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蠶絲 第四章

蠶絲

第四章

——我問您是誰把您帶到這裏的?
——還有咖啡嗎?
——那兩個義大利人,費雷利和另一個人,他們去了中國,去年……他們帶回一萬五千盎司蠶種,好貨。他們還買了波菜特的蠶種,說是品質一流的東西。一個月後他們又將出發……他們提議同我們做一筆好生意,要價公道,每盎司十一法郎,這一切是有擔保的。他們是正經生意人,背靠一個機構,在半個歐洲賣蠶種。我告訴你,他們是正派人。
埃爾維·榮庫爾一時沒有明白。接著他聽見,在那一片逃亡行動的嘈雜聲中,漸漸傳來上千個小鈴鐺的清脆響聲,一步一步地朝他走來,雖然他的眼睛里只有那黑黑的土地,他也能夠想像到它,那乘轎子,像一隻鐘擺左右搖晃,而且幾乎看見它,走上大路,一米接著一米地,走近了。雖然是款款而來,卻不可阻擋,由那鈴聲引導著。鈴聲越來越響亮,令人難以忍受地響亮,越來越近,近得就要擦過他身邊了。一陣響亮的鈴聲,真正到達他面前。就在那個時刻,那個女人,已經明白無誤地來到他面前,近在眼前。
沒有任何東西。
埃爾維·榮庫爾抬起頭。
——你答應我一定回來。
——法國人……

四十九

在黑暗中,埃爾維·榮庫爾回答。
埃爾維·榮庫爾將眼光對準那座尚未出現的花園眺望片刻,然後決定了一件他從未做過的事情。
靜默。
第五天他們到達一座山頂。少年手指他們前方的一處,在一條通往山谷的路上。埃爾維·榮庫爾拿起望遠鏡,他看見的是一種隊伍:武裝的男人,女人和孩子,車輛,牲畜。整整一個村莊:在行走。埃爾維·榮庫爾看見原卿身穿黑衣騎在馬上。一乘四周用艷麗的布幔圍起來的轎子搖搖晃晃地跟在他身後。

四十一

靜默。
埃爾維·榮庫爾沒有把眼睛從那個被殺死的男孩身上種移開。
沉默。
靜默。
埃爾維·榮庫爾對他喊道。
當他睡醒時,看見自己的周圍村莊正準備重新上路。帳篷沒有了。轎子還在那裡,敞開著。人們乘上馬車,靜悄悄的。他站起身來,環顧四周良久,但只https://read.99csw.com有那雙東方人形狀的眼睛與他的目光交叉而遇,馬上又低垂下去。他看見披掛兵器的男人和不哭鬧的孩子。他看見逃亡中的人們那一張張肅穆的臉。他看見一棵樹,在路邊。在一根樹杈上掛著一個弔死的人,那個帶他至此的少年。
埃爾維·榮庫爾在村莊的廢墟中逗留了幾個小時。他不忍離去,儘管他知道在那裡每失去一小時,對於他和對於整個拉維爾迪厄都可能意味著災難:他沒有蠶種帶回去,即使他找到蠶種,留給他的時間也只有兩個月了。在他走遍世界之前蠶籽就會裂開,在半道上就會變成一堆無用的幼蟲。僅僅一天的拖延就可能意味著失敗。他明白這一切,但還是不忍離去。他就這樣待到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突然發生:從虛無之中,一眨眼,冒出一個男孩。他衣衫襤褸,腳步緩慢,用恐懼的眼神看著異鄉客。埃爾維·榮庫爾站立不動。那男孩向前又走了幾步,站住了。他們相距幾米,互相打量。後來男孩子從破衣裳裏面拿出什麼東西,渾身發抖地走近埃爾維·榮庫爾,把那東西遞給他。一隻手套。埃爾維·榮庫爾又看見了湖岸,一件扔在地上的橘紅色長裙,細浪將湖水推上岸邊,彷彿從遠方長征而來。他接過手套並向男孩微笑。
世界的末日。
——你答應我一定回來。
男孩子停止哆嗦。
——他身上沒有情書。
——戰爭是一種昂貴的遊戲。您需要我。我需要您。
巴爾達比烏不曾料想是這樣。他如同看見斷臂者贏球,最後一擊,四次貼庫,一種不可能存在的幾何學。

