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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人島嶼 誓約·十月

私人島嶼

誓約·十月


她問:你說,他的胸前會長出一塊島么。
她們樂意幫她,或者說,塑造她。她們告訴她,女人要留住男人,先要留住男人的胃。有人插言道,報紙上都說,是女人的一煲湯,降低了廣東省的離婚率。這女人說完,眾人全都沉默下去。她們所煲的湯,卻正是用來瓦解婚姻的。

夜半,他睜開眼睛。看電視屏幕上那個叫阿部定的年輕女人,手裡舉著情人的器官,血淋淋地笑了。
她回憶,他的慷慨激昂里確有自絕後路的悲壯。她心下一暖。
這天早晨,他告訴她,董事會決定調他回香港總部任職。

他開始在下班前向她打聽晚上飯桌上的內容了。

下一個周一,她睜著眼睛,獨自一人躺在大片的黑暗裡。遠處有潮聲,地板沁涼如水。她自導自演,任憑幻覺將自己浮起來。
這時候,他們背後卻有抽泣的聲音,她回過頭,是那個叫阿梅的女人。她定定地看,已經想不起這就是剛才那個快活的女人了。這兩局,阿梅輸掉了近兩萬塊。旁人說,她男人沒了,這是她最後的家當了。
其實,躊躇的並不止陸妮一個人。這一局的形勢看來是頗費思量的。阿梅不計前嫌,伙著一幫女仔圍住阿德,德哥長德哥短地發嗲。德哥卻是高深莫測的樣子,一言不發。被問急了,終於說,我估錯了,害你們老公輸光家產,倒頭來追殺我,死了還好,殘了你們養我下半輩子?
陸妮交了錢,將一疊紙翻得山響。看她並不感興趣,就開導說,這些東西,話糙理不糙。都是實踐出來的真知。她說,陸妮,你要幹什麼呢。
然而到了晚上,天暗下來。他們信口搭出的海市蜃樓,被夜幕實實地籠罩住了。他們對視,笑了,可是都感到了對方笑容里的心虛。他們不當這是白日夢,哪怕是黃粱一夢,他們也要努力地做下去,不要醒來。
她有了一些預感,她將膠帶拆開,果然。一盤託福聽力磁帶,標題被劃去,用圓珠筆手寫的花體,Bleach
陸妮在她的衣櫥里一陣亂翻,拎出一件棗紅色的秋裝,說,走,別廢話了,帶你見世面去。
她竟然就睡過去了,半夜她醒過來,看見自己和衣蓋著毛毯。
他令她微微震驚。

他愉快地接受了這些改變。

他卻正色,對她說,舉梵谷大的建築,所謂摩天樓,都有著陽|具崇拜的暗示。台北的101,上海的金茂大廈,紐約的倒下的世貿中心,多倫多的CN塔。定海神針似的杵在那裡,只因這一個突起,城市的性別就理直氣壯起來。不過如IFC這樣形似加神似的。倒真是豁出膽子來的。
她們在村裡兜兜轉轉。陸妮有些懊惱,說簡直進了桃花陣,走一次迷一次。她倒有些寬心,想這個女人到底不是萬能的。終於陸妮指著遠遠的一個花哨的廣告牌說,我說呢,原來是個飄柔的廣告,現在換成了百事可樂,找得到才怪。

他沒接她的話,只是將一個信封放在茶几上,說我夠鍾要走。發布會要準備一下。你想去看,裏面有張請柬,地點時間都印在上面。
她們和她一樣年輕,在一樣空闊的大房子里,等待一個或老或少的男人。她們中有運氣好與運氣不好之分,但是都和她一樣,有名無分。
她看車上貼的路線圖,在沙田與大學之間畫了悠長的一條線。中間指了一個地名,馬場。
這時候,她的房間里縈繞著速食麵的防腐劑味道,地板上傾倒的酒杯里是隔夜的紅酒底子,如乾澀可疑的血跡。

陸妮拈出一張碟片給她,蔡明亮的新片,很有教育意義。記著,無非男女。
晚上,她和他談起這個女人。
陸妮其實是意猶未盡的。她終於問,那個阿德,他估得這樣准,為什麼自己不下注。陸妮說,他的注是下過天了。開了十年的貨櫃車,好不容易自己攢出了一輛。賭了一年馬,全輸掉了,房子也押掉了。老婆也跑了,到頭來還是幫別人開車賺辛苦錢。他發誓說不賭了,不過每場還會來,不下注,只是看,過過乾癮。
周末的時候,他回來。發現她快樂得出乎他的意料。他隱隱覺出,她的快樂不是因為他。
依他的做派,能夠想見的音樂似乎是蔡琴,肯尼·羅傑斯,外加費玉清。
然而他告訴她,這是他們的家。
她也是從這張Bleach認識了柯本,神一樣的科特·柯本,將她的心與他倏然拉近。柯本是他們學生時代共同的搖滾輔導員。

