過她的手,放到自己的臉上。她還能感覺到淚的溫度。阿嬤在左臉上放了一放,又在右臉上放一放。再看她時,是十分親愛的表情了。
一個族裡長者模樣的人,一聲令下,龍舟紛紛入了水,過了十幾分鐘,遙遙地在海里立了標杆的地方聚了,那裡才是比賽的起點。
她看著阿嬤的背影,說,阿嬤的漢話說得很好。
這島上有許多山,鬱鬱蔥蔥。被濃九-九-藏-書重的霧遮蓋了本色。
一進接著又是一進,山窮水復,又豁然開朗。所到之處,皆是匠心。房屋的立柱與橫樑間留著空隙,他告訴她,是財無盡用的意思。一路的木雕,石雕,貝雕,嵌瓷,是奢華的暗示。她想,大概是當地的舊時王謝了。
在月光底下,他的身體是青白色的,上了一層淡淡的釉。輪廓也柔和了,變作了液體流向她,胸前的印記卻如同陰霾,也隨著飄浮過來。

這不是她居住的那座城市。路是沒有那麼開闊了,樓與房變得有些低矮,然而矮得很厚道,不是高不上去,而是隱忍的矮。因為看得出,這些房的架構都是很夯實的。有些是民房,牆上面有瓷磚拼著圖案。圖案是粗枝大葉的,散發著很溫暖的顏色。也有很高的樓宇,做派跋扈。在這裏卻很突兀,不是一覽眾山小,而是高處不勝寒了。

他就停下來,有些驚奇地看著她,笑說,你竟然聽懂了。那侍者走了,她聽他輕輕地說,聰明的女人總是可愛的。這話未免讓她騎虎難下,若告訴他自己其實是隻字未明,不免也煞了風景。她就乾脆說,原來這裏點菜都是不要筆的。這倒好,好像我們公司里的無紙化辦公了。
她並不知道這路通向哪裡。因為剛才吐空了,她覺得步子有些飄。走得覺得很無望了。
後面的小屋裡傳來輕輕的咳嗽聲,阿嬤在為他們備著晚飯。她看他熟門熟路地去櫥里拿出碗筷。在一隻陶盆里清洗。他知道她好奇他對這裏的熟稔,終於說,我五歲就在這裏了。
他看這成條的魚乾,炸成了鮮艷的明黃色,還是栩栩如生的樣子,有些齜牙咧嘴。他取出一柄竹刀,刮下一片肉給她,她細細地嚼了,新鮮的海味,粗韌的,是腥咸膏腴的香。他自己卻整條地放在嘴裏撕扯著。阿嬤看他,是萬分慈愛的表情。一面用刀颳了魚肉給她,說,你看,都昂還像個孩子。跟我說在城裡做了經理,我真是不信。
他說,五歲的時候媽得了重病送到老家歇養,怕小孩子受傳染,就把我托給阿嬤。我在這島上待了有一年多。上小學的時候才離開。
她坐在門檻上,幫阿嬤包五節長的桿粽。她看著粽子形狀奇異。不禁說,這粽子吃起來太費事了。阿嬤笑了,說,傻的,原不是給我們活人吃的。
她看吉雅向海的方向走過去,海和天的交界處,是很大的一輪夕陽,夕陽似乎跳動了一下,慢慢地沉向海里去了。
一面鮮紅的大旗,迎風嘩地一搖。就見那龍舟爭先恐後地游過來。賽手們拼著氣力,岸上的吶喊響成一片,不知何時又起了喧天的鼓聲。那是船上的鼓手,打著鼓點控制著搖槳的節奏。
他告訴她,她們是畲族人。
放著北菇鵝掌﹑紅燜海參這樣的不管,他自然是點那冷僻的問。然而她卻真是不爭氣,他問上一道,她冥思苦想了一回,就報出了錯誤的答案。他就笑著問下一道,依舊是錯。她屢敗屢戰,屢戰屢敗。終於投降了,說,好了,別問了,再問下去,這通桌的菜我就不用吃了。
她就問,「護國菜」這個說法,有典故的吧,像是宮保雞丁、東坡肉之類的。他搔搔頭說,這個我倒是真不知道。
