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私人島嶼 樹·路上

私人島嶼

樹·路上

他們的生活,開始有了留白。每一處留白,都被切割成了碎片,每一個碎片的邊緣都是無規則的鋸齒,為了方便彼此的拼接。
奶奶推了輪椅出來,看了她,正對著廳堂里的一幅字發怔: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是王維的詩句。


阿琳說,別的職位還真一時騰不出,你要不嫌委屈,沒問題。

一張是他打開門接過比薩的照片。他興沖沖的表情,腰間圍著浴巾,胸前的印記是晦暗的紅。
阿琳問,你想做什麼?

她想一想,說,好。
電視里放著一部邵氏的老片子。
她周身都溫暖得很。奶奶身上,還是淡淡的中藥味,終年不去的。她想她還曾為這中藥味自卑過,小學的、中學的同學,都給她起外號叫藥瓶子。她恨過爺爺,恨過爺爺的醫館。她也拿香皂周身地搓洗,然而這味道是沁到她的皮膚里去的。考上大學的時候,她高興得很。終於離開這城,離開大屋,離開了鋪天蓋地的中藥味。時間將她身上的中藥味洗脫了。然而這時候,她深吸了口氣,發現自己對這味道,竟然貪婪得很。
大塊的時間留給了別人,這些時間里,他們好像兩條平行的軌。
Time is a river with no banks.時間如無岸之河,她隨波逐流。心地遼闊,浩浩湯湯。
屋裡一片狼藉。


公司有了風聲,說要任命她做新的經理。她和旁人一道訝異,畢竟,她還太年輕。然而,她又安慰自己。業績這回事,總是有目共睹。
她的眼睛死灰一般閃了一下。
她還逐漸看出,其實他棋風凌厲,卻有所保留。
她愣了一下,冷冷地說,呵,你是準備秋後算賬了。
她也笑了,剛剛做成了一單生意吧。
她時常去看信箱,後來她發現,自己用的竟然是盼望的心情。
那年她剛滿周歲,因了父母的求不得,她做了四諦八苦的贖罪者。人們對她的冷眼,是爺爺奶奶代為承受的。她至今不明白,為什麼記憶中,爺爺的眼神總是快樂。
小區里漆黑一片,一些窗戶里任由它黑著,有些是一抹昏黃,忽明忽暗的。停電是這小區里的家常便飯,家家常備著蠟燭。
她想,有人為她每天的生活,忠實地做著記錄。其實是他和她的。多麼恪盡職守。
休息室里,Coffee Break,他們手上端著一杯咖啡,沒有喝。他們的目光穿過人們的肩膀,拐彎抹角地匯聚到了一起。突然,被一個行走的人截斷了,於是又是新一輪的尋找。她突然對他眨了一下眼睛,他迅速地捂住胸膛,作被擊倒狀。
這時候,卻聽到通知,讓她去一回樂山。
她想,這是個天生優雅的女人。儘管她有著廣東人寬闊的發財鼻。但是因為舉手投足間的風度,這鼻子也成了溫厚的象徵。
惠子說,上午她還在卧龍,說是給分公司做業績評估。路上趕一些,不過好在她有車。
任命書下來了,她撫摸了一下信封。火漆的騎縫章,上面綴著紅色的緞帶。形式主義的漂亮為的是鄭重其事。打開,那信上的字在她意料之中,讀來還是熨帖。信封里還有一張粉色的短簽。她展開,卻愣著了。
他們太珍惜這時間的邊邊角角。
然而,多數時候她是快樂的,儘管身心疲憊。
他說,那天夜裡,你為什麼要拉住我。
她問,交換條件呢?
她想,這樣也好,這樣的生活讓她感到安靜。
工人們愣住了,看了看她。她疲憊地抬了眼睛,對他說,你說過,你不用這麼緊張的。她一把拉下了頭巾,昂然地向電梯的方向走過去。
二十七樓包房,小姐妹們都先到了。見了她,開始還有些拘謹,一杯酒下肚,話稠九-九-藏-書起來。貼著她的心,彷彿她沒有離開過。她有些感動。
她離家出走,她無法忍受自己的不幸,比爺爺所說父母雙雙病故更為不幸。為了找她,奶奶在車禍中失去了雙腿。
在他們婚後的第二年,父親看見了這封信。父親有理由宿命。當年的「革委會」主任肺癌中期,主治醫生正是父親。當這個男人的病情初有起色,正預備向父親感恩戴德的時候。父親在他的治療點滴里,將一種藥物加到了致命的劑量。
傍晚的時候,爺爺從醫館回來,看見她,並不意外似的。好像六年前的每一天,她放了學回家。爺爺照例將手中的玻璃杯遞到她手裡,她拿了杯子,去廚房沖滿了熱水。胖大海鼓脹起來,在杯子里起起伏伏,像一隻黯然的水母。她條件反射地,想起今天是星期三,明天這杯子里應該是枸杞,後天是參腳。這是爺爺的補養方法,日曆式的,她又回到循規蹈矩的家庭生活里來了。
她真的走了,離開她待了兩年的公司。
她的眼淚無聲地流淌下來,落在赭紅色的邊緣,她伸出舌,接住了。
以她的資歷與業績,應該沒有問題。
女人回過頭來,看見她。卻是大喜過望的樣子。她終於認出來,是鄰居姐姐惠子,一起讀過書的。
於是她知道,大師姐阿琳,這會兒已經是中旅四川社的總經理助理了,每天連軸轉地忙。年底說不定就自己開公司單幹了。
樂山。
她走出去,女人背對自己,將塊綢料在奶奶身上比了又比。女人的身形有些胖,但頭髮是黑油油的大|波浪,看得出正是好年紀。
一隻蛾飛過來,先是翩翩地圍著光暈打轉,突然間抖動了一下翅膀,一頭將自己插|進了燭火里。

