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憤怒的城堡 第二章

憤怒的城堡

第二章

緩緩地傳來瑞先生的聲音,聲音里有一絲笑意。
一樣的鐘聲,響了十一次。
——是E。
工程師伯內蒂一邊檢查自己的懷錶,一邊評論說。
但每一次鐘聲都好像獨一無二。
——沒辦法說清楚,不可能說……你要自己去嘗試……有點像周圍的世界在繞著你轉……不停地……也有點像,如果……如果你們試著旋轉,就那樣,睜著眼睛,儘可能飛快地旋轉……這樣……
每天早晨,海軍部的傳達員把一個走時準確的鍾錶,交給倫敦到都柏林郵政火車的值班員。到了霍利海德,鍾錶被轉交到從金斯頓渡船到都柏林的職員手中。回來時,金斯頓職員又把鍾錶交給郵政火車值班的人。當火車到達倫敦的時候,鍾錶又交回海軍部。每天如此,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延續下去。
佩特又在他想像的繩索上走路。好在就是他掉下去,也不會有什麼事。那是一個很深的峽谷,但那是一個好心的峽谷,任憑你在那裡失足。
瑞先生沉默不語。他看著老安德森,思忖著。他心裏升起了一陣古老的憂傷,他知道不能讓她回到開始的、會令人傷心的地方。他努力地想像一輛賓士著的火車,只有這樣,才能帶走自己那種想法。一輛賓士的列車,就像是桂尼芭田野上的一道裂痕,一直向前,直到一個沒人知道的地方,直到鐵軌消失的地方。那有可能是任何地方,或許是一個城市,哪個城市,任何城市,或者就恰恰是那座城市,火車像一顆子彈一樣衝去的那個城市,正是那個城市。儘管火車可以到達上千個地方,但那輛火車要到達只有一個特定的地方,那地方將會是莫里瓦爾。
她確實無法想像。她蜷縮著,她的嘴唇掠過他的皮膚:世上沒有什麼東西比蓉的嘴唇更美,人們都這樣覺得,尤其是當她的雙唇在什麼上掠過的時候。
距那裡十公里的地方,桂尼芭的鐘樓響起了夜半的鐘聲。從北方吹來的風,把鐘聲帶過來,一聲接著一聲,從鎮子一直傳到他們倆的床上:這種時刻,就像是那陣陣鐘聲擊碎了夜晚。時間如同一把鋒利無比的刀刃,分割著永恆。切割時辰的外科手術,每分鐘都是一個傷口,一個解脫自己的傷口。人們受時間束縛,這是事實,因為人們認為時間計算著體現自我的嘗試,一分鐘又一分鐘;計算是為了解脫,這是事實,也是任何鍾錶合法的稟性,任何村莊的鐘聲甜蜜而又令人心碎。人們受時間羈縛,是為了有一種秩序,使其存在於日常有節奏的流逝中,一前一後。每一次撞擊,都帶著強烈的恐懼、帶著一種極端偏執的精確和超乎人性的力量,掙脫不了。就像每一次恐懼症發作,也包含在一種儀式中,作為禮儀,總是因恐懼而產生的千萬種病狂,重新編排成一種神聖的、惟一的舞蹈。在舞台上,人們能像神一樣舞動。一種禮儀,我說,那是「大連接」處的鍾錶儀式。請留意,每個城市都有時間,它自己的時刻,所以有幾千種不同的時間。每個城市都有自己的時間,如果這裡是十四點二十五分,那裡可能就是十五點,每個城市都有自己的鍾錶。「大連接」是一條鐵路,是從未建成的最初的鐵路,像花瓶上的一道裂痕,在陸地和海洋上蜿蜒,從倫敦到都柏林,載著自己的時間滑向他人的時間。就像一滴油滴在一張濕玻璃上,用自己的時辰來抗拒其他時辰,一個歷程之後,完整地回到最初,依舊是完美的一滴油。為的是每個瞬間都知道自己是遲到的一瞬還是提前的一瞬,為了在每一瞬間都認識自己,無論是緩慢的一瞬或是迅速的一瞬。為了每一瞬間都認識自己,不消匿,也就是自救。一輛火車載著自己的時間奔跑,對其他時間置若罔聞。為了這輛火車,人們鑄就那個儀式,簡單而神聖。
夜裡,在暴雨下面,一個男人,像一個經年失修的失控的鐘擺一樣,從家裡跑出來,他停在路當中,似乎要在四周的空氣和雨水中搜尋什麼東西,然後又急匆匆地跑回屋裡,再跑出來,又小跑回家,好像永無休止。他像中了邪,在敲響的鐘聲中,在那一刻,鐘聲在黑暗中回蕩,鐘聲在無邊無際的雨簾中消融在水般的空氣里。
——會像同你做|愛一樣讓我喜歡嗎?
——什麼事,布拉斯?
——我想像得到,瑞先生,你們一定研究過了鐵路要走的路程……
——你聽我說,瑞先生!你們倆可以永遠也不提起莫里瓦爾那個名字。你們可以繼續保守那個秘密,我也不會張揚出去,這改變不了什麼。到了那一天,蓉要去莫里瓦爾的那一天,如果真的建成象徵命運的火車,火車一樣的命運,那麼我說,那天,再也沒有比屁股坐在火車上去莫里瓦爾更正確更美妙的方法了。
——嗯,好……鐵路將從桂尼芭出發,這一點毫無疑問……或者最好從這裏開始,差不多從這裏……我原來覺得應該在山腳下,那裡有一片草地,我認為很理想……
——在這個差不多可以稱之為城市的地方建一條鐵路的必要性,不僅僅是合理的,而且是十分明顯的。
——可能到你長大了,可以穿上那件茄克的時候。

人聲演奏建立在這種大家普遍都擁有的能力上。每一個演奏者只要留意自己的音符就好了,其他事情由派克斯來考慮。
——醫生不在,他去奧內瓦家了,好像是奧內瓦太太有什麼陣痛……
——只是想幫一幫她……
沉默。
蓉抬起眼光看著他,她靠近他的臉。在半明半暗中,她看見他在微笑。
——一個火車頭。
在濕潤的夜晚拋出來十一次滴水不沾的鐘聲。
沉默。
——有必要組織一個八十人的建築隊。在一兩個月內,我們會讓它運作起來。至於費用,您的要求,是完全合理的,要建一個直線鐵路,不得不做一些輔助工作……我們要仔細研究一下那段路,可能會有必要挖,或要建一些土堤,或許,甚至要修隧道……無論如何我們相信,寫在這張紙上的數目是差不多信得過的……
夜裡,在暴雨下面,一個男人像失控的鐘擺一樣,從家裡跑出來,他停在路當中,然後又急匆匆地跑回屋裡,再跑出來,又小跑回家,好像永無休止。

