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德律風 二

德律風

我有些犯困,忍下了一個呵欠。這是個女版陳世美的故事,我能編出一籮筐。不過為了保護他的積極性,我還是問,後來呢?
我說,因為俺是「小滿」那天生的。村裡的陳老師就給我起了這個名字。
這回,他倒是回答得很快,好像有些不服氣,俺十九啦。
什麼都聊,聊感情、事業……生活,只要是您感興趣的,我們都可以聊。
他哼了一下,說,我醉,我心裏明鏡著哪。那個路志遠,你知道他是個什麼人,別以為他替你說了幾句好話,以後就對他死心塌地。
隔壁又吵起來了,左不過又是因為小芸練普通話的事。這孩子,為了一口陝北腔可吃盡了苦頭。有客打進電話來,沒聊幾句,聽到她說得彆扭,就把電話給掛了。上個月的業務定額沒達標,叫歡姐訓慘了。別人的普通話也不標準,像自貢來的妞妞,連平翹舌都分不清楚。可是人家說話,帶著股媚勁兒。說著說著,一句嗲聲嗲氣的「啥子么」先讓客人的骨頭酥了一半。小芸是個要強的孩子,尋了空就在宿舍里練普通話。跟著磁帶練。練得忘了情,聲音就大了,吵了別人。做我們聲訊台的,每天都是爭分奪秒地睡一會兒。我是上夜班多。有個客打電話來,說,你是個蝙蝠女。我就問他,怎麼個說法呢。他就說,因為晝伏夜出。我就笑了。這人說話文文縐縐的,我不大喜歡。可是,蝙蝠女,這個稱呼挺好聽的。
他說,他會娶你么?
電話傳來音樂的聲音,很好聽。然後我聽見有人輕輕地「喂」了一聲。

他眯了眼睛看了看我,說,你小子,有點正義感。我欣賞。可我要提點你一句,別跟錯了人。
志哥就笑了,說老闆您消消氣。我看這孩子挺單純,興許以後有用。前面找來那幾個,那邪興勁兒,您吃得消?
黐線。聽見有人輕輕哼一聲,掀開門帘走了出來。是阿麗。阿麗是佛山人,和我是大老鄉。她在我們這裡是出風頭的人,工分提成最高,是業務狀元。姐妹們都看她不上。她倒是會和我說上幾句體己話,說自己是心比天高,身為下賤。賤不賤不知道,可是她真是紅。來了幾個月,把姐妹們的「線友」生生都搶光了。

底下有男人的叫喊聲。我看過去,是亞馬遜的保安隊在操練。這些年輕漢子,白天碰到他們也是無神打採的,到了晚上就龍精虎猛了。其實都是長得很精神的男仔,但臉上都帶了些兇相。人一凶,就不好看了。可是,他們老闆的對頭太多。不凶,又要養他們做什麼。看他們列隊,走步,走得不好的罰做俯卧撐,就好像每天的風景。可是今天,好像有些亂。我看清楚了,是因為有一個瘦高的男孩子,步子走得太怯,走著走著就順拐了。他臉上也是怯怯的,沒有兇相,是新來的吧。那個胖男人,走過去,用皮帶在他胳膊上使勁抽了一下。他一抖,我心裏也緊了一下。隊長吹了哨子,男人們都走了,就剩下這個孩子。一個人趴在地上做俯卧撐。我就幫他數著,一下,兩下,三下。他一點兒也沒有偷懶,每一次都深深地趴下去,再使勁地撐起來。
他問得很認真,我暗暗地笑了一下,同時心裏卻一凜。為什麼這句話,我現在聽來好像笑話read.99csw.com一樣。突然間,我想起了翠姑婆。
我聽了有些氣,就說,你娘這叫干涉你的婚姻自主。
老闆說,讓他滾。

餘下的幾天,我就天天盯著監視器,盯得眼睛都痛了。可是,一個星期過去了,似乎也沒發生什麼事。屏幕里的人,無非是些男男女女,女女男男。偶然看到點兒小糾紛,我還沒看清楚,保安就出來擺平了。
我遠遠地聽到李隊的聲音,有些慌。李隊一推門就進來了。
我說,他也是出來打工的嗎?
我就說,姐,你們家鄉真好,都是出名的人。
我聽到她輕輕地嘆一口氣,沒有說話。

