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憤怒的城堡 第三章

憤怒的城堡

第三章

瑞先生的眼睛也盯著那一點,就在三株巨大的榆樹下面。他什麼也沒有說,只是想像著有一個男人站在那裡,在那一點上,頭髮零亂,疲憊不堪,不知何去何從。然後他說出了一句話。
——我說……我想告訴你……不要停下來。
尊敬的伯內蒂工程師:
已經是午後了。太陽,低低地依在山丘上,拖曳著長長的影子。下起雨來,那樣突然。魔法。
你看生活有時候很奇怪。費古松及兒子的雜貨店,也就是現在的費古松兒子的雜貨店。羅·費古松先生死後,留下了一份遺囑。遺囑上寫著把店留給貝蒂·彭,普林地區的一個可人的未婚女人。現在,那個雜貨店名叫貝蒂·彭雜貨店。
這是這本書的最後一個句子。
他發現瑞玻璃廠依然存在。距市區有一兩公里的路程。
在餘下的所有時間里,他日以繼夜地工作。他從來沒有想像過一個如此巨大、如此令人不安的東西。疲憊撕咬著他的頭腦,一種潛意識、狂熱的激|情穿透在繪圖和計算中。周圍,生活平息了聲息。他剛剛察覺到的那些聲息。他一個人孤單地躺在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陪伴他的只有想像和疲憊。
——您會成功嗎,瑞先生?

命運帶來出人意料的邂逅。沒有走到十米,埃克托爾·奧赫看到世界在輕微地晃動。他停了下來。如果是其他人可能會認為是發生了地震。他感到又是那個可惡的魔鬼在出人意料的時刻在他的腦子裡活動,說不清楚的惡魔,該死的幽靈,事先不告知地用那種死亡的惡臭,一下子就摧毀了他的靈魂,那個陰險的仇敵,那個混蛋,使他在這個世界面前、在自己面前變得可笑。他僅僅來得及想能不能重新回到家裡。然後他跌倒在地。
事實上,他一下子驚呆了。他對驚奇毫無防備。有些事情,任何人都可以很心平氣和地觀看,可能他們也會有點感動,也可能會停下來一會兒,但畢竟是件普通的事情。但是對於茂米來說,普通的事情也像奇迹,像魔法一樣出現,成為幻覺。這可能會是馬匹開始奔跑,也可能僅僅是一陣風忽然掠過,某個人臉上的笑意,一隻盤子的金邊,或者一種虛無。或者是父親坐在搖椅上,蓉緩緩地轉身,走進屋裡去。


——對不起……原諒我……原諒我。
——我以後給你解釋,加塞。
——你說什麼?安德森。
羅·費古松死了以後,費古松和兒子的雜貨店,從今往後就叫費古松兒子的雜貨店。
沒過多久時間。但感覺很漫長。
——裝在哪裡?嗯,到處都是。
——毫無疑問。
費里·巴呂梅回答他說,他除了是這個地方的老闆,還是人聲演奏中升音的最低「嘩」。
沒有成功,這個方法也沒有成效。埃克托爾·奧赫在四月的一天早上坐上船,用了八天時間從馬賽到亞歷山大城:他的心魔,出乎意料地留在了巴黎。在埃及的幾個星期里,他把時間花費在一種安靜、臨時、但又難以察覺的心靈創傷的醫治上面。埃克托爾·奧赫畫下了他所見到的古迹、城市和沙漠,他這樣消磨時間。他覺得自己像一個古代的抄寫者,身負重任,要把剛從遺忘深谷中挖掘出來的經典傳播出去。每一塊石頭都是一句話。他慢慢地打開那些千年以前寫在石頭上的書頁,他抄寫這些書頁。在這種無聲無息的練習中,他漸漸淡忘了腦子裡的那些幽靈,就像落在不討人喜歡的小擺設上面的灰塵。在這個陌生、酷熱的國家裡,他能夠心平氣和地呼吸。當他回到巴黎的時候,他的箱子里裝滿了圖畫,那種熟練的技法吸引了上百個資產階級人士,對於他們來說,埃及成了想像中的一種假設。他回到自己的書房依然清楚地意識到自己不是一個幸福的男人,依舊沒有康復。然而他已經成為一個意識清楚的人。他那蜘蛛網一樣的靈魂又可以張開了,為那些古怪的蒼蠅設好陷阱,那些蒼蠅就像是他的靈感。

