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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人島嶼 底色·冬至

私人島嶼

底色·冬至

放了一張CD,是John Denver。這是很遙遠的聲音了。
中午時候,阿德要走了。走的時候,卻給了她一張名片,還是雙手遞過來,鄭重地說,給我電話。
阿德沒答她,她感覺到了阿德依舊在認真地審視。
他艱難地站起來,對她伸出手去,說,再見。
車又過了一個街口,進入繁華些的地段了。這裡是高新區,有些聳立的樓,這時候看不清面目,影影綽綽的,連成一片。路就有些狹長了,是一道。天也被切成了一道。直上直下的,車就好像在峽谷里行進。
她對他說,那孩子,已經長到這麼大了。
阿德說,只有一樣不好,你背後心有一顆痣。我阿婆說,長這樣一顆痣或者胎記的人,一輩子都要受很大的負擔的。阿德又安慰她說,不過現在好多醫院,都可以用激光去掉的,命也就改掉了。
吉雅說,老闆。吉雅突然哭起來,我今天又沒交活,老闆……
睡覺的時候,阿德也是抱著她,一刻不肯放鬆的。阿德是個知道疼人的人,卻也要人疼。天很冷了,她買了個小小的暖風機,房間裡頭熱得有些發窒。
阿德笑了,聲音低了八度,因為你不像……
坐在她旁邊的印度女人,披著明黃色的紗麗,很溫良的模樣,對她頷首微笑。
她有些明白了,卻故意問,不像什麼呢?
她說,陸妮,我後悔了。
卷閘門緩緩升起的時候,她突然緊張起來,她用的是赴約的心情。
她輕輕地問,吉雅,怎麼回事?
阿德突然間深深地使了下力,聽到身下的女人發出低沉的嚎叫。她的手在空中划動了一下,想要劃破眼前密實的黑,然而這破處,被更濃重的黑瞬間彌合了。
他閉上眼睛,過一會兒,再睜開,卻鬆弛地笑了。他看著她,敲了下桌面,嘴裏一個過門兒,兀自哼起一個旋律。她聽了聽,也笑了。他哼的是,滄海一聲笑。
她給吉雅放滿了洗澡水。吉雅站起來,顫巍巍的。她扶了一把,吉雅觸電似的,將她的手彈開。她警醒了,一把將吉雅肩上的羊毛披肩揭下來。
他喝得爛醉,在她面前猝然倒下。

杯子掉落在地上的時候,她並沒有聽見。阿德猝然醒來,驚恐地看她。
他沒有說話。
他們按照約定在陸羽茶室見面。威靈頓,狹窄的一條街道。她看到了金綠色的招牌。走進去,裏面的舊和朴雅都是上世紀的背景。
她接到過他兩次電話,他對她說,你要好好的。
事件每天都在上演,印巴衝突,9·11,印尼海嘯,新奧爾良洪水。臨到她,是全世界的石油危機。
他配合司儀說了些客套話,開始介紹公司的簡況和上市過程。
有時候阿德打了電話來,說幾時要回來,她就開車到阿德的出租屋去,將屋子打掃一遍,備上一桌子菜來等,這等也是砥實的,有個底。阿德一定會回來。阿德回來的時候,是風塵僕僕的形象。見了她,先是個密不透風的擁抱。這時候,她心裏就有些發酸。
阿德還在說下去,她卻充耳不聞了。她突然問阿德,要是長在胸前呢,會怎樣?
阿德沒說話,迴轉了身,只是將頭埋在她胸前,舔她。她的身體又顫抖了一下,一部分又僵硬了。她感到這男人的舌頭,有些細密的倒刺,梳理著她。她想這個男人,是動物性的,對她的了解,是本能。
她並沒有開遠,她在附近的超市停下。
她勉強對阿德笑一下,誰讓你放這一張?
她又眼神茫然地看師傅,師傅將加油管拉開去,給后一輛車加油。

她和阿德躺在床上,身上都起了薄薄的汗。她聽見身邊男人的喘息,在黑暗中堆砌成一個起伏的輪廓。

吉雅想了想,說,真好啊,你嫁給了都昂哥。
她回來,她將他留下的XO,Jack Denny找出來,做風味獨特的糟鴨掌。
阿德愣一下,聽懂了,也跟著笑了。
她下了車,向阿德揮一揮手,說,謝謝你。
阿德把唇上的鬍子剃掉了。她想,這真是偷梁換柱的一筆。不過阿德的歡樂是一貫的。是,她想起來了,是阿德。
這個阿德。她想。在歌曲的掩護下,她終於放大了聲量笑起來。
他想抱抱她,她躲過去。

她漸漸不想回葦岸了。
阿德想了想,說這他阿婆倒沒說過。忽然有靈感似的,說,哈哈,那大概就要鬼壓床吧。說完一迭聲地笑了。
他們在沉默里靜靜地聽對方的呼吸。她誇張地笑了。
她知道,她對這個男人,有了癮。