俺真不中用。這身上的皮帶印子也不長記性。一個人在這兒,心裏躁得慌。
值夜班是痛苦的事。凌晨的時候,電話響起來,聽起來特別瘮人,我們就叫「午夜凶鈴」。可是「凶鈴」往往也是意外的收穫,這時候打電話來,要不就是很無聊的人,要不就是失眠的人。所以,往往和你聊起來沒完沒了,不可收拾。想想每一分鐘都是錢,精神也就打起來了。
我決定和他多聊幾句,你有女朋友么?
阿瓊想一想,說,管不了吧。女人自食其力,有了錢,誰也管不了。我們那的自梳女,犀利的孤身一人就下南洋去了,比男人豪氣。我來這兒前兩年,我們鎮上來了一群外國人,做什麼研究課題,還去採訪我們鎮上的七姥。說我們順德,是亞洲的女性主義萌發地。
我笑笑,心裏有些鄙夷。這種男人,我可見多了。
監控房,是娛樂城樓上的一個小房間。小是小,整個娛樂城倒瞅得清清楚楚。一字排開一排小電視,志哥說,這叫監視器。然後就教我怎麼用。最左邊的是兩架電梯,然後是經理室後面的樓梯間,財會室走廊,大包廂。我看見酒吧間里幾個人影,好像喝高了,動手動腳的。就問,監視誰,搗亂場子的嗎?志哥笑笑,說,對。不過,打緊的倒不是他們,是條子。他指指中間的兩台,說,這是前後門五十米的地方,發現了可疑的人,就按這個紅鍵,每個包廂的燈就亮起來了。最近風聲緊,給他們突襲好幾次了。
又到了晚上,我照著志哥教我的,把昨天的錄像帶回放一遍,在筆記本上記下了幾個VIP的出入記錄﹑消費時間、叫台號。志哥說,這幾個人,都是老闆的老交情了。有做生意的,也有當官的。老闆為這些人都立了一本賬,為他們好,也為我們好。
還有一堆雜誌跟報紙,都在牆角摞著。我疊成一沓,綁起來,歸置歸置想扔到門外頭去。又一想,就給拆開了。悶也是悶著,不如看看打發時間。
我說,我不找你。
老闆讓我滾。志哥說,這孩子剛來,不懂規矩,又沒個眼力見兒。我看,先別讓他干保安了。罰他晚上去監控房看場子吧,平時跟哥兒幾個多學著點兒。
對面的娛樂城吵吵嚷嚷的。每到這個時候,他們就活過來了。那霓虹的招牌,到晚上才亮起。白天灰濛濛的,夜裡就活過來,是一男一女兩個人形,隨著音樂扭動,那姿勢也是讓人臉紅心熱的。底下呢,停的一溜都是好車。人家的生意好,錢賺在了明處。歡姐眼紅,說這群北佬,到南方來搶生意,真是一搶一個準。說完就「呸呸呸」,說一群死仆街read•99csw.com,做男人生意,還做女人生意,良心衰成了爛泥。姐妹們背里就暗笑。誰也知道,她去找過亞馬遜的老闆,想讓人家把我們的聲訊台買下來,說,現在娛樂業併購是大勢所趨,互惠雙贏。還舉人家美國拉斯維加斯的例子,說要搞什麼托拉斯。人家老闆就笑了,說買下來也成,那我得連你一起買下來。歡姐是個心勁兒高的人,這兩年雖然下了氣,這點骨頭還是有的,就恨恨地掀了人家的桌子。後來很多人都說,去年底亞馬遜那把火是歡姐找人放的。不過,這話沒有人敢明著說,我們就更不敢說。

