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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律風 三

德律風

老闆的聲音變得冰涼冰涼的:再有下次,不是場子執笠,就是你滾蛋。
他重複了一下,舌頭打著結,說不出。
我用胳膊擋了一下,說,你要見老闆,就從前門進。
老李,你在演藝廳教手下的賣丸仔,這事是我壓下來的。你有數,罷手吧。
李隊「呵呵」地笑起來,你裝什麼好人。上個月我瞅見水箱里少了一袋粉,就知道有人做了手腳。八成也是你。
突然臉一沉,對旁邊的人說,就照他說的做。
志哥抬起頭,看見我,一錯神。李隊使勁把他蹬開,從懷裡抄出一把電工刀,栽到志哥的胳膊上。
今天晚上,我看了一個電視節目,叫《幸福在哪裡》。
我說,丁小滿,那天,真對不起。
他說,俺看你們城裡人,寫信前都要加個「親愛的」。我也寫了一個,可是想要念出來,怎麼這麼羞人呢。

我決定讓丁小滿不要再打過來了。
我緊步走過去。突然,聽到房間裡頭,有女人大聲喊叫起來。然後是男人的笑聲和喘氣聲。女人也笑起來。我繃緊的心放下了,臉上有點發燒。
我說,怎麼了?
電話就斷了。
我說,說英國話,也說中國話。
他突然叫起來。哎呀,原來英國男的穿裙子啊。
小滿說,姐,英國話,「電話」怎麼說。

他的聲音有些沮喪。俺給俺妹寄的信,給退回來了,說是地址不詳。俺還指望按這個地址給家裡寄錢呢。
在他看來,國王也是一種職業。

這個節目把我給看哭了。俺趕緊把眼淚給擦了,怕給人家看見。男子漢,不作興哭哩。

我心裏一激靈,把電話掛掉了。外面的天,黑得透透的。
李隊的聲音,突然壓得很低:上了這條道,還怕死么?都說人為財死。蝦有蝦道,蟹有蟹路。我比不過你襠里的二兩肉,不想點兒別的營生,拿什麼養活老婆孩子。
我們都沒有再說話,我仍然在聽他吃東西的聲音。還有電視的聲音。一個女人在唱很悲傷的歌,聲音沙啞。我知道,是一個電視劇又結束了。
老闆笑一笑,摸摸我的腦袋:這孩子,可比看上去機靈多了。讓他留在我身邊吧。
他也笑了,說,這個,是真的電視呀。然後又沉默了一下,說,其實,你從來沒問過我是幹什麼的。
他說,好吃。就是有點涼。姐,你會做飯么?我說,會。我做得最好的是「賽螃蟹」。
當時,我就著冷水,在啃一個麵包。一邊啃,一邊拿起聽筒。我聽到他怯怯的聲音:阿瓊姐。
我們走進經理室。老闆見著我「呼啦」一下站了起來。志哥讓我過去。
他抬起眼睛,看著我說,你不要管,俺是來討公道的。你讓黃學慶出來,俺是幫俺整個建築隊的弟兄討公道的。
我說,是什麼話呢?
我有點兒緊張了。看見那個人已經打開樓梯間的大門。俺思想不了太多,就跑出去。如果抄近路的話,從監控室到經理室,得要穿過整個演藝大廳,然後從包廂的長廊斜插過去。
說的是老兩口的故事。老太太得了一種怪病,叫作「進行性骨化性肌炎」。得了這種病,全身都僵硬了,變成了一個木頭人。老大爺就每天把老太太搬來搬去。吃飯、上廁所、去醫院。老大爺也很老了,有七十多歲了。搬老太太搬得很吃力。但是他說他不累,是很好的體育鍛煉。