這反映在她對她們普遍的生活方式上的拒絕,她塵封了小區物業贈送的美容金卡。她拒絕了她們向她發出的種種邀請,打麻將,或是做Facial。

她拿出一張條,給他看。
他們又做|愛,他小心翼翼的。
她如同考古學家,在這些唱片里深深挖掘下去。
發布會是在下午,她還有若干的小時可以打發。

他用英文答她,恍若自語:Who cares?
他一笑,說,這倒是有個勵志的好辦法可以借鑒。
Vous,vous jouerez dehors
他裸著身體出來,身上還有濕淋淋的水。她驚訝地看他,想他作為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還是好看的。
陸妮帶她越走越遠,走出了小區的地界了。
她明白,要成為一個好主婦,她尚有許多功課要做,雖然這主婦的身份,是在編製之外。
她終於發現了他的專一。
從尖沙咀地鐵站迎海的出口走出來,遠遠地,她看到巨幅的招貼畫。畫里橫亘的女體,血紅色的顏料流淌下來,將女人的線條溫柔地稀釋開來,其實是蠶食了女人的身體。
陸妮手腳利落地為她收拾殘局。陸妮的羊絨衫顏色大開大闔,在她眼前繚亂。
思想白光該是個何等風情獨具的女人,極偶然地,她在《萬象》上看到了一篇專訪。風華正茂的白光九_九_藏_書,長著一張男性的臉。九五年,年過古稀的白光去了香港,出席香港電台「中文金曲頒獎典禮」。還沒開口,台下已是唏噓一片。
陸妮「啪」地打開一瓶Guinness,遞給她。這種黑啤的苦澀,有違它麻醉世人的初衷,是她領教過的。陸妮將手中的一瓶大口地吞咽下去,對她亮一亮,瓶底泛起春光似的白色泡沫。
Octobre restera peut-être.
她不期然地想起那個追她到窮途末路的女人,她在做什麼,是偃旗息鼓,還是按兵不動。
對於畫家,最近我愛上不安、諷刺﹑謎畫風的馬克·拉頓Mark Ryden。音樂方面,我喜歡浪蕩的搖滾樂﹔我最崇拜尼華納Nirvana(卡慈賓高是詩人Kurt Cobain),黎明的系統(劇烈的搖滾樂),酗酒者the Distillers(搖滾性感)和洞Hole(殷勤的愛Courtney Love事實上已是搖滾音樂的句號)。當代的作家中,我愛J.D.莎靈哲Salinger的黑麥中的捕捉者(影響性的反叛的)﹔謝菲利·尤津尼德Jeffrey Eugenides的處|女自殺(肉|欲的和哀傷的),沾加路Jim Carroll的籃球日記(性|愛﹑藥物與籃球)及白蘭納·由思慕大Banana Yoshimoto的叱吒Chitchen(年輕﹑憂鬱及浪漫)。
她想,即使生無可戀,這世界至少還有飲食男女支撐著。
香港。
而她自己的改變,則是天翻地覆。這當然是不得已。
她苦笑,將頭深深埋進他的懷裡。
白光。她第一次知道白光的名字,是從白先勇的小說里,《東山一把青》。很想領略一下什麼叫作懶婦式的孟浪。終於找來唱片,聽了后,止不住的震驚。妖冶的外殼下,浸透慘烈的意味。彷彿行將從良的風月女子,令人扼腕的痛定思痛。
他忽然微笑,他說,沒錯,我們都是苦孩子。
她看出來,因為這個叫阿德的男人,這個地下賭場的氣氛頓時歡快起來了。阿德其實很年輕,三十歲不到。理著寸頭,卻在唇上留著兩撇小鬍子。這成熟的一筆是畫蛇添足,讓他給人的印象有些不著調。然而似乎很合他的脾性。寬闊的肩背和胸肌,說明這是個慣常干體力活的年輕人。已經秋涼了,阿德穿了件短袖子的套頭衫,白色已經被汗漬得發了黃,領子上沾了些機油。她想,這是個沒人打理的男人。
Where did you sleep last night,如潮掌聲之後,悲涼的一聲嘆息,了無生意。
他笑了,他緊緊地將她抱住。她當然感覺到了他眼中泄露出的柔情。然而,她感覺得到他並不是意外的,他的笑里有一種得逞的意味。這讓她迷惑而緊張,也多少地失望,忘記了在心中默念的對白。
他的睡相坦然而放縱。這使他真正像個婚後的男人。
她看他手裡的叉一凜,盤子里的荷包蛋流出了金黃的汁液。
阿德又是大笑,算啦,下注都沒本。
她知道,她已經喪失了主權。他給了她機會,在這些細枝末節上收復失地。
她哦了一聲,沒再說話。
她在做早餐,機器里的咖啡豆一陣歡跳,沉默下去。
Comme les enfants du nord
他背對著她,坐在床尾。她覺得他瘦了,她似乎能看得見他的肩胛。電視里閃出藍色的影子,再一閃,又是黃色。她坐起來,看過去。原來是溫網的重播。她看到岡薩雷斯高高地昂起頭,鏡頭切過去,費德勒輕描淡寫地笑了一下。她看到,這個夏天回來了。
她其實有些後悔打電話給陸妮,這違反她一貫的原則。她認為她和這個女人友誼的產生來自旗鼓相當,她不甘示弱。
他滿頭大汗,臉上是一言難盡的表情。他終於說,算了,我可不想搞出人命。
他擁著她,告訴她,他買下這套房,只是等著她來充實。