她趕緊起了身。床邊的小凳上整整齊齊地擺了一套衣服,她看著眼熟,才想起正是阿嬤昨晚手上的一件。她小心捧起來,打開,上面是大朵的牡丹似的花卉。又有些抽象的獸穿插其間,這獸又交著頸子,臉上是喜慶友愛的神情。花瓣與獸身上的鱗片都用金線密密地製成。做工自是非凡,她細細地撫摸了,口裡止不住讚歎起來。

她醒過來,他在身邊無聲息地躺著。他又變作了那個真實的男人。陽光底下煥發出真實的色澤。她的手在他身上遊走,用指尖感受著他柔軟的堅硬的細節。走到了胸膛上,她用手掌蓋住了那塊印記,覺得手心溫熱,有些猩紅的顏色從指間滲透出來。
她判斷出他在跟女孩打聽些事情。兩個女孩漸漸有些興奮,指著山下,又接過他手中的行李,放到身後的背簍里,匆匆地往前走。
身後漸漸有人跟上來,背著嬰兒的女人,小孩子,間或還有些男人。她迴轉了身,他們便也停住了腳步。看著她嘻嘻地笑。他倒是不以為怪。大踏步地跟著女孩子一路走過去。
他沉默了一下,說,阿嬤的命若好些,漢話倒不見得有現在這樣好。
阿嬤似乎沒聽到她說什麼,自顧自地嘴裏念,做女人的,要學會不怨。
這一刻,她覺出了他的心。
他和她,一時間成了受到隆重禮遇的人。兩個女孩子,看到有人走過來,就喋喋地與人說話。她聽得出是在介紹他們。因為對方臉上迅速地現出了驚羡的表情。
她細細打量,看那白蛇誇張了比例的眉目間是殺氣騰騰,然而衣袂飄然,有種凌厲的風塵氣。她的確也為這個故事感動過,但是心裏對白蛇卻有些瞧不上。舉凡女人對男人的愛,總是要有些崇拜的意味。白蛇處心積慮,卻因了這個無用的男人愛得窩窩囊囊。最後連自己千年的道行都搭了進去,真的就是瘋魔了。
吃了飯,他九-九-藏-書開著車在城裡轉悠。也許他有著明確的方向和目的,然而這裏的路百轉千回。景物也開始千篇一律在眼前晃悠。她漸漸覺得有些枯燥。
以前祖父也背過她,那背是寬厚砥實的。她現在貼著他的背,心口感受著他脊樑的輪廓。他的肩胛,硌著她的肘,有些痛。
她就大笑了,看你說了這半天,還有你不知道的。
船夫卻喝了一聲,說,到了。他們掀開塑料布,清冽的風迎面吹過來。雨已經停了。天色比剛才更黯淡了一些。她擦擦眼睛,看出前面是一個島。
這時候,卻聽到遠方有很雄壯的喊號子的聲音,吉雅趕緊拉了她的手,說,快走,龍船來了。
族長將大旗插到紅色龍舟的船頭上。她心裏有些悵然,覺得他那條船,未免保守,明明優勢在先,到了最後,竟缺了一搏的勁頭,生生丟掉了冠軍。
她聽他說得頭頭是道,就說,沒看出來,你倒是很有研究。他說,我是稱得上是個吃家的。

他們走的路,其實是一條長長的台階,她心裏正判斷這是一個下坡,陡得不行的時候,忽然地勢又呼啦一下高上去,力挽狂瀾似的。這樣走了半個鍾,眼界才開闊起來,她四下里望,似乎是一個村落。這村子里有些別樣的民居,還是磚石結構,扎紮實實的木質雙桁,但是在體式上帶了古意。形狀規整,高低有致。她跟他走進一條小巷,腳下鋪著濕漉漉的大青條石。她偶然一低頭,看見一塊石頭上竟密密麻麻地鐫著字。而他只是一徑往前走,她也只有疾步跟上,她覺得巷子越走越窄了下去,抬起頭來,只看得見一線天,寬綽的飛檐鉤心鬥角,遮出大片錯落的暗影,她被包裹在棹楔鴟吻的光與影里了,覺得自己也變得有些濕和舊。
這時候,一個小夥子跑過來,嘴裏喊著,都昂哥,喝酒去。拉了他就要走,他回頭看了她一眼,去了。
她說,你對這島上好像很熟。
這時候,她聽到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傍晚的時候,他還沒有回來。