我在心裏笑了笑,又涼下來。這鄉下的男孩子,有一點純。他也許是真正關心我的。

志哥說,是我,沒錯,那是給你一個教訓。你是不知read•99csw.com死,還是真傻。這玩意兒超過五十克就是個死。你死了十回了。
李隊愣一愣,發出很奇怪的笑聲。這笑聲在廁所里傳開,空蕩蕩的很瘮人。他說,路志遠,你以為你現在紅了。你和老闆老婆那點兒事,別人不知道?你就是個男婊子。
他的聲音有點兒興奮,說,我看電視哪。
我不敢正眼看他,話還是說出來了:老闆,剛才那人,怪可憐的。他要是抓進去了……要不,你把欠他的錢,給他家裡人吧。
他有些急地打斷我,你別信這個,命都是能破掉的。

掐住我脖子的手,鬆開了。

他說,哦,那俺說給你聽吧。電視上說是煙火表演。真好看,比俺過年時候放的鑽天猴兒好看多了。
要是,高中畢業那年,我嫁給那個賣蛤蜊的男人,現在也該有一兒一女了吧。舅母說我是讀書把腦殼讀壞了。現在想來,她好像是有一點對的。
我咳嗽著,推開了身上的人。他一動不動。我看著李隊趴在地上,眼睛睜得大大的。嘴也張著,好像要喊什麼。那把電工刀正插在他背上。保安服上是一大塊紫顏色,那塊紫越來越大地漫了開來。
我不顧一切地衝過去,抱住了李隊。他沒有提防,摔在我身上,把我也壓倒了。這麼胖,壓得我喘不過氣來。電工刀也甩到一邊去了。李隊和我滾在了一起,李隊掐住了我的脖子,我使勁地掙扎,胸口越來越憋悶。一股子腥臭氣從嗓子眼兒里冒出來,讓人想要吐。我的手在瓷磚地上使勁扒著,突然碰到了那把電工刀。我抓起來,猛地捅下去。
我心裏「咯噔」了一下,但還是問他,幹什麼?
我說,老鄉……
他吞吞吐吐,終於說,就是,跟男人睡覺換錢的。
他冷笑了一下,說,前門是俺們這些人進得來的么?從去年底到現在,俺來了幾回,讓俺進過一回嗎?上個月一個弟兄拼了命要進,給你們打殘了半條命。
我說,我們有業務規定。如果客人不說,不允許打聽客人的職業。
香港要回歸了,普天同慶。
是志哥的聲音。我心裏揪起來。
丁小滿來電話的時候,台里只我一個人。
我說,老早前上海也說英國話。中國人說不好,就說中國話的英國話,「電話」就叫「德律風」。
我不知道瓶子里是啥東西,但我知道,只會比汽油烈性。
他垂下頭,用袖口抹一下眼睛。我要走過去。他一時把打火機摁在手裡,一時從懷裡掏出另一個小瓶子。恨恨地說:俺把話說頭裡,是黃學慶把俺逼到這一步,俺不為難你。你放俺過去。要不這是孝敬黃學慶的,就帶你一份兒。
志哥也躺在地上,一動不動。我過去推了他一下。他的頭垂下來。

我從五樓下到了樓梯間,正和那個人對上眼。這人長了一雙很苦的眼睛,眼角是耷拉下來的。他看到我,愣一愣,手裡的報紙包緊了緊。我看到,地上有一兩個煙頭。
老闆有些發愣,身子陷進他的老闆椅里。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笑得人有些發毛。一邊笑,一邊說,好小子,好小子。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李隊埋下頭,沒有話。
小滿有時候說累了,就把電話話筒放在電視機旁邊,讓電視的聲響儘可能地傳進我的耳朵。這時候,我聽到很小的咀嚼的聲音。
這一天,丁小滿沒有來電話。
他說,姐,我餓了,我得吃點東西墊吧墊吧。
李隊說,我知道你不會放過我,不過沒想到你這麼陰。

