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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律風 一

德律風

小時候,聽七姥說過鎮上姐妹的事。七姥還住在鎮西的姑婆屋裡,像是祠堂里的神。七姥的頭髮都掉光了,姑婆髻只剩下了個小鬏鬏。她說她自梳那年,天大旱,潭裡的魚都翻了眼。可就是那年,翠姑婆犯下了事。七姥眯著眼睛,對我們說,那個不要臉的,衣服給扒下來,都沒戴這個。七姥在自己乾癟的胸前比一比。我還能記得她渾濁的眼突然閃了光。七姥說,真是一對好奶。翠姑婆給浸了豬籠,是因為和下午公好。翠姑婆沉下了龍沼潭,下午公不等人綁,一個猛子紮下去。誰都不去追。半晌,遠遠看見他托著豬籠冒了一下頭,再也不見了。後來,聽人說,在江西看到了下午公,給人拉了壯丁。翠姑婆也有人見過,說是掂了一個缽,在路上當了乞婆。也有人講她和一個伙夫一起,開了個門面賣她自己。七姥每次說到臨了,就對一個看不見的方向,啐一口,說,你們看,一個填炮灰,一個人不人鬼不鬼,都不如在潭裡死了乾淨。所以,人的命,都是天註定,拗不過的。五娘進來,擰了她的女兒小荷的耳朵往外走,一面說,你個老迷信,破四舊少給你苦頭吃了?又在這毒害下一代。小荷跟五娘掙扎著走遠了。七姥閉了眼睛,深深嘆一口氣。現在想想,覺得七姥說的,其實是有一點兒對的。
我跟著志哥走進一座金碧輝煌的大房子,跟宮殿似的。一進去就是炸耳朵的音樂,一群男男女女在一塊兒亂蹦躂。
我迎著太陽光望過去,街對九_九_藏_書過的路牙子上,有站有蹲了一群人。有男有女。臉色都不大好。一個高個兒剔著牙,腳跟前支著塊三合板,用粉筆寫著兩個斗大的字——「瓦工」。一個胖女人半倚在一輛自行車上,車頭上掛著個牌子,寫著「資深保姆」。我就明白了,他們都是找工作的,等著人來挑。我也就瞅個空兒站進去。還沒站穩,身旁一個紫臉膛的男人就撞了我一下,惡狠狠地說,沒規矩。我一個踉蹌,不小心踩到他跟前的白紙上,「全能裝修」四個字用紅漆寫得血淋淋的,也是凶神惡煞相。他沖我揮一揮拳頭,剛才的胖女人趕緊把我拉過去,讓我站到她旁邊。一邊嘆口氣,說,小夥子,你也別怪他。誰也難,各有各的地盤。他早上五點鐘就站這,都站了有三四天了。我說,嬸兒,城裡工作難找么?她就說,難,也不難。難是個命,不難是個運。
這麼多的腿,在眼前晃來晃去地走,俺有點兒頭暈。就往遠處看,遠處有五顏六色的燈,有的燈在動,在樓上一層層地趕著爬。那樓真高,比俺們村長的小三層都氣派。可是,那樓能住人嗎?這麼高,怎麼覺得懸乎乎的。二大家的大瓦房,都夯了這麼深的地基。看不到頂的樓,得咋弄,得把地球打通了吧。鄉里的地理老師說,我們是在北半球,那打通了,就到南半球去了。南半球是啥地方,是南極嗎?我讀到小四,記得語文有一課講南極,什麼南極勇士。
我從窗口望出去,能看https://read.99csw.com見對面的樓。那樓這樣高,成心要看不起我們住的地方。樓上刷了一面牆的廣告,廣告上的外國女人,也高大得像神一樣,成心要看不起我們的。歡姐說,她身上的內衣,要兩千多一套呢。就這麼巴掌大的布,什麼也遮不住,兩千多一套,要我接多少個電話才夠。她那樣大的乳|房,挺挺的,也是霸氣的,配得上那身鮮紅的內衣了。
轉悠了大半個上午,日頭猛起來。一陣陣的汗出,也是心裏餓得慌了。俺大了膽子,走進一間鋪子。一進去,幾個年輕人就彎下腰,對我說,歡迎光臨。也用的電影話。這些年輕人都戴著圍裙,旁邊是個小丑樣的外國男人,長著通紅的鼻子。我輕輕問一個年輕人,這兒有活幹麼?
天已經很暗了,但四處還都亮著。城裡人,到這時候,就精神了。我倒困得很,村裡的人都睡了吧。俺娘還有俺妹,該都睡過去了。俺聽人說,有個東西,叫時差。就是你到了一個地方,人家都醒著,你只想睡。俺該不是就中了時差了吧。
一個男的,說是行政經理,拿了套衣服給我。每個月兩百塊,包吃住。