雨夜中石塊敲擊青銅發出的聲音。
——那是什麼音符,派克斯?
——不要把問題複雜化,好嗎?我發E……大家各發各的音符,我來發E。
每一個星期五晚上,派克斯演奏人聲樂器。那是一件奇怪的樂器,是他自己發明的。事實上,那是一種管風琴,不過在安放管子的地方安置了人。每個人發一個音符,僅僅一個——他自己的音符。派克斯用一個粗糙的鍵盤控制這一切:當他按一個鍵,一個繩子編織的複雜系統會扯一下相應演唱者的右手腕;演唱者被扯一下,就發出自己的音符。如果連續按鍵盤,繩子會不斷地拉扯演唱者,演唱者不斷唱出自己的音符。當派克斯讓鍵盤彈回去,繩子就鬆開了,演唱者閉嘴收聲。基本原理就是這樣的。
——當然,很好,但現在安靜。
伯內蒂問道,聲音里有一絲懷疑。
——那是什麼時候呢?
——是沒有人會阻止我們,但最好不要把火車通向那裡,這是實話。
——你當然會有的。
——伯內里。
——沒有什麼可了解的。問題很簡單。沒有任何人能阻止那火車通往那兒,沒有人。
瑞先生把那張紙抓在手裡。那上面只寫著一個數目。他看了一眼,抬起頭,把那張紙遞給安德森說:
他自己原地轉了起來。就那樣,雙臂張開著,睜著眼睛,瑞先生就在草地那裡,頭稍稍向後傾著……
——是的,您說的完全有理,儘管工程師的異議也絕對有根據,但不能否認您對自己想要什麼非常清楚,因此,值得獲得它。總之,如果您願意聽我說,我們隨便選一個地方作為火車到達的終點,這也是不能斷然排斥的事。如果像我理解的那樣,選擇鐵軌通向哪裡無關緊要,就不用太煩擾您。如果,我們就說假如,那個地方是一個城市,隨便什麼城市。您看,這種可能性解決了很多問題,這樣修起鐵路來就會很容易,在將來,火車在上面跑也會很簡單。
——我不能讓火車到達那裡,你試著了解一下。
——然而,蓉不會理解的。
派克斯在包里翻來翻去,找到了那個哨子,他吹了一下,大房間里清晰地響起了一個半音。
——真的嗎?
一個男人,像鐘擺一樣,不知疲憊地在房子和大路之間來回奔跑。
用於把它從水裡拉出來——最後有人把它放在兩個鐵軌上,讓它在那裡以每小時一百公里的速度發泄它的憤怒,用暴力抽打慵懶的空氣。這種動物,她可能會思考。在某個森林里偷來的兇猛動物。繩索在鋸割著它的思想和記憶——一個繩子編成的籠子讓它沉默。河流溫柔而殘忍,把它帶到遠處,越來越遠(直到那個將成為它的新家的地方)。當它重新張開眼睛,面前會有兩道鐵軌,逃向何方,從哪裡知曉,它永遠都不會清楚。
有一天,所有這些都成了現實。這不是一件無所謂的事情,而是一件非同尋常、非常偉大的事。甚至很難一次想清楚,想清楚它內部所包含的一切,在心裏面噼噼啪啪響成一片,結果是一個煩瑣、充滿細節的天地,當然很難想清楚,或者可以想清楚這件繁雜的事情,可以感受到它在人們頭腦里爆炸的聲音。在那時刻,如果可以僅僅想像它一下,或許就可以了解到那天晚上的事情,當桂尼芭的鐘樓敲響夜半的鐘聲,蓉把臉貼向瑞先生,問他:「那麼,瘋狂的瑞先生,這次你到底買了什麼東西?」瑞先生緊緊地抱住她,他想著自己永遠不會停止渴望她,對她悄聲說:
——親愛的伯內蒂工程師,一列火車的惟一意義在於:它用一種很快的速度在地球表面奔跑,沒有任何人、任何東西能趕上。一輛火車惟一的真正意義在於,人坐上火車看這個世界,就像第一次看到,可以一次性看見那麼多東西,用馬車旅行一千次也看不到那麼多。其次呢,如果同時那車子能捎帶點煤礦或者母牛什麼的,從一個地方運到另一個地方,至於掙不掙錢,那並不重要。因此,對於我來說,我並不需要我的火車到達某個城市,因為一般情況是,它不用非去哪個地方不可,因為它的任務就是在這世界上每小時跑一百公里,而不是到什麼地方。
——我將來會有一個音符嗎?
蓉的聲音從遠處傳來。他轉過臉去看她。她在笑,裙子隨著她旋轉,她的頭髮在臉上飄動,頭髮也陷入了那個幻想的火車的旋渦之中。茂米注視了她一會兒,什麼都沒有說。但他一下子開始慢慢旋轉,張開雙臂,開始慢慢旋轉,慢慢地。隨即他閉上了眼睛,只有他,所有人中只有他閉著眼。因為他閉著眼,也能看見他要看的所有東西。在他緊閉雙眼的旅途中,因為沒有人可以進到他的頭腦中,依次,迅速地滑過所有的影像——蓉、草地、樹林、玻璃廠、河流、河邊的白樺樹、上坡的道路、桂尼芭的房屋遠景、房子,然後又是蓉九_九_藏_書、草地、樹林、玻璃廠、河流、河邊的白樺樹、上坡的道路、桂尼芭的房屋遠景、房子,然後又是蓉、蓉、草地、樹林、玻璃廠、河流、河邊的白樺樹、上坡的道路、桂尼芭的房屋遠景、桂尼芭的遠景、桂尼的遠景、桂尼芭、桂尼芭、桂尼芭、桂尼芭、桂尼芭的房子、房子間的道路、路上的人們。路上有很多人,他們聚集在路當中,聊天聲升騰起來,語言的雲霧在天空中蒸發,這的確是一場自由自在語言的盛大節日。閑話,隨意而難忘,就像一個聲音的火盆放在那裡,燒烤那個普通的、平常的驚異。「你們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吧,至於我,你們不會看到我上那輛火車的,不會。」「走著瞧吧!你會上去的,時機成熟了,你一定會上去的。」「他當然會上去的,如果莫莉小姐上去他就上去,我們可以打賭。」「現在怎麼會扯到莫莉小姐身上,這不關她的事。」「真的,火車不關女人們的事。」「您開玩笑,我希望,我們女人都能上火車。」「鎮靜,親愛的!」「鎮靜你的腦袋!先生,您認為火車是一場戰爭嗎?只有男人可以參加?」「羅賓遜太太說的有理,我看書上說小孩也可以去。」「不能讓孩子們上去,不能讓他們冒著生命危險……」我有個表兄坐過火車,他說絕對一點危險都沒有。」「說是這麼說,但你表兄看報紙嗎?」「也是,報紙上寫著,有個火車從坡上掉了下來。」「您要說什麼?普里茨也從坡上掉下來,可他不是一輛火車。」「哦,你知道你說的話風馬牛不相及嗎?」「那是上天的懲罰,這個就是火車。」「聽,神學家講話了。」「當然,是神學家說的,你有沒有信仰?我在神學院那麼多年也不是白乾的。」「說準確點,那是個監獄。」「蠢貨!那還不是一回事。」「在我看來,就像去劇院一樣。」「什麼?」「我認為火車就像某種劇院。」「您說會有演出?」「不全像一個劇院,人們得付錢買票,還有其他東西。」「瞧您說的,還要付錢。」「當然得付錢,我表兄對我說,你掏錢,他們會給你一張票,一個象牙板,到站以後又還回去,他說類似於劇院里給的牌子。」「我說過就像劇院一樣。」「可,付錢的話,如果他們忘記了我上了那輛火車呢?」「你想什麼呢?他們付錢給你讓你上去?」「那是富人的玩意兒,你們聽我說,火車是富人的玩意兒。」「但瑞先生告訴我說所有人都可以上去。」「那麼,瑞先生也得搞到建造火車的錢呀。」「他會搞到的。」「他永遠也搞不到。」「他一定能。」「如果他能搞到就好了。」「無論如何,他已經買了火車頭,這是他說的,那一天,你們所有人都在。」「是的,是火車頭。」「布拉斯說是在首都附近製造的,名叫伊麗莎白。」「伊麗莎白?」「伊麗莎白。」「看你說的……那是個女人的名字,伊麗莎白。」「然後呢?」「我怎麼知道呢?那是個火車頭,又不是女人。」「那為什麼所有火車頭都有名字呢?」事實上,「讓人生畏的東西都有名字。」「你說什麼?」事實上她已經快到了。「沒什麼,我只是說說而已。」「她們有名字是因為,如果被偷了的話,你可以說那是你的。」事實上,伊麗莎白已經快到了,「但是,誰會偷你的火車頭呢?」「有一次,有人偷了我的馬車,他們把馬卸了,只把馬車帶走了。」實際上,伊麗莎白已經快到了,那個鐵質的惡魔。「當然,一定要夠蠢才能光偷車不偷馬。」「如果我是那匹馬的話,我一定會生氣。」事實上,伊麗莎白已經快到了,美麗的鐵質惡魔。「當然,那是一匹很漂亮的馬。」「那樣漂亮的馬,連小偷……」事實上,伊麗莎白已經快到了,美麗的鐵質惡魔:系在一艘浮渡上,靜靜地順著河流上來。

——我想說……您得詳細地說明,你們要這條鐵路從哪裡出發,通到哪裡去。
那是十一次鐘聲,從鐘樓傳出來,在暴風雨中砰然作響,守護著夜晚。
——您重複一遍我的音符好嗎,派克斯先生?
——這樣吧,我來發這個音……
——如果你想知道在火車上能看到什麼,就轉起來吧……就這樣,像其他人一樣……
——先生們,抱歉等我們一下。
阿拉尼太太很響地吹了她個人的音符表示確認。
——非常簡單:你們在這地圖上隨便指一個距離這裏兩百公里的城市鋪上一條直線兩百公里的鐵軌,火車在上面將以每小時一百公里的速度奔跑。
——派克斯,如果您願意,我發E,阿特發我的B……
——你可以花一個晚上的時間去想,但你一定猜不到。