她想,即使有錢,她對生活在這裏的人無法艷羡,更加談不上什麼世面。她不明白陸妮帶她來的用意。
裏面摻雜著港式的譯名,七葷八素。她像個小學生一樣,將這段言不簡意不賅的文字,抄寫在了筆記本上。


這盒卡帶與另一些磁帶和CD用透明膠帶捆綁在一起。
Nevermind,涅槃的第二張專輯,一九九一年發行。
箱底。一盒打口卡帶。封面上一雙嬰孩的眼睛俯視蒼生,湛藍的海水與美鈔。
這時候,陸妮卻在一處書報攤停住,陸妮說,來份《馬經》。
多久了?他問。
她仔細看看,只是覺得造型突兀,卻也無可厚非。於是搖搖頭。
她知道她今後生活的主要內容,將會是悠長的等待。而等待的質量,取決於等待的過程。
他站定,水從他的發間沿著臉頰流下,積聚在鎖骨,一汪泉似的噴薄了。沿著他胸前赭紅的島,沿著臍,沿著他男性的叢林。他堅硬起來。這讓她些許地不適應。
二號大富之家贏了,五十七元四角的利。陸妮都喜瘋了。

電話響起,她跌落到地面上,有疼痛感。她知道是他。他說,喂,睡了么?這時候她聽見那頭有女人的聲音,簡短昂揚,電話掛斷。
她唯一感興趣的,是她們烹飪的技藝。她發現所有的電視烹飪節目都不過是紙上談兵。這讓她們受寵若驚,因為她家裡的陳設與她的談吐,她們斷定她是個有文化的人,這對她們構成吸引。所謂文化,使她區別於其他的女人,卻無法使她更女人。
她站在東鐵車廂的一個角落,望著窗外,眼前的景緻,是灰與黃。香港首先呈現給她的面目,是荒涼的。上水,粉嶺,太和。這些地名,也是鄉野和空曠的,籠著高大的高壓線塔與枯九*九*藏*書敗的草,一路向她的眼睛撲過來。
她漸漸發現了他口味的龐雜。迥異的爵士風,他可以和艾拉·菲茲傑拉德一道奢靡浮華,也可以跟著比莉·哈萊黛經歷陰冷苦難。
葦岸坐落於新興科技園的邊緣,另一邊是原住民龐大的城中村。它無知覺地擔任了新舊勢力的界碑。
男人哈地一笑,放大聲量,毋使睇,十一號大快活。早點來下注,穩賺。
你長出息了。他當然聽出了她聲音中的冷淡,沉默下來。

