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憤怒的城堡 第一章

憤怒的城堡

第一章

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連蓉也不知道。有人說連他自己也不清楚。有人列舉了那個夏天,那件眾所周知的事情:他八月七日早上出發,第二天晚上就回來了。帶著七件沒有拆開的行李,好像在做世界上再平常不過的事情,臉色平靜。蓉什麼也沒問,他什麼也沒講。僕人們忙著卸行李。生活在短暫的迂迴之後又重新啟動了。
——嘿,派克斯……
請儘快寄走。瑪·若
就像預見的一樣,達勒教授的學生兼秘書重新上到三樓,比剛才下去時更加緩慢、更加疲憊。他又進了上面提到的教授的書房,隨即關上了門。房間似乎在他的四周旋轉,他定了定神才走向書桌。
——兩次。
——五次?
——跑著去,我說要跑著去
——一個包裹……是一個給瑞太太的包裹……
瑪琉斯·若巴爾沒有重新檢查就疊好信紙,然後把信裝入信封,在信封上寫了派克斯先生的地址。他用吸墨紙吸幹了墨水,蓋上墨盒。然後他拿起了那五封放在書桌右角的信封,把寫給派克斯先生的信加進去,並站起身來。他慢慢地走出房子,很疲憊地下了三層樓梯。他來到門房前,把那些信放在門下面。它們很整齊地疊在一起,信封上的字跡完美整潔。很奇怪,所有的信封上,後來都沾上了難以預料的血跡。
事情就是這樣。
沉默。
然而,她說得很溫柔,這一點所有在場的人都可以證實。她可以十分刻薄地說這句話,但她說得很溫柔。要想像一下她是怎樣溫柔地說出這句話的:「你好,茂米。我是蓉,我不是你母親,永遠都不會是。」
瑞先生回答道:
——……昨天晚上到的……
由於他們之間有些事情,事實上他們之間有些事情必須保密或者隱瞞。人們很難理解他們所說的話,他們的生活方式,他們是什麼樣的人。人們就是絞盡腦汁也解釋不了他們的某些做法。也許只能年復一年地問「為什麼」。得到的惟一顯而易見的結論,幾乎毫無例外、可能毫無例外,就是說有一種東西存在於他們的行為方式里,可以說——很美好。就這樣,人們都說,「瑞先生幹得很體面」。或者說,「蓉也做得漂亮」。人們幾乎什麼都不懂,但至少他們知道一點。比如說:瑞先生每次出去,從來都不寄信回來,也沒有一點消息,從來沒有。但是,在他回來之前幾天,毫無例外,都會寄給蓉一個小小的包裹。她打開包裹,裏面有一件首飾。
——沒有。
——噓!待在這兒別動,皮特。不要亂動,行嗎?
然後,他把手伸向上衣口袋,拿出了放在裏面的那把剃鬚刀。他打開它,準確、仔細地切開了手上的動脈。
再過去兩個房間,就是蓉待的地方。她鼻子貼在玻璃上站著,看著這場大雨。她站在那裡,直到瑞先生從後邊抱住了她的腰,溫柔地,用雙手把她轉過來,他用一種異常嚴肅的眼神看著她,最後用他低沉而又神秘的聲音說:
——佩特真怪異。
佩特是個小男孩。儘管他身上穿著一件大人的茄克,他還是個小孩。他正仰卧在地上,眼睛向著天空,但沒看天,因為他閉著眼睛。他一隻手捂住右耳,左耳對準管子,伸進裏面,盡量向里。他恨不得把整個頭都伸到管子里去,但是,即使是一個小男孩的頭,也伸不到一個口徑只有杯口大小的管子里。怎麼著也沒辦法做到。
瑪琉斯·若巴爾
——可能是卡依諾和阿貝勒……是的,是卡依諾當阿貝勒哥哥的時候……
——皮特,聽話……以後你也會知道的,你會見到……或許將會有一個節日……
——然後為此付出代價。
——別分心,孩子,否則我們永遠也找不到那個洞……
——幾乎沒有。
——謝謝。
——故事很精彩,是不是,派克斯?
——求求你,不要告訴任何人。
——三倍。
這時,就在這時,瑞蓉從書桌前抬起頭來,她把目光轉向閉著的門。瑞蓉,瑞蓉的面孔。桂尼芭的女人們在照鏡子時會想著瑞蓉的臉。桂尼芭的男人們在注視自己的女人時也會想著瑞蓉的臉。她的頭髮,她的額骨,她潔白的肌膚,她的眼帘。除了這些,最生動的是她的嘴:無論是嫣然一笑,還是大聲叫嚷;無論是沉默不語,還是顧盼流連。瑞蓉的嘴總能讓你心神不寧,它很輕易地就勾起你的幻想,擾亂你的思緒。「有一天,上帝描繪了瑞蓉的嘴,就在那裡,他產生了那種莫名其妙的原罪感。」蒂克特是這樣描述的,他在神學院做過廚子,對神學略知一二,至少他是這麼說的。別人卻都說他以前做事的地方是個監獄,他反駁道:「笨蛋,那還不是一回事。」人們都說那張臉難以描述,自然是指瑞蓉的臉。她的臉已經在人們的想像里根深蒂固。現在這張臉就在那裡,就在那兒,對著關閉著的門。這一刻,她從書桌前抬起險來,對著關著的門說:
——繩子在麥地里呢,開始沒看到。
——真能幹,皮特。把繩子放在馬車裡。
——一個包裹?說來聽聽,很重嗎?
為了順利地撫養他,阿貝格寡婦特意制訂了食譜,出色地協調了她拮据的經濟狀況(一筆軍隊的撫恤金,事實上從來沒有人想著寄給她)同小男孩需要的基本熱量和維他命的矛盾。從派克斯那方面,提供給佩特一些像上面提到過的必要保障,那不是最直接的,而是教育一個人成長的金玉良言,最簡單的方法是讓他儘可能地站立著。
不是派克斯沒有聽明白那都是些什麼名字。但有件事是很清楚的:那一刻不是停下來問的時候。因此他繼續念著,用很單調的聲音機械地念著,就像在同一個聾子講話。
我還有其他更經典的奇聞軼事告訴您,但是我的手,您一定也可以感覺得到,它越來越沒有把握。我的頭腦也一樣。因此,請您允許我立即補充說明:我毫無保留地肯定您的熱情和您對於「傳聲孔」未來發展的信心。最近,比奧和哈森法茲通過實驗,無可置疑地提出:一種很低的聲音可以通過鋅管傳到九百五十一米遠的地方去。可以很合理地推論,大一點的聲音可以傳到遠一百倍的地方去,也就是差不多一百公里。我有幸在去年夏天見到阿諾特教授,他向我展示了聲音在空氣中傳播速度特殊的計算方式;他十分確切地推斷,通過管子,聲音可以很輕易地從倫敦傳到利物浦。
人們一般都很敬重瑞先生,認為他出門是去做買賣。
——……在那個王國里沒有比約伯的女兒們更漂亮的女人了,約伯讓她們同她們的兄弟們一樣繼承遺產。在這之後,約伯又活了一百四十年,他看到了自己的兒孫和重孫,他們四世同堂。
——起身吧,佩特,完事了。
——我們用它來做什麼?用一個再大三倍的玻璃板?