房間裡頭亂糟糟的,我就想,我來拾掇拾掇吧。
我有些不耐煩,不過還是很溫柔地問,你滿十八歲了么?
我說,姐,我知道你叫阿瓊。俺叫丁小滿。就是你們熱線的那個「滿」。
這才一個來月,就惹了禍。
一個人待在房間里,才聞見有股子怪重的煙味。監控房原來是個叫小三的人看的,小三去老闆新開的桑拿做了。後來又有人說,他搞上了個不該搞的女人,給人斬了。
我說,姐,當真不結婚么?沒人管?
我連說了幾個「你好」,還是空洞洞的。這時候,突然聽到了粗重的喘息聲。
電話那頭愣一愣,說,那你找誰。
她說,哦,你是昨天打電話來的小弟吧。昨天電話斷了。
我說,他該娶別人了吧。恐怕孩子現在都有了。不過,不是他不要我,是我不要他的。我嫁給了他,估計這輩子就出不來了。現在的年輕人,誰不想出來看看。你是個北方人吧。你出來的時間太短,再過一陣子,你就只想以後的事,不想以前的事了。
我說,這位朋友,歡迎撥打滿麗熱線。很高興您打電話來和我聊天,我是093號話務員。
李隊赤紅了臉,眼神突然定了,然後趴到桌上吐起來。這下噴得到處都是。我一陣反胃,把頭扭到一邊去。突然,我僵住了,一把將他推開,舉著濺滿了髒東西的報紙衝出去。我把報紙放在水龍頭底下小心翼翼地沖。看見那個微笑的女人漸漸乾淨了,這才鬆了一口氣。
我說,你倒是問起我來了。有吧,我一把年紀了,你說我有沒有。
俺不知道為什麼要打那個電話,興許是心裏難受吧。
我在心裏嘆了一口氣。這些年輕人到這裏來,心裏多少都有個夢,可大可小。我也是其中一個。這時候,我聽見很壓抑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過來。當我聽出來,這是哭聲的時候,也有些慌了神。
阿瓊說,我們廣東出名人,我自己家鄉倒也沒出什麼人。要說順德有名的,一個是電飯煲,三角牌,全國馳名。你看武打片么,就是那個演陳真的梁小龍做廣告的。還有一個是老姑婆。就是一世不結婚的女人。這個叫「自梳」,有歷史,幾百年了。
我聽到她發出很小的笑聲,說,我沒有問你叫什麼。
電話那頭是長久的沉默。在我準備打發他掛電話的時候,他的聲音傳過來:後來她離婚了。