她思量再三,將他的反常告訴陸妮。
他不知道,她已經默默為自己的以往畫下一個句號。
在片子的末尾。她想做妻子的做到了這樣八面玲瓏,倒實在是失去了興味。妻子好比是家裡的座鐘——巋然不動,也有鐘擺在左右逢源,這是因了地位的穩固。而外室卻不同,所以她就很理解了上官雲珠所扮演的角色,那份剛烈,其實是沒有辦法,因為她要討生活。
也許十月將駐留人間。
馬場,這個地名多少讓她會心。有些想笑。這是真正的賽馬場,隸屬於香港賽馬會。這裏,應該也有些人在吶喊與號啕。這個地名,與城中村是母子連心。
車廂里,有些小販,推著巨大的編織口袋,神情懈怠。人流中輕微的波動,他們立刻目光警覺。也有些年輕學生,嘴裏說著不清楚的廣東話,女孩子很昂揚,男孩子卻顯得柔弱。他們穿著深藍或墨綠的校服,中規中矩。耳朵上,偷偷地閃過一顆耳釘的光芒,一剎那地,暴露了他們的青春和不安分。她看著他們,覺得自己驀然蒼老。
一陣歡呼,有贏家,也有出於對阿德仔的崇拜的。
電視上周邊馬派出三十八元五角利。達叔抽佣十五元,她的一百塊凈賺三百七十元。陸妮買了二百元,賺了七百五十元。
她手捧著他給的鑰匙,心中水火交融,她告訴自己說,他們有家了。
可以,如果你覺得一份似是而非的工作比我要來得重要。他一反往日拖泥帶水的風格,點明了她今後生活的主旨。
陸妮想想又說,阿德還真是個賭聖。你是個生手,這樣的收穫是破天荒了。再接再厲。
他從浴室里出來,看她正端出熱氣騰騰的一煲湯。打開來,是翠綠的一層,她說,這是她力所能及的護國菜。因為沒有番薯葉,所以用蒓菜代替。草草而就,上湯是濃縮的罐頭,火腿末以德國咸腿充數。至於他日思夜想的粿條湯,做法尚待鑽研,只好留待他日。
他和她,站在空蕩蕩的三室一廳里。
陸妮說,這樣放肆,當然政府出來干預。然而有政策就有對策。莊家很有辦法,將燎原之勢化為星星之火,養起了一批小莊家,現在,連村裡的腸粉店都可以買馬,條子們再狠,也是野火燒不盡,比買福利彩票還方便。
她是輕描淡寫,甚至語氣清冷,他心裏卻有些洶湧。他喝了一口,輕輕皺了眉頭,卻將她攬過來。她閉著眼睛在他胸前描摹,他感覺到她的手指,精確地沿著紅色印記的輪廓滑動。他明白,對於他,她已經爛熟於心。
達叔嘿嘿一笑,嘴裏說:靚女,都跑到這會兒了,盲公也看得出來。
百事可樂底下是一爿錄像廳,門口的小黑板上寫著,今日放映:七劍,世界大戰。陸妮買了兩張票,帶她進去。門臉兒這樣小,裏面卻別有洞天,分成了三個廳。這時她聽見右手的C廳里傳出很喧鬧的聲音,陸妮對她會意一笑,沒錯,就是這裏了。
她聽他捏著嗓子鬼哭狼嚎,她大笑,眼中閃著喜悅的幽光。這時候,他卻真正感到恐怖了。
她開了音響,將這張Unplugged放入碟倉。
他回來的時候,聽到黑暗中吉他轟鳴,聲嘶力竭的絕望哭喊。他打開了燈,看見她坐在地板上,淚流滿面。
Incesticide,from the muddy banks of the Wishkah.她只聞其名的In Utero,各種版本,包括翻版。Unplugged in New York如傷花怒放,他用粗頭簽字筆草草寫下,It's better to burn out than fade away,與其苟延殘喘,不如從容燃燒。柯本用一把獵槍兌現了諾言。
恐怖海峽,Mark Knopfler,英倫建築師的兒子,沉迷於布魯斯,經歷兩次音樂工業重大革命,劍走偏鋒﹑風頭出盡的老男人。
有生之年,狹路相逢,終不能倖免。
而真正老的,是個穿著厚厚絨線衫的婆婆。冷漠地打量她,她們的目光相遇,她來不及躲閃,唯有微笑。婆婆的眼光依然冷漠得很,不卑不亢的。這時候婆婆身邊有個人下車了,另一個男人要坐下,婆婆卻一把用手佔住,眼光逼視了她,大聲地說,坐。廣東話的坐,發音是「挫」,聽起來,其實是極為嚴厲的。婆婆似乎還有些耳背,這邀請就無異於一聲斷喝。男人受了驚似的走開了,她坐下,想婆婆可能會跟她說些話。然而婆婆卻把頭低下去,時時又抬起頭,冷漠地看她一眼,一言不發。到了沙田這一站,婆婆就下車去了。
她很吃驚自己表現出的急功近利。對於川菜,她靠的是記憶與悟性﹔粵菜,來自實踐與菜譜,以及數次去名食肆的微服私訪﹔潮州菜,她心懷叵測地與一個曾在汕頭開過飯館的女人成了暫時的知交。