過了一會兒,派克斯終於動了起來。他臉上印著管口形狀的印痕,一條腿有點發麻。他有點吃力地站起來,把那本小書揣在口袋裡,整理了一下灰白色的頭髮,自言自語了幾句,然後順著管子往前走。五百六十五點八米不是一個人一下子就能走到的,派克斯開始一路小跑。他盡量不假思索地向前跑,目光順著管子,有時也看看自己的鞋子。青草在他腳下迅速向後退去,管子也像一梭子彈似的一溜煙地在移動,但當他抬起頭來,面前的一切又不動了,似乎在向他獰笑。他已經知道一切都是相對的,最好還是看著地,看著管子,管子和鞋子:他有點心慌意亂。冷靜些!派克斯停了下來。他站在那裡:向後看是一百米管子;向前看是沒有盡頭的管子。冷靜些!他又不假思索地向前走。周圍全是傍晚的陽光。太陽落到了半山腰,每當這個時候,陽光都很溫馨。夕陽下影子顯得逶迤,這種氣氛似乎蘊含著溫情。或許這樣說可以清楚一些,通常,傍晚使人容易做善事。相反,正午讓人衝動,容易動殺機;或者發生更糟的事情,想殺人。甚至更糟,發覺自己有殺人的念頭,抑或更糟,自己被別人殺死。這樣。離管子盡頭有兩百米。派克斯一邊走一邊看著管子和前方。在管子的盡頭,他的正前方,已經可以模糊地看到佩特瘦小的身影。如果他一直走、不假思索,可能就看不見佩特的身影,但他現在看到了。他又開始用那種奇特的方式小跑,似乎每跑一步都要甩掉一條腿。但那條腿,頑強的、無意識的腿,每一次在後面,輪到它向前跨去時,那姿態像是要掙脫另一條腿,但又沒法掙脫,因為另一條也不會讓步。似乎令人難以置信,但通過這種方式人們可以磨蹭上幾公里路,如果他們願意的話。派克斯,腳踏實地、一米又一米地向前挪。也差不了多少米了,離管子的盡頭有二十米,十二米、八米、七米、三米、一米,到頭了!派克斯停了下來,心怦怦直跳,呼吸急促。還好有陽光,周圍都是傍晚的陽光。
佩特盡量read•99csw•com使管子直。這也就解釋了為什麼他要那樣使用椅子,是的,他是要站在椅子上面。
——不謝。
——然後他就自問:我到底是懷著這種慾望生活呢,還是把它從頭腦中拋棄?
——別鬧了,皮特。包裹很輕,很輕,你說呢?施蒂特,你不覺得這壓根兒是一份禮物嗎?
——這樣,或許一米長,一張一米乘三十厘米的玻璃板,就像我們給登布瑞作的。
——給瑞太太的?
——怎麼?

派克斯低著頭看報紙。他頭也不抬地答:
讓人感到奇怪,派克斯先收到了那些報紙,上面報道了那條可怕消息,只是隨後收到了瑪琉斯·若巴爾的信。
在某些重要的場合,派克斯不完全贊同阿貝格太太所採用的近乎軍人的風格,顯然那是沿襲她少尉丈夫的習慣。可是,就茄克這件事,他覺得沒什麼可說的。他承認她的那一席話很有見地。因為,在人生的迷霧中,一件茄克完全可以作為一種有用可信的參照物。
——不是。
——哎,你知道我要說什麼?我們一定能找到那個洞,佩特……我們一定能找到那個洞……我們還有半個小時,趁太陽還沒有落山,我們一定能找到……行動吧!孩子,我們沒那麼容易被耍了……不會。
——好吧,阿羅爾德。
——好啦,你待在這裏,我上去一下。
——怎樣?皮特……
——我什麼也沒聽到。
——荒唐事。
——可能是管子上有個洞,聲音都從那裡跑了。
在那些信的旁邊,若巴爾留下了一張紙條:
事實上,說到底,那個方法,誰知道是瑞先生從什麼地方帶回來的。瑞先生把它裝在頭腦里,封存在他的想像里,帶回來就是為了和盤托出。在安德森那雙透明的眼裡,那個方法毫無疑問絕對是天才的創意,但也是絕對的失敗。安德森的確是個玻璃製造業的天才,他的手藝是祖上傳下來的。他祖父的曾祖父把自己的老爺子養老送終,不再種地,開始擺弄那沒有靈魂、沒有歷史、沒有顏色、也沒有名字,人們稱之為玻璃的石頭。總之,他是個天才,從小就是。顯然,他已經開始考慮,採用瑞先生帶回來的方法,一定能制出一張是原來三倍大的玻璃板,這也是瑞先生的天才之舉。他在還沒有人想到過用那麼大的玻璃板幹什麼的時候,就憑直覺認定可以付之於實踐。就這樣,安德森開始幹了,日子過了一天又一天,一周又一周,一月又一月。最後,安德森提出了一個方案,後來還獲得了一定的聲譽。方案的名稱為:《瑞玻璃廠的安德森專利》。這件事在當地報紙上還引起了正面的反響,在世界上也引起了一些有識之士的關注。值得一提的是這個專利在若干年後改變了瑞先生的生活,並給他的一生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不同尋常的故事已經不可逆轉地發生了,並向著註定的方向發展。總之,《瑞玻璃廠的安德森專利》為後來發生的故事提供了重要的線索。命運就是這樣:它可以悄悄溜走,不留任何痕迹;也可以在後來出現。有些時刻,漫長一生的有些時刻,在記憶的深處閃爍,照亮了逃脫命運的道路。它們孤寂地燃燒,只是為了有個解釋,隨意解釋。
——讓我看看,皮特……好像是很遠的地方……只是這上面寫滿了字,你看見了嗎?我覺得一定能知道從哪兒寄的。過來看看,施蒂特,有一個給瑞太太的包裹……
——瑪格,瑪格,瑪格……
——是人生很怪異。
——兩次?
——280。
阿貝格寡婦說。
——你好,派克斯。
——不要做得太多,如果想要時不時睡會兒覺。
——沒有。
——原來的三倍?
