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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童 四

街童

這房間里沒有像樣的傢具,只有這張大而無當的桌子,將房間的面積佔去了三分之一。桌子缺了一個角,很破敗,卻鐫著十分複雜的雕花。道友黃說,房東以前在外面是吃「息口」的。這桌子是從人家家裡搶來抵債的。興許是件老貨。

我捉住了這隻手。轉過身,看著微笑的女孩,吻下去。
我跟過去。她說,你不問我,有什麼需要麼?
女孩爬到我光裸的背上。很輕,沒有重量。能感覺到的,依然是她手指的動作。溫涼滑膩,好像一條魚在背上游。我慢慢知道她在做什麼。一筆一畫,這其實是我們小時候曾經玩過的遊戲。
「有過?」
我找出地拖,剛拖了幾下,電話響。阿嫲打過來。又在和我絮叨政府收地的事情。說祖屋這幾天房頂漏雨漏得厲害,也沒有人來修。突然話鋒一轉,跟我說,八筒叔前天死掉了。
現在我日日夜夜對著這隻鍾,活得好好的。
她踢掉麂皮靴子,直視著我的眼睛,說,我需要你。
伏下身去撿,抬起頭,有人站在面前。

read.99csw.com我嚇壞了,拔腿就跑,一路跑一路哭。
女孩沒再說話,手卻在膝蓋上輕輕彈動。當她的手指觸到了我的胳膊,這手指的彈動並沒有停止。仍然是輕輕地,從我的手腕爬到臂彎,又從臂彎爬到肩膀。我突然意識到,這彈動的節奏,時疾時緩,和我頭腦里的聲音,漸漸走到了一起。是《光輝歲月》。
她抓起我的手,從她的領口伸進去。先觸到的,是那枚小小的十字架,被雨水浸得冰冷。十字架底下的皮膚,是滾熱的。摸得到起伏,像是有東西要衝突出來。
我看著對面的時代廣場,前面的大鍾指針上嘩啦啦地滴著水,走得很辛苦。
我走到大廈的樓道旁,對女孩說,我到家了。
當天夜裡,老怕自己會死掉。不敢睡覺。
我開始不知所措。
嗯。我翻了一下身,女孩滾落下來,抱著我的肩膀。她身前小小的乳抖動了一下,貼近了我的胸膛。很溫暖,像一對鴿子。
「姥姥」,我想一想,眼前突然蹦出了阿嫲的臉,就說,她還活著,整天都在抱怨。
女孩的頭髮,濕漉漉地滴著水。


我看著她的眼睛說,他死了。
女孩仍然微笑,伸出胳膊,勾九_九_藏_書住了我的脖子。她導引我,用我們頭腦里共有的那個節奏。
哥哥牽著我的手,說,這隻鍾,看它秒針走十圈的,就要死。
我吻著她,一邊脫去了女孩的衣物,駕輕就熟,好像一個老手。女孩瞬間赤|裸在我的面前,躺在這張桌子上。
還有半個鍾就打烊了。同事們陸續走了,留下我一個,整理貨品。
颱風莫尼克,來了兩天,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它喜歡這個城市。
這時候,她捉住了我的唇。我感到舌尖被輕輕咬住。她看著我的眼睛。我心裏有崩塌的感覺,緊緊抱住她。
我在前面走,她在後面影子一樣地跟著。我上了小巴,她也上來,遠遠地坐在車尾。