四十七

他們在高山上向著北方行走了幾天。埃爾維·榮庫爾不知道他們正向哪裡走去,但是他任憑少年引路,什麼也不打聽。他們路過兩個村莊。村裡的人躲進屋裡。婦女們聞風而逃。少年高興得像一個瘋子似的追在她們身後叫喊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他不會超過十四歲。他嘴裏含著一個小小的蘆葦做的樂器,不斷地吹奏著,世界上一切的鳥兒的鳴叫聲從他嘴裏飛出。他有著做生平最美妙事情的神情。
埃爾維·榮庫爾沒有挪步。他在手裡轉動那隻手套,九-九-藏-書好像那是一個消失的世界留給他的惟一東西。他明白已經來得太晚了。也知道他別無選擇。
埃爾維·榮庫爾一整天追隨著那支旅行的隊伍,遠遠地跟著。當他看見隊伍停下來過夜時,他繼續沿著那條路走,直到兩個拿武器的男人朝他走來,他們啐走他的馬,拿走他的行李,將他帶進一座帳篷里。他等待了很久,然後原卿來了。他不打招呼。他也不坐下。
他目光炯炯,但是他在笑。他開口說話,說得很快,幾乎在叫喊。他跑起來,打手勢讓埃爾維·榮庫爾跟上。他消失在一條伸進樹林的小路,那條路通往高山。
——我還沒有開始施工,巴爾達比烏。
埃爾維·榮庫爾只覺得自己爆炸了,生命崩潰了。他聽見那鈴聲遠去,感覺到槍桿離開了自己,又聽見原卿低沉的說話聲:
聲音堅定,不再甜美。

四十五

——據說日本爆發了戰爭,這次是真的。英國人向政府提供武器,荷蘭人給造反派。我覺得他們是協商好的。他們讓雙方為財富而爭鬥,然後他們收拾起一切東西,一起瓜分。法國領事館正在旁觀,那些人總是袖手旁觀。他們擅長的只是發消息,講述大屠殺以及外國人如何像綿羊一樣被宰割。
——您走開,法國人。永遠不要再回來。
靜默。
——我不能阻止他。既然他想去那裡,我只能多給他增加一個回來的理由。
——我將買那裡的蠶種,必要的話我將用自己的錢去做這件事情。您只是應當決定我是否把東西賣給您,或者其他的什麼人。
他說道。
他起身。慢慢地走近那匹馬。翻身上馬。然後做出了一件非同尋常的事情。他用腳蹬夾緊馬肚子。他上路了。他朝著樹林,跟隨著男孩,離開被毀滅的世界。
——是我,法國人……絲綢商,法國人,你懂我的話嗎?……是我。
——真的需要他去嗎,巴爾達比烏?
數百萬隻幼蟲。死的。
靜默。
埃爾維·榮庫爾花費十一天到達橫濱。他賄賂一位日本官員,得到十六張蠶籽,產自島國南部地區。他用綢布將蠶種卷裹好,封存入四隻木盒子里,圓形的。他找到一個去大陸的上船處,於三月初登上俄國海岸。為了保存蠶卵的九-九-藏-書生命力和延長已經不足的卵化前的時間,他選擇最北面的路線,尋求冷涼的氣溫。他加快速度走完西伯利亞四千公里的路程,翻過烏拉爾山,到達聖彼得堡。他花高價購買幾百公斤冰塊,將冰塊和蠶種一塊裝進一艘直駛漢堡的貨船的底艙。船行六天到岸。他卸下四隻木箱,圓形的,乘上一列直達南方的火車。十一小時的行程之後,火車剛剛駛出一個名叫埃柏非爾德的小城,就為了貯水而停下來。埃爾維·榮庫爾四下張望。夏日的驕陽直曬著麥田,和整個世界。在他對面坐著一個俄國商人:他脫掉鞋子,用一份德文報紙的最後一頁扇風。埃爾維·榮庫爾開始打量他。只見他的襯衫上汗漬斑斑,額頭上和脖子上沁出汗珠。俄國人笑著說些什麼。埃爾維·榮庫爾對他微微一笑,站起身來,拿起行李,走下火車。他又爬上最後一節車廂,那是運送冷凍魚肉的貨車。像一張多孔的篩子在漏水。他打開車廂門,爬進貨車廂里,一個一個地找出他的木頭箱子,圓形的,將它們運到車廂外面,放置在地面上,在軌道的一側。當火車準備起動時人們大聲喊他趕快上車。他搖頭回答,並做了一個告別的手勢。他看著火車走遠,然後消失。他等到連火車的響聲也聽不見為止,然後朝一隻木箱彎下腰,啟開封口,將它打開。他同樣打開了其他三隻箱子。慢慢地,小心翼翼。

四十二

那是一八六五年五月六日。
——這裏沒有可以給您的任何東西了。只有戰爭。不是您的戰爭。您走吧。
——我認識那位巴斯德。是一個能幹的人。他讓我看了。他能夠將染病的卵從健康的卵中識別出來。當然,他醫治不了。但是他能夠分離出那些健康的。他說我們生產的蠶種中大約百分之三十是好的。
——事實是他們不想失去蠶種。而我不想失去你。
——日本是一個古老的國度,您知道嗎?它的法律是古老的,就是說有十二條合法判人死刑的罪狀。一條就是替自己的女主人傳遞一封情書。
——過去是一個很美的村莊。
埃爾維·榮庫爾獃獃地站立著,望著這隻巨大的熄滅的炭火爐,他的身後是一條八千公里的漫漫長路。而他read.99csw.com的前面一無所有。他在突然間看到了他以為看不見的事情。
——我答應你。
——是一支槍,法國人,請您不要抬頭看。
——這花園還不見眉目。