——你好,茂米。我是蓉,我不是你母親,永遠都不會是。
儘管夕陽妙不可言,但也有比這陽光更美好的事情,確切地說,是流水不可思議的嬉戲,風兒的戲謔,天空的奇異變化,輕柔雲彩的相互交融,數十次意外情況,一系列荒謬的事件,在那種陽光里,在獨特的夕陽中,出人意外地飄起雨來。太陽還在,傍晚的太陽雨。這是一種極端的美。儘管被痛苦和無窮無盡的焦慮折磨,但沒有人,在面對這樣荒謬的事情時,會按捺住自己想笑的衝動。可能他沒有笑,真的沒有,但是如果這世界更加寬容些,像一聲嘆息,或許他能笑得出來。可世界卻像一場巨大無比、無處不在的鬧劇,完整且無法抵禦,真是難以置信。甚至於水,灑在你頭上的水,地平線上下沉的陽光把散開的小水珠穿成串兒,看起來不像水。嘗一嘗那水似乎是甜的,人們一定不會覺得奇怪。也就是說,那不是一般的水。整個都不合乎任何狗屎邏輯,一種離經叛道。一種激動。反正,在所有一切最終都是為了證實那些可笑習俗的東西之中,當然也有純潔、清晰的形象。在這裏,在這種無以復加的夕陽里,出乎意料地下雨了。至少有這麼一次。
——好啦,布拉斯,別像個傻小子。你時不時也到城裡來露露臉,總待在這裏你會爛掉的。
派克斯說。
——聽著,布拉斯!你願意帶著它嗎?我得在正午前回到桂尼芭。
直到有一天,伊麗莎白到來了。
確切地說,派克斯不是佩特的父親。也就是說,佩特沒有父親,也沒有母親。也就是說,故事並不簡單。
派克斯好像忽然間變得唯唯諾諾:他躍起身,手臂像風車輪子一樣張開;他踉踉蹌蹌地踩在地上,唇齒不清、氣急敗壞,像唱讚美詩一樣,說了一長串話。
——我看見她向房間走去了
——嘿!皮特,你是不是中邪了?你要跑到哪裡去?
——一個給瑞太太的包……
佩特豎起茄克的領子,手插到口袋裡,看著派克斯微笑。
就像經常發生的那樣,根據一般的生活經驗推測,使他產生了一個念頭。面對阿貝格太太交在他手上的無數張購物單,那是讓他去費古松父子大商店買東西,佩特在一瞬間頓悟,解決問題的方法就在這種列單子的策略上。一個人要逐漸地學習東西,如果他把這些東西的名字都寫下來,到最後,他就可以得到一個完整的單子,上面寫著所有要學習的內容,每時每刻都可以查閱、更新。這是對付遺忘很有效的一種辦法。他意識到,寫下一件東西意味著擁有它,由此產生的滿足感對人生是很重要的。這樣,他一想到無數寫滿詞語的紙張,就覺得這世界並沒有那麼可怕了。
——不過有件事,派克斯……
——後來約伯死了,壽終正寢。
——坐下吧,佩特。
——你的馬車看了寒磣人,阿羅爾德。

當他一聽到玻璃,就像一條在海洋里游得精疲力竭的魚,從一個數字的汪洋大海中,心甘情願上鉤。
——不要動……瑞太太……對不起,瑞太太……
這番話對佩特來說似乎很有說服力。他選擇了「每天記一件事」的方法。在他八歲生日的時候,派克斯送給他一個小筆記本,封面是紫色的。就在當天晚上他開始了上面的工作,從此好多年這個筆記本一直伴隨著他。他發現了一種十分容易接受、嚴格的科學思維方法。
——279後面是什麼?
人們說。

——什麼事?
瑞蓉站起身來,接過包裹。她看了看用黑墨水寫在牛皮紙上的名字,把包裹翻轉過來,抬起頭,眨了一下眼睛,重新看著那個包裹。又從書桌上拿過一把裁紙刀,割斷了繩子,把包裹拿在手裡。撕開牛皮紙,露出白色的包裝紙。
——是的,故事很精彩。
此後,在這之後,當瑞先生在昏暗中注視著蓉,撫摩她的身體,回味著剛剛體味過的驚詫。蓉說:
另外幾次,可以說,他在外面待了幾個月,但這絲毫沒有改變他根深蒂固的習性。有關他自己的消息他一點兒都不肯透露。準確地說,他消失了。一封信也不寫,什麼都沒有。蓉知道這些,所以不悉心等待。
——晚安。
——這種事有很多嗎?
事實上,瑞先生每次回來,行李里總是帶著一些古怪而又可觀的訂單:五百隻鞋子形狀的杯子(在半個歐洲,這些後來都成了櫥窗里的滯銷品);用於聖嘉斯特的玻璃門,八百二十平方米的彩色玻璃(七種顏色);用於裝飾王宮花園,一個半徑八十厘米的玻璃球,諸如此類。人們不能忘記,有一次,瑞先生在一次旅行回來之後,來不及洗塵,也來不及和任何人打招呼,他就沿著草坪一路跑向工廠,直奔安德森的工作室。他盯著安德森的眼睛說:
——管子上有個洞?
小男孩睜開眼睛。看天空,然後是派克斯的臉。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該做什麼。
——昨天晚上到的,好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寄來的。
馬格跑下去告訴皮特,「瑞先生快回來了。」蒂特喊道:「瑞先生快回來了。」所有的房間都回蕩著「瑞先生快回來了」,直到有人從窗口喊了一句「瑞先生快回來了!」「瑞先生快回來了」。這句話就一直傳向田野,「瑞先生快回來了」;這消息從一片田野傳向另一片田野,一直傳到河邊,聽到有人大喊一聲:「瑞先生快回來了」,聲音很大,玻璃廠都有人聽到了那喊聲。他們奔走相告,「瑞先生快回來了。」就這樣,所有的人都議論紛紛。爐窯那裡噪音比較大,以至於有人不得不提高了聲音問:「你們說什麼?」「瑞先生快回來了。」就這樣一傳十,十傳百,連有點耳聾的夥計都知道了這條消息,「瑞先生快回來了」,這消息如雷貫耳。瑞先生快回來了,啊,瑞先生快回來了。總之,像一場爆炸一樣響徹雲霄,回蕩在人們的心裏、眼裡,一直傳到距桂尼芭一個小時路程的地方。沒過多長時間,人們看見奧里威一路跑過來,他下馬的時候沒踩准蹬子,一下滾到地上。他嘴裏罵罵咧咧的,一手撿起他的帽子,屁股還在泥里,小聲嘟囔著,好像他掉下來時把那則消息也摔壞了,摔得漏了氣、沾了土。他恍惚地自言自語道:「瑞先生快回來了」。九*九*藏*書
——什麼是荒唐事?
——大衛和歌利亞嗎?
——這有點像管子里的聲音,如果管子有彎的話,聲音就很難通過。對你來說也是一樣的道理。只有在直立的情況下,你內部的力量才能毫無阻礙地生長,不用拐彎,不會浪費時間。站著吧,佩特,把管子儘可能地放直。
——你手裡拿著什麼東西,皮特?
——主祝福約伯,保佑他比以前更加有福:他擁有一萬四千隻羊、六千匹駱駝、一千對牛和一千對驢子。他還有七個兒子和七個女兒。第一個女兒起名為歌倫芭,第二個卡西亞,第三個費亞拉……
——你知道女主人在哪兒嗎?