他用了一兩秒鐘的時間捕捉到了那一切,從開始細微的聲音到最後的迴音。後來,他急匆匆地沖向屋子,一邊跑一邊大聲地唱著一個音符,在暴風雨的肆虐下,與一片混亂的聒雜訊相對抗。他沒有放過那個音符,他打開房門,在走廊下奔跑。他把泥漿濺得到處都是,水順著他的衣服、頭髮、還有他的靈魂向下淌。他一直都在唱那個音符,直到跑回房間,坐在他的鋼琴前面,普萊耶爾1808,淺色的木質,上面飾有雲彩的圖案。他在琴鍵之間尋找,很顯然,他在尋找那個音符。降B,然後是A,然後C,然後降C。他在尋找那個音符,它隱藏在黑鍵與白鍵之間。雨水從他的手上落下來,那水從天空的最高處落下來,最後像淚水一樣落在象牙琴鍵上,落下來,消失在哆和來的縫隙之間:神奇的命運。他沒有找到它。他不再唱了,不再摸琴鍵。他又聽見一聲鐘響,不知道是第幾次。他突然又站起來,跑向走廊,跑上街道。這一次他一刻不停,帶著一身水在跑,迎著鍾錶發出的聲響,有節奏地通過雨簾,那音符擊中他——以一部鍾錶的沉著與精確——他又開始高唱那個不存在的音符,在充滿積水、像河流一樣的街道中轉身,直接衝進家裡,在走廊的泥漿里滑行,直到他的普萊耶爾1808,淺色的木質,上面飾有雲彩的圖案。他有節奏地吼叫著那個不存在的音符,有節奏地敲打著琴鍵,一個接一個,想攫取那個不在琴鍵之間,也就是那個不存在的音符。他一邊喊叫一邊敲打,降低半音,在哆之後,然後降低半音,降低半音,降低半音。他一邊喊叫一邊以一種病態的狂熱敲打琴鍵,誰能了解呢?或許那是一種驚人的熱情——另外,誰知道從他臉上淌下來的是淚水還是雨水。當他再一次跑向走廊,地板上已經有足夠的泥水使他一直滑向門口,除了那裡,他也在街上滑行。但在那特殊的一刻他的呼吸很有節奏,就像是一個失控的鍾錶,關在巨大的掛鐘盒子里。那是桂尼芭和它的鐘樓,他把目光投向夜的漆黑之中,因為那水泡一樣的聲響緊緊抓住了他,有規律地抵達他的耳膜,從鐘樓傳出來,穿過無數個小小的積水潭抵達他的耳朵。就這樣,他聽見了那聲響,就像是一個人在手心裏裝了水,向家裡狂奔,不知道要給誰止渴。他可能已經喝過了,但當他跑到走廊中間的時候,發現手心已經空了。他心裏也空蕩蕩的,只是一瞬間的寧靜。那也可能是對即將發生事情產生的幻覺——實際上,他停在那裡,正好在走廊中間。他停止了跑動,緊抓著牆和傢具。為了轉過身去,好像忽然間被什麼東西嚇了一跳,又重新衝出家門。他越過大門跑到街上,在街上,他的雙腳淹沒在一汪很深的積水裡。他跪倒在地,雙手緊緊地抱著頭。他閉上雙眼,想:「現在,正是現在。」他自言自語說,「或者永遠也不會。」
伯內蒂從地圖上移開眼睛,先看了看懷錶,確保它還在那裡。伯內里說話,他來這裏就是為了這個。
兩個小時后,派克斯和佩特,佩特和派克斯,他們都回家了。在黑暗中他們向阿貝格寡婦的小別墅走去。他們一個在那裡有一間房間,終生提供膳宿;另一個在那裡有一張床,臨時的,類似於兒子。派克斯吹著《著魔的森林》和《故鄉的森林》的旋律。佩特走路的時候把一隻腳放在另一隻腳前面,就像走在一根鋼絲上,那鋼絲架在一個四百米深的峽谷上,或許更深。
回蕩在無窮無盡的時光裏面。
——我發誓。
——怎樣,瑞先生,跑得飛快會怎樣?
在夜間水流聲音的海洋里,一個寂靜、圓潤的水泡滑向派克斯,掠過他,然後不聲不響地破碎,在暴風雨無邊無際的嘈雜聲中留下印記。
他們一起坐在桌前:伯內蒂、伯內里、瑞先生,還有老安德森。「我知道鐵路不是用玻璃作的,要我來這裏幹什麼?」老安德森申明說。「你來這裏聽就行了,其他事由我來考慮。」瑞先生這樣回答。「誰也沒說,但願用玻璃會很合適。」他在桌子上推開了一張桂尼芭地區的地圖。伯內里來的時候帶了一疊很厚的圖紙和一面旅行書桌。瑞先生穿著便服。伯內蒂看了看表。老安德森點燃了他的海泡石煙斗。
事情就是這樣。
——醫生是什麼音符?
瑞先生帶著一絲驚異,微笑著點頭示意。他瞟了老安德森一眼,然後低下頭看地圖。他仔細地研究著,就像以前從來沒有見過地圖一樣,不過這也完全有可能。他用手指來回比劃,嘴裏嘟囔著什麼,目光來回遊移。四周一片寧靜,可能過了有一分鐘。然後老安德森從沉靜中振作起來了,他向地圖探過身去,用他的煙斗量了兩個距離,他滿意地微笑了,湊到瑞先生的耳邊,對他輕輕地說了一個名字。
三十六雙眼睛注視著派克斯。
——不要把問題複雜化,好嗎?我發咪的音……大家各發各的音符,我來發E。
派克斯隔著玻璃站在那裡看著這場大雨。但準確地說,他是在聽雨。對於他來說,眼前這一切首先是一連串無窮無盡的聲響。就像經常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當這世界用十分複雜的交響樂的形式把自己表現出來,他進入一種痴迷的狀態,他沉浸在一種微妙而又強烈的激動不安之中。暴風雨是一場非常氣派的演奏,他在傾聽這場演奏。在他的房裡,在阿貝格寡婦的房子走廊盡頭,他赤著腳,穿著粗羊毛睡衣,他的臉離玻璃窗一掌遠,一動不動。他沒有絲毫困意。他和暴風雨單獨在一起,十分融治。但是,夜裡,桂尼芭鐘樓的時鐘敲響了第一聲。
隨著四處先後都建了鐵道,問題很快有了答案。火車啟動了,踏平丘嶺,穿過山脈,氣勢洶洶地馳向目的地。鐵軌有節奏的抱怨,傳入人們的耳中,同時,一切似乎都在費力地顫抖,並激動不安,像一種永無休止的抽搐一樣折磨著你的心靈。在小窗口裡,在小窗口裡,透過玻璃,世界支離破碎地從眼前閃過,不斷地溜走。在一瞬間,有無數漫長的影像被打碎,被一種無形的力量奪去。「在發明鐵路以後,大自然不再安寧。」這是《林中的睡美人》中的句子,但那已經是很久以後的事情了,是後來人們的想法。根據這件事寫詩抒九-九-藏-書懷。那時候,也就是開始幾次,睡美人被這種機器騷擾,它用驚人的速度橫衝直撞,在人們的語言和記憶中留下暴力的印記:恐懼。他們這樣想,「那真像一次飛翔,無論如何也擺脫不了那種感覺,小小的差錯都會使所有人同時喪命。」在不知不覺中,人們都形成一種意識,他們把對死亡的預感,同一種扭曲的影像緊緊聯繫在一起,從小窗口所見到的和用生命冒險,世界向人們展示出一切。就像對於死者來說,在短短的幾秒種,眼前掠過一生的事情,飛速地消近。在他們面前掠過草地、人群、房屋、河流、動物……
——蓉,你無法想像我這次買了什麼東西。
鐵路工程師名叫伯內蒂。穿著非常典雅,頭髮稀疏,身上香氣襲人。他過分頻繁地看自己的懷錶,好像公務纏身,急著要走的樣子。實際上那是他多年以前養成的習慣,那一天是聖特里滋節,在混亂之中,他的表被偷了,那塊表與現在這塊相似,是家傳的珍貴紀念品。他不是在看時間,他是看表還在不在。他坐了三個小時的馬車,到達桂尼芭的時候,他簡潔斷言:

——說吧。
變換:這實在驚人。很緩慢,不是它在奔跑。
伯內里附和著,其實壓根沒人問他。
——對不起,派克斯。
——好啦,好啦,下次讓他好好發這個音吧,我們現在開始……拜託了,安靜。
——但這也太荒謬離奇了!如果真像您說的,那麼可以建一個環形的鐵路,一個幾十公里的大環線,然後燒掉幾十公斤煤炭,花一大筆錢讓火車跑動,最後的結果會讓人吃驚,就是把所有人都送回到出發的地方!
——派克斯,如果你願意,我發E,阿特發我的音……
一聲接一聲。
——您這樣認為嗎?
總之,派克斯說這些的時候很優雅。人們都在那裡聽他講。這就說明除了特雷佩爾太太以外,其他所有人聲樂隊的成員都在炫耀自己獨一無二的音符。你可以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攔住他們,要求聽他們的音符,而他們會十分自然地,把那個音符展示出來,就像是銅管發出來的一樣,但那是人發出的聲音。實際上,他們隨身帶著它(裝在心裏或者帶在身上),就像派克斯所想像的一樣,它就會像香水,像記憶或者是疾病。就這樣,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就成了那個音符。當受人尊敬的哈澤剋死的時候(肝硬化),對所有人來說,死的不僅僅是受人尊敬的哈澤克,特別是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死的也是人聲演奏中的升半音的F。其他兩個升半音的F(沃克先生和巴爾迪尼先生)不斷地說著紀念他的話。派克斯為了紀念他,為樂隊和人聲樂器即興創作了一首迴旋曲,除了那個剛剛去世的音符,用了其他所有的音符。這件事情讓人十分感動。
——您不可能每個星期都忘記吧,特雷佩爾太太……
——阿拉尼太太是一個G,是完全不同的音符……
蓉在那裡,頭靠在瑞先生的胸前,一隻手在他的腿上游移,不時的那隻手會握向他的性器,滑落到他的身上;然後伸向他的雙腿之間:一個有著漂亮雙腿的男人,世上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和這相比。蓉想,它們妙不可言。
但伯內蒂什麼也沒說,他癱坐在椅子上,就像一個拳擊運動員在幾個鉤拳打空之後頹然倒地。在這個時候,伯內里為了表現自己並非一點用處也沒有,他說:
……像機密一樣珍貴,像珠寶一樣珍貴:一個時鐘和一條鐵路結合,把倫敦和都柏林連接起來,為了區分時差,減少偏移引起的時間的混亂。值得深思——的確值得深思——值得深思。關於火車。關於鐵路的震動。
伯內蒂和伯內裏面面相覷。
——告訴我,派克斯……
說實話,派克斯並沒有自己的音符。他開始一天天變老,他會演奏一千種樂器,他也發明了很多樂器,他頭腦里無盡的聲音在迴旋,他能看見聲音,這跟聽到它不是一回事,他知道那些聲音的顏色,一個又一個,他能聽到一塊躺在那裡的石頭的演奏,但是他沒有自己的音符。這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他內心有太多的音符,所以很難找到屬於自己的了。很難解釋清楚。就這樣。無限個音符淹沒了屬於他的那個音符,就像是海洋吞沒了一滴眼淚。你要重新找到它一定得煞費苦心……可能要用一生的時間。派克斯的一生。一件別人很難理解的事情。或許有人到過那裡,在那個下著傾盆大雨的夜晚,桂尼芭的鐘樓敲響了十一點,如果他親眼看見,如果在那個夜裡他看見派克斯,或許才能夠理解。那樣,他也許會理解。天在下雨,上帝把它傳遞下來,桂尼芭的鐘樓開始敲響十一點。那麼,得親自在那裡待著。在那個時刻,在那裡待過。為了理解那一切的一切。
——遲早是什麼時候?
——謝謝您,伯內里先生。
他一直都是這樣。從他到達桂尼芭起,加起來他總共說了一百多句話。他用眼睛觀察這世界,他動作遲緩,沉默不語。他只有十一歲,但他有自己獨特的方式。他好像生活在一個自我的世界里,像魚缸一樣的世界,那裡不存在語言,時間也是一連串需要精心篩選的東西。茂米的頭腦里有一些複雜的東西。也許是病態的,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能知道。
——那麼,你這次到底買了什麼東西,發瘋的瑞先生?
——真的很豪華。
——醫生以前唱得很棒……
——蓉永遠不會原諒我的。
——你也有那個音符,是不是?
——蓉不但會原諒你,而且那可能會是最後的最好的禮物。
當他們重新回到屋裡,伯內蒂和伯內里點著頭,不由自主帶著一絲謙卑站起了身。
伯內里注視著他的眼情。
——是E。
——謝謝您,先生……
——為什麼不呢?
——告訴您吧,我也覺得是不太可能的一件事,或許……
——我只是想說,邁澤爾醫生不在。
伯內蒂說。
——謝謝您,太太,這樣就行了……
派克斯搖了搖頭。
在暴雨中,一個男人,像失控的鐘擺一樣,在房子和大路之間來回奔跑。
——很抱歉,但是總得有個城市……
——比那還好得多。
——瑞先生!
三十六雙眼睛注視著派克斯。
(有一個男人離開一個地方去旅行,在他回來之前,首先到達的是一件首飾,裝在一個絲絨盒子里。等待他的女人打開盒子,看到那件首飾就知道他快回來了。人們都認為那是一份禮物,是每一次逃逸之後昂貴的饋贈。但秘密在於珠寶總是那一件。盒子每次都不同,但珠寶只有一個。男人每次出發都帶著它,他到哪裡都隨身帶著它。從一件行李轉到另一件行李,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然後回來。又回到女人手上,很像鍾錶又回到海軍部司令手裡。人們都覺得那是一件禮物,是每一次逃逸之後昂貴的饋贈。但事實上,是它在維持著他們之間的愛情,在世界這個迷宮裡,男人跑來跑去,他的軌跡像花瓶上的一道裂痕。時鐘在記錄著那些一反常態的分分秒秒,他們相互牽挂的時間。珠寶在他之前到達,這樣她就會知道,他快回來了,他心裏那根時間的線沒有斷開。然後,男人回來了,最後,什麼也不用做,什麼也不用問,什麼也不用知道。他們相見的那一瞬間,對於他們倆來說,又一次,是相同的一瞬間。)
——我不知道,孩子。但到時候你會辦認出來的。
——試著轉起來,茂米,來吧……
他垂下了目光。
瑞先生從安德森的手上拿過那張紙,又看了一遍,他又抬起眼看了看伯內里,又把目光轉向伯內蒂,然後又落到伯內里身上。
他從馬車上下來,拍了拍身上的土,看了看時間,然後問瑞先生家在哪裡。跟他一起來的是他的一個助理,一個笑容可掬的小個子男人,很沒有眼色的樣子,他名叫伯內里。跑去接他們的人是布拉斯,他們上了停在下面街上的馬車,先到了玻璃作坊,從那裡上了一座小山坡,然後就直奔瑞先生家。

是第一聲——就是第一聲——驟然打動了派克斯的心,令他心馳神往。
在桂尼芭鐘樓里的鍾錶內部彈起的一個小小的機關。
——發掘商機,就像您提出的,都是無關緊要的,工程師,您只要告訴我什麼時候可以開始動工,還有,您認為所有這一切要花多少錢?
——房子真豪華。
最初,他們從來都不需要麻煩的時鐘。從來不,因為不存在火車,也沒有火車的概念。因此,從此處到別處,旅行是一件很緩慢、顛簸而又偶然的事情。無論如何,時間不知不覺地過去,誰也沒有辦法阻攔。只有兩種時刻可以忽略不計:日出和日落。其他時間都如同泥潭,無法區分的混亂瞬間的泥沼。遲早都會到達,一切都在那兒。但是火車……火車很精確,時間在這裏變成了鐵,賓士在雙軌上的鋼鐵,前前後後緊緊地追隨著,連續不斷的長隊枕木,尤其是速度,不饒人的速度。如果此處和別處的時間有七分鐘的差別,速度使這種差別十分明顯,很沉重。乘馬車旅行多年也無法察覺,一輛奔跑的火車卻永遠揭示了這種差別。速度,在世界的內部爆炸,像一聲壓抑了千萬年的呼嘯。有了速度以後一切都今非昔比。所有感覺都變成了一些細小的需要重新校正的機械裝置。誰知道有多少形容詞忽然間過時了。誰知道有多少最高級在一瞬間蕩然無存,忽然變得可笑。這讓人悲哀。至於火車,本身也不是個什麼了不起的玩藝,它只不過是個機器,然而也很可人,這種機器不產生力量,而是在觀念上是一種比較模糊的東西,一種不存在的東西:速度。這不是一架機器做到了一千個人才能做到的事情,而是一架機器實現了以前不存在的東西,是產生「不可能」的機器。由喬治·史蒂芬遜建造,聞名於世的「洛克特」,最初的火車頭之一,可以以每小時八十五公里的速度行駛。一八二九年十月十四日,它在賴恩山舉行的競賽中獲勝。在那場比賽中,還有其他三個火車頭參加。每一個都起了很好聽的名字(令人敬畏的東西,總是需要一個名字,就像有些人,為了鎮重起見,有兩個名字):新奇、舉世無雙、毅力。當時還有第四個車頭報名,名叫「獨眼巨人」。它是一個叫布蘭特斯的人發明的,是一匹馬拉著一個裝著四個輪子的傳送帶在鐵軌上飛奔。你看,事情總是這樣,過去抵抗著未來,卻又難以置信地進行妥協。這裏沒有一絲戲謔,只要能繼續佔有現在,怎麼委屈都認了,有時候甚至用一種固執、迂腐,甚至悲壯的方式。當燃燒的鍋爐上亮閃閃的煙囪,飄起怪異的白煙,他把那匹可憐的馬套在一輛破車上,那車換了輪子。他們除掉了他的比賽資格。在他出發前,他們就取消了他的比賽資格。就這樣,剩下四個車頭進行比賽,洛克特和其他三個。首先進行測試,一點五英里的路程。新奇號用平均四十五公里的時速跑完,引起了巨大的震動。遺憾的是它後來爆炸了。的確是爆炸了——鍋爐像水泡一樣破裂了。那個細長的煙囪飛了出來,read.99csw.com忽然間輕飄飄地像煙雲一樣。因為得有人駕駛這個裝在兩條鐵軌上的炸彈,駕車的人也像木偶一樣飛了出來,為了潤滑進步的車輪,通常需要付出血的代價。看見一個火車頭在奔跑,然後爆炸,應該十分壯觀。第二步測試是以每小時十六公里的速度跑完一百一十二公里。有好戲看了,洛克特把其他幾個遠遠拋在後面,以每小時至少二十五公里的速度行駛,非常激動人心。計算一下,最後是洛克特勝出。是史蒂芬遜那個鬼才贏了這場比賽。留神一下,所有這些,並不是一些富豪聚在一起,嘗試一種又快又不省力的方法,把裝滿煤炭的車皮運往別處。不是!所有這些,都映入一萬個人的眼睛里,無法磨滅。也就是說,兩萬隻眼睛(不管斜視不斜視),那一天都從不同個方位觀看。在賴恩山,這麼多人參與了這場世紀賽事:它牽動了人類中為數不多但又強有力的一群人,但震撼人心,它預示著有些事情正在發生,即將打亂人們的思維方式。他們看到洛克特號以每小時八十五公里的速度直穿雨山。這個不應該引起人們太大的驚奇,因為一個飛速行駛的物體,在某處至少有一次交叉:或許是一隻孤獨的老鷹向下俯衝或許是樹榦從河流湍急的地方順流而下;可能,誰知道,也可能是炮彈沖向天空。但是這件事引起的想像令人不安,最基本的推測是:如果那個火車頭不爆炸,歷史遲早也會讓他們坐上去。一群人拚命湧向鐵路,忽然間,他們自己,正是他們自己,就成了俯衝的老鷹,順流而下的樹榦和射向風中的炮彈。那不可能,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大家都想不到這些,所有的人都沒想到。他們都懷著一種強烈的好奇,一種極大的恐懼——從那上面看這個世界會是什麼樣子呢?在這之後,很快人們會想那就是一種新的生活方式嗎?會有更準確更精彩的死法嗎?
在火車上,為了拯救自己,他們讀書。
——什麼事,布拉斯?
——你確信嗎?
他被夜間水流聲音的海洋淹沒,等待著那一聲青銅的圓潤音符。
——真傻!
——好吧,沒有一個特定的城市,火車要到達的城市……沒有。
伯內蒂伸出他那肥胖的手指,在地圖上尋找那個以前在什麼地方聽說過的名字。
沉默。