——昨天晚上,樂隊在排練。
——那是C,派克斯。
——抵達一座城市。
——您的樂隊的演奏太神奇了,派克斯,真的……演奏得太精彩了。
佩特墜入愛河。
就這樣。
——抵達哪座城市?
奧赫俯下身看著設計圖。
他心臟病發作,就在當天夜裡,他嘟囔了一句,準確無誤,兩個字:「狗屎。」
——玻璃。鋼鐵和玻璃。沒有一克石頭或者石灰,一點兒也沒有。
——那「大象」的是什麼音,薩爾?
——您是說所有這些都是由三毫米的玻璃建起來的?
瑞先生陪他走到下面,阿羅爾德在街道上等著他。阿羅爾德每天都要經過那裡。對他來說,在那裡停下來,搭上這個奇怪的、頭髮零亂的先生並不費什麼力氣。真是這樣的。那麼,謝謝了。謝什麼。
——一個城市,隨便哪個城市,它一直向前,總會到達一座城市,不對嗎?
不過。
八年裡(正好是奧赫和莫妮卡·布萊之間故事延續的長度),埃克托爾·奧赫簽訂了三個建築合同:斯科奇亞的一棟別墅(築牆),巴黎的一個驛站(築牆),不列塔尼的一個示範農莊(築牆)。在這段時間里,他提出了一百一十二個建築方案,其中有九十八個都包含玻璃建築的創意。事實上,沒有他不參加的競標。一般來說,評判團都會被他的提議中展示出來的絕對天分所打動。他們提及他時總是一片讚譽,總是指定他去完成那些最實用的建築。儘管,他所設計的東西並沒有什麼令人欣賞的,但他的聲譽在圈子裡一天天增長起來。他用加倍的創意和設計來回應那些徒有的虛名,在不斷加強的忘我工作中,他不是沒有焦慮,在婚姻危機四伏的海洋中,他很想找一個救生的獨木筏。一般來說,莫妮卡·布萊小姐習慣讓他保持心理上、精神上暴風雨般的強烈感情。事與願違,他的健康越是受到上面提到過的小姐的壓榨,他的設計越受排擠。當她第三次向他宣布,也不是最後一次,她要拋棄他和已成事實的婚姻時,他剛剛完成了對拿破崙紀念雕塑的設計,那座雕塑有三十米高,內部有通道,頭上巨大的桂冠是風景眺望處。這樣,後來發生的殘暴事件並非偶然,莫妮卡小姐的頭部被嚴重刺傷,住進了醫院,因為她打擾了他工作,他的工作已經在最後階段了,他已經著手在雕塑的衣袖下裝一個通風和照明系統,這個靈感來源於系在海底的玻璃塔成功地漂浮在海面上,「就像前進的巨大火炬」。他的生活,就像一個剪刀,他的工作天才和強烈的痛苦構成了這把剪刀鋒利的雙刃。刀刃越來越岔開,用一種讓人頭暈目的方式,在一種無法言表的病態下閃閃發光。
四周,空氣中還有一種細微的寂靜在瀰漫,就像肥皂泡。


——是的。
蓉說。
——我知道它會啟動。
——不……我不覺得非去不可,真的。
蓉打開衣櫃,拿出一個包裹。裏面有一本書,書上面的字體很小。藍色墨水。她沒有讀它,僅僅打開了它,然後又包了起來,她把包裹放進衣櫃,又回到原來的生活。
——愛我吧,蓉。
就在當天夜裡,他嘟囔了一句,準確無誤,兩個字:「狗屎。」
——聽著,你能不能把那張大鼓向後挪一挪,它震得我腦子響,我什麼都聽不見了。
痛苦籠罩在他心上,就像是呷了一口白酒……一口氣,那些人發了瘋……不像那樣一次喝一點……
——一點也別加,不要在命運面前做手腳。
火車頭,也就是伊麗莎白,被安置在小山腳下、瑞先生家的大草坪上,離玻璃廠不是很遠。一筆更詳細核算出來的費用,讓瑞先生覺得錢暫時夠用——應該夠建兩百米鐵軌。幾天以前,伯內蒂的工人過來安裝。他們不無高興地看到,這是他們建的最短的鐵路。
——如果後來能找到回去的路,那麼是的……是挺有意思的。