你說什麼?志哥的聲音好像從牙縫裡迸出來。
他人長得很老相,可是聲音很後生。
我聽到他那邊笑了,笑得有些憨。
我也退了一步,我說,老鄉,https://read•99csw.com啥話不能好好說?
他說,大堂吧剩的蛋糕,都給我了。
老闆一個巴掌扇過去。
我站起來,一點點兒地往後退。
他眼神黯了一下,清楚地說,活都活不下去了,還管什麼苦不苦。在鄉下是苦,至少還有個活路。
他說,嗯。小妹,哥來了這一個多月了,想娘也想你。不知道你們好不好。哥怪好的。哥找到工作了,一個人每天看六個電視。你想李艷家裡才一個電視,哥每天看六個。啥人要進哥工作的大樓,都要先進這電視才成。你說哥管不管?
看到那男人的時候,他正彎下腰,從懷裡掏出一個報紙包。因為他戴了頂帽子,我瞅不見他的臉。他的身形,也是影影綽綽的,看不清高矮。這個監控器裡頭,是經理室後面的樓梯間。不常有人去的。除了防疫站的人來打葯,要不就是我們叫來的搬家公司,要運大貨物上去。

他說,姐,一會兒就交接儀式啦。你看不?
你要是見到丫頭姐,跟她說,俺哥在城裡出息了。旁的都別說了。
我坐了一會兒,抓起電話,手好像上了弦,撥了那個熟悉的號碼。
我想起了上次偷偷和一個「線友」見面的情形,苦笑了一下。那時候剛剛來一年,心還沒有死。
黃學慶是我們娛樂城的老闆。
他說,我念給你聽聽吧。我聽到那邊有窸窸窣窣的聲音,然後卻安靜下來。我說,喂。
這時候門開了,李隊灰頭土臉地走進來。昨天他跟老林值班,兩人賽著喝,到後半夜都醉得不成樣子,電話響也沒聽見。
他哼了一下,說,誰是你老鄉,你們都是黃學慶的狗。你讓俺進去,俺跟黃學慶說。
老了都沒有個靠。很可憐。
他說,好,那咋一百年前,咱中國不要了呢?
我說,你從後面念吧。
電話通了。
我笑了,想他真是大驚小怪。我說,那大概是個蘇格蘭人吧。
他的手停下來,掏出一隻打火機。他眼睛閃了一閃,我看見有水流下來,混在了汽油里。他說,兄弟,看你樣子不奸,是個厚道相。俺跟你說,話能好好說為啥不說?俺們從去年六月就等黃老闆發工錢,都快一年了。誰家裡不拖家帶口,凡有一份容易,誰願意走到這一步。


聽到這裏,我心裏一動。
這個問題我回答不了。他不等我回答,就又問,香港那麼多外國人,是說外國話嗎?
對了,咱家的農藥用完了。哥跟農業站的大李說好了。給咱留了兩罐,你去跟他領。還有麥種,別貪便宜跟趙建民買。聽人說,他那個有假。農業站的貴,可是有個靠。到底是政府的東西。還有,你跟娘說,針線盒子底下,壓了去年收夏糧時候打的白條。去跟何嬸問問,看鄉里今年有沒啥個說法。
他說,那我還是不念了。
這回他輕輕爽爽地學了一次,又說了一遍。高興起來,說,姐,俺也會說外國話了。
老闆眼睛瞪一下,說,年輕人,不識抬舉啊。
志哥帶我去醫院包紮。回到娛樂城,正見著公安帶了那人走。那人佝僂著身子,一步一挪。我心裏一陣發揪。
就在這個月末,我拿到了業務統計報表。我的話務量是一萬六千多分。是全台第一,獎金拿到了近三千塊。阿麗用一種異樣的眼神打量我。
小芸是接俞娜的班。俞娜做了半年,就嫁了人,嫁給一個煤氣公司的小主管。年紀卻不小,頂敗了一半了。俞娜走的時候,大家抱了哭成一團。俞娜後來又回來,抱著個剛滿月的小女孩,在她結婚半年後。她跟那男人分居了。歡姐說,不是不想收留她。可是這工作時間不穩定,怕苦了孩子。
俺想把這個故事講給阿瓊姐聽。怪九-九-藏-書感動的。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回到監控室的。
說起來,翠姑婆比我幸福,為她的男人動過心,哪怕最後是個死。
他不說話,很久才說,是我不好,惹你生氣了。
他把話筒放在嘴邊,問我,姐,聽見了嗎?
交接儀式是很漫長的。丁小滿仍然認真而忠實地轉述給我聽。他說,現在是一個滿臉苦相的外國人在台上說話。他是英國的王子。小滿又加上了自己的觀點,說,王子這麼老,那國王不是年紀都大得不行了。等他當上了國王,還能幹上幾年啊?
當電視里《國歌》奏響的時候,小滿大聲地跟著唱起來。他告訴我,他只會唱兩首歌,一首是《國歌》,是陳老師教的。另一首是《信天游》。
十一點三十分到十一點五十七分接到一個叫「歐文」的聽眾電話,約我見面,我好言好語打發他放了電話。一點五十八分到兩點五十九分接到一個王姓聽眾的電話,標準男中音,挺好聽,帶點磁性。他說要和我探討低地戰略導彈和洲際導彈基地的建設問題。這實在是有些難為我了,抱歉地請他掛了。其實,我是喜歡讀書人的,就是不大喜歡他們的迂勁兒。說起來,我弟明年就從技校畢業了,也算是個知識分子了吧。三點二十三分到三點三十分接到林姓小姐電話,湖南嶽陽人。她想委託聲訊台介紹男朋友。稱自己芳齡二十五歲,中專文化,財會畢業,一百六十二公分,月薪兩千元。
我說,好。香港叫「東方之珠」。
老闆走到他跟前,很和氣地看他一眼,然後說:酒醒了?
丁小滿來電話了。
我有些憋不住笑了。
我心裏忽然漾起一陣暖。
他說,俺妹要上大學的。