我就喝了。我不喜歡喝啤酒。酒不酒水不水,一股子怪味。
聲音似乎很年輕,有點發怯。
過了一會兒,我聽見她說,小朋友,你該睡覺了。我們有業務規定,我們不能掛客人的電話。你掛吧。九九藏書
我說,我找093號話務員姐姐。
我說,陳老師是俺村裡最有學問的老師,可是……命也苦。
電話那頭沒有聲音。
女人乾笑了一下,好像對遠處喊,阿瓊,有個情弟弟要找你。接線。
他輕輕地「嗯」了一聲,說,俺們兩家是鄰居,我跟她是小學同學。她叫林淑梅,小名叫丫頭。丫頭從小就長得好看,像個城裡人,全村人都稀罕她。可是她說她就喜歡我。他們家承包了鄉里的果園,比俺家有錢。她說錢可以慢慢掙,人厚道最重要。俺家窮,家裡要勞動力,俺爹死第二年,學就沒上下去了。不過我跟丫頭說好了,她高中畢業,就娶她過門。可她爹把她許給了村裡馬書記的兒子。俺們就分開了。
我這兒,誰的黑底也有。他什麼人,當年也就是個「鴨頭」。哦,我不說你哪懂呢?什麼叫「鴨」,就是專跟女人睡覺撈錢的貨色。也就靠那襠里的二兩本錢。如今好,變成公司的股東了。老闆都看三分面子,風水輪流轉嘛。
我有點悶了。
客人差不多都散了。我抬起頭,看見窗戶上的報紙已經要幹了。我輕輕取下來,用剪刀把那個廣告裁下來,夾進筆記本里。
我洗洗擦擦,又找來拖把,把裡外的地也拖了一遍。一個多鐘頭兒,收拾得也都差不了。
俺不知道自己那一拳頭是怎麼打出去的。那幾個客人欺負女孩子。俺不是看不過眼,可就是拳頭不聽了使喚。我把他的鼻子打出了血。老闆讓我滾,說看不出你平時這麼,這會兒倒英雄救美來了。你來了這才幾天。你知道你打的是誰,國稅局局長的公子。把你整個斬碎了稱了賣抵不過他一根汗毛。
好吧,那就留住他,多跟他聊一會兒。我就用很誠懇的語氣說,是怎麼回事,能和姐姐說說么?
我說,你好。
我心想,在俺村裡,女子上了十五,媒人不上門,爹媽都急得團團轉了。哪還有說敢不結婚的人呢。這兩年婚姻法普及了,姑娘們當娘的日子,才緩了一緩。
她說,你的名字不錯,俗中帶雅。你這個陳老師,是個有學問的人。
我躺在床上,心裏有一種很奇怪的舒坦。月光透過了報紙,毛絨絨地照進來。我笑了一下,睡過去了。
我說,你才十九歲,路還長著呢。
他把酒瓶摜在桌子上,抬頭看一眼,說,小子,拾掇得不錯,換了新崗位了。我以前總來這兒找小三喝酒,現在叫個故地重遊。變樣了,認不出了。他從腰裡拿出一個紙杯,倒了半杯。又打開個紙包,裡頭是花生開心果,不知道從哪個客桌子上搜羅來的。他把紙杯塞到我手裡,說,喝。我擋了一下,他眼睛一瞪,說,媽的,老子叫你喝。這苦日子要沒有酒,可就更苦了。
我心裏飛快地過了一下,這是個俗套故事的開始,用我們的術語來說,有一定的業務潛力。
我把報紙貼在窗玻璃上,又把電扇調過頭,對著報紙使勁地吹。風過來了,報紙也就動了起來。女人的身體好像在輕輕地擺動,很好看。只是電話號碼的地方已經破了一個洞,不過不打緊,我已經記下來了。
那頭愣一愣,問,啥?
我使勁地點點頭,覺得自己的責任還挺重大的。
我說,你,還好吧。
說起我們的業務,算是包羅萬象。職業敏感度都是鍛鍊出來的。歡姐說,打給我們電話的,不是心理有問題,就read.99csw.com是生理有問題,再不濟的就是都有問題。所以,我們手邊也擺著那麼幾本業務書。頭疼醫頭,腳痛醫腳。檯面上是《心靈熱線》《心理諮詢大全》,平常翻著充充電,再來不及就照本宣科。最好用的是《知音》雜誌,不動聲色地讀上個一兩篇,半個小時的話費就賺到了。碰上裝深沉的,就用弗洛伊德砸他。說幾句我們自己也不懂的雲山霧罩,電話那頭很快也就暈了。不過這半年,抽屜里多了些「培訓材料」「激|情寶典」之類,以備不時之需。
他的聲音壯了一些:你們,都管聊啥?
老闆就揮揮手,又嘆口氣說,路志遠你就是婦人之仁,別怪我沒提醒你。你自己看著辦吧。
他說,村裡人說,她過門后不能生,他男人就嫌她,老打她。後來她男人到外面做生意,帶回來一個女人,大了肚子的。就要和她離婚。在俺鄉里,女人要做不要臉的事才離婚。可是,她男人要跟她離。她不願意離。他男人就不著家了,說不離就不回來。後來還是離了。俺就跟俺娘說,俺要娶她。俺娘就掩俺的嘴,說俺是單傳,娶回來了不生蛋的,就是頭鳳凰又管啥用。
他猶豫了一下,說,你是說對象嗎?我原來有一個。後來她嫁人了。

這兒到處是小三留下來的東西。半碗泡麵,裡頭還泡了幾個煙頭。抽屜里有一沓影碟,一包開了口的炒南瓜子。空調線掛著個褲衩,上面印了個女人的口紅印子。

這時候,我聽到那頭亂糟糟的,我聽見那男孩匆匆喊了聲「姐」,電話就斷掉了。
這胖子又喝得醉醺醺的。我不喜歡他,以前訓練的時候,他老用皮帶抽我。現在這傢伙拎著一瓶啤酒,闖進來。膝蓋頭碰在凳子上,「哎喲」了一聲。
我說,李隊,你醉了。
啥生活?
那邊咯咯咯地笑起來。笑過了,聲音卻有點冷:看不出你小小年紀,頭腦還這麼封建。我就不想結婚,我沒覺得自己有什麼可憐。人不是都活個自己嗎?男人要是都靠得住,我們還要吃這碗飯做什麼?
這時候,我聽見阿瓊說,很多有本事的人,命都不大好。我們廣東有個康有為,是個很有本事的人。就是太有本事,後來連家都回不了。
我說不出話來,覺出她有些不高興了。我不知道我說錯了什麼,但就是說不出話了。
我又撥了那個電話。通了,電話里傳出一個女人的聲音,對我說,您好,滿麗熱線。
都是過期老久的報紙,上面沾了一層灰。翻開來,是前年初日本地震的事。日本神戶東南的兵庫縣淡路島,七點二級。應該是挺大的災禍吧,得有多少人遭殃呢。這張說的,是鄧麗君去世的事。鄧麗君是誰呢,我就讀下去。原來是這麼大的一個歌星。還有張照片,多好看的人哦,大大方方的。才四十二歲,可惜了。我就這麼一路翻著,看不懂的就跳過去。廣告也不看。廣告可真多,這頁又是廣告。有一排紅色的數字跳出來,是個電話號碼。底下有一行字:「挑逗你的聽覺,燃燒你的慾望,滿麗聲訊滿足你。」旁邊有個女人的上半身照片,穿得這麼少。我臉紅了一下,心也跳了一下。我望一望手邊的電話機,愣了一會兒神。我慢慢地按下那https://read.99csw.com個電話號碼。通了,我一愣神,拿著聽筒。突然響起了一個女人的聲音:您好,滿麗熱線。
對面這時候有了響動,也說,你好。
我不知道啥是女性主義,但想一想,心裏不是個滋味,就說,女人沒個婆家,老了都沒有個靠。很可憐。
隔壁吵嘴的聲音停了,換了小聲的抽泣。我嘆了一口氣。
我在心裏冷笑一聲:小朋友,家長不在家偷著打來的吧。快掛了吧,明天還要上學。
我放下了電話。

