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蠶絲 第三章

蠶絲

第三章

埃爾維·榮庫爾和妻子在利古里亞海岸住到九月初。他們惋惜地離開小別墅,因為在那裡面,他們體驗到了相愛的命運之輕。
七月底,埃爾維·榮庫爾攜妻子去尼扎。他們住進一棟小別墅,在海邊。海倫想要如此,她相信離群索居的寧靜能夠消除幾乎將丈夫控制住的憂鬱情緒。而且,她已經機智地考慮,做一次任性出格的行為,以此給她所愛的這個男人提供寬恕別人的欣慰,將鬱悶之氣一掃而光。
埃爾維·榮庫爾在村子里信步遊盪,呼吸著黑夜裡的清新空氣,他迷失在山坡上的一些小巷裡。當他來到自己屋前時看見一個紅燈籠,透著亮光,在紙壁後面晃動。他邁步入室,發現兩位婦人,站立著,就在他的面前。一個東方姑娘,年輕,穿一件樸素的白色和服。還有她。她的眼睛里有著一種十分興奮的快樂。她沒有給他留出做任何行動的時間。她走上前來,抓起他的一隻手,捧到臉上,用嘴唇觸撫,然後使勁地握住,放到她身旁的那位姑娘的雙手裡。她按住那隻手,停留片刻,以使他不能掙脫。她放開手,最後,往後退行兩步,拿起燈籠,朝埃爾維·榮庫爾看了兩眼,跑開了。那是一隻橘紅色的燈籠。微弱的燈光遠去,消失在黑夜裡。
突然間,
——對。
人們將他帶至村莊最後幾棟房屋之中的一棟,在山頂上,樹林旁邊。五位男僕正恭候著。他把行李交給他們,走到外面的游廊上。他隱隱約約地看見原卿的住宅出現在村子的另一端,比其他房屋略大,巨大的松樹環繞,護衛著它離群素居的獨處。埃爾維·榮庫爾久久地注視著它,彷彿在他與地平線之內不存在其他東西。於是他看見——
——住在這麼可怕的房屋裡,誰都可能變成啞巴。

三十六

那天晚上原卿邀請埃爾維·榮庫爾去他家裡。那裡有一些村裡的男人,和穿著華麗的女人,她們的臉上塗抹著白色和艷麗色彩的脂粉。人們喝清酒,用長長的木製煙袋抽一種氣味濃烈得令人眩暈的煙草。進來幾個賣藝的人,一位男子摹仿read•99csw•com人和動物的聲音,引起鬨堂大笑。三位老婦人彈撥弦樂,從未停止過臉上的微笑。原卿坐在首席,身穿黑色衣服,赤|裸著雙腳。那個有著少女面龐的女人坐在他身邊,一襲絲綢長袍,燦爛耀眼。埃爾維·榮庫爾坐在房間另一頭的最遠處:他被周圍女人甜膩膩的香氣包圍著,朝那些津津樂道的男人們困惑地微笑,他聽不懂他們所講的故事。他千百次地尋找她的眼睛,而她千百次地與他的目光相遇。那是一種憂傷的舞蹈,悄然而無奈地進行著。埃爾維·榮庫爾跳至深夜,然後站起身來,用法語說了一句致歉的話,設法擺脫了一位執意要陪送他的婦女,撥開煙霧和那些用他所不懂的那種語言朝他大喊大叫的男人們,離開了那裡。在邁出房間之前,他最後一次朝她望過去。她正在看他,目光茫然,相距在數世紀之遙。
——您來吧。