阿琳輕描淡寫,他說準備給公司董事會安排一次十日游,讓我幫忙訂一下。
她苦笑了一下,說,你倒還是上學那會兒的水平,沒什麼長進,鼠目寸光可不行,要學會用發展的眼光看問題。
阿琳看到她,眼神遊移了一下,口氣卻欣喜得無以復加:就知道你虎落平陽沒有失業那麼簡單,人家「追魚」追到家裡來了。

她去他的辦公室送資料,十分鐘。她走進去的時候,他拉下了百葉窗。她找到他的唇,吻他。他們只是將舌交纏在一起,為了不傷害她的唇線。他隔了衣服撫摸她,抱緊她。當他和她都感到有些窒息的時候,倏然分開。十分鐘后,她利利索索地走出來,毫髮未亂。精確的十分鐘。
他和爺爺的手都顫了一下。
蚊子的壽命簡短,她想起以前書上讀過,另有一種生物叫作蜉蝣,朝生暮死。
他搖下車窗,看著她正在搬家。
他們並不知想要欺騙誰。只是像兩個壞孩子,做得變本加厲。
燭光搖曳,將他們巨大的影投射到對面牆上。他們都是安靜的男人,棋子落下的聲音微乎其微。他們全神貫注,長考時的神情如出一轍。他們並無與對手的心神交流,彷彿不過是自己在棋盤上打譜。
她看出阿琳的態度從降尊迂貴向低聲下氣微妙地轉化。
他靠著沙發,抽煙。她靠在他腿上。他吐出一個很大的煙圈。她伸出手去,捕不住,煙圈稍縱即逝。
她先試了幾家業內的大公司,投出的簡歷石沉大海。
只有在周末的時候,在她一室一廳的出租屋裡,他們心懷坦蕩。他說,那是一個星期的Happy Ending。
她搖了搖頭。
她心裏納悶,她為什麼會把頭搖得這麼爽快。

這個星期天,他沒有離開她。
阿琳指定要她帶港澳團與外籍團,因為她在語言方面,現在算是專才了。

她想,她沒必要再把一些事情證明給自己看了。
到末了,阿琳也沒有來。
read•99csw.com裏面夾了幾張照片。
阿琳與他熱情握手,一切似乎皆大歡喜。
因她父母的叛逃,她的命運已成定勢,無所遁形。她恨他們,她對他們了無記憶,所以恨也成了抽象的恨。