他終於在她身邊躺下來,說,我們公司要在美國上市了。月底會有個新聞發布會,到時候我會代表公司發言。
她跑去洗手間乾嘔。他從身後環住她的腹部,她感到一種溫暖的氣息在心中流淌。鏡中的他和她,目光交纏,一切幸福,彷彿都是無緣由的。他們做出各種笑容,當這鏡子是三口之家全家福的預演。
她擁住他,說,我要對你好。
他笑:最好是個半島,島是孤零零的,太寂寞了。九-九-藏-書
她走到露台上,天還沒有亮透。有些光冷冷地在她身上流淌。她遠遠地望過去,知道他已經走了很久,不知道什麼時候還會來。
他是貪婪的,無分巨細,林肯公園的最新專輯,還有黃立行。三十多歲的男人,如何欣賞黃立行。
晚上,看《康熙來了》,她對他說,這個叫小S的女主持人將要奉子成婚。嫁入豪門,將來少不得人前顯貴,背後受罪,不過,也總算修成了正果,熬到了頭。
標題在畫的下方,又如腳鐐般拴牢了他們,The Marriage。
她的心,剎那之間沉靜下來。灰白的底色,依然是不見面目的男女。兩具線描的身體,穿著滿是褶子的長裙、襯衫、褲子,鬆鬆垮垮,懈怠,一無是處。然而,他們的雙手,緊緊地握在一處。
他走了,她將信封里的東西倒出來,除了請柬,裏面還有一張借記卡,一張八達通,一份香港的觀光遊覽地圖。卡上貼著密碼,是她的生日。

一個叫阿梅的女孩被簇擁著雀躍起來。她在剛才的賭局中有了近五千塊的收益。阿梅抽出五張一百塊,大方地說,達叔,請大家喝啤酒。這時候中場休息,電視里有悅耳的音樂傳出來,阿梅和著音樂舞起來。平心而論,舞得不怎樣,卻給她的得意忘形下了好註腳。阿德悄沒聲息地到這女人身後,一把抱住,和著音樂的節奏撞擊女人扭動的臀部。這肆無忌憚的下流舉動自然博得滿堂彩。阿梅返身一個耳光抽過來,阿德頭一偏避過去,嘴裏笑罵,干老母,誰叫你這樣騷?
第二場是八點開始,陸妮也扮不出老江湖,翻來覆去地看《馬經》,不知如何下手。這時候,她卻聽到阿德的聲音從背後輕輕傳過來,買七號。她下意識回了頭,阿德含笑看著她,聲音卻斬釘截鐵,你買七號,八喜盈門。
這時候有簌簌的風進來,斜陽將她的身形長長地投到了窗帘上,像是困在皺褶里的一隻鬼影子,那影子動了動,彷彿一味要掙脫下來卻掙不開似的。
這個叫達叔的是個小莊家,在村裡開了三間錄像廳,申請營業執照的時候,說得十分好聽。說要支援本地文化事業,不遺餘力。達叔當然沒那麼黐線,就是這一周兩次的跑馬,就夠他財源廣進的了。


他們定了911房,他脫了衣服,去浴室沖涼。她叫住他,問,你不回去么?別濕了頭髮。他說,不回去了,跟她說去廣州見客戶。
他站起身,去了浴室。
你們在窗外嬉戲
在出口後面的停車場,她看到了他的車,是墨藍色的寶馬。四平八穩的樣子,油光水滑。是好車,但她很想念那輛雅閣。上次年檢后,就被他封存在葦岸樓下的車庫裡。她突然明白,在那座城市裡,本田雅閣對於他,其實是有必要的謙虛,而現在沒必要了。
她對他產生了探索的興味,檢視這些唱片,猶如閱讀他的性格的另一面。


這支老牌的重金屬樂隊,納粹般狂躁,是在他的收藏里的意外發現。
他看著她的臉沉了下來,他們都意識到這個故事的不好笑之處。
照片下面是男人的自白:
他們吃飯,看電視,看書,做|愛,一如既往。
過了一會兒,他問她,想去香港看看么。