她一時間不知道怎麼辯解,只有笑。這笑在眾人看來,卻有了驕傲的成分。
她猶豫了一下,終於將手放在了他的肩上。
前面離岸,其實還有十幾米的水。她看了看自己的裙子,有些畏難。船夫坐在船頭,兀自抽起一根煙。並沒有動搖的意思。
就看到小夥子們,扛著幾條巨大的龍舟,嗨喲嗨喲地走過來。他們走近來了。這些年輕男人們,精赤著身體,只在腰間圍了一條五色的兜襠。人一走動,身上的結實的腱子肉也跟著有節奏地起伏。看與被看的人,臉色都是坦坦然的。過了一會兒,那邊的姐妹堆里卻有了一陣起鬨的聲音,好像在喊著一個小夥子的名字,被喊的小夥子聽見了,就回過頭來,笑了,露出一口白生生的牙。姐妹堆里這時候跑出了一個小姑娘,跑到了那小夥子的身後,在他光裸的臀上迅速捏了一把。又疾步跑回來,小夥子驚慌地又回了頭,眼睛在人群中搜索。又促狹地笑了,嘹亮地起了一個音,唱出了一句來。那先前捉弄他的小姑娘聽了,卻惱了,被姐妹們推出來,針鋒相對地與他唱了一句。人群中爆發出一陣鬨笑。這樣,兩個年輕人,竟然你來我往地對起歌來。小夥子是笑盈盈的,女孩子卻是賭氣的樣子,這樣越演越烈。人群中不斷有人叫著好。她終於抑制不住好奇,問吉雅他們在唱什麼。吉雅也是笑得彎下腰去,聽她問了,卻正色道,我是不敢翻譯給你聽,這個嘎妹,還沒結婚哪,都唱的些什麼呀。
她昂著頭,尋找著他,卻找不到。龍舟近了,她看到了他那條黃色船,正在領先的位置。而他正站在船頭,甩開了胳膊,大著力氣敲鼓。他的動作中規中矩,十分敬業。不像其他船上的鼓手,身上無一處不動,洋溢著表演的色彩。
阿嬤的手停住了,說,有人講,在南洋見過他。南洋遠么?
昏黃的燈光照到了角角落落,似乎都是幾十年未動的陳設,相濡以沫的和諧。牆根兒齊整地擺了幾隻大瓮,口用焦黃的油紙封住了,敷著巴掌大的紅帖。他告訴她,這是米酒,畲族人最少不了的。
她果真是餓了,這菜淡則淡,其實很合她的口味。漸漸吃相就不顧了,額頭上竟滲出了薄薄的汗。她吃她的,並不覺他始終笑吟吟地看著她。最後上來道粿條湯,熱氣騰騰。她這時聽到他輕輕地說,其實潮州男人理想的生活,只是回到家裡有一碗粿條湯等著。然而現在的潮州女人都太強,自己的事情尚忙不過來,哪裡肯日日給他們做。
他笑笑說,小食也是一樣。你眼前這個蚝烙,原本最出名是在泰裕盛老店,在選料上考究到底,只用饒平汫洲出產的珠蚝,優質雪粉,連豬油都要用本地豬的鬃頭肉煎出來的。糯米豬腸是只用兩指寬的豬腸中段,粗了細了都不行。
依山的還有大塊的田地,並不似她看過的廣西龍脊的梯田。因為不規整,東一塊西一塊的,沒有人為開發的痕迹,而是將就著地勢的。似乎種的作物也沒有經過統籌,所以在上面看,十分地斑斕。在這入夏的季節,濃黃重綠地攪成了一片,喜https://read.99csw.com氣洋洋的。
她吻那猩紅色,深深地埋下頭,吻下去。
他卻接過話茬,與她們交談。是她完全不懂的語言,她們也驚奇,不信似的,聽這個不搭界的青年說起自己民族的話。

船夫已經停了馬達,取出船槳,劃了幾劃,對他們說,你們在這裏下吧,這攤子水薄,再往前去,船恐怕要擱淺。
她有信心,說,好,但凡我猜不出的,我就不動筷子了。

這兩個女孩,穿著簡潔,卻梳了繁複的髮型。她似乎看得出是在額前梳出了一條粗大的辮子,巍巍然地在頭頂形成一道拱,又編入了後面的髮髻里去。這比起她清水湯麵的直發,實在是很堂皇了。