我說,telephone。
他突然又叫起來。英國兵露腚蛋子啦,原來穿裙子沒穿褲衩兒啊,哈哈哈。
是類似對親人的。
我問:好吃嗎?
他興高采烈地跟我解說,我心裏突然有了一種歡樂的感覺。多年後,當我隨著一種叫作「自由行」的旅行團到了香港,看見了小滿在那次電話里跟我描述英國人舉行降旗儀式的地方。站在和平紀念碑前,想象著大風吹過的情景,其實應該是難過的。
小滿漸漸覺得有些無趣。這儀式對他來說,是很枯燥的。他問我,姐姐,香港好嗎?
我坐下來,點起一支煙。其實我很少抽煙,怕毀嗓子。嗓子是我們吃飯靠的東西。我的嗓子本來就不是很好,有點沙。可是,有個客人跟我說,我的聲音有味道,好像台灣的歌星蔡琴。
晚上,志哥叫人給我送了台真的電視來,說是老闆獎給我的。說正好晚上有香港的回歸儀式看。電視是卡拉OK包廂換下來的,比李艷家的那個還大還清楚。我一個一個台看,心裏歡喜得不得了。
他不說話,擰開瓶子,脫了帽子,兜頭澆下來。我聞到了一股子汽油味兒。我心裏一緊,上去要攔他。他猛然退後了一步。
他把瓶子舉得高了些。我壓低了聲音說,老鄉,你這是何苦。

我看著看著,心裏想,得給阿瓊姐打個電話了。
他輕輕地說,姐姐,俺覺得有點不大得勁兒。為什麼有的話,寫得出,卻念不出來。
我說,你對你妹就那麼有信心?
他說,姐,哪天你能做給我吃么?
突然有很沉悶的一聲響。我闖進去,看見志哥把李隊摁在地上,拳頭狠狠地擂下來。地上有個塑料袋,攤著一攤白白的東西,好像洗衣粉。都混在髒水裡頭了。

