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猴子 三

猴子

這是一隻懂得感恩的猴子。
夜裡,他和同宗的老大伯喝酒。老大伯問他成家沒。他搖搖頭。大伯就說,也該說房媳婦兒了。要不,就在鄉下娶一個。西港的女子,恐怕心氣兒總要高些。要說過日子,還得找個知根知底的。
他就有些灰。這一年,他已經四十八歲了。十幾年前「抵壘」,拿到西港身份。為了能出人頭地,衣錦榮歸,這些年咬了多少回牙,又吃了多少苦,都不在話下。可是,時間卻回不了頭。這麼多年,對他有意思的女人不是沒有。可是他心裏,總怕讓人跟著捱苦,對人不住。男人,總該讓自己的老婆過上安穩日子。
他回了以往做過的凍肉廠幹活。老同事們都驚奇,說他黐線。何至於為了一個女子,十來年的辛苦打水漂。他傻笑。心裏卻有盼頭和幸福。
他愣愣看著女兒的遺像,細眉細眼,嘴角微微上揚。他看著看著,再次心疼地哭出來了。
他將耳朵貼在門上,聽見了幾聲急促的叫聲,很輕。接著,是身體摩擦門的聲音。他知道,它想要進來。

就在這時候,他看見了「亞黑」。
他手抖了一下,回頭看一眼亞黑,頓時警醒,並倏然緊張起來。他想起,自己的行為,似乎與窩藏相關。如今在議員的幫助下,剛剛獲得赦免。如果再有新的案底,恐怕再無生天。那麼他們父女兩個的將來……
這樣久了,積勞成疾,咳個不停。終於有天帶出血。去政府醫院看,說是染了肺結核,已經很嚴重。
他看著童童柔軟的小手,放在了它額前的一撮毛髮上,撫摸了一下。
因為有這孩子,他不願再以西洋菜煮粥慣常地生活。有時候,會在周末的時候,到幫傭過的餐廳等著。等到快收工,看人不多了。就走進去,拿一個搪瓷杯,去倒了盤子里客人的剩菜。按理這是不合適的。但部長和服務生,以往都認識,又覺他可憐,便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終於回去,阿秀抱出了小人兒。玉玲瓏似的,也是細長的眼。他正歡喜著,阿秀說有事和他說,就打開了襁褓。這孩子的九-九-藏-書右腿糾結著,是先天畸形。
他心裏默默祈禱,希望亞黑能快點被人找到,回到屬於它的地方。
童童驚奇地看它,又望一望自己的父親,再次咯咯地笑起來。
晚上,他走到床跟前,為童童蓋好被子。
他走到了床邊,舉起了一根香蕉。
猴子看著童童笑,也咧開了嘴巴,露出了有些發黃的牙齒與紅色的牙齦。父女兩個便知道,它應該是快樂的。
那天他們拍了申請「行街紙」的照片。父女兩個回到家裡。
他看到,猴子微微舒展了長滿皺紋的臉,發出輕聲呻|吟。
他愣一愣,抱著阿秀和孩子大哭。發誓要給這娘兒倆好生活。

猴子並沒有怎麼猶豫,迅速地拿過來。
童童便再次叫,亞黑。
甚至於連同對你的好,也是安靜的。
亞黑。童童放大了聲量。猴子輕輕地叫了一下,聲音好像初生嬰兒的啼哭。

他們父女二人再次看到亞黑,是在第三天的中午。
他不敢叫,也不敢上前,他擔心自己任何一個舉動會激怒猴子,情急下傷害自己的女兒。
他知道它在取悅他們父女,作為友善的回報。
照相伯伯就問,是啊,小朋友,你幾歲了?
亞黑條件反射一樣,睜開了眼睛,並咧了一下嘴。他退後了一下。亞黑坐起來,看著他。
這樣坐了很久。他站起身,抽出白天買的報紙。
家裡沒有收音機與電視,這是他每天獲取資訊的唯一方式。而這資訊並非港聞大事,卻也關乎生計。報紙上經常有些超市打折的消息,還有些優惠的印花貼紙。他便如同很多過日子的阿婆,仔細地剪下來,放在鞋盒裡備用。

回去后,他便分外努力,口挪肚攢,掙了錢就往鄉下寄。
你不要怪老豆,他心裏也很難過。老豆很不容易,我們家很窮。你吃得又太多了,老豆養不起。

他們不知道,為了這場姻緣,他拿出了全部身家,萬事要從頭來過。
那年是他過西港后第一次回鄉下吧。算是他這一世最風光的時候了。鄉里人都爭相過來看「西港人」。
在暗沉的燈光底下,他也坐下來。聽著女兒與亞黑髮出均勻的呼吸的聲音。突然覺得,他們好像一家人。
開始,他以為面對這徒然四壁的家和一個陌生的大人,她有些不知所措。後來發現,這安靜是出於天性。
read.99csw.com心裏黯了。出去喝了一夜的酒。第二天對同鄉說,要將孩子接來。同鄉嘆一口氣,這話以往說還成。現在你都這樣了,拿什麼養孩子。西港的生活又這麼貴,放在鄉下老人身邊,總還算有個靠。