這兒在市口裡,來來往往的人多得很。停下來的人倒很少。偶爾有停下來的,就看得很仔細,在我們跟前晃蕩來逛盪去。眼光在我們身上走,毒得很,好像在挑牲口。紫臉膛見人來了,就舉著白紙迎上去。倒把人家嚇了一跳。又站了兩三個鐘頭,就覺得腳底下有點兒軟。這時九_九_藏_書候走來了個戴墨鏡的男人,頭髮梳得油光水滑,看上去就是個大老闆。大家都來了精氣神兒,原先蹲著坐著的,這下全站了起來。我也暗中挺一挺胸。男人眼睛在人堆兒里掃了一遍,向我走了過來。他突然一出手,在我胸脯上搗了一拳。我晃一晃站住了。我看見他嘴角揚了揚,然後問我,會打架么?我心想,哪個鄉下孩子小時候少過摔打。就使勁點了點頭。他將墨鏡取下來,我看見一張有稜有角的臉,眼角上有淺淺一道疤痕。我聽見他說,就你了。
他說,叫我志哥。
四年有多長。對面樓過道里的消防栓,兩年前都是新的,這也都銹得不成樣子了。銹了,到去年底大火的時候派不上用場。親眼見一個姑娘從樓上跳下來,摔斷了腿。說起來也真是陰功。我們老闆娘說,那家娛樂城早晚要出事,別以為上面有人罩著,風水不好。
我很想,當我走出來的時候,那些人看著我。我突然喊起來,我想再打一個電話,可是,沒有人理我。那個攥住我手的警察,很同情地看了我一眼,然後說:夠了。
娘說,男兒金錢蛇七寸,得使在刀刃上花。這大清早,不知怎麼轉進了條巷子。一路都是賣早點的,油餅味,那叫個饞人。我在個包子鋪門口,咽一下口水。門口的小黑板上有字,一個肉包子三毛錢。我一想,這得俺娘賣多少酸棗才管夠。心一橫,轉身就走。這一轉,胳膊打在一團軟軟的東西上。我一回神,看見雙眼睛要把我吃下去。是個高個子的小女人,模樣不錯,頭上滿是捲髮筒子。她read.99csw.com一隻手端著幾根油條,一隻手揉著胸口,沖我吼起來,要死喇,臭流氓。說完眼一瞪,說,挨千刀。就走了,邊走屁股還邊扭,扭得花睡衣都起了褶子。旁邊賣油條的翹起蘭花指,捏著嗓子學一句,挨千刀。然後沖我做一個鬼臉,說,小老鄉,你是佔到便宜了。我哼一下,心想,小娘們兒。說話這麼毒,送給我我都不要。可這麼想著,胳膊肘卻有點兒酥麻酥麻的。
我坐得屁股麻了,站起來。城市真是跟過節一樣,到處都是熱鬧勁兒。迎臉的樓上,安了一個大電視。電視上的小轎車跟真的一樣,直衝著開過來,嚇了俺一跳。車上的人一笑,一嘴的大白牙,都跟拳頭這麼大,怪瘮人的,哈。李艷姐嫁到鎮上去,跟俺們說他家有個大電視。比起這個來,可算個啥?

當我來到這座城市的時候,天氣很好。
都這麼晚了,城裡人都走得飛快。操,都被人攆屁股了。我就坐下來。水泥台階瓦涼的,又沒涼透實,不如咱家門口的青石條門坎涼得爽利。


這年輕人皺一皺眉頭,向街對過努一努嘴。這時候一個顧客走進來,他便立即又換了一副笑臉。
醒過來,脖梗子疼得不行。身上還蓋著一塊塑料布。不知啥時候睡過去的。俺想起來,趕緊摸了摸下襠。還好,東西都還在。昨天夜裡頭,走著走著,突然下起了雞毛雨。越下越大。我看到跟前的大樓挺亮敞,樓門口還有個大屋檐子。就跑過去,挨牆根蹲下來。誰https://read.99csw.com知道個女的走出來,手裡拎著個笤帚,笤帚把在水泥地上頓了頓,攆我走。她用電影話說,快走快走,好好的一個城市,市容都讓你們這些人搞壞掉了。哦,俺們那就管這叫電影話。放映隊到俺們村裡放電影,裡頭人都說這樣的話。其實就叫個普通話,俺們說慣了。我沒辦法,就又跑出去。跑到另一個樓,是蓋了一半的。腳手架都拆掉了。俺後來知道,這叫爛尾樓。走進去,裏面還有幾個人。有個大爺坐在一摞紙皮箱上,正在點煙抽。看見我,順手遞過來一根。我說我不會。他說,男人哪有不抽煙的。就給我點上。我接過來,抽了一口,使勁地咳嗽。他哈哈大笑起來。隔了半晌,他在地上鋪了層報紙,又打開一摞鋪蓋,說,今天這雨是小不了了。又看我一眼,扔過來一件破汗衫和褲衩,說,年輕人,穿濕衣服過夜可容易著涼。這城裡看回病,金貴著呢。我笑一笑,接過來,又想起,衣服和褲襠里有俺娘縫的錢。就還給他,把衣服緊一緊。他也笑一笑,說,鄉下人。
我穿上了,志哥「嘿」地樂了,說小夥子穿上還挺精神,真是人靠衣裝。我看了看窗玻璃裡頭,是個挺挺的年輕人。好像個警員,怪威風的。就這麼著,我這就是亞馬遜娛樂城的保安了。
七姥說,女人遠走,賤如走狗。沒有人信這個邪。鎮上的女仔都走了,走了就不回來。就算活得像狗,也不回去。
我再也沒有等到他的電話。大約每次鈴聲響起的時候,我都會心裏動一動。終於動得麻木了,只是例行公事地跳一跳了。
一算,我也出來四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