董事長要求與每個部門的優秀員工見面。
這天傍晚的時候,她去公司交賬,在經理室,看到了熟悉的影。她的好心情被截流了。
他執黑,爺爺執白。
她笑著問,我到你那裡能做什麼?
她突然有些怕回家。
終於有一天,她收到一張結婚照。男女主角她都認識,她想,十幾年過去,眉目上看,他倒是依然故我。變的是那個女人。
爺爺將水壺拎到龍頭底下灌水。嘴裏哼起了京劇,到一個高音,硬是上不去了。她跟著有些急,不管不顧地開了喉嚨,幫爺爺補了上去。爺爺眼光走過來,看她含笑看著自己。爺爺卻很無措似的,沉默下去。拎著水壺走了。
她發現,要想讓自己快樂一些,要用簡潔的思維方式。很多東西不能表現得太在乎。
惠子突然說,還是你好,這結了婚,一輩子就算是捐進去了。
她在公司里表現得更加勤奮。
直到那個女人出現,她知道了原因。
她說,沒有。
她說,我要留著它們,我要走了。
爺爺對她說,跟他走吧。
他落下一顆棋,堵住了自己的去路。
十二歲。那封遺書,是她自己發現的。她到底是這場絕望的愛的繼承人。
她很晚才回了家。
她決定重新找工作。
她斂聲屏氣,看他渙散的眼神有了焦點。
在路上。
開了窗子望出去,是爺爺在澆花。爺爺的噴壺生鐵製成,大肚能容,呼啦啦地澆下來,怎麼著都像一場豪雨。
父親的遺書寫得如同作案筆供,毫無文采。寫完了這一切,父親總結道,我對不起黨,對不起人民。她每次讀到這兒,感到滑稽的嚴肅里,暗藏著深深的恐怖。然而,父親在遺書的結尾寫道,因為我愛她。
奶奶拍了拍腿,她走過去,蹲下來,將頭埋在毛毯里。她想,在火車上的時候,她還想著要在這腿上飲泣一番的,現在卻不想了。
她低了頭,說,走了。
周末,他們依舊做|愛。有時候,因為有應酬,他很晚才來。來了就睡,無休止地睡下去。她在燈底下給他整理衣服,第二天的早晨,他又要到妻子那裡去了。
父親告了長假,和母親在四川境內遊山玩水,遠至巴朗。樂山是他們的最後一站。父親用事先準備好的乙醚麻醉了母親,然後抱著母親越過圍欄跳了下去。他們的屍體在大佛的腳下被發現,人們從父親口袋裡找到了血跡斑斑的日記本,在最後一頁,是字體顫抖的一行字,因為我愛她。
他握住了她的手,將她握得生疼。他說,你說的,做人不能太狠。
他滿臉倦容,臉上卻是毅然決然的神色。
寫字的是鎮上最後一個士紳,去年也去世了。士紳據說當年是黃埔三期的學生,大革命過後,解甲歸田。結下爺爺這個忘年交,贈了這幅字共勉,對士紳自己,這字有自我安慰的成分,被世俗重新演繹過了。給了爺爺,是恰到好處。
老同學終於直截了當地說,現在沒有公司敢用你了。你總該知道,你以前的公司是業內的TOP1,沒做壟斷,就是給我們這些小公司留了口飯吃。現在差不多都收到他們董事會的通牒了,當然是暗度陳倉,從合作夥伴到邊邊角角,如果我們用你,後果自負。看來是不想給你活路了。你做了什麼了,和他們頭兒過節不輕啊。上學時候老老實實的乖乖女,這會兒居然翻江倒海。小看你了。