廁所的水箱突然「嘩啦」沖了一下水,嚇了我一跳。然後是流水的聲音,從來沒有這麼大。
今天是七月一日。晚上轉播香港回歸儀式。歡姐說,應該沒什麼人來電話了。就留個人值班吧。我說,那就我吧九*九*藏*書
我說,是你啊,在幹嗎?
志哥沒說話,李隊說,你放手。
志哥說,小滿,老闆提攜。還不快謝謝老闆。
我說,你呢,這兩天還好么?
晚上跟保安隊的小鄭和大全出去吃了麻辣燙。肚子老咕嚕咕嚕叫,跑了好幾趟廁所啦。這不,又叫起來了。
一個保安過來,說,志哥,老闆要見小滿。
他在電話的那頭無聲地笑了。

我就笑了,說,你不是天天都看電視?
這時候,我聽見他輕輕地說,姐……你想和我過日子么?
我沒有想到,他會跟我說起這個。這算是怎麼一回事。七姥跟我們說過,按舊俗,自梳女不能在娘家百年歸老。有些自梳女名義上嫁給一個早已死去的男人,叫作「嫁鬼」或「嫁神主」,身後事才可以在男家辦理,由男家後人拜祭。有些名義上嫁給一個男人,一世不與丈夫接近,寧願給錢替丈夫「納妾」。死後靈牌放在夫家,不致「孤魂無主」,這叫「守清白」。
我問他,你不想你妹出來打工?
我們鎮沙頭鶴嶺有座冰玉堂,「文革」時候給毀過一次。後來重新修了,我上去看過。擺得密密麻麻的都是自梳女的靈位,有些上面還鑲著照片。不知道為什麼,看這些照片,都有些苦相。眼神也是清寡的,或許因為長久沒有為男人動過心了吧。

你的書讀得咋樣了?快考高中了,要上縣中得鉚足了勁兒才成。你是咱家的女秀才。你還記得陳老師話不?咱村是要出大學生的。你上次跟俺說,班上的同學,有的報了技校,有的人要出去打工。你說,你也想出去看看。可是小妹,人得有大志向。哥就是因為上的學不夠,到城裡才知道有多難。學費的事,你別愁。有哥呢。娘年紀大了,眼神又不好。哥不在,你得多照顧娘。你上次問哥,在外頭闖出名堂了,還回不回來。咋個能不回來?咱鄉下人,最忌的就是忘本。哥不是跟你說好了,等有錢了,以後咱把後山緩坡的地承包下來,種上山楂。然後在村裡開工廠,做山楂糕,銷到省里去,銷到外國去。咱娘的手藝就給留下來了。
他想一想,也重要,也不重要。
志哥跟我們說過,老闆的生意做得很大。他也是城裡幾個大樓盤的承建商。我看過一個,那樓也是高得不見頂的,據說蓋了好多年了。
我趁他一錯神,撲了上去,要奪他手裡的瓶子。他身子掙了一下,瓶子掉到了地上,碎了。裡頭的水濺到我褲子上。一陣煙,褲子上就是一個洞。小腿鑽心地疼起來,像是給火燎了一樣。我顧不上疼,抱住他,一邊大聲地叫喊起來。
他一直沒有來電話。
香港,與這個城市一河之隔。但是又遠得很,陌生得很。我能想起來的,可能只是一兩齣電視劇。《射鵰英雄傳》《上海灘》《霍元甲》。小時候,覺得它就像外國一樣。我穿的第一條牛仔褲,說是港版的。戴的第一個太陽鏡,是在鎮上買的,說是香港過來的走私貨,被海關罰沒的。中學的時候,班上男生有一陣神神花花地傳一本雜誌,後來給老師沒收了。說是黃色刊物,是香港的《龍虎豹》。
我撥了保安室的電話,沒有人聽。
演藝大廳這會兒正是人最多的時候,外面請來的演員正在台上反串表演。男不男女不女。底下就是一些男男女女,摟的摟抱的抱。舞池裡頭人多得像鍋里下的餃子,全是人味。俺只好閉著眼睛一個勁兒地往裡擠,突然有手在俺襠上摸了一把。一個女孩兒對我回頭笑一下,轉眼就不見了。好不容易到了包廂的走廊,已經一身大汗。這裏安靜了點兒。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
我笑了,聽見了,聽見你咂吧嘴了。
他們走了很多https://read.99csw.com醫院,看了很多專家,都沒有用。老太太只有眼睛和嘴巴還有手指頭能動了。老先生給老伴兒發明了一個讀報器,可以用手指頭卷報紙看。老先生給老太太讀書。老太太是個退休的中學老師,老大爺就給她讀以前學生的作文。讀著讀著,老太太眼睛裡頭,突然亮一亮,眼淚從眼角流下來了。老大爺幫她擦眼淚,一邊不好意思地向鏡頭笑笑,說,大丫兒,徐記者在這呢,哭啥?老太太眼球轉動了一下,用很清楚的聲音說,我哭,因為我覺著幸福。
我說,你是什麼人?
上廁所得下兩層樓。到了門口剛想進去,聽見有人說話。是李隊。
一巴掌扇得這胖子一個趔趄。
我說,好。我做給你吃。
我說,你在信里寫了些什麼,是重要的事么?
我守在樓梯間的門口。他上前了一步,說,讓我進去。