——那婊子是個美人。
——可能吧。
派克斯待著沒動。他也不知道為什麼,只是覺得最好在那裡一動不動地待一陣子。那樣,如果再保持那個姿勢,毫無疑問有點辛苦:趴在草地上,整個臉貼在一根錫管的口上。那根錫管,也是躺在地上(達勒教授後來評說是「不可原諒的幼稚表現」)。管子長五百六十五點八米,口徑大約相當於一個牛奶咖啡杯。派克斯把臉緊壓到那兒,只留下眼睛在外面:這樣他就解決了讀那本小書的問題。他一隻手斜放在管子上,打開書到五百六十五頁。用另一隻手捂住沒有被臉堵上的地方,臉的形狀不能和管子完全吻合,管口上留有空隙。「這是很幼稚的方法」,上面提到過的達勒教授這樣評論也不是沒有理由。
——一個節日?
關於您那封客氣的書信,達勒教授沒有再做什麼評論。至此,我已經完成了我作為一個卑微秘書的職責。不過也有必要(儘管我覺得自己能力有限),請允許我補充下面的文字,這絕對是我的個人觀點。我認為,令人尊敬的派克斯先生,您一定要繼續實驗,而且要加緊實驗,儘可能地得出一個比較完美的方法。因為您寫的東西是絕對有創意的,如果我能作出評論的話。您一定不要因為人們的閑言碎語而停下來——請允許我說下去——也不要因為權威人士妄加評論而固步自封。如果允許的話,我可以肯定,您的作風是嚴謹的,要知道,就是達勒教授也不是一直對真理懷有純潔無私的愛。他已經工作了二十六年,一直默默無聞。他想研究出一種永動機,結果幾乎沒有取得任何值得稱道的成果。可以理解,這件事消磨著他的士氣,損害著他的聲譽。您可以理解,就像上天註定的一樣,根據這一切,因為發現了鋅管互相交流聲音的巧妙系統,他被登上了報紙。在一陣媒介的鼓噪中,教授把它設置在他堂兄開的旅館里。那位堂兄名叫阿爾弗雷德·達勒,住在布萊多內。您知道記者都是些什麼人,在短短的時間里,在首都某些報紙的宣傳和幫助下,達勒教授搖身一變,成為「傳聲孔」的發明者,成為一個可以「把任何聲音傳向地球另一端」的科學家。事實上,請您相信我,達勒教授並沒有奢望發明什麼傳聲孔,儘管有些實驗他已經完成,這些實驗也取得了令人鼓舞的成果。對於傳聲孔,他持有一種難以言明的懷疑態度。如果我可以再次迎合您的嚴謹,我將告訴您我親自聽到過的達勒教授的坦白,在幾杯博若萊葡萄酒下肚之後,他向一位同事坦白:用傳聲孔所能聽到的聲音,最遠就是從一家窯子門口聽到二樓的包廂傳來的響聲。教授的同事覺得這種說法非常風趣。
他再讀了一遍。沒有問題。他合起本子,放進口袋裡。
——別管我的馬車,你先拿著這個。
凌晨三點鐘,城市還沉浸在瀝青一樣的黑暗裡,沉浸在夢境的泡沫里,在失眠的折磨里。
瑪琉斯·若巴爾還待在書桌前。煤油燈光。莫斯卡街上三層的書房。米色和綠色相間的條紋糊牆紙。書、文件、微型大衛銅像、直徑一點二一米的楓木地球儀。蓄鬍子男人的相框。同一個男人的畫像。破損的地板和地毯。灰塵、煙草和鞋子的味道。在屋子的角落,兩雙,黑色的,鞋子,很破舊。
——或許要少一點。如果是真正的荒唐事,就要少一點。
——佩特
——是呀!一個人想一想,最後決定。一百次想斷了這個念頭,可後來有一天,他又萌生了這個念頭,決定把那件一直渴望做的事做了,他做了:這就是荒唐事。
——再說,茄克也沒有多大,你能長到那麼大。
瑪格往門邊倒退了一步。
就這樣他們開始找了,派克斯和佩特,佩特和派克斯,他們順著管子往回走,一左一右,低著頭,緩緩地,檢查每一寸管子,尋找那些丟失的聲音。如果這時候有人從遠處看過來,一定會問,這兩人到底在幹什麼,在田野里,眼睛盯著地,一步一步地,就像兩隻昆蟲,實際上是兩個人。誰知道他們丟了什麼東西,那麼重要,值得他們在田野里那樣爬行。誰知道能不能找到,如果找到了,那該多好呀!至少有一次,至少有的時候,在這個讓人詛咒的世界上,有人要找一樣東西,最後萬幸找到了。就這樣簡單,他說:我找到了。帶著一絲淡淡的笑容,把它弄丟了,又找回來了,他一定會十分幸福。
——好像是很遠的地方?
又問:
——乾淨?
——小傢伙,什麼事?
——你念的是哪段故事?
然而沒人能真正忘記,大家也都知道;也就是說,許許多多事件、細微的差別、看不見的衍生物,伴隨著瑞先生的旅行出現,這無疑使瑞先生的旅行蒙上一層怪異的光環,查有實據卻又不可思議。許多細小的事件、細微的差別和無法覺察的附屬品,不再是不值一提。直到那一天,這些細小的事件像千條小溪匯流入湖泊,在一個一月份的下午真相大白:當瑞先生在他一次旅行后回來,他不是一個人回來的,他帶回了茂米。他凝視著蓉的眼睛,簡單地對她說(一隻手放在那男孩的肩上,正當那男孩盯著蓉那張美得無與倫比的臉)
——天哪!管子上有個洞……我居然都沒有想到……親愛的佩特,原來這裏出了問題……管子上有個洞……一個藏在什麼地方的該死的小洞,顯然,那聲音都是從那裡逃逸的……消失在空氣里……
——交給瑞太太。
他們這樣怪異,誰知道是什麼不為人知的秘密把他們連接在一起。
——給我看看。
——昨天晚上到的……
——你好,安奇……昨天到的……我在找瑪格,你看見她了嗎?
——不,安德森,要大一些……是你能想像的那麼大……
——就當兩次好了……說不定會漏掉一兩件……
蓉一言不發,面部全然沒有表情,淚水從她的臉上無聲無息地滑落下來。那是一種十分優美的哭泣,十分優雅,只有少數人才能領略得到。那是一種只用眼睛的哭泣,那雙眼睛像盛滿了傷心的水杯,溢出的水不動聲色地順著杯沿流下來,先是一顆,接著是一串。蓉這樣哭泣著,無休無止,一刻不停。當她的手在脫去瑞先生的衣服之後,她看見他光著身子在她下面,她親吻他的全身時,也沒有停止哭泣。她的悲傷像初春的冰一樣,消融成一種無聲無息的眼淚——沒有比這更美的眼淚。當她的手握住瑞先生的器官,嘴唇緩緩地滑過那光滑無比的皮膚——沒有比這更美的嘴唇——她在落淚,用一種無與倫比的方式,當她張開雙腿的那一刻,似乎帶著一絲憤怒和他交媾,她擁有了他的全部,她的雙臂在床鋪上支撐著,她從上面看著男人的read•99csw.com臉,這個男人跑到世界的另一邊去干一個黑娼婦,他那樣忘情地干她,讓她懷了孩子。她沒有停止哭泣(一言不發,無聲無息地哭泣),她看見他在她身子下面,他緊閉雙眼,已經不要看什麼了,一味地感受……
——什麼東西?