達叔閃過身子,那匹叫作大快活的棕色馬剛剛跑過終點。
在展廳盡頭,懸挂著米尼亞思的黑白照片。這是個面帶迷惘神情的男人。但是身形簡潔,乾淨利落。不似他畫里的優柔。
這不是她平日活動的範圍了。她們走出了一座牌坊。一剎間,四周的景物全都不光鮮了,透著些舊和殘,來不及她反應。好像舊日里過日子的好人家,大年下,新衣新被。突然,撕開了表面,裡子,已經是污糟的。而這,才是真實可信的。
這時候,門口的帘子拉開,進來了一個高大的人。這人進來,嘴裏大喝一聲,妹妹,我來遲了!
她說,陸妮,我們走吧。
是關於權力與慣性的抗衡。
她對他的改變,更多似乎是出自喜好,或者說,帶有遊戲的成分。
醒來的時候,她看見陽光在地板上斑斑駁駁地跳動。她想,它們在跳,也許是因為很遠的地方有一棵樹,是樹的影子在動。
陸妮如獲至寶,說,買七號,聽他的,一定沒錯。
她敗下陣來,她認真地看他,問他,你瘋了?
她站在盛裝的陸妮面前,支棱著身體,眼神空洞,像是大號的睡衣芭比。
所謂《馬經》,不過是一疊印刷粗劣的複印品,版式混亂,卻有振聾發聵的名稱:《黃大仙救世報》《明報曾女士鐵板神數》《新濠江賭聖》《六合彩馬會財經通》。她知道這不過是些非法出版物,所以虛張聲勢。一個標題,大小佔去版面的一半,言辭俗鄙,卻大氣磅礴。
她微微一笑,霎時間明白了自己的處境。
他盛讚她水平的突飛猛進。她說,不必誇得這樣猛,讓人騎虎難下。萬一她有一日懈怠了,很有退步的可能。
陸妮,搖頭,悠長地笑,如閱人無數的女巫。
白色,核桃木的通天大書架。
這是城中村,和她住的高尚小區咫尺相隔,卻是她陌生的。
她原本並沒準備下注,這時候,也只有掏出一百塊來,買了七號。
兩個月。她說。
大把的讓她不知所措的時間。
攤主抬起眼,和陸妮笑著寒暄,卻警惕地看她。陸妮不耐煩了,說,雞仔,我帶來的人你都信不過,不阻你生意了。
她認識這幅畫,也知道這個展覽,曾經在亞洲巡迴,出自義大利的前衛畫家米尼亞思。這一站是香港藝術館。
她沒來得及告訴他,她自始至終沒有喜歡過這樓盤的名字。
read•99csw.com其實是,喜歡蔡明亮的,喜歡他的緘默,無知覺地性感。只是,她受不了看男人的臀,在女人身上機械地聳動。而又是李康生,那個叫小康的男孩子,一路跟著蔡明亮緘默下來,現在成了男人,緘默地與女人做|愛。
他在她身邊這樣睡,讓她感動。雖然她發現,最近飲食似乎轉移了他對男女之事的興趣。他每天從市中心駕車回來,經過關外,回到他們的家,要一個小時,他有理由疲倦,理直氣壯地睡過去。
她放眼過去,再看到那座樓,卻驀然覺得有些仇恨。
他突然壞笑,問她看這樓的形狀,有沒有起了什麼樣的聯想。
她也一飲而盡,說,多謝搭救。
她躺下,繼續漂浮。
他低下頭,吻她的頸,她看到他胸前影影綽綽的一塊。
他緩緩拉過她的手,卻一下捂在自己的襠部。她掙脫開來,滿面羞紅,卻是再明白不過。
達叔用身子擋住電視,對這男人說,阿德仔,估下哪匹會贏。
他看這女人疼惜的眼神彷彿對著易碎的瓷器,不知所措。
陸妮和她的另一半為了理想各自離婚,走到了一起,婚後他們又迅速地實現了分居的格局,並時而小聚,如甘如醴。陸妮說,與其合久必分,不如若即若離。她對這個顛覆三國定律的女人心存敬畏。
白光是塊磐石,舉輕若重,The Wayward Wind,美國鄉村音樂脫胎來的旋律。「獨自守歲月,花開又花謝,他把那光陰費,孤單影不雙,虛度好時光,像雲樣飛,像風輕吹。」本來輕而又浮的東西,硬是被白光的一把嗓音壓了軸。
陸妮哈哈一笑,我又不是什麼良家婦女,當然是帶你下火坑。看她有些慌亂,陸妮趕緊說,賭馬罷了,不過這裏出了香港的地界,小小的不合法。
達叔嘆息,該你個衰仔不濟,替人開一輩子貨櫃車。
不過多數人還是覺得邊賭邊看過癮,有現場感,咱們湊熱鬧去。這又是個讓她刮目相看的陸妮,她終於有些猶豫,表明立場似的說,這像什麼話,我還是不去了。陸妮卻看出她不過色厲內荏,拉住她的袖子,快走吧你,晚了趕不上七點半那場了。
她再醒過來,天已經大亮。他衣冠整齊地坐在沙發上看早新聞。背景好像是某處的街市,一個消防隊員,很倉皇地從高處窗口探出頭。再接著,是個面色蒼白的男子被用擔架抬出來,這是個輕生的人,在廚房裡燒炭。這在香港似乎是很流行的死法,然而他卻不得法,引起了火災。她從床上爬起來,心裏想著,一早上起來看到這樣的新聞,總不算個好意頭。於是悻悻地說,這樣狼狽的,要是我,這輩子都沒臉再去死了。
為什麼沒緣故地歌舞。姚莉﹑葛蘭﹑張露已作故人,原本形散神不散,因了蔡明亮,終於魂飛魄散。
她在展廳里,走馬觀花。終於,在一幅畫前面久久地站住。這幅畫,叫作《婚姻》
他沒有談話的興趣,胃口似乎也並不好。
她的廚藝精進。
滿天星輸了。第四局,阿德對她說,信我,買二號,把賭注加大。
她當然是無心的,卻感到他的肩在她膝蓋上抖動了一下。
在九龍塘這一站,她下了車,他說好在這裏的A出口等她。九龍塘站的出口連接著香港最為繁盛與昂貴的商區——又一城。通明的燈火里,人流不息,大多其實都是看客。然而,她知道,這兩年,其實內地的看客漸漸反客為主,將這些價錢望而生畏的商品大包地帶回去,讓香港本地人汗顏。她過了出口,找到了他。看到他正仰面看著一幅巨大的天梭表的廣告,廣告上的男子額間鏤著深深的皺痕,目光嚴肅,而嘴角上的法令紋更是觸目驚心。她想這會給買表的人帶來歧義,以為這款表就是苦難的代名詞。他回過頭,恰看見她,她是很快樂的樣子。他微微一笑,卻向前走了,她唯有跟上。然而,她突然對他說,她想去又一城裡逛一逛。其實,就在剛才,她還並沒有這個想法。他說,明天吧,天晚了。
「葦岸」,她感到搖搖欲墜。
爐上燉著一盅老火乳鴿,一套老電影經典看去三部,到了《太太萬歲》,已經是日暮時分。張愛玲的編劇,讓她新奇。這個女人的聰明與機心,似乎全用在化悲痛為力量。一旦插科打諢,未免有些言不由衷。
這酒店的招牌眩目,寫著「華信」兩個字,在暗暗的夜色中跳將出來,有些急功近利。他們也不知道,這間酒店曾經很大地傷過元氣。因為急於要掩飾下去的聲名。曾經甚囂塵上的SARS,就是從這間酒店流傳出來,瀰漫了香港。他看中這間酒店,只是因為它的安靜。然而現在到了夜裡,似乎也不盡然。
在他生日那天,她換去他放在浴室里的NO.1高夫古龍水,也換去了他數年盈身的煙草味道。大衛杜夫的Cool Water,她喜歡它是因為這款男香散發出的類似於洗衣粉的清凜氣味,這使他更加像個被精心照顧的家常男人。
陸妮隆重地向她推薦蔡明亮所有的電影。陸妮說,想要愛情萬歲,必須步步為營。
她認識了這個小區里的其他一些女人。