他們的眼神在黃昏中黯淡下來,他突然發出一聲嘆息,這是疼痛的獸類發出的。
他揮著胳膊,說,我給雙倍的錢。
聚會是約在城南的天https://read.99csw.com府城。天府城是個老字號,出名的是五香兔兒頭。上幼兒園那會兒,爺爺傍晚去接她。守在門口,她出了門,看見爺爺的手在背後躲躲閃閃,嘴裏就喊,兔兒頭,兔兒頭。爺爺就笑嘻嘻地抽出手。她有滋有味地啃,爺爺也跟著咂巴嘴。
他說,她並沒有讓你走。
她其實並不明白,作為一個徹底的唯物主義者。父親為什麼要選了這個地方做了終結。也許只是那封信讓他宿命。
工人們忙忙碌碌。她頂著綠色的頭巾,穿著顏色陳舊的牛仔褲,指揮若定。他想,她也許是個好主婦。
她覺得自己的激|情在消退,在被另一些東西所取代。
似乎人人都在留她,也並沒有人在留她。
她不知道為什麼。
一張是他的本田雅閣,停在她的樓下。
她靜靜地看,爺爺走到那棵香樟樹前,淋起水來。這樹是她的本命樹,有她就有這棵樹了。因為她命里缺木。足月的時候,爺爺親自為她栽下這一棵。她長,樹也長。她長到七歲的時候,樹就比她高了。她就讓爺爺比著她的個頭,在樹上做了記號,細細拿條紅線繫上。然而到了第二年,再比,紅線竟然比她高出了半頭。她那回哭得很傷心,以為是自己矮了下去。爺爺哈哈一笑,給她講刻舟求劍的故事。不過,每到了一年,還是幫她在樹上做記號,繫上一條紅線。
她說,在她的公司里掙她的錢,還要和她的男人不三不四,何必。
她笑了,她看著他認真的表情,在他臉上疊著另一雙女人哀求的眼睛。做人不能太狠。她說。
她小時候,不哭不鬧,還不識字,就常常對著這條幅愣神,一看半晌。旁人見了,都說這孩子有靈氣,可以看得出句中的氣象。她當然沒什麼異稟,只是覺得這字讓人心裏安靜,就一直看下去。
他們和公司的監視器捉迷藏。電梯里,只他們兩個。他背對著攝像頭。她側著身體,表情凜然。他的襯衫上第二粒和第三粒扣子已經打開,她將手伸進去,摩挲他胸膛上的印記。她略略地皺了一下眉頭,表情凜然。
惠子掏出手機,噼里啪啦地按號碼。連打了幾個電話,將家鄉話說得斬釘截鐵。她扯扯惠子的衣袖,說看你,還和以前似的不饒人,人家晚上興許都有事呢。哪能為了我一個人。惠子不以為然,撇了一下嘴,說事情是天天有,你可不是天天在,今天不逮住你,明天說不定就孔雀東南飛了。
她坐在黑暗裡,耳邊有「嗡嗡」的聲音,她知道那是一隻蚊子。循著方向,「啪」地拍下去。她的手心裏有黏膩的潮濕感,那是她自己的血。
他緊緊地抱住了她。
上面說,沒有,那就去。
她終於狠了心,去找了老同學,這是她昔日的追求者。創業四年,小有起色。老同學問她,缺錢了?
他說,我只是想問你,是不是只有在那個島上,你才會理直氣壯地愛我。
她輕輕推開了門,大屋裡陳設如舊。濃重的中藥味撲面而來,刺|激了她的鼻腔,她無知覺間淚流滿面。
阿琳說,不如跟我干吧。
她竟笑了。一瞬間,她忽視了這件事情卑鄙的底里。她想,這些照片,對她而言,具有珍藏的價值。
她說,她不去。