沉默。
——你知道嗎?安德森,我發現了一種辦法,可以把玻璃板制到原來的三倍大。
——我不知道,布拉斯。我怎麼知道。它是一個包裹,一個寄給瑞太太的包裹。
——有個包裹……是給您的。
——布拉斯先生,我找到了,我找到那段繩子了。
去了外面的什麼地方,這是一個含糊的問題,但至少是一個比較站得住腳的說法。總有某些真實的成分在裏面。
第二天,他出發了。
尊敬的派克斯先生:
——不可能,怎麼搞的……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這樣憑空消失。一定是跑到別的地方去了……你不能一升一升地向一個管子里傾注語言,然後就這樣看著它在眼皮底下消失……是誰把那些聲音給吞了?……一定出了什麼差錯,這一點可以肯定……有什麼地方弄錯了,很顯然……我們有些方面錯了……可能我們要用一個小一點的管子……或者我們得把管子斜放著……或者要有個坡度……否則,聲音很顯然會停在半路,剛好是在管子的中間……聲波的衝勁完了,就停下來了……在空氣中盪一陣子,攪渾了,然後落在管子的底部,錫就會把聲音吸收了……一定是這樣的道理……想一想,相反也一定行得通……一定……如果我對著一個朝上的管子說話,那些話語升到一定的高度就會下來,這樣我就能聽到……佩特,這是一個創意,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事實上人們可以兩次聽到自己的聲音,能聽到相同的聲音……一個人可以拿著一個管子,朝上,我們就當是百分之十的坡度吧,然後對著管子唱歌……唱一句不太長的歌詞,當然要依照管子的長度……唱了之後再去聽,……聲音上升,上升后停下返回來,他就可以聽見自己的歌聲了,你聽懂了嗎?他聽見了……他自己的聲音……真是奇妙……可以聽見自己……對世界上所有的音樂學派來說,這將是一場革命……你能想像得到嗎?……「派克斯自聽器,產生一個歌唱家的必備之物」,告訴你一定會成為搶手貨……如果可以做出各種尺寸,研究一下最好的坡度,用各種金屬材料實驗,誰知道,或許得用金子做,還要試一試,這是個秘密,實驗再實驗,如果不堅持試驗再試驗,什麼都做不成……
依照這個原則,佩特的知識面一天天向不同的方面拓寬。正如所有羅列的清單,佩特寫的東西在態度上很明顯是中立的。他所摘錄的世界是局部的,缺乏層次和等級,這一點無法避免。他的記錄,總是很簡要,幾乎是電報式的——顯示了一個早熟的頭腦,意識到了生活的秘密,錯綜複雜和多樣性的實質。為什麼有月圓月缺,警察是什麼,每個月的名字,人什麼時候哭,自然及望遠鏡的目的,腹瀉的原因,什麼是幸福,快速系鞋帶的方法,城市的名字,棺材的作用,怎樣成為聖人,地獄在哪裡,釣鱒魚的基本方法,自然中常見的顏色,牛奶咖啡的配方,名狗的名稱,風的去向,一年中的節慶,心在哪個方位,世界末日是什麼時候……諸如此類。
我們已經收到您的來信,信裏面簡略地陳述了您在近期的一次實驗,關於聲音在金屬管里傳播的不盡人意的結果。很抱歉,達勒教授目前不能親自回信給您,懇請您諒解,因為以下文字是鄙人——令人景仰的教授的秘書兼弟子瑪琉斯·若巴爾寫給您的。
——是紅海和法老的故事嗎?
——發生了什麼事情,派克斯?
另一方面,從上面講述的故事中可以推斷,阿貝格太太是一個富於幻想而且堅持己見的人。因此,人們不會為佩特的茄克的故事感到驚異,她把那也歸結成一種明顯的命運的暗示。當佩特滿七歲的時候,阿貝格寡婦從衣櫃裏面拿出那件黑色的茄克(當初就是在那件茄克里發現佩特的),她給他穿上。那件衣服直拖到他膝蓋下面。最上面的扣子像個豌豆,袖子也空蕩蕩地晃來晃去。
如今,人們可以用一千種理由來解釋這件事情,從最簡單、最明了的開始:瑞先生請求蓉的原諒,他就像其他男人一樣,只要把手伸向錢包就行了。瑞先生不是一般的男人,蓉也不是一般的女人。一種近似邏輯的解釋更需要藉助于想像,把那些走私來的、來路不明的、閃閃發光的鑽石,深奧的象徵意味,古老的傳統和詩意的愛情故事聯想在一起。不能簡單地只注意到蓉從來都沒有,從來沒有炫耀過那些送來的首飾。她似乎沒有太在意:她好像很費心思去保存那些盒子,定期拂塵,檢查那些盒子是否放在原來供奉的位子上。後來,在她死後多年,還可以看見這些盒子,一個個堆放著,還在原來的地方,那樣奇怪、空洞。要找出那些相應的首飾,花上幾天、甚至幾個禮拜,結果也會徒勞無獲的。那些首飾永遠、永遠也不會被找到。總之,這個首飾的故事耐人尋味,但要一個結論性的說明,卻永遠也得不到。所以,會有這樣的情景,當瑞先生回來的時候,人們會問:「首飾到了嗎?」有人會回答:「好像到了,好像是五天前到的,放在一個綠盒子里。」於是人們會微笑著,心想:「瑞先生辦得可真得體呀。」因為除了這些無關痛癢的話,人們沒什麼可說的。那是很得體。
二十多年前,在姐姐的婚禮上,她認識了儀錶堂堂、有一定抱負的少尉。三年時間里,她和他建立了頻繁且越來越親密的通訊往來。在最後一封信里,少尉向她提出了謹慎卻又明確的求婚。這和派克斯在讀瑪琉斯·若巴爾信的那一刻情況類似,那封信到桂尼芭時已經晚了。十二天之前,一發十公斤重的炮彈突然使少尉娶妻的事情化為雲煙:一切無法扭轉。那個好女人往前線寫了三封信,在信里再三表示了這場婚姻的可行性。那三封信全部被退了回來,還附上了卡琉斯·阿貝格少尉的死亡聲明。如果是別的什麼女人,可能會放棄。但她沒有。既然不可能擁有一個幸福的未來,她就為自己建立一個幸福的過去。她告訴桂尼芭的鄉親們,她的丈夫英勇地戰死在疆場上。她要別人從那以後叫她阿貝格遺孀。在她的言談里,她開始越來越多地描述以前有趣的軼事,她的假設的婚姻生活。她經常會莊重地插入這樣的言辭:「就像我親愛的卡琉斯說的那樣……」接著說一些不是很尖刻卻又合情合理的人生格言。實際上,少尉從來沒有說過那些話,也沒有寫過。但對於遺孀阿貝格來說,那沒有什麼區別。事實上,三年裡她同那些信結了婚。還有比這更離奇的婚煙。
——280:荒唐事,一生做兩次。
您誠摯的
佩特就這樣長大。他站在椅子上,中餐和晚餐都吃雞蛋,每天在紫皮本上記一件實事。他穿著那件寬大的茄克,就像是信裝在信封里,信封上面寫著他的歸宿。他被自己的命運包著行走,就像所有人。但是,只有他自己的命運,可以用肉眼凡胎看得見。他從來沒有到過首都,因此他無法想像自己具體在追求什麼。在某種程度上,他已經明白,遊戲的本身在於長大。他要全力以赴地贏得它。
——那就好。
——嗨,如果是我駕那輛車,我就不會跑太快,阿羅爾德!我就不會太快的。這輛車也跑不快,真寒磣,一架破馬車。
——她在廚房裡。
蓉開始解他脖子上的紅圍巾,然後脫下他的上裝,一個一個地解開裏面深色馬甲的扣子,從下到上,動作很緩慢,直到最上面的一顆。他似乎在那一刻想抵擋這無法抵擋的誘惑,在他默默地陷落之前。瑞先生俯向蓉的面頰,幾乎是乞求:
——就是一生中不該做的事。
「這個主意不錯,」派克斯指出,「當然你不能把所有事情都寫上去,記在這個小本上,但記下最主要的東西也是個不錯的成果。你可以一天選一樣東西,就這樣。做這樣一項事業得有個準則,每天寫一件事。會管用的……我們算一下,十年裡你就可以記上三千六百五十三種的東西,這已經是一個不錯的基礎了。這會使你早上起來平靜一些。你不會白費力氣的,孩子。」
——蓉,如果你要我做什麼,現在就說吧。
——我可以跟你去嗎,瑪格?