五十

拉維爾迪厄的全體養蠶戶,不情願地,為遠征的費用,交付了各自的份額。埃爾維·榮庫爾開始做準備工作,十月初他整裝待發。海倫,像往年一樣,協助他,不問什麼,在他面前掩飾自己內心的不安。只是在最後一夜在熄燈之後,她鼓足勇氣對他說:
巴爾達比烏從不在早上吸煙。現在他掏出煙斗,裝好煙絲,點上火。
巴爾達比烏告訴拉維爾迪厄的養蠶人,巴斯德不可信,那兩個義大利人已經使半個歐洲上當受騙。在日本,戰爭于入冬前就將結束,聖安妮絲在夢中問他大家是不是一群膽小鬼。只有對海倫他不能說謊。

四十四

一八六四年十月十日,埃爾維·榮庫爾出發,開始第四次遠征日本的旅行。他在梅茨附近走出法國邊境,經過符騰堡和巴維也拉,進入奧地利,乘火車到維也納和布達佩斯,繼續往前至基輔。他騎馬走過兩千公里俄羅斯大草原,翻過烏拉爾山,走進西伯利亞,行走四十天到達貝加爾湖。當地人稱之為——聖人。他順黑龍江而下,沿著中國邊境線走到海邊,在海邊港口薩比爾克停留八天,等來一艘荷蘭走私船將他帶到日本西海岸的寺屋岬。他騎馬走小路,穿越石川縣、富山縣、新瀉縣,進入福烏縣境內。當他來到白川市時看見城市處於半毀滅狀態,守衛的政府軍士兵們正在廢墟里紮營露宿。他從東邊開始在城裡轉悠,徒勞地等了原卿的密使五天。第六天清晨他向山區走去,朝著住北的方向。他有很少幾張地圖,不準確,還有他記憶中保留的印象。他日復一日地漂泊,終於有一天認出了一條河,接著認出一片樹林,接著一條路。在那條路的盡頭找到了原卿的村莊:全部燒光。房屋,樹木,一切。
——不是。
——他就是一封情書。

四十三

埃爾維·榮庫爾在營read.99csw.com地的邊緣處過夜。沒有人同他說話,就像沒有人看見他似的。所有的人都睡在地上,靠近火堆。只有兩頂帳篷。在一座帳篷邊,埃爾維·榮庫爾看見了那乘轎子,空空的,在轎子的四角掛著一些小籠子:鳥兒。在鳥籠的網眼上垂懸著細小的金鈴鐺。它們丁當作響,在黑夜的微風中輕輕搖動。
原卿根本不看撒在地上的金幣。他轉身離去。
大道兩旁,只有沉寂。一個男孩的軀體,在地上。一個跪著的男人。直至白晝褪盡最後的餘暉。
沒有活人。

四十八

巴爾達比烏頭一天早上去了埃爾維·榮庫爾的家。他們在門廓里坐下。
埃爾維·榮庫爾不回答。
——我不知道。但是也許我們可以這麼干。用我們的蠶種,讓巴斯德檢驗,然後我們可以從兩個義大利人那裡買一些……我們可以這麼做。鎮上的其他人說再派你去那邊是發瘋……那種代價……他們說太冒險,在這一點上他們說得有理,以前那幾次另當別論,可是現在……現在很難從那裡生還。
——噢,是這樣。
埃爾維·榮庫爾走近,一動不動地看他許久,好像著魔一般。然後他解開樹上的繩子,抱住少年的身體,將他放到地面,在他身邊跪下。他不能將目光從那張臉上移開。因此他沒有看見村莊開始行走,而只聽見,擦身而過的車隊上路的嘈雜聲,彷彿從遠處傳來。當他聽見原卿的聲音時也沒有抬起目光。原卿站在一步開外說道:
——我將去日本,巴爾達比烏。
——那是為什麼呢?
神奇的帳幔,絲綢,環繞著轎子,五彩繽紛,橙紅,純白,赭黃,銀灰,在那個神奇的愛巢上不見一處彈痕,只有那些綵綢的窸窣聲在空中蕩漾。綵綢輕柔若無,卻不可穿透。
埃爾維·榮庫爾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壓在他的頭上,迫使他的腦袋彎向地面。
埃爾維·榮庫爾給他倒咖啡。
少年下馬,說了句什麼,就跑開了。他在鑽進樹林之前轉過身來,停留片刻,設法用手勢說那裡有一個極美的村莊。

四十六

埃爾維·榮庫爾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皮包,他打開皮包,將它倒空在地上。金幣。
——法國人,您如何來到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