她想,無辜這個詞用得真幼稚。
陸妮來的時候,她還在笑。
阿四不識時務地插言,丟,阿德人家不認識你啊,我還奇怪你怎麼會認識揸靚車的女仔。
她再看到他,面無表情,只是感到周身有些發冷。
她問,吉雅,那是誰。
她說,你男人呢。
她腦子裡衝動了一下,終於冷卻下來,不再去想找吉雅的事情。她記起了陸妮的話,這世界,誰是誰的救世主呢。除了自己。是,吉雅是個女人。可她也是。
她坐在阿德的貨櫃車裡,看著遠處微微起了些亮。高瞻遠矚,沿著車的長龍緩緩地開過去,倒像是巡禮了。
他對她虛弱地笑了,他說,你不用這麼緊張的。
他說,我改變主意了。
她給熟識的維修點打了電話,請他們開一輛拖車,對方打著呵欠,說太遠了,不好去,又說小姐半夜三更你怎麼會在那裡。她舔了舔唇,覺得嘴裏有些發乾。這天她心懷叵測,揀了邊遠的加油站。是出於嘗鮮的考慮。她知道自己不好收拾了。
那胳膊上的傷,是她意想不到的。其實是男人的牙印子,孔武有力。在往外滲著血,齊匝匝的,觸目驚心。
他任憑她咬,一動不動。這女人在救他,他感到有些東西,正從累累的傷痕里釋放出去。
她很兇惡地說,我要是不聽呢。

她聽見阿德說,你知道么,我跟陸妮打聽過九_九_藏_書你。

阿德說,我是常在這兒,這間加油行,我有股份的。我在這裏加油,也便宜,柴油也漲價了。
有回阿德從書架上抽出一張唱片,放上。鏗鏘的聲音蹦出來,阿德問她是什麼。她說,肖邦的《革命》。阿德說,這個好。就過來摸摸索索地除去她的衣服。她先有些抗拒。待到事情真正開始,又是一驚,發現阿德的動作精確地合了節奏。阿德說是不懂音樂,對旋律的理解卻有驚人天賦。輕重緩急,都在音符間起伏跌宕。到了激昂處,兩個人都是渾身顫抖。這顫抖也是應和旋律的,她的高潮陡然來臨。
男人對她笑一笑,開始和阿四推她的車。她跟著他們,驀然覺出這男人的臉很熟,卻又不知道熟在哪裡,這男人的五官,似乎每部分都給她留下過強烈的印象。然而,組合在一起,卻不知所以然了。
這一剎那,她覺出自己是快樂的。粗暴與力,一寸一寸將她的觸覺喚醒,驚蟄一般,在銳痛中復甦了。她抓住男人的頭髮,緊緊地。在男人的進退之中,幾乎感到了自己的貪得無厭。
面對鎂光燈,他時而應景地笑一下,恰到好處。
阿德的小屋,巴掌大的。阿德說,英雄無用武之地。阿德有些孩子的脾氣,要人遷就。
她坐下,向窗外看過去。迴轉身,卻看見他正看她,目光是疲倦又溫暖的。他點下一個「大紅袍」。將菜單跟她讓一讓,又抽過來,說,還是我來。他要了茶室的招牌點心,柱侯蒸排骨﹑釀豬潤燒賣﹑叉燒甘露批。都是甜膩濃重的,他繼續點下去。她有些抗議。他眼睛促狹地一閃,指指她的肚子,說,原本不是點給你一個人吃的。他的聲音有些誇張。她臉一紅,環顧了四周。茶客都是安靜凜然的神情,並沒有誰注意他們。
回來的時候,小區的正門掛上了禁止通行的牌子。

她閉上眼睛。不絕於耳的噪音,她好像置身遙遠的街井。她躲在裏面,偷偷地,跟著聲音的潮,按一下車喇叭,有小人得志似的喜悅。然而這街井,稍縱即逝。海市蜃樓般的,天微亮的時候,就散了。
Unplugged in New York,唱片盒上草草的字跡:It's better to burn out than fade away。
阿德遞給她的時候,彼此都感到了圍巾在對方手中的停頓。
她說,出差了。
吉雅在她身邊睡著了,側身,屈膝,抱著膀子。她從一本心理學的書上看到過,這種姿勢是嬰兒睡姿,缺乏安全感。
他回來的時候,是一個星期二的凌晨四點。
其實是幾步之遙,他們卻走出了漫長。阿德左顧右盼,似乎一路都是風景。遠處的樓里,有扇窗口亮了,有個人大聲地咳嗽。阿德也回了頭,饒有興味地望過去。