別人抽煙,是為了解乏。我抽煙,是因為睡不著。
我讓自己站得更直了些。他慢慢地把報紙包打開,從裏面拿出個玻璃瓶子。我問,你這拿的是啥?
我問他,你在吃東西?
這時候,丁小滿突然聲音緊張起來。他說,姐,我明天再跟你說。
他說,姐,俺也不知道。可是她留在家裡,俺放心。俺村裡出去的女子,要麼不回來。回來的,都變了。看啥啥不上,穿得都跟城裡人一樣。村東趙建民的姐姐,一回來,就給家裡蓋了三層樓,那叫風光。可是人家說,她是去城裡干那個的。
志哥說,你小子好命。這麼濃的硫酸,要是弄到臉上,這輩子就別想娶媳婦兒了。
志哥嚎叫了一聲,撒了手。李隊一步步地朝他挨上去。他後退了一步,腳下一滑,人一仰,後腦勺磕在洗手盆上。我看見志哥的身子順著牆根兒慢慢地倒下來。
我就笑了,我說,我不是氣你,是氣我自己的命。你知道么,我小時候,有人照周易卦過我的生辰八字,我這輩子註定勞苦,婚姻不利,刑子克女,六親少靠。
小芸靠在沙發上睡著了。我走過去,給她身上蓋了件外套。這孩子,昨天跟她的小老鄉男朋友在台里大吵大鬧。上個月的業務記錄,又是台里最低的。練普通話有什麼用呢。她這火暴脾氣,是得改改了。我看著她的樣子,還是孩子氣得很。突然又有些羡慕她。年輕真好,脾氣都是真的。

志哥低低地說,小滿……
就在這講述中,我對小滿的聲音產生了一種奇怪的依賴。
他再來電話,是在兩天後。
我說,我們工作時不能看電視。
我說,怎麼個重要法,能跟姐姐說說么?
以後,每到晚上的時候,小滿就執著地給我「講電視」。以他的理解,為我描述電視的畫面,並且加上他自己的一些判斷。電視劇里,他喜歡看的是武俠片,就給我講《天龍八部》。他很欣賞喬峰的仗義,對他的愛情觀念也很敬佩。相對而言,情種段譽在他的嘴裏,簡直就是個一無是處的小混混。但是為了照顧我的趣味,他也會看一些言情劇。但是每到出現類似三角關係或者第三者出現的情節時,他就會表現出難以克制的憤怒,罵罵咧咧起來。小滿的解說是事無巨細的。在電視新聞與電視劇之間,有許多的商品廣告。他會跟我描述他所看到的圖像,然後在末了加上一句點評:都是誆人的。
我心裏顫了一下,來了這城市四年,我似乎真的沒有對任何一個男人動過心。不是沒有男人,是沒有對男人動過心。或許這樣,對這份職業是好的。這麼多的男人,打過來,都是假意,也可能有一兩個是真情。可是,如果跟他們假戲真做,人也就苦死了。
我輕輕地說,俺不想去,俺還想留在監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