他說,別鬧了,睡吧。
他說,我每星期都會回來,至少一次。
《天邊一朵雲》。依然對水念茲在茲。
陸妮有些猶豫,她說,信他吧。她把手裡的錢,五百三十塊,全押上去。陸妮押了一千。
這本是越劇里的經典唱白,被用廣東話別腔別調地念出來,自然笑翻了一屋子的人。
米尼亞思的洛麗塔系列,主題為紀念納博科夫五十周年應景。她有了一看的興趣。然而,進去才發現,米尼亞思理解的洛麗塔,其實和納氏並不搭界。畫里的義大利女人,總有些言不盡意。這讓她迅速地難受起來。透明的背景,女孩子蓓蕾似的乳,男孩子柔軟的四肢與胯。不分明的性別,新生的體毛與鬍鬚。性蠢蠢欲動,動物的感情,與愛無關。洛麗塔。她想,洛麗塔,總還是有一點愛的。
陸妮是這個小區唯一了解她九-九-藏-書底里的女人。她很驚訝自己與這個女人在短時間里幾乎形成了推心置腹的關係。她後來想,一個有事業的女人對她構成的吸引力竟如此之大。陸妮的事業是一間音像租借店,名為「物質生活」。

她辦了一張電影租借卡,重溫被他培養而成的新喜好,補習她曾經想看或者來不及看的片子。
他依然健忘似的,他對性|事積極起來,他對避孕的懈怠態度如掙脫了腳鐐的勇士。她不再提醒他,心照不宣。
她這才知道,這村裡賭外圍馬已經蔚然成風。開始不過滿足做生意的港澳客,後來村裡的有錢人開始自己做莊家,投資買馬,正兒八經地在村裡設起賭局,終於越演越烈,有時賭注大到了一局逾百萬的程度。她心裏一驚,這村裡的藏污納垢是她預料了的,只是沒想到手筆這樣大。
她笑了,今天世面算是見過了,這個地方,我是不會來了。
對於他,她有一種自知之明,或者說,其實是一種自尊。她不想對他做太多改變。這和很多女人不一樣,因為改變對方或多或少意味著佔有。
他洗了澡,在她身邊呼呼睡去了。
她問,他是不是覺得虧欠了我?
她和她們友好,但在心理上卻無法認同她們。
他說,現在這裏的分公司已上軌道,安定團結,不再需要他了。這裏的總經理是他岳父世交的公子,是個容易起二心的厲害角色。他明裡是物流部經理,實際卻擔任了卧底的責任。知道的說他是萬眾矚目,實際卻是總部用來矚目萬眾的。