她緩緩地坐下來,她拿著這張紙條,苦笑了。她包里不止五百塊的。五百塊,恐怕是昨天吉雅工作的定額。
阿德冷不防地說,我能去你家坐坐么?這話說得過於流利,彷彿是醞釀很久了。

男人看了看她,又笑,呵,不記得了,我是阿德。
她舉目四望,想起舊年這裏也發生過一樁著名的槍案,震驚香港的,也沒痕迹了,一併被時間吞噬盡了。
她取出沒用過的駕照,開了它上路。

他們都很驚奇,又很欣喜。竟然生出了探索的興味。再一回,她翻出了威爾第的《四季》,該是和風細雨,百般纏綿的。阿德也是懂的,用舌與唇輕掃她的髮根,感覺是一點點蔓延開來,厚積薄髮式的。到了最後,不是淋漓盡致,而是意猶未盡。
這時候她心裏想,男人與男人,真是不一樣的。

有個模樣很閑散的小夥計愣一愣,也搖晃著,跟男人一起走過來。
她問阿德,你還去那兒么。
她說,來,阿德,上來飲口茶吧。

他走後,樓下保安來敲門,遞給她一個用木紋紙包裹的信封。另有一張短箋,上面寫:你忘記了,今天是你生日。
力寶中心還算是座熠熠生輝的建築。
樂隊里都是貌不驚人的角色。三男一女,一樣的臉色暗黃。而那個女人,穿了低胸的小禮服,也是不合時宜的。女人的體態很飽滿,高聳的顴骨卻讓面容顯得枯瘦。而眼圈周圍一抹濃重的青,似乎是過度縱慾的結果。他們的出現,倒的確引起看客們小小的騷動。音樂響起來,他們的眼神忽然間抖擻起來。這是暖身的旋律,曲風熱辣。她聽過,好像是某年格萊美的得獎曲,南美的,忘記是什麼名字了。樂手們且歌且舞,突然起了奇妙的和聲,好像蜂群席捲過叢林。他捏了一下她的手,面有得色,彷彿這支樂隊是他訓練出來的。唱了三四支,都是歐美的老歌。女人調了一下麥,手輕輕一揚,身後響起了輕靈舒緩的前奏。女人開了口,她卻驚了,是鄧麗君的《何日君再來》。唱得字正腔圓,卻還有餘暇對著下面的看客飄過眼風,飄到了她身上,卻莫名地停住。看著她,這樣唱下去,不依不饒的,好像句句道中了她的心事。
這時候磁帶里的歌,旋律歡快。是首民歌,唱得潑辣,恣肆昂揚的。編﹑編花籃,編好了花籃上南山。南山有棵紅牡丹,朵朵花兒開得艷……阿德也跟著唱,普通話又不太好,「花」就成了「發」,就一路發兒發兒地唱下來。
她這時候極想打一個呵欠,他的英文其實很拖沓。最鏗鏘的音節卻被他懶懶帶過,這與他嚴肅持重的神情有些不稱。兩相配搭,竟似帶了傲慢之氣。她想,他昨天應該是沒睡好。

她也知道了阿德叫作——李秉德。有些老,賬房先生的名字。
她給他脫了衣服,幫他沖澡。她出去為他拿拖鞋,聽到浴室里有啜泣的聲音,她看他坐在浴缸沿子上,臉衝著read.99csw.com牆,失著神。隨他望過去,是塊淺咖色的瓷磚,上面一道裂紋,曲曲折折地走下來了。她將門掩上,沒有進去。
都知道不長久,卻做出了要長久過下去的樣子。
她打開車庫的門。
女人身後,是個一扇門樣的黝黑男子。女人轉過頭去,只一瞥,眼神突然之間變得鋒利起來。
快到樓下的時候,她說,阿德,我到了。
到了小區的閘口,阿德的車進不去了。這裡是禁止貨櫃車通行的。
她說,陸妮,這麼小的孩子也會懷孕么。
她醒來的時候,是凌晨。阿德還睡著,她看了一會兒,兇狠地將阿德推醒,和他做|愛。做了一回,又要一回。兩個人都感到被抽空的時候,天才微微起亮。她再也睡不著,感到蝕心的餓,爬起來找東西吃。什麼也沒找到,除了一包蛋白粉,她泡了一杯,順手將電視打開。
她每天將自己收拾得風停水靜,混跡於一幫計程車﹑私家車司機中。在漫長的等待中,她聽他們罵娘,扯著喉嚨唱歌,呼天搶地。他們為了省油,將空調時關時開,有的乾脆不開。然而就算這樣,還有不少車沒排到地方就已經油盡車枯。她聽他們抱怨,把車尾箱擂得山響。這些聲音讓她覺得日子還在真實﹑可靠地過下去。
她趴在陸妮肩上,失聲痛哭。
他進來的時候。她覺得自己一身襤褸,如同坐在路邊的乞婦。他的目光停滯,卻無聲息。她終於站起身,赤|裸地走到他面前,昂然地抬起頭來。
再抬起頭,卻看見他已經站在台上,取下麥向她走過來。沒有音樂,他兀自唱開了,Love me tender,love me true……底下有人鼓掌了,卻全都朝她看過去。她的臉上這會兒是紅騰騰的。他這會兒也是做足功課,要扮好翻版的尼古拉斯·凱奇,只差一件蛇皮衣。這當然不是貓王的版本。他一改鬆鬆垮垮的樣子,眼神凌厲,些微地憤世嫉俗。凱奇的溫柔裏面,其實是很霸道的。走過來,他牽起她的手,一把攬過她。這是高潮了,掌聲也是如潮。她有些暈眩,看燭光裡頭,他的臉有些辨識不清了。
她想,這就是阿德的審美標準。雖然粗糲,卻讓人受用,她幾乎有些得意。
她說,謝謝。
她說,真巧。