她昏沉沉地想要睡去了。聽見門吱呀一響。她以為是阿嬤,睜開了眼,卻看見高大的影。她知道是他。他在她床邊的竹凳坐下,久久地坐。她知道他在端詳她。他的呼吸重濁了,帶有些酒氣。她轉過頭,捉住他的眼睛,他倒有些慌亂,將頭低下去。他輕聲對她說,睡吧。終於站起了身。他轉身的時候,胸膛上那一塊紅,在她眼前無緣由地跳動了一下,她抓住了他的手。
他說,這島其實是個白鷺自然保護區,有上萬隻。她在心裏興奮起來,想象那會是怎樣的奇景。他說,人在這裏倒是少數民族。頓了頓他又笑了,說也沒有錯,這裏的人本來也是些少數民族。
她想,這鼓手其實有了指揮的性質。他這條船上的選手,槳搖得也十分沉穩,講的是效率。而別條船上,多的是更大的動靜,倒顯得急功近利了。
浪果真是大,船剛剛開動,就被一個浪頭頂起來,再落下去,就是「撲通」一聲。船就磕磕絆絆地乘風破浪。她胃裡有些翻騰,看他只管與那船夫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並沒有一些眼光放在她這邊。她終於忍不下去,趴在船沿上嘔吐起來,吐得心裏都發了慌。他這才關注了她,她一半羞愧,一半是委屈,終於流下淚來。他在她身邊坐下來,要把她攬到懷裡,她掙脫了一下,終於任由他將她的頭安頓在他的膝上。
阿嬤牽了她的手,出了門。阿嬤自己穿了一件玄色的綢衫,在大襟與袖口上,卻有細碎的梅菊綴成的絢麗的回字紋。她意識到,這也並不是平日里的裝束,她恍然了,是為了端午的節日。
她起了好奇心,忘了惱,聽他說。她不是沒見過白鷺,在她印象里,那是些動物園裡毛色黯淡的飛禽,終日在淺淺的池水裡幽怨地走。
夜裡真的有些涼。
她將她在桌上彈動的手指移開,聽他說:阿嬤是我的奶娘,我生下來就在我們家裡做。按說畲族的女人是不好到外面討生活的,阿嬤的男人走南洋,沒有了消息。她一個人要撫養兩個孩子,也是沒有辦法,就出來了。我是阿嬤帶大的。
他就笑吟吟地說,不用這麼淑女,肚子餓成這樣,趕快吃些吧。她本來要開動,聽他說了,倒不服,說,這看來是正宗的潮州菜,難得吃一次,囫圇地下了肚,豈不枉費了廚子的苦心。他聽她這樣說,也放下了筷子。臉上是饒有興味的神情,說,好,那我先不介紹,你倒是說說看這幾道是什麼做成的。
他並不是背人的好手,因為用力不得法。她感覺得到他的吃力,她時時刻刻都快要從他背上滑落下來。
原來是吉雅。
他融入她的時候,她在疼痛中醒覺了。他終究是無法像液體那般溫存的。她有些迷亂,他胸前的赭紅在她眼前倏然擴大了,她在與這液體的膠纏中想要著陸了,她伸出手去,像要抓住這片救生的島嶼。
她的手抖動了一下,忽然一陣銳痛,茅稈葉子將她的食指劃破了。
他咯咯大笑,毫無風度,像個惡作劇得逞的男孩子。她終於有些惱,不願走了。他這才走過來,安慰她,說這鳥是島上必看的一景,是白鷺。
終於到了一處,他讓她下了車。讓她等著,自己把車在附近停穩妥了,才引著她往一條小徑上走。他告訴她,這裏大路是沒有了,剩下的就要委屈她的腳力了。他仍舊沒告訴她要到哪裡去。
阿嬤說,本來他留了個兒子給我,也算留了個念想,養到二十歲,一場病,也走了。我這個家,留不住男人。
菜上齊了,她怔著,潮州菜她在外地是吃過的。然而這一桌,有一半算似曾相識,另外倒有一半的形色讓她躊躇。