這裏夠大,蠻好開一間公司。她聽見自己說,彷彿困獸猶鬥。
她說,你可以早些說的。
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創造人類的幸福,靠自己。陸妮義正詞嚴,一波三折地回答了她。
她上了車,跟他走。這車穿越一道天橋,上了大道。他告訴她,叫窩打老道。她聽他講起香港街道的掌故。香港人翻譯出的街名,都是別彆扭扭的。成心要你記不住。街道一路都是低矮的兩層住宅,顏色陰暗,很不起眼似的。然而他告訴她,這裡是香港的高尚區之一。他們到了一個酒店跟前,停了車。
一瞬間,她對畫家生出了疼愛的情緒。
齊柏林飛艇。Led Zeppelin。
阿德說完這句深謀遠慮的話,第二局開始了。其實沒什麼懸念。七號從第二圈開始就遙遙領先。
路上有些步伐散漫的人,眼光浮浪地看她們。陸妮說,別小看這裏,有錢人有的是。這些原住民,他們一個村就是一個股份公司,賃地給國家,每年吃分紅,少則幾萬總是有的。
掉頭就要走。攤主卻好言攔住,說,給你留著吶。最近風聲緊,已經被稽查過一次了。攤主小心翼翼掏出一隻紙箱子。
彷彿北方的孩童
新生活。
陸妮盯著屏幕,憤憤地說,可惜跑了半場了,早些來下一注,賭「大快活」一定沒有錯。對吧,達叔?

她問他是什麼。他說在巴黎,有本美食權威雜誌《米其林指南》。包裝粗陋的紅皮小書,卻是全法國烹飪界的懸樑寶劍。它公布的年度餐廳星級檢查報告讓所有當紅大廚如履薄冰。加顆星聲譽鵲起,減顆星名聲掃地。好多名廚,像是伯納德·魯卡索,就是風聞當年被減去一星,不堪批評重荷,在家裡……他停了停,她急急地問,怎麼樣了?他靠近她,將手掌比著她脖子一劃,嘴裏「咔」的一聲,說,引咎自殺了。
好在影片的末尾,還有白光。
奇女子,也總要老過去。她殘忍地想,不如風風光光地謝幕,然後戛然而止。
這一個周末,他們有了很多的計劃。她腹中的胚芽,在他們的口中,于朝夕之間,成長為了參天大樹。
她卻笑了,指指自己的肚子,說,這條人命,原本就是你搞出來的。這話中的幽默,其實是粗鄙的。她自己都有些吃驚。
陸妮說,你的蜜月結束了。
大島渚是陸妮的新推薦,一輪又一輪的歡愛救贖。


然而,他從沙發上將她抱起來,抱進浴室,他打開水龍,他吻她,噬她最敏感之處。他將她濕透的衣服剝裂,他的浪漫與粗暴都讓她不知所措,她竟然掙扎。她掙扎,他用最熾烈的目光喝止她。她醒悟,他們沒用任何避孕措施。你瘋了?他對她的提醒充耳不聞,他進入她,有些歇斯底里。她腹背受敵。
她將紙盒打開,整理他的唱片。用絨布擦拭乾凈,碼好,擺在新買的書架上。
第三局開始的時候,阿德對她說,買五號,滿天星。
她模仿電影中的景象,也是赤|裸著,頭髮遮住了臉,他看不見她的神情。她突然用力握著他身體的中段,嘴裏「咔嚓」一下。他誇張了自己的驚慌,說,音像店的女人在荼毒你,我要她償命。
她終於笑了,真有你的,《國際歌》給念成了三句半,歐仁·鮑狄埃死不瞑目。
迎著她眼睛的,是個巨大的背投電視。幾匹馬正跑得熱鬧。左上角是本港台的台標。她看這白熾燈光底下的男男女女,總算知道什麼叫作萬眾一心了。電視里解說員噼里啪啦扔出一句,他們嘆息的聲音匯成了和聲。緊張的時候,捏緊了拳頭,臉上都是疾惡如仇的表情。
她問他在哪裡。他告訴她在力寶大廈。他將她引到窗戶前面,指著個遙遠的位置說,就是那座綠色的樓,在中環。海那邊,是鱗次櫛比,她並看不見有綠色的樓,卻看到巍巍然的一座灰色建築,鶴立其中。她問他那是什麼。他說,那是大名鼎鼎的IFC。國際金融中心,現在是香港第一樓。

他呵呵乾笑兩聲,說魯卡索當年是米其林一手造就的大師範本,這就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他原先看中了一款宜家的,在香港交了定金。被她拒絕,她說,宜家的東西,個性簡易,讓她聯想到居無定所。他說,怎麼會,之子于歸,宜其室家。她低了頭,留了大片沉默給他。他終於說,由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