一封一個人等了很多年的信,後來有一天終於到了。
瑞先生走了,瑞先生會回來的。
——永別了,瑞先生。
從首府來的兩人中的一個拉了拉一根纜繩。

——聽我說……你在哪裡了結一生,你有沒有想法?
一片沉寂。

——是的,會結束的……你帶著身上那一系列的錯誤將停在那裡,你無法想像……
——無處不在……所有一切都是玻璃的,您看到了嗎?牆壁,屋頂,十字形耳堂,四個大的入口……都是玻璃的……
——沒錯。
——當然可以。
——永別了,安德森。
——水晶宮……一個很美的名字……老安德森一定會很喜歡……所有這些老安德森都會喜歡……他將會給您做出儘可能漂亮的玻璃板……他對於這些事情曾經那麼有天分,他……

老安德森曾經住過兩個房間。在玻璃廠的一樓,他在那裡慢慢地死去。沒辦法把他挪到上面的大房子里去。他就想待在下面,火窯的聲響還有其他各種各樣熟悉的聲音圍繞著他。瑞先生每天在太陽下山的時候去找他。他進去時總是說:
——什麼狗屁許諾。
——沒有人會產生那麼古怪的想法,您知道嗎?
——火車頭都有鋼鐵一樣的記憶。何況,就像其他東西,到適當的時候,一切都會記起來。

老安德森待在那裡,他躺著,淺色的眼睛盯著天花板,在內心同死亡理論。
——安德森,老安德森。他現在已經不在了。一切今非昔比。
他們沉默了一小會兒,兩個人面對面,身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我們能看見嗎?
兩個字,準確無誤。


——了結?
——差不多吧。
——您知道有件事情……我有時候會想起來……當這一切都建起來的時候,最後一個工人已經完成修補工作的時候,我要讓所有人都出去……所有我將會來到這裏,獨自一個人,我要關上所有的門。這裏將悄無聲息,什麼也沒有,只有我的腳步聲。我緩緩地走向水晶宮的中心。慢慢地,一米一米地走向那裡。如果世界沒有在我四周旋轉,最後,我會走到這裏,停在榆樹下面。然後……那個地方,最後,就在那個地方,我知道這就是我要到的地方。遠處,在任何別的地方,我什麼也沒做就徑直走到那裡,那一平方米木頭在一個巨大的玻璃杯裏面。那裡,有一天我將會最終走向那裡。此後……此後將發生什麼事情……都無關緊要。
——我找瑞先生……瑞玻璃廠的瑞先生。
沉默。

我認為有責任再向您確認一下我們上封信已經提過的內容。修建鐵路的相關費用不能降低,然而,伯內蒂工程師估摸著,要是不可能的話,在第一階段,考慮一下修建……
——抵達哪座城市?

輪子在滾燙的軌道上滑了一段,用一種非人的、刺耳的尖叫聲劃破長空。
他不停地問:是不是永遠都不原諒他?
她用一種很愉快的語氣說道。得想像一下她用一read.99csw.com種很愉快的語氣說這句話,「不……我不覺得非去不可,真的。」當時的情景就是這樣的。
——怎麼了,您沒有看到嗎?它正要出發呢。
——我們一定是什麼地方出問題了。