——太妙了!我看莫里瓦爾在海上,這樣會發掘出極好的商機……您的決定,瑞先生,我認為是很理想的,我真的覺得……
第四聲鐘響。
在這之後——之後他們重新開始,就像在一張白紙上寫字。瑞先生在外面的任何旅行,在半個小時的性|愛里一筆勾銷,就像消融在一杯水裡。他們重新開始,性|事在令人想像不到的情況下抹掉了生活中的浮光掠影。這樣或許很愚蠢,但人們被那種奇怪的激|情所折磨,有點惶恐不安。生活像是握在拳頭裡的一張小小的紙條被揉搓,掩蓋著因為恐懼產生的不安。有一點偶然,也有一點幸運,那些痛苦的、膽怯的,永遠無法被人理解的時光,消失在那個揉成一團的生活的褶皺里。就是這樣。
派克斯聽見它傳出來,迴避過從天空中傾瀉下來的一千種聲音,穿透那個夜晚,舔舐著他的意識,消失在遠方。他覺得好像被什麼東西蹭過一樣,留下一道傷痕。他屏住呼吸,本能地等待第二聲敲擊。他聽見它傳出來,迴避過從天空中傾瀉下來的一千種聲音,穿透那個夜晚,穿過他的意識,消失在遠方。在那一瞬間歸於沉寂。他絕對確切地感到,他聽到了那個不存在的音符。他敞開著房門,他光著腳跑過走廊,往街上沖。在奔跑中,他聽見了第三聲敲擊,然後是傾盆大雨突然從天而降,但他沒有停步,一直跑到路當中。然後停在那裡,腳陷進泥里,他抬頭望著桂尼芭的鐘樓,閉上眼睛,任憑雨水淹沒雙眼,他在等待第四聲的到來。
——有人看見醫生了嗎?
——這樣吧,我來發這個音……
很顯然,這種樂器不很輕便,很容易在比較快或者錯綜複雜的段落中顯得手忙腳亂。考慮到這一點,派克斯特意準備了一個適合的節目單,幾乎全部都是根據流行曲目改編的。為了使效果更加完美,他用善辯的口才進行了耐心的講解。
——是呀,正是因為不是一個隨便什麼城市。
在這巨大的喧囂里,茂米呆在那裡不動,他很開心地看著四周。瑞先生蹲在他身邊。
——請自便吧……那麼,就這樣決定了……準確地說,火車從這裏出發,到達莫里瓦爾。應該正好有兩百公里……指的是,直線到那兒。
鐘聲響了十一次。
在布法羅車站有三個鍾錶,三種時辰,各不相同。在匹茲堡車站有六個鍾,每列車通過的鐵道都有一個時辰——時辰的混亂,這就可以理解從倫敦到都柏林的儀式,郵政火車——那個鍾錶來來回回,裝在一個絲線盒子里,被一隻只手傳遞,像一個機密一樣珍貴,像一顆珠寶一樣珍貴……
——不能完全說是個遊戲,但我想只要我們做出點犧牲,就一定能成功。
——火車要到達的那個城市。
他說。
伯內蒂用很憤怒的眼神看了眼無辜的伯內里。
——派克斯……
瑞先生低聲說了一句「蓉永遠不會原諒我的」之後,就陷入沉默。老安德森也沉默了一陣子,然後他站起身對著兩個客人說:
——不。
——是的,工程師……
房子前面的花園裡,瑞先生家裡的人差不多都來了。還有玻璃廠的工人和所有僕人。哈普先生也在,他對土地了如指掌。老安德森,他對玻璃了如指掌。還有其他人。蓉和茂米。還有瑞先生。
——嗯……
——遲早的事。
就這樣,在大草地上,一個接一個,大家剛剛開始還小心翼翼地,緊接著越轉越快,大家都開始旋轉起來了。他們張開雙臂,睜著眼睛,一個跟著一個開始旋轉。在前面,在眼前,不斷變換,眼前的景象不斷變換,帶來一連串難以分辨的影像和一種奇怪的暈旋。就這樣,最後所有人都在旋轉。在大草地上,玻璃廠的工人,家裡的女傭,她們還是小女孩。哈普先生,對土地了如指掌。老安德森,對玻璃了如指掌。總之,所有人張開雙臂,睜著眼睛看著前方,笑聲和尖叫聲越來越大,後來有人摔在了地上。他們尖叫,氣喘吁吁地旋轉著,叫喊著,笑著,裙子在旋轉的時候升了起來,帽子掉在地上,在空中歡快地碰撞,眼裡充滿了喜悅的眼淚。最後,直接地,一個落在另一個的懷裡。有人掉了鞋子,女孩子們用刺耳的玻璃般的聲音叫喊,老安德森嘟囔了一句什麼,摔在地上的人重新起來,又投身到眾人的喧嘩聲中。在那一片大家都參加的旋轉中,如果有人從上面看下來,就像通過上帝的眼睛,他會看到在那個大草坪上,那些人瘋子一樣地猛烈旋轉,他一定會想,「那可能是一個舞蹈節」。他也有可能說,「看呀,有一群奇怪的鳥正要起飛,它們要飛往遠處」。實際上那些是人,一群在一輛不存在的火車上旅行的人。
——您要再概述一下嗎?