她沒有想到,離開了那座城市,在這裏還能聽到不絕於耳的廣東話。
他們將戰場轉移到廚房﹑客廳的地毯上。
她把她的想法對他說了。

這個溫暖的細節,被別人捉住了。
她的手停在空中,沒有放下來。
冰箱里的東西吃完了。


其實,姐妹們都有很大的變化,為人|妻,為人母。來的人中間,還有一個大著肚子的,所以點菜,都要交代一句微辣,是為了下一代的健康。人還是這一夥,卻不再是這夥人的肆無忌憚和九*九*藏*書暢快淋漓了。
「滋啦」一聲,火焰倏然放大。
惠子握住她的手,問她幾時回來的,也不通知一聲。表情熱烈。她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像個客了。
但是,母親留下了這封信。
她買了一本照相簿子,將照片一一排好,貼上,標明日期。

他瘋了一樣迴轉身,讓工人們將傢具搬回去。
大衣櫥顫巍巍地搬下來,他在鏡里看到她站在身後,欲言又止。他攔在她面前,問,你要去哪裡。
他們叫PIZZA HUT(必勝客),他們為了誰去開門付錢的問題爭論,他們石頭剪子布,誰輸了誰去。他去總是容易些,他在腰間圍了一條浴巾。開門,如果送比薩的是個小姑娘,會盯著他胸前的紅色印記發怔。
離家六年,她真的有些淡忘了。
他輕輕哼唱一首歌,曲調安詳。
他笑了,看來,我們還真是有代溝。

佛教講究因果,她並不懂。她無數次地想過,如若有,她自己就是孽果。
他說,那些照片,他也收到了。他拿給她看,她卻看出了不同。他收到的那些,有幾張限制級的,似乎成心為了要觸目驚心。
她推開門。看見他和爺爺,面前擺著一盤棋。
在認命的大前提下,她選擇了逃避。
有人就說,阿琳真不夠意思,飯都要吃完了,還沒到。等會兒罰她埋單。
他指著電視里的一個妖艷的女人說,說:你知道某某么,前年在舊金山的一個酒會看見她,老得已經不成樣子了。
他要撕掉這些照片,被她攔住。
有人無意問起她的事業。
她背對大佛,為遊客們講解。她不想在任何一個角度看見大佛。正面,側面,還有背面碩大的頭顱。
清早,她醒過來,聽到外面有淅淅瀝瀝的雨聲。
她納悶著,放低了身段,又試了其他公司,終於有了面試的機會,見面相談甚歡,過了一天,電話來了,告訴她,抱歉得很,有了更好的人選。
到了星期天的時候,他要走。無論她怎樣哀求。他要去香港,他的這一天,是給他的妻子的。他說,這是雷打不動的星期天。
她徹夜加班,她幫新來的同事做CAD,大包大攬。
她沉默了。
這是出乎意料的。

這天早晨,她默默地給他做早飯。天下起了暴雨,雨瘋了似的落下來。他和她,爭著去關卧室的大窗戶。突然,天上響起了一聲炸雷。只一瞬,他們看到最近旁的一棵樹,樹冠搖了搖,轟然倒下,砸到了小區的變壓器上。
他沉默了,他忽然問她,你介意這樣和我一起么?
第二天,她卻接到了阿琳的電話,先是道歉,說車在路上拋了錨,沒趕過來。如今在眾姐妹那裡已經是過街老鼠了。
這樹如今枝繁葉茂。她在樹榦上尋找,終於看到顏色黯淡的一道紅,那是六年前的。

她陸續收到了一些照片。
她搖搖頭。
這會兒的天府城,又讓她吃驚,面目全非。儼然是真的一座城了。金碧輝煌的一片,依她的專業觀點,雖然設計俗麗,卻有著與國際接軌的雄心。只那觀光電梯,就不知砸了多少銀兩在上面。
他們倆站在房間中央,紋絲不動。房間莫名地變得空曠了,工人們卻進進出出,重新讓它充盈起來,狹小起來。他們互相看著對方,眼神中毫無內容。紛亂的背景是生機勃勃,像一出舞台劇。
接下來的飯,吃得有些沉悶。
上面問,有原因么。
這時候,兩個年輕的台灣客走過來,說,導遊,我們想跟大佛拜拜,大佛都會保佑些什麼。她照本宣科地跟他們說了,那女孩子卻不滿意,說,不管姻緣么?她想了一下,很鄭重地回答,管。
他們爭分奪秒,他們來不及出去。他們赤著身體,吃冰箱里剩下的東西。
惠子的老公是計程車司機,接的晚班,先將她們送九_九_藏_書了過去。
客廳里響起了女人的聲音,跟奶奶問好,極熟識的腔調。
阿琳終於有些掛不住,說,我們姐妹一場,他問我要一個地址也不為過。
他使勁將她的頭攬過來,他撕開他的襯衫,讓她的臉貼緊他的胸膛,這是我的島,也是你的,你永遠是理直氣壯的。
這女人是有盛氣凌人的資本的,然而到了她面前,女人只是微笑,誠心誠意地微笑。她握她的手,說,很多次聽說你,只知道能幹,沒想到這麼年輕。
玩笑了一會兒。阿琳說,聽說了她的事情。問她有什麼打算。
他們突然發現,彼此都是難以自持的人。
她站在樓上,看見他走出公司,看到他鬆鬆垮垮的背影,越過斑馬線,消失在街道拐角處。