她用手背探了探吉雅的額頭,也是燙的。這女孩子在病著。南方的冬天,再怎麼溫和,一條齊膝的皮裙也是擋不住的。
車身上布滿了細細的塵土。她撫摸它,有些涼意順著指尖蔓延上來。她下意識地用手指畫出形狀,輪廓如出一轍。她發現了,都是他胸前的那塊印記。
晚上的時候,他又走了。
遠遠的有很多工人在忙碌,門衛歡天喜地地說,夏天裡的一棵樹被颱風颳倒,好幾個月了,今天物業公司終於派人徹底將它拔|出|來,除了隱患。
她一個人,走出去,靜靜地看海。入冬了,這時候的海,真的不好看了。很混沌,像一鍋沸騰過又冷卻下去的粥。
晚上,她就著一瓶紅酒吃完了一塊綠茶味的起司蛋糕,拎了酒底子敲開阿德的門。她說,阿德,祝我生日快樂。
後來她再想起,曾經和阿德的那一段,其實在她人生中是很可圈可點的。每一天,都過得夯實。說的話,做的事,樁樁件件,都有個子丑寅卯。她甚至想,這才是所謂的過日子了。
她說,我會搬走的。
從醫院出來的時候,她看到一個更年輕的女人。旁邊是個小心翼翼的男人,其實還是個男孩子。
她掙扎了一下,動彈不得,腿已被坐得麻木。
她陪陸妮進貨。陪陸妮奔波于各種各樣的大賣場。陸妮答應周末歇業,陪她去漁釣沙。
聲音大了,她聽見了,愣了一下,水淋淋地跑了過去,將音響關了。她望了阿德一眼,頹然坐在了地板上。
他離去的時候,給她留下本田雅閣的鑰匙。
她接到一個陌生男人的電話:您先生為您訂了明天下午三點的手術,我們醫院信譽很可靠。她一時忘了如何反應,電話那頭只是一徑說下去,三個月了,再不做孩子成了形,就很難打了。
她想,這算她命運里的一個事件。
有一回,她在浴室里洗澡,阿德興沖沖地過來敲門,說你快點,我發現一張好的。她在裏面一笑,你把聲音開大點,我聽一聽,醞釀下情緒。
說這話的時候,吉雅眼裡有些小小的火苗。

她自然是吃驚的。小聲喊了一聲,吉雅。吉雅似乎並沒聽見她的聲音,卻笑容可掬地迎上來。她停下了車,緩緩地搖下了車窗,這些動作都是吉雅熟悉的。待到看見車窗里是個女人,吉雅也吃驚了,愣了愣,再認出竟然是她。這女孩子施了濃妝的臉僵了一下,眼神也散了,像是漂亮精緻的面具。然而,這面具突然又活潑起來,做出恐懼的神色。吉雅轉過身,跑開了。
她握住他的手,說,再見,保重。
她很少從這條街上過,她無法解釋這一天的例外,竟然還將車速放得很慢。這是很危險的事情。
她想一想,沒答,反問,你怎麼會在這裏?
阿嬤死了。吉雅說,老死了,鄉里人收拾她東西的時候,收拾出三十多條的圍腰,都是給她男人做的,一年做一條。
陸妮說,聽他的,速戰速決。
阿德卻要去,說是思念那張大床。
一個男人的影,搖晃地過來。男人一路走一路大聲說,阿四,幫個手,把這輛車給我弄到車庫裡去,我先送這個小姐回去。
她披頭散髮,在黑暗中惡狠狠地啃。HBO在播放電影《女魔頭》。新奧爾良說,It is not my choice.It's the way I am.
她拎起一桶水,歇斯底里潑上去。
從電梯間里出來,吉雅突然握住她的手,開門的時候,這手握得愈發地緊,手心有些發燙。
他說,我以後不會經常來了。
她這樣坐了很久。阿德被嚇住了,穿https://read.99csw.com上衣服,走了。門被輕手輕腳地關上。