阿嬤跟著過來,很健的步子,穩穩舉著兩隻笸籮。他興奮地將手伸進去,抓出的卻是突兀的一長條。她不免有些驚駭。他說,這是大名鼎鼎的鷺島魚乾。阿嬤輕易不做的,拿你當貴客了。
她聽了倒笑,我當是什麼了不起的,番薯葉罷了,配料倒用上湯,做得又這樣麻煩,饒的比賣的多。
昨天還靜寂的海邊,熱鬧了。海浪也在日頭底下喧騰起來。
阿嬤這時候在屋后長長地喚,他趕緊過去了。再回來捧著高高的黑缽子,對她笑著說:開飯啦。
他對她說,走吧。他已經捲起了褲管,下了水。
阿嬤先指指天,說,給神吃。又指指堂里的牌位,也給回不來的死鬼吃。她聽了,心情有些黯然,突然問,阿嬤,也許你男人沒死呢。你何必祭他。阿嬤說,我守了三十https://read.99csw.com年的活寡,他死不死,都沒什麼相干了。
他們繼續走,她看出這島並不如她想象的荒涼。腳下的路,很多人走過,踩實了的。
他終於催著她出來了,告訴她還有路要走。
先前的女孩子回過頭,對大家說了什麼。人們就退去了。女孩子對她說,你們先歇吧,我們明天來看你們。我叫吉雅。

阿嬤打開青黑的瓦缽,清香四溢。給她盛了一碗,好像是大米粥。然而那撲鼻的香,不是五穀豐實的氣息,卻是來自花草的異香。她喝了一口,卻苦得難以下口。他幸災樂禍地笑,說,這粥放了苦艾草,你中了埋伏了。他說,這也是風俗,明天是端午,畲家人用來避邪祛病的。她這才頓悟,明天就是一年一度的重要節日,然而,這個節日的重要性,其實這麼多年來已經被她忽視了。
島上的老少,都在這裏了。而凡有女孩子聚首的地方,更加是一堆錦簇。
水是太淺,剛剛沒過他的膝。他背向著她,說,上來。
上了岸,他略略屈了膝,很紳士地將她放下來。然後很挺拔地一昂首,用的是舉重若輕的姿態。
阿嬤的漢話說得十分好,這也是大大地出了她的意料。他告訴她,都昂,是他畲族的名字。
這樣跟他走下去,她漸漸聽到水聲,是很盛大的波浪的聲音。她知道,他們是到了海邊了。
這樣到了山坡的那頭,下了坡,他們才在一處木屋跟前停住了。這屋子因為不在坡上,其實有些孤立。不高大,卻有個巨大的拱。屋子很舊,她看見門上卻很整齊地插著一些新鮮的草,不知道是什麼意味。
吉雅點點頭,說,是個跑貨車的司機,吃的力氣飯,和都昂哥不能比的。
她裹緊了被子,看月色瀉進來,灑了一地。窗欞格子里卻有紅色的光跳起,那是沙灘上的篝火。歌聲也還沒有息,遠遠地飄過來,韻律不及白天的豪放,一波三折,婉轉得有了曖昧。在這節日的晚上,還有男女間笑的聲音,內容也是豐富的。
她看他停下來,左手叉腰,振臂一揮,突兀地來了一句,喜看稻菽千重浪。這是對一個偉人的模仿秀。他的湖南話十分喜劇,成心要大不敬的。
旁邊的女孩子們就七嘴八舌地說,吉雅小時候見過都昂一次,從此心就高了,發誓要嫁給城裡的漢子,如今總算要把自己嫁到潮州城裡去了。
到了一處大宅前,她卻停住。這宅十分軒昂,像是昔日的祠堂府第。外面原是黛瓦粉牆,都已經斑駁得很,就有些落拓的倨傲。她叫住了他,自己走了進去。入了一道門,才發現裏面的格局更為隆重。
他拈出一根煙來,點燃了,大口抽了一下,然後用手按了按太陽穴。她看出他有些乏,大概是開車久了。她並不知道說什麼,也茫然四顧著,她看見陽光從四圍門窗上的木雕縫隙間鑽了進來,光柱是擠擠挨挨的,交叉著,在地上落下重重疊疊的影。有些細細的塵在光影中飛舞。
這時候,無端下起了雨。雨勢大了,船夫從艙里拿出了一塊塑料布,讓他們披在身上。