——莫里瓦爾。那個火車將抵達莫里瓦爾,蓉。
他嘟囔了一句,準確無誤,兩個字:「狗屎。」
——但是,鐵的顏色,它依舊很美。
埃克托爾·奧赫尋思,毫無疑問,這就是文學。這篇文章的美妙絕倫讓他覺得不安。他研究精確的插入句,難以察覺的關聯詞,形容詞的使用分寸得體。「殘酷的緊身上衣的致命束縛」:就像詩句一樣。尤其讓他著迷的是,長篇大論地描寫一樣東西,卻沒有提到它的名字。在一個優雅的要點上建起了精彩修辭的稿子。天才的稿子。
——你要知道,大家現在都有從東方運過來的水晶,做工的精細程度,沒有比那些東西更好的了,所有事情都是這個樣子……也不是東西搞得很好,可能需要創新一些東西,你願意幹嗎?安德森……需要一些巧妙的創新,能實現的創新……否則還得等上一段時間才能啟動那輛火車。如果你想死就得先干點事情,總之……我想說……你喜歡這樣的土耳其花邊嗎?嗯,安德森?看起來是不是很糟糕?你說實話……
緩慢。
茂米一天天地長大,在瑞先生家裡,女傭們的眼睛追隨著他,她們心裏泛起了陣陣漣漪。蓉也看著他想:「那個女人應該非常漂亮。」她像一個真正的母親那樣照料著他。但她從沒有想過要真正成為他的母親。她是蓉,這就夠了。有一天,她在幫他搓背,她跪在盛滿熱水的浴缸旁。他不喜歡用熱水洗澡,但他喜歡蓉在那裡。他一動不動地待在水裡。蓉放下塗滿肥皂的毛巾,用手撫過他的古銅色肌膚。這到底是誰?是一個男孩還是一個男人?對於她來說又是什麼呢?她撫摩著他的肩膀,「我也曾經有過這樣的皮膚,就像從來沒有人碰過一樣。」她想。茂米在那裡一動不動,眼睛睜得很大。蓉的手一直摸到他的臉上,掠過他的雙唇,停了片刻,那是世界上最溫柔的撫摩。然後她忽然低下頭,從水裡撈出那塊打了肥皂的毛巾,把它放在茂米的手中。她把自己的臉貼近茂米的臉。
在第二天早上,他想喝一杯咖啡來減緩頭痛。
——鑒於這次慶典的重要性,單獨一個旋律當然不夠,事先他已經解釋過了。事實上沒有人提出什麼反對意見,請不要吃驚,因為在十二年前,從那時起,派克斯就把這個城市的音樂事業攬在自己肩上。總的來說,他順應自己的天分,他走上了一條非同尋常的音樂路線。儘管處處流露出對以往歲月的懷念,醉心於老歌的親切氛圍,就像《勝利的狂歡》(克雷神父寫的讓人難忘的聖歌,只是後來證實是抄襲了一首引起爭議的民謠,《小鳥在哪裡飛》)。大家幾乎都相信,派克斯準備的演出代表了這個城市的榮譽和尊貴的旋律。若這一次並非偶然,何況,在慶祝周年紀念日、節日和各種民間活動時,甚至有附近其他城市的人來桂尼芭聽樂隊的演出。早上從家裡出來的時候,音樂還僅僅是音樂,晚上回家時,腦子裡面就充滿了神奇的音符。然後,在家裡,那些音符散布在平靜生活的角角落落,在心裏留下一種妙不可言的記憶。情況就是這樣。

他們先一起吃飯。在一個八角桌面前,盤子都鑲了金邊,麻布桌布。瑞先生講話的風度很好。他用餐刀把盤子附近的麵包屑攏在一起,然後用手指把麵包屑攤開,然後又攏出更長的一條來。沒人知道他是從哪裡學來的。他身邊坐的女人名叫蓉。奧赫覺得她的穿戴像一個小姑娘。他還覺得像這樣美的小姑娘以前從來都沒有見過。他喜歡她說話的樣子:那樣看著她的嘴唇而不會顯得不得體。她向他打聽巴黎。她想知道巴黎有多大。
僅僅兩個字。
——當然可以。
瑞先生整個晚上都在算賬,他想把九千塊玻璃和堆積如山的數據聯繫起來。
——哪個城市?
一點都不能改短。不能在命運面前做手腳。