明珠台在播新聞,新特首的施政報告謙虛謹慎,仍然有人不依不饒﹔一個教授模樣的人,義憤填膺地說,把舊年的SARS嫁禍給果蝠缺乏實證依據,這些小動物是無辜的。

阿德似乎有些惱,說,丟,她什麼也不肯說。這女人平時嘴很八卦的。你一定是收買了她。
她笑了,問阿德,那陸妮怎麼說呢。
是一條圍巾。
他兩個星期沒有回葦岸。

這時候,她看見幾個男人朝著她們的方向快步走過來,吉雅的眼神慌張起來。她生拉硬扯,將吉雅推到了車後座,迅速地發動了車子。
那女孩突然推開男友,爆出了一句粗口,丟,那你操的時候在想什麼?
其實是三十年代的風氣。紅木桌椅。壁上的名家小品。頂上懸著黑吊扇,因為有空調。電扇是不會轉了,仍然掛著,誠心誠意要留住時間,然而時間終歸是留不住,窸窸窣窣地流淌了過去。
她微微側了臉。覺出今天的阿德,是乾淨清爽的。原本就是個利落的人,沒有鬍子,多了幾分英氣。阿德穿了件水洗布的襯衫。也是乾淨的,袖口有些發毛。只是這時候,天已經很冷了。阿德的知寒知暖,永遠比人慢半拍。
她問,吉雅,阿嬤好么?

對於那個印度女人的離席,她記憶猶新。那一扇門似的男人,輕手輕腳地緊跟其後。但是,龐大的身形卻暗藏著洶洶的氣勢。在眾目睽睽之下招搖而去。

她突然埋下頭去,拼了命地撞他的胸口。她撕開他的襯衫,看到那片血色的島。她不管不顧,使勁地咬下去。
男人走到她面前,她才明白了這瞬間發生的原委。



她說,這是你要的結果么。
曙光進來的時候,他們還都沒有倦意,對望著。阿德突然將她抱過來,細細地看,又翻轉過去。這動作是很粗魯的,她笑了,說,阿德,你快要把我烙成一張餅了。阿德說,你是我見過的最好的女人,身體上一個疤痕都沒有。
夜半的時候,她依然去排車的長龍。
她回頭望了一下,吉雅整個人好像癱軟了下去。
她沒想到他會這樣說,沉默下去。
阿德微微低了頭,好像在尋找合適的措辭,終於還是說,不像那些女人。

阿德說,你忘了這個。
離開香港的東鐵上,乘客寥寥。她回憶起昨晚的情形,心裏響起了那支旋律。身體竟也有些搖晃起來。她想,真是太難得有時候,揮霍這份虛榮心了。
阿伯樣的侍者來引她落座。隻字片語,態度清淡。在臨窗的座位,她看見了他。他在翻看一份報紙,施施然的。衣服換下來了,穿上了她在雲南買的麻布對襟襖。這讓她有些高興。蜜黃色的燈光裡頭,他的輪廓也是暖融融的。她笑了,想他左手放上一籠鳥,右手捧上一柄紫砂壺,就是一幅夕照圖。

她覺得自己的身體一點點地腫大起來,體內卻很空曠。有些氣流在衝撞,似乎還聽得見回聲。她想,她好像一隻燈籠,人皮燈籠。燈籠里還有些火,她已經熄滅了。
阿德想一想,知道她指的地方。說,去啊,怎麼不去。人一輩子,不就是一賭。自己賭光了,再看別人賭,又是一樂。跟看電影一個樣。
吉雅不答她。
她的乳被他擠壓得變了形,是她難以忍受的醜陋。她猛然推開他,推得他一個踉蹌。
她問,吉雅,你怎麼會在這裏。
她心裏一凜,將吉雅摟在胸口。
她一邊倒車,一邊回過頭去,對陸妮說,你看,我就是一棵難以自拔的樹。
就這時候,她卻聽見身後一個人喊,等一等。她迴轉身,有個人氣喘吁吁地跑過來,是阿德。
一個星期後,她遇到一樁事件。
不遠處的加油站,每天夜裡一兩點鐘,還有汽車喇叭的轟鳴聲。那是不耐煩的司機,在輪候加油的隊伍里發出的哀號,那隊伍是無望的長。長到可以拐過一兩個街角,還看不到頭。為了加油,她也在凌晨一兩點的時候去排隊。這讓她有了大義凜然的感覺。其實她大可不必去湊這個熱鬧,因為開車對她而言,是無可無不可。陸妮說,你是去惡作劇的。她不是,她需要去排這個隊。她想要參与進這起事件。和一幫不相干的人休戚與共,她不這麼孤獨了。
洛巴街是城中村附近的一條街,名聲不怎麼好。有些傳說中的撲頭黨,還有形形色|色操可疑職業的人。
她轉過身去,豎起無名指,做了個手勢。她想恐嚇他,卻把自己嚇著了。她感到這個手勢變成了楔子,一下下楔進了她的心裏去。
唱完了,女人一笑,用口音粗重的英文說,今天是一位先生和一位小姐相識兩周年的紀念日。先生要獻歌給小姐,大家來看看,誰是這位Lucky Girl。她下意識,和大家一起左顧右盼。卻不見了他。
兩個人沉默著,開到車龍的盡頭。到了一個街口,亮起了紅燈。阿德問她,你怎麼在這裏。