——不一定。如果一個人想像豐富,可以干很多荒唐事。如果一個人很愚蠢,可能一生中一件也做不了。
——你知道的,但你不想說,是不是?
——大聲重複,這個方法很管用。
——佩特,你不能瞎猜,沒有什麼可猜的。你只要說read•99csw.com出你聽到的。如果你什麼也沒聽到,你就說什麼也沒聽到。
她彷彿看見了,在這個世界的某個角落,那個女人把瑞先生緊壓在雙腿間,沒人知道她是出於職業要求還是個人喜好。然而,她很有可能是做皮肉生意的。她看著那男孩的眼睛、他的嘴唇、他的牙齒。她更加清楚地看到了她,那麼的清晰。於是她又產生了第二個念頭:
——更大一些?……好吧,我們可以反覆實驗,在碎裂幾十次之後或許我們能制一張特大的。最後可能製成一張兩米長的……也可能會更大一些,也就是說兩米乘一米的吧,一張長方形的玻璃,長兩米……
——一個特殊的日子?為什麼說是一個特殊的?
——你好。
——是個玩笑,我看就是個玩笑。
——從很遠的地方,好吧。
佩特從椅子上下來。他在房間里來回走了一會兒,反覆琢磨著和派克斯談話的片段和其中的道理。然後,他打開門,走到迴廊下,坐在入口的台階上。他從上衣口袋裡拿出一個紫色的小本子,皺巴巴的,有點破舊,但自有它的尊嚴。他小心翼翼地翻到一張白紙,從口袋裡面拿出一截鉛筆,對著屋裡喊道:
——幾乎沒有還是什麼都沒有?
——好吧,皮特,你現在到我這裏來。放下那段繩子,過來,孩子。我要你現在回家去,立刻過來,聽到了嗎?拿著,拿著這個包裹。跑去找瑪格,把這包裹交給她。聽著,告訴她這是給瑞太太的,好嗎?你這樣跟她說:這個包裹是給瑞太太的,昨天晚上到的,好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寄來的,聽明白了嗎?
——會是個玩笑嗎,瑪格?
——拜託了,佩特,別說傻話。告訴我你聽到了什麼。
——這樣說吧。一個人早上起來,做他應該做的事情,晚上就睡覺。這裡有兩種情況:要麼心平氣和地入睡;要麼心神不安,無法入睡。你懂了嗎?

——大便不是什麼優雅事,但也有它的好處。

——我們用大三倍的玻璃板幹什麼用?
正午的陽光炙烤著整個桂尼芭。筆記本的故事,可以通過前面講過的事件推斷出來。開始,二百八十天以前,也就是佩特過八歲生日那天。那時小男孩很適時地意識到,亂七八糟的生活讓人生畏,通常在絕對毫無準備的情況下,你不得不面對它。最令他不安的是——沒有理由地——要生活下去,要學習的東西(那些,恰恰是,那些)很多。他看著這個世界,看到無數樣東西,人和環境。他知道,僅僅學習所有這些東西的名字——所有的名字,一個一個的——也得花一輩子的時間。他沒有忽略,他看出來,這裏面隱含著某種自相矛盾的東西。

我不得不坦誠地告訴您,在讀您的來信時,達勒教授並沒有掩飾他的失望情緒和表現出來的不堪忍受。你們把管子簡單地放置在一片草坪上,他的評價是「不可原諒的幼稚表現」。他提醒您,在這種情況下,如果管子沒有與土地隔開,空氣的震動很快會被周圍的物質吸收,並迅速消失。「把管子放在地上就像是用帶著消音器的小提琴演奏。」——這是達勒教授的原話。他還認為,用手堵住管子口,是「幼稚的方法」(原話)。他問您為什麼不採用和嘴巴大小合適的槽子,這樣合乎邏輯,可以在氣柱中充分傳播聲音的能量。至於「自聽器」的假設,我可以告訴您,您關於聲音的流動性的原理和達勒教授的相關理論是背道而馳的,權威的教授在評論中提出了異議。我覺得有必要原原本本地告訴您他的最後結論:「這個人是個瘋子。」這個人(我告訴您是為了維護我的彙報的完整性)指的是您。
佩特在那裡想了想。
——他叫茂米,是我的兒子。
「這世界上矛盾的東西太多了。」他想。他在尋求一個解決問題的辦法。
——你死到哪裡去了?我在這兒都一個小時了。
——佩特,好好聽我說。這件茄克是你父親留下的。他既然留下這個,就一定有他的理由。那麼就盡量去理解它。你會長大。事情會是這樣:如果有一天你長大了,可以合適地穿上這件衣服,你就離開這個微不足道的小地方,去首都闖蕩。如果你長不到那麼大,你就留在這裏,無論如何你都會是幸福的,就像我親愛的卡琉斯說的那樣,「幸福之花開在上帝種它的地方」。你有什麼問題嗎?