童童看看他,又看看窗子,沒有說話。再抬起頭,已經沒有了笑。
這兩排整齊的白牙和笑,是他熟悉的。阿秀也有這樣的笑。
他笑一笑,同時有些好奇地注意猴子下面的舉動。他似乎並沒有因為女兒的慷慨而不適。儘管這塊點心,對他們父女而言,已經是需要咬一咬牙的奢侈品。

亞黑睡在童童的腳邊,只抬了一下眼睛,眼神里並沒有什麼內容,就又閉上。它睡覺的樣子,將自己蜷成一團,也如同嬰兒。
他從來沒有這樣恐懼過。並不是因為這猴子。而是,他看到童童已經走到了猴子的面前,對它伸出了手。
他又往後走了幾步。亞黑跳下床,亦步亦趨。
他想,他決定留下這隻猴子,或許只是為了將女兒這一整天的笑容,留到晚上。
如果不是看到這本日記,他可能至今都不知道,他送那隻猴子走的時候,童童其實是醒著的。

這麼著,他就想要放棄。媒人卻又說,也不是沒辦法,就看他有沒有心。他問怎麼個有心法。媒人說,阿秀娘說了,就這一個女兒,要是去了西港,算是遠嫁。這輩子都不知見不見到了。所以一份彩禮是要的,也算提前為她送了終。
那天晚上,看著細長晶亮的眼睛,他第一次緊緊擁抱自己的女兒。心底里有些暖。儘管也知道相依為命的日子,將不太好過。
他熱熱鬧鬧地成了親。女方家的面子也掙夠了。他在鄉下待了一個月。臨走也說,回了西港,緊要把阿秀也辦過來。
十二月二十日 星期二 多雲轉陰
第三天,媒人上了門,卻也帶來了一個人,是個姑娘。那姑娘中等身量,蒼黑的臉,並不特別俊。卻有雙細長的眼睛,平添了幾分媚。笑起來,牙齊齊整整。很好看。
這猴子似乎不知疲倦,在床上轉了一圈又一圈,好像上了發條的機器。
這孩子,只是臉上很少會有笑容。因怕被人看見,便不能出門。有時候,趴在窗口上,看外面。直看到天擦黑了,才下來。
一些穿制服的人,大聲地喊著什麼。他聽不懂。
在這一剎那,他read.99csw.com覺得這猴子的面相,有些像自己。
童童是個安靜的孩子,寡言少語。
這數目不小,他回去,把在西港開的小五金廠給賣了。他想,只要生活有了奔頭,錢能夠再掙。何況到時候,就是兩個人搭手了。
童童來西港后還沒拍過照。那天天氣很好。他跟樓上許家阿婆借了輪椅,推了童童上街。大概很久沒有出門了。童童一直在笑,笑得沒緣由。見什麼都笑,士多店、街心公園、來往的行人和狗。只是看到背了書包下學的孩子,她才沉默了一會兒,遠遠地看他們。看他們走遠了,看不見了,才回過頭來。臉上依然是笑的。
這時候,它把香蕉皮丟在一邊,突然展開修長的手臂,一弓身,做了一個倒立的動作。這樣也暴露了它紅色的屁股。它就這樣倒立著,在雙層床上轉了一個圈,床上的木板就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他回去奔喪。族裡的人說,你想辦法把孩子帶走吧。

童童和猴子對視了一會兒,打開了手上的紙袋,掏出一塊老婆餅。
他張著嘴巴,愣了神。過了許久,才想起身邊的女兒。
阿秀。他在心裏念了一下這個名字。
亞黑,你走了。我知道,是老豆送你走的。我看到他用香蕉把你引出去。我沒有出聲。

他將香蕉放在地上。亞黑撿起來,剝了皮,低下頭,一口一口咬下去。
他也就動了心。媒人那邊,卻幾天未有動靜。他有些心焦,終於央人去問。回話說,他別的都還好,就是看面相年紀太大了些。畢竟人家是個黃花女。
他就此不能再工作。雖然臉上無光,但還是領了政府的綜援。
他也是第一次看到體型這麼龐大的猴子。
童童想一想,說,七歲。
猴子這時候,停下來。它伸開胳膊,抓住床上鐵欄杆,使勁一盪,到了童童身邊。
伯伯就明白了,就說,乖啦,伯伯沒聽清哦,小朋友幾歲?
社區里終於知道了童童的存在。便有義工上門。他開始很抗拒。後來聽說只要主動向當局自首,在議員的協助下便不用坐監。童童還可獲入境處簽發「行街紙」。有了合法的身份,將來還有可能上學。
一年後老家人來,和他說,阿秀生了個閨女。他笑開了顏read.99csw.com,問這問那,老家人臉色卻不甚自在。
媒人就說了個數。他想一想,沒吭聲。又過了半晌,說,行。