這些船都停靠著,船夫卻三三兩兩地坐在碼頭上閑聊。他過去問了個人,那人愛理不理的,他回了頭對她說,今天浪大,他們不出船。
很夜了,她再醒過來,那光暈還在,還可以看到綽綽的人影。她想,那是阿嬤的影。她感到渴了,想去找些水喝。走出去,阿嬤還坐在燈下,手裡走著針線,膝上是件顏色明艷的衣服。雖然燈光幽暗,仍然看得出那衣服的奪目的色調。她開口想問什麼,阿嬤抬起頭,笑了,作了手勢讓她不要出聲,又指指身邊。他在阿嬤近旁的竹床上沉沉地睡過去了。他將就著竹床的窄小,蜷著身體,半闔著嘴巴,她也笑了,阿嬤說得不錯,他這時候,真的像個孩子。
然而,到了衝刺的階段,卻有一條紅色的船,一連超越了好幾條,最後超越了黃色的那條,到了近岸的位置,居了第一。
其實他們走了很久,並沒有看見什麼人。突然峰迴路轉,豁然地出現了一個很大的坡地。她看到許多依山而建的樓房。
他走上幾步,就停下來等她。他轉過身來,突然彎了腰,撿起一顆石子向她的方向投過去。她身邊的灌木簌簌響動了一下,嘩啦啦飛出了一隻白色的大鳥,把她嚇得驚叫起來。大鳥飛得優美,並不是逃生的姿態,越發把她襯得倉皇失措。
她並不知道車開了有多久,因為她睡著了。待她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四周全然是她不熟悉的景物。
她這才想起,問阿嬤他在哪裡。阿嬤臉上卻有了很精靈的笑容,說,他在等著你。
這是個陌生的城。她想著,這城似乎不怎麼發達,但是有它的歷史。而這歷史是不尋常的。
他和阿嬤的聲音斷續地傳過來,在她聽來是非常遙遠了。她不曾料到那米酒的後勁這樣大。全身起了一層燥熱。然而身上的溫暖也是可觸可碰的。

走到跟前,果然是海。然而還有嘈雜的人聲,這裏其實是一個碼頭。有些木質的船隻、小艇,甚至還看見了一兩隻汽船。
她想想又佩服地說,川菜的挖空心思算是舉世無雙了,沒想到你們潮州人也吃得這樣刁。他就read.99csw.com說,你們川菜有沙文主義,做法太霸道。潮州菜低調得多,講究的是清淡甘和,要的是淡而不齋,取的是原汁原味。
她不禁想起那門口懸挂的草,遙遙看過去,現在也成了濃稠的暗影子。他說,那是潮州人的「五瑞」:苦艾、菖蒲、榴花、蒜頭、龍船花。
不是很舒適,她心裏卻有異樣的感動。
女孩子們的聲音是爽脆的,帶著十分的喜氣。一個竟然唱起了一支歌,旋律放曠,歌詞似乎是即興的,她發現,這歌其實有了報信的功能。一些人從坡上的木樓里走出來。她陡然發現自己成了被關注的焦點。
阿嬤走進來,正看見她臉上嘆為觀止的樣子。她有些不好意思,阿嬤的笑卻讓她安心。阿嬤注滿了一盆的水,搬過來一把竹椅子,讓她坐下來,將她的頭髮散散地打開,口裡也贊,真是好頭髮。她見阿嬤用木梳蘸了水,開始為她梳理。她趕緊謝過,說,阿嬤,我自己來。阿嬤卻按住她說,這個鳳凰頭,你哪裡會梳。她於是安靜地坐下來。她看不見,卻感到了阿嬤動作的嫻熟。手法輕柔,卻有一把韌力。那手指在她發間一挑一撥,好像舞蹈。這樣過了半個鍾,阿嬤拉了她的手,把她讓到客堂的鏡前。她不禁暗暗吃驚,自己頭上的,正是昨日吉雅和另一個女孩的髮型,只是阿嬤給她梳的,更加繁複華麗,那裹著紅線悠然弓起的一道,真的像極了展翅欲飛的鳳凰。
外面有了嘈雜的聲音,她睜開眼,天已經大亮。太陽透過窗格,很銳利的一道,落在她身上,有些灼|熱。