她和他,平日里忙著各自的事情。她的心情平和。但是,有天早晨開會時他打了好幾個噴嚏,一散會她就往藥房衝過去。她對待自己是這樣一個馬虎的人,他卻讓她有了欲罷不能的緊張感。
那個時代的人無法了解這樣粉身碎骨的愛,他們的愛也像經濟一樣被計劃起來了。父親血淋淋的演示犯了眾怒,他是死有餘辜。
近來一切發生得太快,日新月異,轉眼似乎就是結局了。她想,因為生活被破了規則,失了控。
眾人就附和,說是,這一堆人,就出息了你和阿琳兩個。我們這些,只好甘當新女性的墊腳石了。
所有的燈滅了,屋裡昏暗下來,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她低下頭,那樹斷裂的地方是焦黑的一片。
她在他們近旁坐下,


他和她開始放棄了一些遊戲。
他說,我和你一起走。
他沒有理由放棄他的妻子。她想。
她慨然說,發照片的人,好像還很照顧我的情緒。
早上,爺爺敲開了她的門。
部門經理升遷。
卧室的落地窗對著山,坦蕩蕩的綠成一片。他們不拉窗帘,做|愛。一隻鳥落在了窗台上,好奇地看他們,在最激昂的時候,鳥突然驚叫。他從潮頭跌落下來,憤憤地說,這是一隻咸濕的鳥。

若干年前「革委會」主任的一封信,她母親作為少女全部的愛與夢。那封信儘可能多地涉及了一個女人身體與精神的細節,有著顯而易見的木已成舟的企圖。然而母親拒絕了,和這個大自己十歲的男人交往,只是一場與權力的交媾,只是為了一個招工回城的指標。也許事情的發展過程曾經背離了功利的初衷。結果依然是清醒的。
她將照片燒了。她看到女人的笑容,在火焰中扭曲,一點點地猙獰起來。成了灰燼。
她繼續笑,當導遊夠用么?
她想起他是這麼稱呼女人的,大寶。
一張是廚房裡的情形。她看出來,應該是從公寓對面樓上某個窗戶拍的。用的是高倍的遠攝鏡頭。她正隔著桌子把Pizza里的西紅柿片送到他嘴裏。他勾著腦袋。她記得,他沒有接住,掉了。
她說她失業了,大家沉默了一下,很惋惜,是誠心誠意的。有個小姐妹就說,那樣的大城市,原本不是我們可以混的,我們太善。


爺爺接過杯子,呷了一口,眼睛半眯著,打起小盹。這麼多年,爺爺老得厲害,皮膚疊皺在了一起,五官擁擠,往日眉宇間的清奇之氣就沒有了,有些頹唐。頭髮謝得狠,頭頂露出了斑駁的紅。她走到身後,在爺爺肩上輕輕地敲打。敲著敲著,爺爺渾身鬆弛了,似乎要睡過去。但是她分明地看到,一顆老淚,沿著那臉上的溝壑,緩緩地滑落下來。
她搖了搖頭,老同學說,如果你只是缺錢,反倒好辦了。

他對她說,這是他會唱的第一支法文歌,《十月》。
遊客們聒噪不止,問的問題,瑣碎無聊。她有些厭倦。
董事長親自視察內地分公司,這是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