準備轉檯,卻出現了個混亂的場面,現場的記者說,新機場候機樓C區發生一樁命案,一位陳姓三十五歲男子身受重傷。持槍歹徒因拒捕被擊斃。案發三個小時,另一同案犯向警局自首。畫面切到警局,一個穿黃紗麗的印度女人,神態安詳地面對鎂光燈。甚至抬起被銬住的雙手,優雅地整理了一下額發。
阿德是個天才。而她是個地才。她懂音樂的好處,有些修鍊的意思,而對阿德則像是與生俱來。他們是兩個尋寶的孩子,在一堆唱片里翻翻找找,找到了就實踐。多數是讓人驚喜的,而阿德又常有出人意表的評價。實驗勃拉姆斯,阿德動了幾下,突然嘆了口氣,說,唉,像兩個老人家在煲溫吞水,我快要陽痿了。

她霎時間明白了吉雅的處境。read.99csw.com
陸妮聳了聳肩膀,那就看看我。我養那個小男人到十四歲,合法的兒子。跟老爸去了加拿大,八年沒見過了。
這天排到她的時候,是夜裡四點,她正在翻看一本雜誌。加油師傅狐疑地看了她,說,你的油還有不少。她不動聲色,說,加滿。


她茫然望過去,一個男人從車裡走出來,對她揮了揮拳頭。車喇叭此起彼伏地響起來,漸漸響成一條聲。聲音是最煩躁與敵意的,他們原本跟她並不齊心。
她是在回來的時候看見吉雅的。
吉雅卻不哭了,語氣跟著冷漠下來,說,會出什麼事呢。該出的事情都出了。在島上受苦,進了城,跟他跑車,辛苦得沒有覺睡,還是受苦。都說這裏好,我一個人拼了命地來,還是受苦。
在安靜的間隙里,偶然地,她也會想起他。只是一閃念,遊絲般的,就被她自己稀釋了去。
她的生活終於有了新內容。
醒過來的時候,她身邊的床空著。被子疊得整整齊齊。她慌了,里裡外外找了一圈,沒有見著吉雅。
她看到了吉雅長長的影子,她並沒有一眼認出。然而這女孩垂至腰際的頭髮,在這座城市裡是不同尋常的,她多看了一眼,吉雅將頭轉過來。
她做了陸妮的御用司機。

這一首唱完了。
她低垂了手,倏然明白這是自己近日來荒唐的報應。師傅說,小姐,你要把車弄走,後面的人等著呢。
阿德伏到她身上,按住她的雙臂,霸王硬上弓似的。她其實並沒有一絲抗拒。她知道阿德要的是征服。有這樣虛榮心的男人,多半還是孩子。她滿足了這男人。她扭動了身體,在他進入她的一剎,在他的堅硬下倏然融化。
幾分鐘后,她聽見鑰匙轉動的聲音。

阿德高高地坐在上面,也對她輕輕揮一揮手,表情很肅穆。

她先也煞有介事,雙手接過來,看名片上的阿德,掛了某公司總經理的頭銜。就有些忍不住,說,阿德,你是賣拐出身的吧。
到了海邊,陸妮窩在車裡,外面很冷。
吉雅不說話,露出瑟縮的神情,手裡抓住保險帶,沿著腕子,絞上一圈,再絞上一圈。
是阿德。
她不知道他指的是什麼。
其實對蘭桂坊這樣的地方,她全無興趣。她跟他來,是拗不過他的性情。他一定要她見一見他所欣賞的一支菲律賓樂隊。這支樂隊有個奇怪的名字,風櫃。他們坐在Milk Bar里,時間還早。沒什麼人,樂隊也沒有來。遠處燭光里,有個外國人,悶著頭喝悶酒。他們這桌也亮起來。他給她點了一杯血瑪麗,她趴在桌子上,迎著光,穿過杯子望出去。BAR里的陳設都變了形,一波三折,浸泡在猩紅的液體里。她對他說,你看,好像個屠宰場。