——是一個給瑞太太的包裹。昨天晚上到的,從很遠……好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寄來。
——進來吧,瑪格。
——從很遠的地方寄來,這個包裹是給瑞太太的,昨天晚上到的,好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寄來……這個包裹是給……瑞太太的……給瑞太太的……給瑞太太的,昨天晚上到的……好像是……好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寄來……很遠……一個包裹……是一個給瑞太太的包裹……從很遠的地方……不,昨天到的……昨天……到的……
瑞先生和瑞太太。
沒有一個字,連簽名也沒有:只有一件首飾。
頭頂上是一月份暗淡的天空,周圍有一群僕人。出於本能,他們都低下了頭。只有蓉沒有,她看著那男孩富有光澤的皮膚,陽光曬過的、沙色的皮膚。那膚色是陽光曬出來的,只是陽光是幾千年前的陽光。她的第一個念頭就是:
這兩個念頭一瞬間充斥在她的心裏。那一瞬間,那個小天地的人們,在從整個一生的時間中剪輯出來的一刻里,都被這顯而易見的風流事弄得有點不知所措。在那一瞬間,這個小天地的人們陷入沉寂。然而很快,她的聲音穿過其他人的迷茫,傳進了每個人的耳朵里。
——十次?
——那誰知道呢,說不定是錢呢。或著是有人開玩笑。
——是的。
——聽我說,安德森,如果我們要製作一張玻璃板,要做張特大的,你聽懂了嗎?要特大……儘可能地大……尤其是……特薄……又大又薄……你認為我們能製成多大張?
——我在這。
——看,你的馬車破成什麼樣子了,阿羅爾德,你不要這樣到處丟人現眼。
——看起來好像走幾步就要散架……
——布拉斯先生……
——求你別告訴任何人我哭過。
——那婊子是個黑人。
人們這樣說。
——什麼?
——讓我看看。
——你得這樣說。
佩特穿了一件大茄克,黑色的,只剩下最上面的一個扣子了。他不停地用手指擺弄那顆扣子,扣上了又解開,好像要永無休止地擺弄下去。
——可以做幾次呢?
——喂!這兒沒人嗎?布拉斯!真該死!這裏的人都聾了嗎?布拉斯!
——但是,不該干荒唐事,對不對?

他坐了下來。
他停下來,想了想。又另起一行:
——來吧,皮特,別磨蹭。我很快回來,施蒂特。
他們過日子。
當然,這件事情被刊登在首都大小報紙的頭版頭條。不過,為時不長,偵探們輕而易舉地證實,這起死亡兩人的凶殺案的主犯是瑪琉斯·若巴爾——達勒教授的秘書,和凱斯基先生一起租住那間發生慘案的閣樓。在短短二十四小時內搜到他的犯罪證據,鐵證如山。只有一個不利的情況阻礙了司法部門把調查進行到底:瑪琉斯·若巴爾被發現因為失血過多死在達勒教授的書房——在莫斯卡街上,一所房子的四層。他的葬禮沒有人參加。
他們都這樣說:為了玻璃廠的事,他得出遠門。
這時候,如果不是心還在狂跳不已,或許這一刻派克斯會吼起來。但他只是簡單地嘟囔:
蓉把頭埋在枕頭裡,緊閉雙眼。
——明白了。
在這些事實面前,您所寫的展示了您準確的預測。確實,我們將要面臨一個距離縮短、四通八達的世界。因為最近計算出來每秒三百四十米的聲速,可以從布魯塞爾向安韋薩發一個訂貨單,只要十分鐘;從巴黎向布魯塞爾下達一個軍事命令,只要一刻鐘。或者,請允許我舉這個例子,從馬賽收到一封寄自聖彼得堡的情書,不會超過兩個半小時。已經是時候了,請您相信我,要打破以往的緩慢,要運用聲音傳播的神奇特性,把城市和國家連接起來。就這樣告訴全人類:世界才是真正的祖國。還要告訴人們,一個和科學作對的人是真正的敵人。寫到這裏,尊敬的派克斯先生,請允許在下謙恭地告訴您:不要放棄實驗。相反,您一定要想方設法改進實驗程序,進一步推廣您得到的結論。您雖然遠離科學方面的權威人士和愛好者,但您已經邁出走向光輝新人類的第一步。
——這兒有您的一個包表,太太。
就這樣。
——好吧。
附:不幸的是,達勒教授不能接受您的熱情邀請前往桂尼芭,參加由您指揮的樂隊在即將到來的七月二十六日舉行的慶典演出。這次旅行會很遙遠,另一方面,教授也不像以前那樣有精神了。請您接受他最真誠的道歉。九九藏書
——好像是從遠方寄來的。
——所以說,一個人要在夜晚降臨的時候心平氣和。問題就在這裏。要解決這個問題有個非常簡單的方法:保持乾淨。
——我不會說出去的,我發誓。
——做荒唐事。
——聽我說,蓉……看著我,告訴我,你想要什麼……
——瑞先生快回來了。
瑪·若
瑞先生時不時回來。他通常都是在離開相當一段時間后回來。這件事情體現了他的內心狀態,也可以說,體現了他的心緒。瑞先生辦事情總是有板有眼。
——佩特!
——問題的複雜性在於,一個人發現自己奢望那些令人羞愧的事——他十分渴望做不該做的事情,那些事情不是可怕,就是傷人。明白嗎?
佩特開始慢慢地、仔細地寫,有點吃力。
——去吧!跑著去。邊跑邊重複,這樣你就不會忘記。趕緊,去吧,孩子。
很難理解他為什麼會時不時地離開。從來都沒有一個真實可信的理由來解釋他為什麼這樣做,沒有特定的季節和日子,也沒有特定的情況。很簡單,他說走就走。他用幾天的時間準備大大小小的東西,馬車、信件、行李箱、帽子、旅行書桌、錢、證件,諸如此類。他不停地整理,通常都是面帶微笑。每一次都像一隻無頭蒼蠅,投身到這種繁雜的家務活中,充滿耐心地瞎折騰一氣。這種活動可能會無休止地進行下去,如果不是最後那個必然時刻的到來。那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儀式,幾乎難以察覺。這個儀式只在心裏進行:他關掉燈,和蓉待在黑暗中,兩人並排默默地躺在床上;在不安的夜裡,她任時光白白地流逝,然後閉上眼睛說:
——謝謝。
——別大聲嚷嚷,對你沒什麼好處,阿羅爾德。
——懂了。
佩特搓了搓一隻耳朵,又搓了搓另一隻耳朵,四處張望,似乎在向最遠處眺望。最後,他的目光落在派克斯的灰眼睛里。
——明天,蓉。
因此,《瑞玻璃廠的安德森專利》的問世,以及它的關鍵性進展,使人們相當普遍地認為,瑞先生的每次旅行都是工作原因,而且這種說法合情合理。然而……
此致
事情講得複雜了。派克斯也察覺了這一點。他摘下眼鏡,試圖把若巴爾、管子和其他事情拋諸腦後。
瑞先生靠向椅背。
她撕開白紙,下面是一個玫瑰色紙包著的紫色盒子,紫盒子里一個綠色的布面小盒子展現在瑞蓉的眼前。她打開綠盒子,看了一眼,不動聲色地合上。然後轉向瑪格,微笑著對她說:
我清楚地知道,我不能給您更多幫助,這並非是此刻最後一件令我傷心的事情。就此擱筆,不能和您面談,真是遺憾,希望您能相信我。
——差不多吧……如果,這裏面有我想得到的東西,明天將會是一個特殊的日子……或者後天……或者再過幾天……總會有個特殊的日子……
——是約伯的故事,關於約伯和上帝。
佩特站起來,派克斯頹然倒地。他看著男孩的臉。
老人這樣問他。
——謝謝!安奇……是一個給瑞太太的包裹……昨天到的……好像是……好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寄來……從很遠……一個包裹……您好呀,哈普先生!……是給瑞太太的……昨天晚上到的……好像是……是一個給瑞太太的包裹……瑞太太……好像是從很遠的地方……瑪格!