我看她一眼,照做了。
想起那年,我第一次過海,看到那隻大鍾。好像著了魔,看得挪不動步子。
當我感受到熾熱的包裹,才猛醒過來。女孩為我戴上了一隻安全套。旁邊是一個撕裂的錫紙包,上面寫著「金槍不倒」。
一切順理成章,好像完成了一個儀式。
女孩問,你有姥姥么?
女孩坐在我身邊的桌子上。
女孩說,我知道。
我上樓梯。平台上的燈光射進來,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長,歪歪斜斜地鋪在樓梯上。女孩好像read•99csw.com踩著我的影子走上來。
我們走在軒尼詩道的行人路上。雨已經停了,不小心踩到一塊不平的地磚,就是「撲哧」一聲響。
我有些無措。一瞬間,被她拉進了更衣室。
我說,還行吧,這是我哥哥留下來的。
我說,你是在那裡出生的么。好像是個很遠的地方,我們地理學過,在中國的西部,沒有水,有很多羊。
外面一聲炸雷,我手一滑,電話掉到地上。
女孩在我的背上沉默了一會兒,說,我沒有去過那裡。聽我姥姥說,我爸爸去了那兒,就再也沒有回來。他是文化館的館長,媽媽是縣裡歌舞團的演員。他們是在演出的時候認識的。我爸走了,我媽就跟另一個男人跑了。我是我姥姥帶大的。我姥姥說,人的喜樂,都是主給的。所以,誰也別怨誰。
這個月的營業額慘淡。雷曼作怪,整個東亞市場面臨危機。店長訓話,東京已經關閉了六家分店。或許接下來就輪到我們。
我在油麻地下了車,穿過廟街。這街道現在還是燈火通明。有些小攤檔在賣翻版碟。翻得不很好,羅文的聲音就有些粗糲蒼涼,倒是比原來耐聽一些。「我們大家在獅子山下相遇上,總算是歡笑多於唏噓……」

她的九_九_藏_書眼光掃了一圈,問我說,你喜歡Beyond?
過了很久,女孩說,你轉過身,趴下。
女孩問,你哥哥是個什麼樣的人。

這張海報上已經有些水漬,是連月的陰濕天留下的印記。曲曲折折。我看過去,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昨天剛剛貼上去,耳邊會有《光輝歲月》的旋律。
她打開更衣間的門。
女孩問,你還有什麼親人。
阿爺為這事,又揍了哥哥一頓。
女孩笑起來,咯咯有聲。男人輕薄地嘟一下嘴唇,把一塊檳榔渣吐到她腳邊。
「寧夏。」
婆婆一愣,就開始謾罵,以「死仆街」開頭,問候男人的祖宗八輩。
我閉上眼睛,認真地在頭腦里重複她的筆畫。

血從她嘴角流出來。是我的,能感覺到她牙齒間細微的齒輪一樣的邊緣。然後是熱的腥鹹味道。
我點點頭。
這時候,她一把推開我,說,你該打烊了。
到了五樓,我打開了鐵柵,聽見有一扇門響一下。有隱隱的哭的聲音,我知道,是隔壁的道友黃又賭輸了錢,或者又拿錢買了粉。哭的是他的老婆。黃太是個愛面子的人,連哭都要壓抑著。可是,這牆薄如紙的板間房,誰又瞞得住誰的生活。
我說,我有過一個哥哥。
我問,這九-九-藏-書是什麼字?
我的喉管里有聲音在涌動。熱量從手掌傳遞到身上。我打了一個寒顫。

我們躺在狹小的床上。沒有說話。
豬骨煲的味道滲透出來,整個街道就都暖融融的。一個婆婆走到我身邊,扯扯我的衣角說,後生仔,這個好得不得了,金槍不倒。我看她偷偷地取出一個錫紙包,說只賣我十塊錢。
她撩起頭髮,打量我,然後闔一下眼睛,一言不發地向店堂裏面走。走到更衣間,才停下來,對我招招手。

這一周雨很大,生意清淡。偶爾進來的,都是躲雨的人。
道友黃陰沉著臉走出來,赤著膊去隔壁的公共衛生間洗澡。看見我回來,揚一下嘴角。他似乎沒留心到我背後的女孩。我打開D單位的門。
我有些心不在焉。我說,平常人吧,不算多好,也不壞。
我說,小姐,請問有什麼需要麼?
有些雨水趁著風勢,滲進店裡來。
她無聲地笑。說,你的簡體字學得真的不太好。就又寫了一遍,說,這是我的名字。

女孩走進來,說,你住這裏?
一個文了身的胖大男人就說,阿嫲,男人金槍倒不倒,你是怎麼知道的哦。
牆上是一張放大的黑白海報。海報上的黃家駒嘴角有笑意,眼睛很嚴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