三十五

那人來自德累斯達。販賣小牛,懂一點兒法語。他點頭表示同意,同時爆發出一陣震耳的大笑,反覆地笑,好像停不下來了。

三十三

埃爾維·榮庫爾於十月初出發去日本。他在梅茨附近跨出法國邊境,穿過符騰堡和巴維也拉,進入奧地利,乘火車經過維也納和布達佩斯,然後繼續向前抵基輔。他騎馬馳騁兩千公里俄羅斯大草原,翻越烏拉爾山,進入西伯利亞,旅行四十天後到達貝加爾湖。當地的人們稱之為——最後的湖。他順黑龍江而下,后沿中國邊境線向大海前進。當他到達海邊時,在薩比爾克港口滯留十大,直到一艘荷蘭走私船將他帶到日本西海岸的寺屋岬。他看到的那種景象是一個等待戰爭爆發的混亂國家。他行走數日卻無需往常的謹慎,為在他身邊各地的政權機構和檢查網站好像由於戰爭的臨近而松焊了。戰爭一旦爆發,這些機構就將全盤重新布局。他在白川市遇見了那位負責帶他去見原卿的人。他們騎馬走了兩天,到達村莊附近。埃爾維·榮庫爾九*九*藏*書下馬步行進村,因此他來訪的消息可以趕在他到達之前傳達。
——我希望很快再見到您。
——沒有了,永遠沒有了。
埃爾維·榮庫爾朝她上前一步,伸出一隻手並張開手掌。在他手心裏有一張小紙條,四摺疊好。她看見紙條,險上的每一個角落都在微笑。她將一隻手放到埃爾維·榮庫爾的手上,稍作停留,然後將手抽回去,手指間夾著那張在世界上轉過一圈的紙條。她剛剛將紙條藏入衣服的一道褶邊里,就響起了原卿的聲音。
——是一個鳥籠。
——你把它裝滿鳥兒,盡你所能地多裝,然後某一天你遇上高興的事兒,就打開它,看著它們飛走。
——也許是生活,有時候,轉得你覺得實在無話可說了。
巴爾達比烏問他是否目睹戰爭。
夜裡他鑽進海倫的床,急不可耐地與她做|愛,令她驚駭不已並且無法控制地流淚不止。當他有所覺察時,她竭力地對他微笑。
巴爾達比烏不太喜歡嚴肅的話題。他正盯著讓·貝爾貝克的床看。
——你可知道讓·貝爾貝克為什麼不說話嗎?
他出現在幾步開外,深色的和服,頭髮黑黑的,精心地收攏在腦後。他走近了。他開始查看鳥籠,逐個地打量那些張開著的籠門。

四十

她低聲細語。
她的眼睛沒有東方人的形狀,她的臉是一個妙齡少女的面龐。
——它們會回來的。總是很難抵制回歸的慾望,不是嗎?
——有什麼用處?
他向他發問。
黎明到來之前,那姑娘起床,穿上白色和服,飄然離去。

三十二

——這是他沒有說的許多事情之一。

三十九

——您來吧。
原卿繼續向前行。
——我應當告訴您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先生。我們大家都很討厭。我們大家都很了不起,也都read•99csw•com很討厭。
——是什麼東西呀?