她累了,她終於又躺在他懷裡。
臨走的時候,阿德笑著在她的乳上捏了一把。她猛然間感到一陣厭惡,然而阿德的笑容是實心實意的。這厭惡就被置換了,變了很親昵的情緒。
白天,他醒過來。她正坐在地板上,編織一件小小的毛線斗篷。花樣是陸妮拿來的,她研習了許多天了。
他拎著箱子出來,聽到她說。
他呷了一口茶,說,我是第一次和女人來這裏。
一回阿德出車去大澳,給她帶了些蝦干。她將蝦干曬在陽台上,金燦燦的一層,看起來富足得很,是暖心的顏色,盼頭的意思。阿德去了石獅,給她帶了一條牛仔褲。這褲子是弟兄的貨,是不要錢的。她當然穿不出去,因為在屁股上無端地綉了一朵碩大的牡丹。她就在家裡穿,穿著穿著,也喜歡起來,心裏也覺得十分對得起阿德了。

吉雅沒說話,她說,吉雅,聽說你的漢話是阿嬤教的。
他倒在地上,看她在黃昏的暗影中瑟瑟發抖,太陽在她身後緩慢下沉。她在他身旁蹲下來,抱著肩膀,看他。他想,曾經她也以這種眼光看他,那時她對他說,我要對你好。
黑色的雙排扣西裝,領結。隆重地將他的散漫包裹起來。
其實她也喜歡,他們在大屋子做|愛,有時回溯以前的種種,溫故而知新。

她看出他是累了。她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就問他,開過發布會,可以歇一歇了吧。他臉上有了漠然的神色。頓一下,終於說,我是上了賊船了。
這時候有了掌聲,他出現在主席台上。
吉雅並不避諱似的,重新用羊毛披肩將自己裹緊:有些客,要這樣,給的錢多。
洗了澡,她給吉雅上藥。碘酒,點在身體上。太疼,吉雅咬了牙關,嘴裏抽著涼氣,忍不住了,就大叫起來。這叫的聲音,是很粗野的。疼過了,吉雅居然就笑了,這笑也是沒有上下文的。比叫聲更加鑽到她心裏去。
她心裏動了一下,一下而已。她沒有打開,丟在一邊了。


突然,他一把抱過她。
還沒來得及看她躊躇,阿德演戲一樣,嬉皮笑臉起來。說,講笑啦。然後又突然低了頭,好像是孩子的陰謀被大人戳穿了。
這時候,旁邊的男人下車了,落下一份報紙在座位上。她終於有些百無聊賴。撿起來看。一頁頁翻過,翻到財經版。赫然看見濃墨重彩的一行字,「百年老店成絕響,城頭變幻大王旗——潮豐昨在港宣布成功收購麗地集團」。旁邊一張照片,恰是他笑盈盈的模樣。她心下一驚,想自己真是落了伍,老東家搞了這麼大的動作竟是渾然不知。麗地的老總薩爾曼和她有一面之緣,是個慈眉善目的印度老頭,一年前稱讚她為天生的Office Lady的,正是他。麗地也是家族企業,和潮豐是稱得上世交的。在生意上琴瑟龢同了許多年。她終於撥了他的電話,他的聲音低沉。她問他。他說,現在輪不到你質問我,我已經一腦門子官司了。等著看今天的報紙吧。薩爾曼老頭自殺了。
她從後視鏡望過去,這張臉,九-九-藏-書她很難回憶起那個在島上放歌的女孩了。
她問,阿德,你有過幾多女人?
他徑直走到卧室里,收拾了幾件衣服。打開保險柜,在裏面放了些東西,又拿出來,關上。最後,他將擺在床頭柜上的一隻相框放進隨身帶的箱子。上面是他和她的相片,她正在往他嘴裏塞一片西紅柿,他沒有接住。
他的手試探了一下,想放在她的肩膀上,她疲憊地抬起頭,輕輕地撥開了。
阿德是個常在外面跑的男人,卻給了她一些平靜和著落,這些著落是歷歷可數的。
發布會選擇了英文作為語媒。然而有些記者,非常倔強地用廣東話發問。

男人在後面罵罵咧咧的。
到底,她還是在床頭柜上看到一張紙條。上面是不工整的漢字,一筆一畫,寫得極其認真:姐姐,我走了。對不起,我拿了你的錢,從你包里拿的。我借你的,五百塊,我要給老闆交活。
她的意識有些模糊了,她看它黑色的車身靜靜地出現在明亮的空氣里。她想它是從那個時候回來的,沒有過程,它是從黑暗中破繭而出。
她有意輕描淡寫,吉雅,跟我回家,好好睡上一覺。
她說,吉雅,誰說的,誰說這裏好。
她說,阿德,你是渴得慌了。
吉雅看她一眼,都說好,不好,你不是也在這裏。你們都活得好。
她希望這車龍是無休止地長下去。她自己成為了其中的一個枝節,日生一日,年生一年,結結實實地和這些不相干的人,長到了一塊兒去。彼此成了機體里的一個細胞,血脈相連,傳遞著熱能和體液。誰也是誰,卻誰也不是誰,只一個悸動,全體都曉得了寒熱。