阿瓊笑了,說,不是,他是個革命家。他具體做過些什麼,我也不清楚。這些都是讀書時候,歷史老師說的,早忘了。我們廣東,出了不少革命家。孫中山你知道嗎?也是我們廣東人。
隔壁的阿麗發出了輕微的呻|吟聲,這是她的殺手鐧。想到這個月的定額還差一大截,我咬咬牙,說:性生活。
我有些高興,想她還記得我。就說,是啊。
我突然有些說不下去,說這些給瓊姐聽,心裏一陣難受。俺出來的時候,聽村裡人說,陳老師得了不能治的病,叫肝癌。我去小學校看他,說是已經給送到縣醫院去了。村裡人都說,陳老師是累的。我就想起小時候上學,村裡的河水沒膝蓋深。陳老師守在村口,把俺們一個一個背過河去。俺學上不下去第三年,俺家也沒錢供俺妹了。也是陳老師給俺妹墊了學費,讀完了小學。
做完這些,我拿出白天買的信紙,給俺妹寫信。這是頭一回給家裡人寫信。本來想得挺好的,該寫點什麼。可是,手卻不聽使喚。寫了幾個字,就有一個字不會寫。俺心裏就有點惱。這樣花了一個半小時,才算寫滿了一頁紙。我裝進了信封,可沒有妹鄉里中學的地址。我想一想,就寫了村裡小學校的地址。
他說,姐姐,你有喜歡的人么。
我臉上有些發燒,因為她說的這些人名字,我都不知道。我的文化水平太低了。
我說,俺村裡對陳老師不好。我聽俺娘說,陳老師老早就到俺村來了。俺村來了好多城裡人,那時候叫個知青下放,是毛主席叫他們來了。叫他們在俺村裡紮根。後來,陳老師就和大秀她媽結婚了。再後來,其他知青都回城去了。陳老師沒有走,大秀媽讓他走,他也不走。俺村裡的孩子,都是陳老師教出來的。俺是,俺妹也是。俺妹今年要初中畢業了,書念得好。陳老師說,考好了就去縣裡念高中去。俺家就算有個女秀才了。可是,陳老師在小學校,到現在還是個民辦教師。俺娘說,民辦低人一等。村長家的小五是陳老師的學生,初中畢業回來教書,現在都是正式教師了,吃公糧的。陳老師還是個民辦。
接到這個電話的時候,我正在犯困。
那邊沒聲音了。過了幾秒鐘,結巴著說,還有旁的么?
他似乎鼻子嗡了一聲,說,俺,就是覺得自個兒太沒用。出來都一個多月了,什麼也沒幹成。
志哥說,以後放機靈點兒,這些人都是爺。權和錢都是爺。爺說話,不對也對。你,對也不對。
他說,俺娘不容易,一個人拉扯兩個孩子。俺們老丁家,香火本來就不旺。俺出來打工,就是為了掙錢。俺聽說,城裡有辦法醫不生孩子的病。等俺掙夠了錢,要帶丫頭來看病。其實,俺不想出來,俺想俺娘和俺妹子。俺娘說,出來了,就要出息,體體面面地回來。到時候,俺就把丫頭娶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