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街童 五

街童

兩年後,哥哥加入了半職業的賽車俱樂部。
她的動作靜止了,捏著那張錢,停頓了幾秒,然後擲在床上,順手給了我一個耳光。
寧夏認真地又看一看,問,多少錢?
我已記不清他的模樣,只記得他的一頭亂髮。
她迅速地爬起來,開始穿衣服。一句話也沒有說。
我們沒有太激烈的動作。也因為寧夏的從容和嫻熟,我們之間沒有冷場。在接近高潮的時候,寧夏發出了輕細的呻|吟聲。
寧夏沒有答我,只是說,你的粥涼了。
第二天,他又要大家抬過去。到晚上,還是沒有死。就又抬回來。
在店鋪打烊的時候,她經常出現在門口,淺笑著看我。同事們都不是多管閑事的人,所以對我和這個女孩的拍拖,也報以簡單祝福的態度。
我說,吃慣了。我阿爺要光宗耀祖。家裡的男孩子吃粥,頭道就是這個。我哥好歹上過新聞。我呢,祖宗都不要正眼看。所以,也就吃個意頭。
我們這樣抱了幾分鐘,那些人走遠了。
現在想起來,哥哥的死,或許並不是一個偶然。

那一天,她身上是一件顏色極其樸素的碎花長衫,頭髮輕輕地挽著。也不進來,在門口看著我,說不出的嫻靜。
這一剎那,我突然有些醒覺。我的快樂也許是來源於這個女人的職業習慣。這讓我產生了罪惡感和淡淡的恐懼。
我也輕輕地和上去。她的手在我的手心裏,漸漸有薄薄的汗。她的聲音弱下去。
這樣過了四天,大家都有些倦。仍然圍著阿https://read.99csw.com爺,開始聊起天來。張家長,李家短。說到了興處,就咯咯地笑。阿爺就睜開眼睛,眼白一輪。大家就都安靜下去了。
我想一想,掏出兩百塊,給了婆婆。
我撿起來,看見哥哥靠在他的摩托車旁邊,站得直直的,卻沒有了頭。給大伯撕掉了。
她卻在這時候笑了。她說,我晚上有自由,是因為我幫他們做別的生意。
寧夏揚起臉,問我,你怎麼不吃。
哥哥偷了阿爺的錢,買了這條Z61。阿爺打了他,然後蹬了一腳,哥哥從樓梯上滾了下來。哥哥對我笑一笑,離開了家。
我睡不著,隨手拿起一本橫溝正史。其實我很少看書,但是,每當睡不著的時候,我會看這個日本作家的東西。他將一些血腥的故事,講得很安靜。適合這樣的夜晚。
哥哥笑一笑,轉過身,赤金色的頭髮在陽光里飄起來。我遠遠地望著他走去碼頭。有人摸摸我的頭,是阿爺,也遠遠地向碼頭望過去,嘆了一口氣。
寧夏點點頭,問我說,你喜歡吃這個?
婆婆抬起眼睛,看看她說,一半錢我賣給你一隻,可戴一隻是留不住男人的心的。
我們躺定下來,身上還覆蓋著細密的汗珠。我似乎還能感覺到身邊起伏的輪廓。
我突然覺得有些心疼,摸了摸她的頭。
有人說,哥哥加入了油尖旺的黑社會,當馬仔。在架埗收保護費。其實哥哥沒有。哥哥白天在上環的碼頭打工,晚上在廟街賣翻版影碟。

https://read.99csw.com
寧夏停住了筷子。她用紙巾擦一擦嘴巴,很慢地說,其實你是想問,我晚上不用回去做生意么?
婆婆說,我快要收檔了,算你兩百好不好?
哥哥後來,差一點就出息了。我們都在報紙上看到了哥哥。第一屆的香港青年機車聯賽拿了冠軍。哥哥帶了一隻獎盃回來。獎盃金燦燦的,映得哥哥的臉很熱鬧。他說,我要讓他們知道,長洲出了個李麗珊,還有一個林布偉。
至今想來,和寧夏在一起的日子,其實有些突兀。但當時卻覺得順理成章。
我孤零零地站在店門口,看哥哥擠在一堆年輕人中間,買了一條Z61。我問,哥哥,你為什麼買了條臟褲子。哥哥喜悅地在鼻子里「哼」了一聲,摸了摸我的頭。


我一時語塞。
兩年後,阿爺也死了。阿爺快死的時候,不要去醫院,誰說都不聽。阿爺說,他要按老規矩在祠堂里等死。
聽我說完這些,寧夏沒有言語。過了一會兒,她抬起手,摸了摸我的臉,嘴裏哼起一支旋律,是《光輝歲月》。
她是餓了。喝完了粥,腸粉也已經去了一半。
她快要穿好的時候,我打開抽屜,抽出一張一千塊,放在她手上。

在接近街尾的偏僻地方,有一個很小的攤位,琳琅地擺著一些飾物和玉器。大概大多都是假的。看攤的是個老婆婆,也並沒有招徠生意的姿態,竟然半闔著眼在打瞌睡。
阿嫲到處講,我們家偉https://read.99csw.com仔是武狀元。阿爺沒說話。只是第二天,發現獎盃被放在了祠堂裡頭,祖先靈牌的旁邊。
因為坐在外面,還可以看到月亮。在樓和樓狹窄的一線天空里掛著。有一些霾游過來,很快被遮住了。
我問,是什麼?