——內心乾淨,就是說,沒有做什麼令自己感到愧疚的事情。這就沒什麼複雜難懂的了。
——不是,佩特。
他閉上眼睛,思緒萬千。
顯然,這讓他困惑。然後,按時間先後推斷,沒有辦法聯繫起來,歸結出一個簡短又邏輯的解釋。
——不該干。但你要注意:我們既然不是襪子,我們是人,我們活著的主要目的不是保持乾淨。慾望是我們所有東西中最重要的,不能隨便拿它們開玩笑。這樣,有的時候,值得不睡覺地去追逐一種慾望。做了荒唐事,然後付出代價。只有一件事是很重要的,到了該付出代價的時候就甭想著逃跑,得乖乖地待在那裡,莊嚴地等著清算。這一點才是重要的。
——我做不到。蓉,茂米是我的兒子,我要撫養他,他要和我們生活在一起,所有人都得知道這件事。
——是這樣的,包裹是昨天晚上到的,好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寄來的。
他們目光沒有移開管子,也沒有停下來,繼續慢慢地、一步一步向前走。
——是呀!
他是在出生不到兩天時被發現的,包在一件黑色的男式茄克里,被放在桂尼芭教堂的門前。是阿貝格遺孀把他抱回家撫養的,她是一個五十歲左的女人,在全城很受尊重。準確說來,她不叫阿貝格,也不是一個寡婦。這個一言難盡。
首先,事情,寫下來就是為了抵抗遺忘。
然而,到了晚上,在被子下面,在沒有人看見的地方,他儘可能地悄無聲息,帶著惴惴不安的心境,盡量縮成一團。正像一根扭曲的管子,就是用大炮發射聲音,也不會有聲音傳出。他睡著了,夢見一件遮天蓋地的大茄克。
派克斯說。
——好吧,先生。
——掙錢,安德森,掙成堆的錢。
敬禮
派克斯停了下來。看看管子,再看看佩特。
這就是瑞先生和瑞太太。
在太陽升起前的一個小時,警察在蓋內高大街一個閣樓上發現了達勒教授的屍體。他全|裸著躺在地上,頭骨被一顆子彈射穿。距離他幾米的地方,偵探發現了一個二十幾歲的青年的屍體,後來證實他是菲勒普·凱斯基,法學院的學生。他身上有好幾處為利器所傷,最深的傷痕在肚子上,可能是死者的致命傷。在警方的報告中還詳細地記載著:屍體「不能說是完全|裸著,因為死者還穿著做工精細的女式內衣」。房間里有明顯的廝打搏鬥的痕迹。達勒救授的死亡時間與凱斯基的死亡時間相同,都可以追溯到前一天的半夜。
那天夜裡,暴風雨開始肆虐,雨下了整整一夜。就像蒂克特說的,「老天爺在撒尿。」他知道老天的那一套,他這麼說是因為他在修道院里做過廚師。其他人都說他以前做廚師的地方是監獄,他反駁道:「笨蛋!那還不是一回事。」茂米在他的房間里,把被子拉過頭頂,等著隨時都可能響起的雷聲。他那時八歲,他不清楚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但是有兩樣東西印在了他的腦海里:蓉的臉龐,那是他見到的最美的臉龐;在餐廳里擺好餐具的桌子。三個燭台,燭光,像鑽石一樣閃耀的雕花細瓶頸,刺繡著神秘文字的餐巾,從白色湯盆中飄起的熱氣,盤子的金邊,放在葉形銀托盤裡水靈靈的果子。所有這些和蓉的臉。這兩樣東西進入了他的視線,在一瞬間,他感受到一種絕對的無條件的幸福,這幸福也許將一直伴隨著他。生活就是這樣捉弄你,在你還沒有領悟到的時候,就給你的心裏留下一個形象、一種味道,或一種聲音,你永遠也擺脫不了。那就是幸福。你到後來才會發現,但是已經晚了。從那時開始,你已經被放逐了:你已經離開那個形象、那個味道和聲音有幾萬里遠了。
——交給瑞太太,拜託了……
派克斯喘了一口氣,聲音里有一絲疲憊。
——好的,先生。一個給瑞太太的包裹,昨天晚上到的……昨天晚上到的,好像是……
——等一下,是一個給瑞太太的包裹,是咋天晚上到的……
——說話呀,佩特。告訴我,你到底在管子里聽到了什麼。
——這也是教育的極致。
——明白。
——什麼也沒有?
他說,然後爬上椅子站在上面。
佩特站在一張椅子上。派克斯坐在他前面的桌子上。他把瑪琉斯·若巴爾的信和從首都來的報紙,一一整齊地放在一起,他看著它們,企圖從兩件事情中找出它們之間的合理關係。
——你什麼時候出發?
——好啦,再見啦!好好乾,小夥子,走吧……再見,布拉斯!
不要放棄。
老安德森眼前放著工人工資的清單,他一點兒也沒聽明白。他是個玻璃製造業天下無雙的天才,但對於賬目卻一竅不通,數字讓他覺得雲里霧裡。
若巴爾在寫東西。他三十歲左右,正在一個剛剛封好的信封上寫普魯士科學院院士的名字:恩斯特·赫爾茲。然後寫上地址。他用吸墨紙把墨水吸干,檢查了一下信封,把它和其他信封一起放在書桌的右角。他從文件堆里找出一張紙,然後,瀏覽了一下寫在上面一排的六個名字。他在著名的「恩斯特·赫爾茲」的名字上畫了一道線。他看著惟一剩下沒有畫線的名字:派克斯先生——桂尼芭。他又取出派克斯先生的那封很獨特的信,那封信寫在上面提到過的桂尼芭的地形圖的背面。他把信讀了一遍。然後緩緩取出筆和紙,開始寫回信。
——那誰知道,皮特。
——什麼都沒有。

——我就是知道也不會跟你說,不告訴你。關上門,得了吧。
——別走,瑪格。
他對佩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