亞黑也跟出去。就這麼對面站著,漸漸都適應了暗黑的光線。亞黑輕輕地叫喚,好像嬰兒的聲音。
又過了幾年,老人歿了。
他幾乎在這時候打開了門,卻想起了什麼,將門的保險鎖按下去了。
到了照相館,童童卻笑不出了,偷偷跟他說,阿爸,我好害怕。他說,乖女,不怕,告訴照相的伯伯,你幾歲了?
他走過去,牽了牽這孩子的手。孩子手縮一縮,抬起頭看看他,又慢慢地伸過來,放在他的大手上。
這樣幾次,再夜了回到家,就看到童童一瘸一拐地走過來,幫他接過搪瓷杯。他看桌上已擺好的碗筷,還有一煲飯。都說「窮人孩子早當家」。童童似乎又太早。他就有些心酸。
第二天,他告訴童童,亞黑從窗戶跳走了。
這一來,他便有些急火攻心。想著快些將孩子辦過來。然而,這些年,因為意志的消磨,對於港府頒行的各種政策已經到了漠然的程度。就找到了一個熟人幫忙,將僅餘下的三千塊當了酬勞。但竟然所託非人,熟人音信全無,連要命的「出世紙」也弄丟了。他再想一想,終於決定讓女兒走自己二十年前的老路,他東挪西借了五千塊,央人幫孩子偷渡到了西港。
抬起頭,還是看著他。他看著亞黑毫無戒備的眼神,忽然間心裏有些痛。
他閃進房間,將門關上了。
他於是也掰下一根剛買的香蕉。其實是街市收攤前賣剩的尾貨,熟得已經過了頭,有些發軟,現出鐵鏽般不新鮮的顏色。

這時候響起了槍聲。
等我長大了,就出去搵工。賺錢。賺了錢,我就把你找回來。你要等我呀!!!
他看到街對面康樂中心的樓頂,有一團黑色的毛茸茸的東西,晃動了一下,從排水管道上跌落下來。
他心裏便出現了一些希望。
這是童童最後一篇日記。
然而這時候,卻趕上了亞洲經濟的大蕭條。沒有了家底的人,更是首當其衝。先是被裁員,他認了命,就去打散工。無非多做些,起早貪黑更辛苦些。
猴子看一看,接過來,熟練地將香蕉皮剝下來。然後開始認真享用。它神情的淡定自若,的確令人嘆為觀止。
突然,他什麼也聽不見了。
他打開了門,走出去。
童童回頭看一看他,轉過九九藏書身,安靜地回答,七歲。
仍是往鄉下寄錢,只是數目愈見少了。他也不敢再回鄉,一切無從說起。
這時候,童童回過頭看他,臉上有驚喜的笑。
坐定了,他扒了一口飯,看到自己碗底卧著幾塊完整的叉燒,是這搪瓷杯里的精華。便再也抑制不住,流下了淚來。
「亞黑。」童童說,阿爸,我想叫它「亞黑」。
他戴上老花鏡,舉起剪刀。就在這時,一幅圖片赫然進入視線。圖片上是一隻黑色的猴子。這是一則安民啟事,說得十分明白。西港動植物園走失了一隻紅頰黑猿,估計在西環與上環一帶活動。請廣大市民不必恐慌,該猿類為國家級保護動物,生性溫和,通常情形下不會傷害人類。如有市民知情,請迅速與警署聯絡。

但腳下的步子,卻快了很多。

想到這裏,他頭上已經冒出了密集的汗珠。
終有一日,收到同鄉帶來的書信,說阿秀改嫁了,孩子現在歸他阿娘帶。
車身遮住了他的視線。
伯伯按下了快門。說「七」的時候,童童嘴角揚起,好像在微笑,露出白白的牙。童童是個好看的小姑娘。
這時候,他看到童童向著街對過奔跑過去,一瘸一拐地。而同時,一輛貨櫃車呼嘯而過。
當時,他正在街市裡,為一副豬肝,與「豬肉祥」討價還價。
他看到這隻馬騮,正蹲在他們棲身的雙層床上,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猴子並沒有塞進嘴裏狼吞虎咽。它輕輕咬了一口老婆餅,也許是出於謹慎。很快,它加快了咀嚼的頻率。他猜想它應該是飢餓的。然而,仍然控制著咬食的速度,使它的樣子不至於太像個老饕。他想起了大帽山上漫山生長的獼猴,有關它們時常有一些新聞,多半是控訴這些野生的動物襲擊遊客,強取食物的行徑。相較之下,這隻猴子簡直是紳士了。
他點點頭。

那時候,他可以帶童童去動植物園。他似乎看到了女兒與亞黑重逢時,驚喜綻放的笑容。
已經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他曾經的理想,或許也就是在這樣一個夜晚,有一個能坐在一起、相依為命的三口之家。

這是為給童童申請「行街紙」拍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