——茂米!……
據它的發明人說,人聲樂器具有一個基本的優點,它可以使五音不全的人也可以加入合唱。實際上,如果說有很多人,很難準確無誤地連發三個音符,但幾乎所有人都能用準確的音調和不錯的音色發好一個音符。
——有人看見醫生了嗎?
瑞先生喘了一口氣。停了一下,然後說,語氣里充滿著理解和耐心:
十一下。
——很抱歉,我沒聽明白。
最後,他停了下來,有點站立不穩地,他的頭很暈,但他笑著……
伯內蒂工程師站在那裡,表情獃滯,呆若木雞。看他那個樣子,會以為又有人偷了他的手錶。

——你們要旋轉起來,看看……就這樣,火車上可以看見的世界……就是這樣的……旋轉著看吧……就像在飛馳中一樣……速度……
——醫生以前唱得很棒……
瑞先生一下子倒在椅背上,好像被什麼東西擊中一樣。
——我會喜歡嗎?
——是的,那天夜裡暴風雨下得很大。您知道,在我們這兒,這不是常有的事,所以我記得很清楚……顯然,這也不是我銘記那個夜晚的惟一原因。事實上,那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原因。至於……說實在的,派克斯先生總是認為發生的一切是因為下雨的緣故……我不知道我有沒有解釋清楚。您看,他覺得是因為下雨才產生了那種奇怪的聲響。他說是鐘聲穿過雨簾,回蕩在每一顆水珠上……總之,傳來一個特殊的音符……就像有人在海底拉手風琴……會產生奇特的聲響,不是嗎?但是後來,我不知道……我不能全懂派克斯先生說的話。有一次,他給我解釋過。他把我帶到鋼琴前對我解釋過一次。他說在一個鍵與另一個鍵之間有無數個音符,一大群沒有名稱的音符。這樣說,那些是我們聽不見的音符……就是說,我和您是聽不見的。因為他,派克斯先生,他能夠聽見。如果要說的話,這是他的根本問題所在,那種不安吞沒了他,是的,吞沒了他……他說那個夜晚的音符,就正好是一個看不見的音符。您知道,就是那些存在於兩個鍵之間的音符。他看不見那個音符。就這樣……但後來我不知道,我對這些事情不是很懂。您知道我親愛的卡琉斯怎麼說?他說:音樂是靈魂的和諧,他是這樣說的。我也是這樣想。我無法理解它怎麼會變成……一種疾病……甚至成了一種疾病……您明白嗎?……然而……無論如何我看見他了,那天晚上……我醒來了,自然而然……:我從樓梯看下去,我看見他在走廊下奔跑,叫喊著,像瘋了一樣。在某種意義上,有點可怕,但我沒有動,我待在樓上偷偷地看著他……您知道,那時候還沒有佩特,我住在樓上,派克斯先生住在一樓,在走廊的盡頭……是的,正好是,走廊……總之,到最後我什麼都聽不見了,他像是消失了……然後我就下樓來,走過長廊,到門那兒……他滿身泥漿,可以想像到處都是水……我到門那兒,向外望去。我當時並沒有看見他,雨下得很大,再說是晚上,我沒有立即看見他。後來我還是看見他了。真難以置信,但他的確待在大雨里,跪在泥漿里,雙手緊緊地抱著頭,就那樣……我知道那很奇怪,但……他當時就那樣……我看見他了,我不再覺得害怕。相反的,可以這樣說……我把披風穿在身上,跑到雨裏面,邊跑邊高喊著「派克斯先生,派克斯先生」。他沒有反應,還是待在那裡,就像一座雕塑……那情景甚至有點可笑,你明白嗎?他跪在那裡,在大雨下,我在泥里跳躍……我不知道……到最後,我抓住他的手,他站了起來,慢慢地,我把他帶回家裡……他任憑我帶著他,什麼也沒說。您看,這是真的,我對他幾乎一無所知。那時,他在我那兒沒住幾個月……也不能說我們除了早上好和晚上好以外沒有說過別的。我不知道他是誰,這是真的。我把他帶到他的房間,然後……我幫他脫下淋濕了的睡衣,就那樣,我說不出原因,但我也沒有問自己那樣做會不會read.99csw.com不方便……我單知道我那樣做了,我開始幫他擦乾,我用毛巾擦他的頭,他的身體,他打著冷戰,什麼也沒有說。我不知道……他的身體像年輕人,您知道嗎?灰頭髮的年輕人……很奇怪……後來我把他扶上床,蓋上一床漂亮被子……就那樣。如果我不留在那裡,或許什麼事也不會發生,我坐在他的床邊,注視著他……誰知道為什麼……我留在了那裡,誰知道為什麼,直到後來他抱住了我……抱得很緊,我也抱著他……我們緊緊地貼在一起,在那張床上,然後是在那床被子下面……這樣,後來的事情……我相信卡琉斯一定會明白……不,說真的,我這樣說不是為自己找借口,他的確是那種人……他說,「生活就是一杯要一飲而盡的酒」,他這樣說,他也是這種人……他一定能理解……後來,在太陽升起來之前,我從床上溜下來,回到自己的房間。那天早上,在廚房裡……陽光從窗子照射進來,他坐在桌前,就像往日一樣,很簡單地說,「早上好,阿貝格太太。」我回答說,「您好,派克斯先生,您睡得好嗎?」「好極了!」……就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一樣,鐘聲的事,還有其他事……當他出去、經過走廊的時候,我記得很清楚,他停在那裡,又返回身,把頭探進廚房,眼睛看著地板,對我輕輕地說……好像對我說「走廊的事,實在很抱歉」,諸如此類的話……我對他說「不要放在心上,派克斯先生,一下子就能弄乾凈」。他就那樣走開了……很奇怪,有時候真的無話可說……故事差不多就是這樣,這樣……您知道,這事已經過去了十一年了……很長時間……很多年……不,我從來都沒有想過要同派克斯先生結婚,說真的,他也沒有向我求過婚,這一點我應該坦誠地告訴您,關於這件事他從來沒有說過一個字……無論如何,我想告訴您我不會答應他,……您明白嗎?他就是求婚我也不會答應,因為我的生命中已經有一個男人了……我有幸愛過一個男人,我無法想像這種事會發生兩次……您想,一樣的話,要我說一樣的話將會很可笑……不,我不會嫁給他的,派克斯先生。您知道,還有一些夜晚……有時會在夜裡發生……有幾次派克斯先生緩緩地走進我的房間……或者是我走進他的房間……實際上有時候心裏會產生一種疲憊和厭倦,那樣,又想繼續,又想抵禦……頭腦里一片混亂,還有那種疲憊……這樣不是很好,然後,當夜晚降臨,的確不是在黑暗中待的時候,單獨地……夜晚的事不是真的很必要……這樣,有幾次、我從自己的房間出來,靜靜地走進派克斯先生的那間房……他也一樣,有時候,是這樣……我到他床上,我們擁抱……您會說,我們已經不是做某些事情的年紀了,您會覺得這一切都很可笑,我也知道我已經不是一個美麗的女人了……但是,發生了這樣的事情,那樣……我們擁抱,還有其他的事情……沉默不語……您看,在這麼多年中,派克斯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不……我每一次看著他緩緩地走進我的房間,在黑暗中,我也從來沒有說過不字……也不是經常這樣,我覺得……只有幾次,……但我從來沒有拒絕過他……說真的……說真的,我從來也沒有答應過,就是說,我從來都沒有對他說過什麼。就這樣,我們什麼也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在這之後也沒有。在生活中,我們從來都沒有講過這件事情,從來都沒有提起過,一個字也沒有……那是一個秘密……我們之間秘而不宣的事情……只有一次,我記得,您一定會笑話,但是……有一天夜裡我醒來,他在那裡,坐在我的床邊,看著我……我記得那次,他俯下身對我說,「你是我見到的最美的女人」,這樣……哦,我已經老了,那麼,所有這一切都不是真的……然而,也是真的……對他來說是真的,在那一刻,我知道那是真的……僅僅對於他,僅僅在那個夜晚,但那是真的……我對佩特說過一次……您知道,他每天在那個小本子上記事情,學習所有東西……我告訴他生活……我告訴他,生活中保守一個秘密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對於我來說是這樣……眾所周知的事情都是一些平常事,或者是不好的事情,但是有一些秘密,隱藏著幸福……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就是這樣的,總是……我說你將來也能體會得到,你長大的時候……他想體會……您知道,我相信他一定會,我相信有一天他真的會去首都,成為一個人物,他會有妻子,孩子,他會認識這個世界……我相信他定會的……那件茄克也沒多大……有一天他會出發……或許他會坐火車走,您知道,瑞先生現在要修鐵路……我從來都沒有見過火車,他們對我說火車美極了,火車……他會坐火車出發,可能吧!誰知道他會不會回來……我不知道……他們告訴我,從火車上看這個世界,一切就像在動,就像某種魔燈……啊,一定很美,一定很有趣……您有沒有坐過火車?一定要坐,您很年輕,一定要坐……我親愛的卡琉斯一定也會喜歡,他很有勇氣,喜歡嘗試新事物……他一定會喜歡火車……嗯,顯然不會像我那樣喜歡……不,開玩笑,別聽我這麼說,我只是說說,真的……這樣,為了說說……
——今天晚上我們排練《著魔的森林》和《故鄉的樹林》。第一部分輕聲,重奏時加強,記住我說的,好了,各就各位。像以前一樣:你們要投入地演奏音樂。準備好了嗎?
——這個對了,就是這個……您知道,聽起來像阿拉尼太太的音符,好像一樣,但實際上……
伊麗莎白,它順著河流緩緩上來,系在一艘浮渡上面。一張巨大的篷布掩住了它,使它免受太陽暴晒,同時也擋住了人們的目光。沒人能看見它。但大家都知道它一定美極了。
——那將是個什麼音符呢?
完美的潤滑劑。確切的書寫就像縫合一種恐懼。在迂迴曲折的文字里,眼睛試圖尋覓一條清靜的捷徑,為了迴避從小窗口透射過來的一連串影像。他們在車站出售一種專用燈具,那是一種用於閱讀的小燈。他們用一隻手提著,那燈會產生一個親切的圓錐形的光柱,照在打開的書頁上。需要想像下,一輛火車暴怒般地在兩條鐵軌上奔跑,在火車裡面,一個奇妙的安靜角落,形成一個圓形的光圈。火車的速度和被照亮的書的平穩,內部世界永遠閃光的多樣性,閱讀的眼睛凝固的小世界。像轟鳴聲中一個安靜的核心。聽起來不像真事,真實的故事,可以這樣想:這永遠只不過就是一個確切的美妙隱喻。意思是,永遠的、或許對於所有人永遠只不過是閱讀,注視著一個點,為了使自己不被失控般向後消退的世界誘惑,毀掉。他不會閱讀,什麼也不讀,如果不是因為害怕的話。或者,為了對抗毀滅性|欲望的產生,他知道自己將無法抵抗。閱讀是為了不用抬起眼來看窗外,這是事情的真相。一本打開的書永遠是一種保障,掩飾著卑微。雙眼緊緊地盯著書頁,是為了避免自己看到世界的灼痛。詞彙,一個一個地把喧囂的世界放進一個不透明的漏斗里,直到把它過濾進一個玻璃容器,人們稱之為書本:這是最高雅的躲避,這就是事情的真相。有點猥褻,然而非常溫柔。這一點很重要,要一直記住它,傳播它,逐漸地,從一個病人到另一個病人,像一個秘密。這個秘密,從不因為任何人的放棄或者努力而消失,它會永遠存在於記憶里,至少有一個疲憊的靈魂會記住它,意味著一聲令下,可以使所有的嘈雜聲平息。閱讀是一件甜美又猥褻的事情。如果沒有傾注自己全部的生命,到一本書第一頁的第一行,誰能懂得其中的甜美?不,這是每一種恐懼惟一最甜美的衛士:一本剛剛開始的書。就這樣和其他千萬種東西在一起,帽子、動物、野心、行李、金錢、情書、病痛、瓶子、式器、記憶、靴子、眼鏡、皮衣、歡笑、目光、傷心、家庭、玩具、內衣、鏡子、味道、眼淚、手套、聲音——和那些已經從地上舉起來的千萬種東西,用超乎尋常的速度地出去。火車在世界上來回穿梭,像熱氣騰騰的塵土,裏面帶著那個秘密異乎尋常的孤獨閱讀的藝術。所有打開的書,無數打開的書,向世界內部打開的小窗子,分佈在一個投射物上,提供給眼睛,只有有勇氣抬起目光的人,才可以看到外面的精彩紛呈。世界的內部和外面的世界。世界的內部和外面的世界。世界的內部和外面的世界。世界的內部和外面的世界。最後這樣收場,用一種方式或者另外一種方式,又一次,選擇世界的內部。當四周的一切向你發出叫囂,最終結束它或冒險去看它,那個外面的世界,會不會永遠真的那樣可怕?那種對死亡,死亡,死亡,死亡,死亡,死亡,死亡的恐懼真的永遠驅之不散?最荒唐的死亡,想要有個更準時、更精確、更負責的死亡,和議員瓦爾特·伍思金森的死亡一樣。他是議員,為了使議會接受鐵路革命,他比任何人都更積極地為之戰鬥過。在一八三〇年,終於舉行了莊重而盛大的慶典,慶祝從利物浦到曼徹斯特通車,在貴賓車廂里有他的位子。八輛火車從利物浦出發,一輛接著一輛,氣勢非凡。第一輛是喬治·斯蒂芬遜親自駕駛的,他站在北翁布里亞號上。最後一輛上有一個樂隊,整個路程都在奏樂。誰知道呢,誰知道那是不是第一個樂隊,毫無先例,在歷史上絕對是第一個樂隊,在每小時五十公里的速度中演奏。在行駛到一半的時候,他們決定停下來休息一下。火車停在中途一個小站上,人們可以放鬆一下激動不安的心情,從疲憊和不斷晃動中歇一下,從氣流中和那個不斷把四周向後拋去的世界里出來一下——它決定讓這世界停一會兒。總之,人們選擇了一個孤零零的中間站停下來,周圍什麼都沒有。人們從車廂里下來,特別是瓦爾特·伍思金森從車廂里下來,從那個給官員準備的車廂里。他第一個下來,這顯示出他的重要地位——他從官員專席上——第一個下來。他剛下來就被八輛火車中的一輛撞倒了,那輛車正行駛在旁邊的軌道上,車速太快,來不及在瓦爾特·伍思金森議員面前剎車。他第一個,正好從官員專席上下來。事實上,火車擦過他的身體,把他留在那裡,除了碾碎了一條腿外,還有從人們眼裡透射出來的一種驚愕。可以說,這是所有事情中最有嘲諷意味、最明顯的證明,它支持了那些反對者,他們指明這該死的機器有著邪惡的破壞力:這些機器居然毫無廉恥地碾碎了它們的創造者和支持者中最熱情、最真誠的人。這是無庸置疑、不可原諒的褻瀆。但是,議員還有一絲力氣支撐一陣子,他沒有在那裡立即死去。他不讓步。他們讓火車轉動(怎樣,不知道),它碾過議員的身體之後,又讓它以最快的速度向利物浦衝去。腿碾碎了,但他還活著。他奄奄一息,但還活著。他痛不欲生,但還活著。他還來得及覺察到,為了自己,火車正在向前九_九_藏_書飛馳,穿越時間和空間,用最快的速度,在兩條鐵軌上飛奔,只有一個目的,就是能拯救他。然而,總的來說,他還是沒有被救活。但他是活著到達利物浦醫院的,他死在醫院里,而不是到達之前。是的,那天以後,在所有的報紙上,關於那個歷史性慶典的報道當中,有一篇短文記述了瓦爾特·伍思金森議員奇特的死亡。但標題不是《被火車壓死的議員》,那樣並非不合邏輯,文章用了另一個英明的標題——《一列火車飛奔,為了拯救受傷議員》。在這個標題之下,當班的編輯用生花妙筆記述了為贏得時間火車壯觀地賓士。那個機械惡魔有著可怕的能力,它衝破時間和空間,把奄奄一息的議員帶到利物浦的醫院里,僅僅用了兩個小時十三分鐘,它無比勇敢地上演了一場未來主義的雜技。由於這個原因,議員才沒有頭枕石塊,在田野里死去,落得悲慘的命運。而是高貴地,在正規的藥物治療過程中,隕落在一張真正的床上,至少頭頂上有天花板。他就這樣去了。最惡毒的嘲諷就是,最後毫無質疑的誹謗卻適得其反,瓦爾特·伍思金森議員為了維護火車進行了最後辯護,作為理想,作為具體的目標,是他最後一次難忘的演說,無言的演說。實際上,在夜晚的氛圍中,那是以每小時七十公里的速度發出的一種喘息。雖然在歷史上,他什麼也沒留下來。當然,像他這樣的人,在火車第一次成為火車的時候,歷史應該給予記載。千萬人、無名的人,都默默無聞地致力於建成這個巨大的、危險的、想像出來的東西。它忽然間拉近了空間,壓縮了時間,重新繪製了大地的地圖和人們的夢想。沒有一絲害怕,他們用鋼鐵之路,毀壞著這世界,擠壓著這世界,或許有一瞬間的害怕準確些,剛開始,他們慎重而又充滿感情地,在一般的道路旁邊設計最初的鐵路,就在近旁,一個彎又一個彎。他們沒有大喊大叫,而是在低聲地訴說未來,因為那響聲並不可怕,他們不斷細聲訴說,直到有人認為時機成熟,可以擺脫那種束縛。他們擺脫了它,遠離了通常的道路,在力量和孤寂中,他們放任鐵軌去開闢以前沒有想像過的軌跡。
一聲接一聲。