三十四

埃爾維·榮庫爾將兩眼牢牢地看著那些草圖。
她說道。

三十八

他說道。
——我不懂您的語言。

三十七

埃爾維·榮庫爾跟隨其後。他走出幾步後轉身朝著那位少女,行一個鞠躬禮。
——只是因為我太幸福了。
——歡迎您,我的法國朋友。
埃爾維·榮庫爾將蠶種分發給拉維爾迪厄的養蠶戶。然後,許多日子沒有在小鎮上露面,甚至連每日散步至凡爾登咖啡館的習慣也放棄了。五月初,他讓人們大吃一驚,他買下讓·貝爾貝克留下的房屋,那個人有一天停止說話,並且至死都不再開口。大家以為他打算把那裡變成他的新作坊。他並沒有著手將房屋騰空。他不時去那裡,並且逗留,一個人。沒有人知道他在那些房間里做什麼。一天他將巴爾達比烏帶去。
過了一會兒,在抽煙的時候,埃爾維·榮庫爾由於過量飲酒而步履蹣跚。他走近一位男士,那人坐在桌子邊,獨自一人,望著自己的前方,一臉愚鈍的表情,甚是可愛。他俯下身,慢吞吞地對他說:
埃爾維·榮庫爾又等了兩天,音訊全無。然後就出發了。
在最後時刻,
埃爾維·榮庫爾微笑著。
埃爾維·榮庫爾從前沒有見過那位姑娘,那天夜裡,也沒有,沒有真正地見過她。在沒有燈光的房間里他感覺到她的胴體的美麗,熟悉了她的縴手和秀唇。他與她做|愛幾小時,讓她教會一種自己不知道的徐緩行事的方法,做出從前不曾做過的動作。在黑暗中,與她做|愛和不做|愛都是一種成幻境界。
村莊開始騷動起來,人們猶如一窩瘋狂的螞蟻:大家奔跑和叫喊,兩眼朝上看,追趕著那些逃竄的鳥兒,它們多年來代表著老爺的尊貴,此時變成了飛在空中的鬧劇。埃爾維·榮庫爾走出他的屋子,往村裡走去。他緩步徐行,從容不迫地望著前方。似乎沒有人看見他,他九-九-藏-書似乎也沒有看見旁人。他是一根金線,直接穿插|進一個瘋子編織的地毯中。他走過河上的橋,一直走到大松樹邊,鑽進松樹林,又鑽出來。他看見巨大的鳥籠在面前,籠門大開,完全空了。在鳥籠前,有一個女人。埃爾維·榮庫爾日不斜視,繼續徑自往前走,款款前行,直到走到她的面前時才停步。
早上,埃爾維·榮庫爾發現,原卿派來的一個人正在住所對面等待他。他帶來十五張桑樹皮,上面密密麻麻地覆蓋著蠶籽:細小顆粒,象牙色。埃爾維·榮庫爾檢驗每一張樹皮,非常仔細,然後談妥價錢並用金幣支付。在那個人離開之前他讓他明白自己想見原卿。那人搖頭。埃爾維·榮庫爾看他的手勢知道原卿在那天清晨,很早,就帶著隨從人員離開了,沒有人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
埃爾維·榮庫爾繼續過一種隱居生活,很少讓人在鎮上看到他,以設計那座他或遲或早要修建的花園來消磨時間。他在一張又一張的紙上畫滿奇形怪狀的圖畫,好像是機器。一天晚上海倫問他:
時隔數年,可是牆壁上還掛著圖畫,洗碗池邊有壓在抹布上的鍋碗。待在這種地方不是件愉快的事情,巴爾達比烏更願意離開。可是埃爾維·榮庫爾一直著迷似的打量那些死氣沉沉的發霉的牆壁。很顯然,他在尋找什麼東西,在那房子裏面。
六天之後埃爾維·榮庫爾在高岡市,搭乘上一條荷蘭走私船,隨之到達薩比爾克。他從那裡沿中國邊境線至貝加爾湖,橫穿四千公里西伯利亞大地,翻越烏拉爾山,到基輔,乘火車由東至西走遍整個歐洲。經過三個月的旅行,終於到達法國。四月的第一個星期日——正好趕上大禮彌撒——他來到拉維爾迪厄城門之下。他吩咐停下馬車,在打開的小窗子後面靜坐幾分鐘。然後下車,邁步前行,一步一步往前,疲憊至極。
他離開村子不出半小時,前面出現一片樹林,他從林子邊走過時,樹林里傳出一種奇特的、清脆的嘈雜聲。只見一大群鳥兒躲在枝葉間駐足歇息,像千萬個黑色斑點雜陳林間。沒有向送行的那兩個人解釋,埃爾維·榮庫爾停住他的坐騎,https://read•99csw•com從腰帶上拔出手槍,向空中連發六顆子彈。那群鳥兒受驚后,沖向天空,像是從火中升起的一片煙雲。飛鳥遮天蔽日,一連數日他在行程中都能看見。空中黑壓壓一片鳥兒,沒有目的地,驚悚不安地亂飛。
——一個鳥籠?

三十一

他回答道。
數百隻飛鳥布滿那座房屋的上空,彷彿從地面一哄而起。各式各樣的鳥兒,受到驚嚇,四處逃竄,狂飛亂舞,鳴唱尖叫,翅膀像煙花綻放,如陽光下一片彩色的雲。驚慌的鳴叫聲組成逃亡樂章,在天空中飄蕩。
埃爾維·榮庫爾跑步穿越村莊,直奔原卿的住宅。他只看見幾個僕人,一問三不知地搖頭。那座房子真是人去樓空了。他在四周搜尋一番,在廢棄的東西中,看不出任何對他有用的信息。他離開那座房屋,回頭走向村裡,從那個巨大的鳥籠前經過。所有的籠門重新關上。裏面,成百上千隻鳥兒飛翔,不見天日。
埃爾維·榮庫爾沒有回答。原卿兩眼看著他,和顏悅色地對他說:
他們一起度過了三個星星期時的、元可挑剔的幸福時光。在氣溫比較涼爽宜人的日子里,他們租一輛馬車,到山上去尋找那些隱蔽偏僻的村鎮。在那些地方,大海就像是用彩色紙板搭成的舞台背景,他們樂此不疲。有些時候,他們去城裡聽音樂會或參加社交活動。一天晚上,他們接受了一位義大利男爵的邀請,他在瑞士飯店舉辦盛大晚宴,慶祝他的六十大壽。當埃爾維·榮庫爾偶然抬頭朝海倫望過去時正是吃餐后水果的時候。她坐在餐桌的另一側,挨著一位迷人的英國紳士。那人與眾不同,他在緊身上衣的翻領上插了一束深藍色的小花以示炫耀。埃爾維·榮庫爾看見他趨身向海倫,並伏在她耳邊嘀嘀咕咕地跟她說話。海倫開始發笑,那模樣極美,她一邊笑著一邊將身體微微傾向英國紳士,直至她的秀髮擦碰到他的肩頭,她這樣做毫無羞色,而只有明白無誤地賣弄風情。埃爾維·榮庫爾低頭將目光垂向盤子。他不能不感覺到自己那隻握著銀勺的手,無疑是在發抖。
——不是我所預料的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