他們在塑料布底下,聽著雨在頭上噼里啪啦地打。她漸漸感到了他溫暖的氣息,和自己的呼吸應和著。這塊塑料布造成了一隻繭,將他們包裹在了一起。他不再說話,她沉沉地想睡過去。
走到裡頭,是個空闊的天井。他指了一處金漆木雕給她看。這木雕有些來自民間的繚亂的美,記錄的是傳奇與情愛。她認出來白娘子與法海鬥法的一段,蝦兵蟹將,波濤洶湧,在巴掌大的地方壯觀起來。他們兀自生動著,幾乎聽得見鏗鏗鏘鏘的聲音,把這處寥落的地方襯得越發灰暗幽遠了。
他又指著一盆顏色墨綠的湯菜說,這道是大大的有名,有一個名字,叫「護國菜」。主料是上不了檯面的番薯葉,要逐葉撕筋洗凈,加入純鹼煮一道,擠干水,用豬油炒香,再加上湯、香菇汁煮一回,最後用雞油拌勻,撒上火腿末。
又一條龍船扛過來了。她看到了他,笑了。她看出他有些吃力,他被分配去扛那龍尾巴。這是沒辦法的事,因為他比其他的小夥子都高出了半個多頭,把他擱在哪裡都難以平衡,除了讓他單挑那龍尾。他實在是引人注目,和那些被海風吹成了黧黑的膚色比起來,他太白了。因為高,步子也有些飄忽,略微地跟不上趟。還有,他下身穿了條紅色的沙灘褲,這本是文明的派頭,在這裏卻突兀了。可是,他臉上的神情卻與小夥子們如出一轍,喜氣洋洋的,光亮得好像頭頂的太陽。她看他張大了嘴巴,似乎比其他人更用力地喊著號子。
她正準備開口打招呼,吉雅卻是一迭聲地嘖嘖讚歎,邊對已圍攏了她一圈的女孩子們說,早聽說都昂哥有個結了娃娃親的姐姐,島上的姐妹,都是憋足了力氣要比一比。如今見了你,不服氣是不行了。
她一聽猛轉過頭去,看見他的側影。他神色平靜地開著車,沒有要辯白或者把話題繼續下去的意思。
他當然是面有得色,指著一道菜說,這道是干焗蟹塔,不怪你猜不出,小小一座塔里,原料倒有七八味。精肉、韭黃、馬蹄碎成細粒,混著蟹肉和鮮蝦肉打散加上精鹽、胡椒粉用雞蛋清攪勻,蘸上薄澱粉,在爐里焗成現在金黃的顏色。還有這道水晶田雞,是活殺了田雞,斬頭拆骨,肉切成細粒,拌上碎蝦肉卷上白膘薄片,然後撒了火腿、香菇、芹菜細末,上籠蒸一刻鐘,濕澱粉打芡推勻,起鼎淋上一圈才算成。她有些服氣了,說,這麼精切細作,自然什麼也面目全非了,想不到潮州菜也有這樣精緻的菜式。
在一個灰黃調子的小樓前,他停了車。他告訴她,這是這裏最富聲名的一家潮州菜館。他把她往裡面引。這樓初看並無甚特色,待走近了,灰撲撲的窗欞門欄顯了影,她才看到,原來是繁複至極的木雕,騰挪纏繞著。一副門板上有模有樣的人物雕了上十個,方寸之地竟就是一個故事。落了座,她聽他喚了一聲,就有侍者過來,遞給他一副菜單,他接過來卻並沒翻開,嘴裏只管一徑地說出一番話來。這話是她完全聽不懂的,有些像廣東話,然而又不是。比廣東話更利落些,咬字也更狠一些。她想這就是潮州話了,這是男性的方言,大約女人說起來也要有了鬚眉氣。
她醒過來后,他是和她一道沉默著。這時候才說,這是潮州。
她在心裏大大地長了見識,關於畲族。這個畲字,她曾經在中學念過一回白字,心裏就有些隔膜。現在,她卻覺得眼前的兩個女孩很親近。
吃過了飯,阿嬤收拾了碗筷,走了幾步,又折回來,問她要不要喝酒。她謝過,說不會喝。他卻說,當然要喝,島上夜裡的濕寒氣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