她一愣,問,為什麼?
四周出現了她熟識的景物,阿德似乎將車速放慢了。也不再說話,是個很專註的神情。
她只是覺出了身體的空,這回的空,卻是最充實后的餘韻。可資回味的。
阿德聽了,一愣,說,你太客氣了。停一停,又說,太夜了,你一個人,我送送你。
給她加滿了油,車卻發動不了。這是她始料未及的。她下了車,想和加油師傅理論幾句,看了對方的表情,才意識到自己並不具備應付突發事件的能力。師傅打開車前蓋,粗粗檢查一下,告訴她,油管被堵住了。又說,最近這類事情,見很多了。這陣子油荒,有的油站賺昧心錢,拿低標號的油以次充好。估計這輛本田,灌了97以下的油,中招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吉雅站在洛巴街的路燈底下,穿著短到膝蓋的裙子,左顧右盼。
他不說話。

吉雅扭了下身子,還是沉默著。
吉雅交疊了手臂,護著胸前,她捉住她的雙手,打開。吉雅沒有戴胸圍,半個乳,隱約地從緊身背心的蕾絲邊里鼓脹出來。這乳也是無血色的。上面卻布著陳舊的傷痕,星星點點。沒結好疤的,是半透明的肉色。還有些骯髒的血絲,那是已經發炎的了。
而這樁事件,終於和她切身相關。拜本田雅閣所賜。
然而,每天都有排到頭的時候。這天的隊伍,又行進得分外地快,讓人略略跟不上趟,到了她,是夜裡三點。
在這方面,這男人有著想象力與膽識,是她前所未見的。有時阿德給她建議,但是她想,這怎麼可能。但是阿德在瞬間脫去衣服,以實幹代表了論證,讓她心服口服。
他低了頭,在她額頭上吻了一下。她抬起臉,微笑地看他。她聽見他說,我們像兩個老熟人了。
兩年前的某個晚上,她記得它消失在無邊際的夜色里。
她說,不行,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么,你一個人在這,早晚要出事。
她,回不去了。
吉雅抬起頭,目光黯淡下去,說,不怨他,他對我好。
她被人引入大廳,坐定。一切當然是煞有介事。大小媒體﹑業內三教九流,面面俱到。
她下了車,追了幾步,捉住了吉雅的手腕。吉雅掙扎了一下,腳卻崴了,索性在路牙子上坐下來,用手揉。高跟鞋落了,高蹺似的,綴著便宜的玻璃珠子。
吉雅安靜下來了,靠著她睡下。吉雅問,姐姐,怎麼沒見都昂哥。
他做這些時,她並不在場。

她突然有些義憤填膺,說,他對你不好么。他知道你在這裏么。
突然有人問:為什麼終止了和業內一間事務所長達九年的合作?他猶豫了一下,說,道不同,不相為謀。口氣十分強硬。然而其中的不耐煩則是一貫的。

她突然覺得這女人似曾相識,還有她的黃紗麗。電視里說,受傷男子正在搶救中,目前尚未脫離危險。擔架的特寫,一些人的七手八腳,遮住了擔架上的男人。男人赤|裸的上身閃了一下,她看見了,血淋淋的胸部,一塊紅色的胎記。
她拍了門卡,看閘口的門緩緩升起來,有些金屬摩擦的刺耳的響。這當口,悵然的心情,也從她心裏緩緩升起來。

她問他,你什麼意思。

他下了床,赤|裸裸地爬過來。在她身邊躺下,將頭靠在她的膝蓋上。她將斗篷舉起來,對著陽光看看,看看編得夠不夠密實。她問他,好看么?他很認真地看了,說,好看。她低下頭,看了自己的腹部。說,我以後一個月給織一件,總是夠穿一年了。他沒有接她的話,只是用手將斗篷夠下來,輕輕地﹑細細地吻。
她找了葯,用一條毛毯將吉雅緊緊裹住。
吉雅哭了,妝也散了,露出了孩子的天真相。吉雅說,姐姐,讓我走吧。
吉雅抬起頭,直勾勾地盯住後視鏡。好像在和她對視了。
她被自己突如其來的幽默逗笑了,有些暗影斷斷續續地從笑聲里飛濺起來。

阿德加快了車速。這龐然大物好像輕快起來,一路撒著歡。阿德拿出盤磁帶,放起一支歌,《愛拼才會贏》。
她知道自己說這話的時候,是帶著些慷慨激昂了。
她點了一支煙,赤|裸著躺在清寒的陽光底下,卻不感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