寧夏蹲下來,在這些東西里翻了一會兒,撿起一對紫色的耳釘。對著光看一看。
「你吃什麼?」寧夏用點菜紙敲一敲我的手臂。
她的臉,這時候沒有血色。低著頭,透過領口,隱隱看得見鎖骨。她還是很瘦的。
我們坐在樓下的「陳記」粥粉店。
「狀元及第粥。」我醒過神,脫口而出。
婆婆將耳釘放在我手裡,笑一笑,慢悠悠地說,她不要留你。你留住她。

阿爺胸前捧著那張發黃的報紙,登了哥哥得冠軍的新聞。大伯想將報紙抽出來,怎麼都抽不出,只好呼啦啦地撕下來,扔在地上。
寧夏突然轉一下身,抱緊了我,突然吻上了我的嘴。幾乎透不過氣。

寧夏放開了我。我看一看她,又捉住了她的唇。
於是大家就又把他抬回去了。
寧夏喝粥的樣子很輕巧,沒有聲音。也不說話,很認真地,一口一口喝下去。
寧夏放下說,折一半我就要。
西洋菜街的盡頭。我拉住寧夏,把耳釘給她看。她的眼睛亮一亮,說,你給我戴上。
寧夏咳嗽了一聲,然後說,我餓了。
我們在我的小屋裡做|愛。
阿爺又一腳把哥哥蹬出了家門。

read.99csw.com
他們都注意到女孩穿著的,正是我們店裡賣的77。也都說她穿得特別好看,簡直可以取代門口燈箱上的廣告代言人。
說起來,我工作的這家店鋪,歷史也已經很久了。哥哥帶著我站在羅素街上,那是第一次離開了長洲。「卡馬」銅鑼灣店開業的第一天。
到了第五天,阿爺終於死了。他死的時候,誰都沒注意。整個下午,都在議論大殮時,請哪個戲班過來唱大戲。
陽光照進來的時候,寧夏還在睡,睡得很熟。百葉窗將陽光篩下來,她身上就有了許多道彎曲的條紋。她翻了下身,終於醒過來。揉揉眼睛,看著我,用對陌生人的眼神。
「一個叉燒腸粉,生滾魚片粥,狀元及第粥?」
說罷,她遠遠地大步走開了。
哥哥塞了一隻「鹹蛋超人」給我,說城裡的孩子都在玩這個。他說,他要走了。是男人,就應該去街上混。窩在這島上,生下來就死掉了。
我說,我喜歡涼些再吃。
我給她戴了。她問我,好看么?在暗影子里,螢石發出一種有些詭異的光芒。
大家就抬了他去祠堂,停在大槐樹底下。他仰著臉躺著。大家很肅穆地在旁邊袖了手,可是,到黃昏了,阿爺還沒死,對我大娘說,想喝粥。
寧夏躺在我身邊睡著了,一隻手還搭在我胸前。在日光燈的光線裡頭,她瓷白的身體閃著瑩藍色。我禁不住摸了摸,溫熱的皮膚有細微的顫動。
哥哥儲錢,買了一輛摩托車。帶我到大埔。一群年輕人,都留著長頭髮,腳上穿著鑲了銅釘的皮靴。他們摩托https://read.99csw•com車都改裝過,開起來震天響。我坐在山崖上,看著哥哥的虎頭車,跑在第一個。
哥哥比我高一頭,說話永遠簡短,帶著詛咒的性質。
我感受到了做一個男人的好處。很美妙。寧夏用她的身體控制節奏,讓我欲罷不能。
半年以後,哥哥死在了亞錦賽的賽場上。我看見他的車被後面一架藍色的「鈴木」超過去,然後就偏離了跑道。我看見哥哥飛起來,在空中盪過一道弧線,然後落在地上。
哥哥是同年的年輕人里,第一個離開長洲的。
那年哥哥才中三。再回家的時候,嘴巴上已生了淺淺的鬍鬚。胳膊上文了一條龍,一頭虎。
我想一想,終於問她,晚上不用回去么?
寧夏大笑起來。她說,婆婆,你留著自己戴吧。我這輩子,就沒想過要留住男人。
婆婆說,小姑娘,紫螢石的。這種顏色不多見呢。
我們走在旺角的街頭。穿過女人街,還有通明的燈火。在這深夜的熱鬧里,寧夏有些興奮,恢復了活潑的樣子。她隨手拿了一件寫滿了潮語的T-shirt,在身上比畫。又或者抄起一隻面具,戴在我的臉上,用手機「喀嚓喀嚓」拍了許多張,全然不顧攤檔老闆的眼光。
還有,他愛穿機車版Z61,煙灰色的,上面滿是破洞,有骯髒的油膩。

我聽見,她「噔噔噔」地跑下樓去。我摸摸臉,有些發燙。
到晚上要抬回家的時候,發現人已經僵了。
這時候,有人走近,一邊有嘈雜的說話聲。
我起身,找出一支煙,點上。深深地抽幾口,想把空虛感充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