他呆在那裡,就像一支在穀倉燃燒的蠟燭,靜靜地燃燒。
——告訴我,派克斯……
——我想告訴您邁澤爾醫生缺席。
茂米逼視著他的眼睛,用一種不放過任何人的方式,因為沒有任何人像他的眼睛——像他的眼睛一樣美,沒有人會用那種方式注視你,就像他注視你那樣。他沉默不語,這可以說是他那種獨一無二的目光必然的結果:他默不作聲。
——今天晚上我們排練《著魔的森林》和《故鄉的樹林》。第一部分輕聲,重奏時加強,記住我說的,好了,各就各位。像以前一樣:你們要投入地演奏音樂。準備好了嗎?
——那裡不行,安德森,那可不是隨便什麼城市……
想像一下,一方面是恐懼,另一方面是一連串的想像。或許只想一方面會好些,恐懼隱藏在一連串的想像里,就像一個旋渦的兩個同心波。當然是不安的,但也是……有點像意識的突發性抽搐,裏面一定夾雜著某種快|感。感覺節奏進一步加快,在事件的內部,從緩慢的啟動到沒有羈絆的奔跑,像是許多令人頭暈目眩的情景的堆砌,紛亂無比,湧入人們的視線,在記憶中留下不可磨滅的傷痕。經歷的碎片及痕迹、物品的遺失、物件上的灰塵,我的天!這應該就是快意。「生活加劇緊張」,西梅爾後來這樣總結,聽起來像一份病歷。但事實上,它有疾病的癥狀和氣息,視聽不健全,腦神經綳得緊緊的,痛苦至極。就像破敗不堪的蜘蛛網,經過幾個世紀的沉寂,俘獲到蟲子那樣欣喜若狂。就像蟲子在速度的旋渦中暈厥。那個蜘蛛,就是你自己,在酒足飯飽時瞻前顧後,準確、確確實實、數字上的可靠。蜘蛛網在一瞬間永遠地陷落,絲線裹卷在一起,唾液凝結,掛著無用的灰土,永遠都解不開的結,永遠都失去了的完美幾何圖,蒼白無力、神經錯亂的糾纏,用超人的節奏吞沒影像帶來針刺般的快|感,絲網痛苦地懸著直到疲憊。破碎的快|感和低沉的聲音,快|感。內部有危險的疾病:快|感夾雜著疾病,疾病夾雜著快|感。在恐懼的繭中這兩種東西互相追趕,恐懼蘊含在快意里、在疾病里、在恐懼里、在疾病里、在快意里,就這樣在你內心旋轉,同步于鐵路上的火車輪子,無所不能的邪惡的旋轉。我的靈魂在裏面旋轉,打碎了歲月和瞬間,無所不能地、陰險地旋轉。我的靈魂在裏面轉動,攪碎了歲月和時刻,無所不能地、陰險地旋轉。誰知道,有沒有一種辦法,可以使它停下來。誰知道應不應該使它停下來。誰知道有沒有寫著,這樣不好,誰知它到底從哪裡出發。哪怕明知一個人可以登上坡頂,喘息不已。在鐵路的起點,想一下在這之前——靈魂在裏面旋轉,無所不能地、陰險地旋轉——誰知道是不是有力量,或者是失敗,精疲力竭。誰知道是不是力量和生命,應該的確如此?在你內心萌發了一絲殘忍的毀滅想法,誰知道有沒有辦法使它停下來。或者有個地方——隨便什麼地方,在那裡你不會碰到更陰險的旋轉,使漸受遏制的旋轉轉向,無法逆轉地衰竭。這種隱痛使人全然喪失了對慾望的退遏制力——快|感在痛覺里、在恐懼里、在快|感里、在病痛里、在恐懼里,在……悄然地來吧!使它停下來,把它封在一個寂靜的角落,讓它消融在泥沼一樣的生活中(任何一種生活,在沒有鍾錶的時光里消磨,或者在失憶瞬間使其消失殆盡——使其在一瞬間消失殆盡)。在火車上,隔著玻璃被猛擊,為了拯救自己,為了讓這世界邪惡的運轉停下來。為了躲避恐懼,為了不使自己被速度帶來的眩暈所吞沒,一定要連續不斷地敲打著他的神經。用另一種形式的時間會好一點,從玻璃那兒蔓延出來,前所未有的形式,當然也是妙不可言的。但是,不可能僅僅沉溺於一瞬間,因為同時恐怖又重新降臨。隨即,那種強烈的、紛亂的痛苦在意識里結晶,在任何情況下展示的不過是對死亡的暗暗默想(在火車上,為了救自己,養成了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委託出去的習慣),另外,專業醫生和知名學者建議的一種嘗試,一種微不足道的防衛方式,很容易也很管用,一個確切的細小的手勢,妙不可言。
——禮物?那可實在太荒謬了,莫里瓦爾這個名字她都不願聽,我卻讓火車通往那裡……不,不,這不是一個好主意,安德森……

蓉把頭靠在瑞先生的胸前,他們就這樣做|愛。晚上他回到家裡,比別的夜晚顯得更英俊,更單純而又難以捉摸。這裏面混雜著對過去某件事竭力的回憶,對某種真相暴露的一絲憂慮,一種妙不可言的需要,一種按捺不住的慾望。有點殘酷,與愛無關。這裏面夾雜著太多內容。
伯內蒂和伯內里一動不動地等在那裡,像兩個石碑一樣靜穆。
——依照慣例,這數目是依照建成十公里鐵路算出來的。那麼,根據我們這裏的情況,得翻二十倍……
他把瑞先生拉到隔壁房間,那是一間中國風格的客廳。
那個最長的指針向前了一分鐘。
——到那一天,到那一天她就明白了。
——您說得非常正確,瑞先生。
——來呀,你們試一試……要旋轉起來,儘可能快點,睜著眼睛……來呀,你們想知道什麼叫快速行駛嗎?那麼,轉起來,來呀,你們轉起來吧。
派克斯搖了搖頭。
——醫生是什麼音符?
——對不起,派克斯……
——這又另當別論,親愛的工程師,不要把事情混淆了。就像我在信里解釋的一樣,我的意願是建一條兩百公里長的鐵路,筆直的,我也解釋了原因。一顆子彈發射出去的軌跡是直線,火車就是要像發射出去的子彈。您知道,一顆子彈發射出去的意象很美:就像是命運,十分恰當的比喻。那個發射物向前衝去,不知道會不會殺死一個人,或者什麼也沒碰到,但它在註定的軌跡上前行,是否擊中一個人的心臟或者打穿一堵牆,這都不得而知。你看得見命運嗎?一切都是註定的,但人們什麼都看不到。火車就是發射出去的子彈,它們自身是命運絕妙的比喻:但要美得多大得多。我這樣想,在地球的表面上繪製一些這樣的建築是很美妙的一件事,它們象徵著命運無法逆轉的直線軌跡。它們就像是風景畫,像是人物肖像。在許多年以後仍傳遞著我們稱之為命運的無法平息的剪影。為了這個,我的火車直線行駛兩百公里,親愛的工程師,一路上沒有拐彎,沒有,一個彎也沒有。
——嗯……
十一道聲波。
老安德森抽著煙,顯得威嚴寧靜。瑞先生很沉著地繼續說:

——你一定會喜歡。
——你們來這裏不是隨便唱一個什麼音符。你們來這裡是唱你們自己的音符。不是無所謂,擁有自己一個音符,是很美妙的事情。我說的是一個自己完全擁有的音符。在一千個音符中識別它,帶著它,隨身帶著,把它放在心裡。你們也可以不信,但我要告訴你們,你們呼吸的時候它也在呼吸,你們睡覺的時候它在等待著你們,你們去哪裡它都會跟隨,我發誓它就是你們決定死的時候也不會放棄,它會隨你而死去。你們也可以裝得若無其事,可以過來對我說,親愛的派克斯,很遺憾,我不覺得我心裏面沒有任何音符。你們走吧,很簡單,你們走吧……但實際上,那個音符就在那裡……只是你們不想聽到它。這是很愚蠢、很愚蠢的做法,真的是令人吃驚的愚蠢行為。一個人有一個音符,他自己的音符,他卻任憑它腐爛在心裏……不……你們聽我說……即使是生活發出地獄一樣的聲音,你們也得支起耳朵,直到你們聽到它。你們要緊緊抓住它,不要再讓它逃走。你們要隨身帶著它,在你們工作時重複它,在心裏歌唱它,讓它迴響在你的耳際,在你的舌下,在你的指尖。或許也在你的腳里。是的,這樣誰知道你們會不會有一次準時來,我們不可能每次都遲到半個小時,你們每一個周五都遲到。我這也是對您說的,波特先生,而且主要是對您,尊敬的先生,我從來都沒有看見您的音符在八點半以前進那個門,從來沒有,大家都可以作證,從來沒有。
——瑞先生,火車的用途是把物資和人從一個城市運往另一個城市,這是火車的意義。如果一列火車沒有要到達的城市,那麼就沒有意義了。
——好啦,好啦,下次讓他好好發這個音吧,我們現在開始……拜託了,安靜。
——路要通往哪裡呢?
——瑞先生
——通向哪裡?
——醫生不在,他去奧內瓦家了,好像奧內瓦太太有什麼陣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