——是的……我們就說是……一個奇迹。玻璃創造一個奇迹,一個魔術……進入一個地方感覺就像是出來……被一個東西保護起來,但又不阻礙視線,可以看到遠處的任何地方……在同一時刻,既在裏面又在外面……又安全又自由……這就是奇迹,用玻璃做出來的奇迹,僅僅用玻璃。

——我就是。
——安靜,從第二十二小節開始……
——是的,也差不多。要得到九千塊好的玻璃,就至少要做兩萬塊。
可以推測,像這樣的人可並不多。埃克托爾·奧赫就是其中一個。他是一個設計師,在他的腦海里一直醞釀著一個精確的觀念:如果用玻璃替代石頭、磚頭和大理石來建房子和大廈,這個世界一定會變得更美好。他頑固地糾纏在一個透明城市的假象里。晚上,在他的工作室里,在一片寂靜之中,他清楚地聽見雨落在玻璃拱門上面的聲音,那道覆蓋著巴黎的林陰大道玻璃拱門。如果他閉上眼睛,就可以聽到那種聲音,感受到那種氣息。在他的房間里散布的無數張稿紙上,草圖和周密的計劃都在等待那個時刻,城市的不同部分用玻璃建成:火車站,市場,道路,公共建築和教堂……在那些設計的旁邊,堆積著埃克托爾·奧赫為了把這個烏托邦變成現實的演算紙(十分複雜的運算終究論證了一篇文章的最終觀點,他認為那是最近幾年的主要學術成果:阿爾蒂爾·維埃爾,數學對於保證建築穩定的重要性,巴黎,一八〇五)。那是一篇其他人都無庸置疑的文章。
——是誰在那裡為火車頭樹立了紀念碑?

——……就說是一年吧,一整年,最多兩年,我告訴你,我要在這鐵路上裝上三四個車皮,然後出發……
瑞先生回答道,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臉上那個傷疤。
奧赫向她告別的時候說。
——就這樣吧。
——大象是什麼?
——請安靜……
一片漆黑,什麼東西都看不見。
事實上,他看到了,聽到了,觸摸到了那麼多東西……就像是我們心裏藏著一個年邁的敘述者,他時時刻刻在講述著一個無窮無盡的故事,那裡面有無數細節。他不停地講述,那就是生活。那個在茂米身體裏面的講述者或許什麼地方出毛病了,或許存在的痛苦使他很疲憊,因此他只能講述斷斷續續的故事。在故事與故事之間,是沉寂。一個不知道被什麼傷痛折磨的講述者,或許他被別人惡毒地傷害了,或許他驚異地發現可惡的背叛把自己毀了。也許是講述的那些美好的東西,一點一點地淹沒了他。那種驚異把他的話堵在嗓子眼裡。在他的沉默里,積累著情感,茂米頭腦里的黑洞在休息。沒有人知道。
有時,會發生可怕的事情。比如說,有一次,耶爾格來到他的田邊,呼吸著清晨清涼的空氣,他幾乎沒有做過什麼錯事,他是個正派人,完全可以說是個好人。就像他的父親老居雷爾一樣,他每天晚上給所有人講故事。最美的一個故事是:有一個人迷失在自己家裡,好多天他都在尋找出口,但他沒有找到,這樣一直過了很多天,最後他拿起了一枝槍夾在腋下……
——拿著,我給你帶來了這個……你看看,這是給里格克特公爵做的高腳杯,我們給那些杯子鑲上了土耳其花紋,現在,滿世界都在時興這個,在首都,誰知道哪個愚蠢的伯爵夫人在一次宴請上賣弄了一下,自此以後,現在所有杯子都要鑲土耳其花紋……
——我們要演奏音樂還是要研討非洲的植物群和動物群?
——一個樂隊?
——火車要到達哪裡?
——至少,可以把那件茄克剪短一點,如果僅僅是幾厘米的事情,可以修改一下……
當埃克托爾·奧赫自殺未遂的消息在巴黎他周圍的圈子裡傳開來時,一方面是震驚,另一方面又是預料之中的事,這種事情,遲早都可能發生。接下來的幾天里,埃克托爾·奧赫被慰問信、邀請函、好心的建議和工作上的提議安慰著。他對一切都表現得漠不關心。他把自己關在書房裡,一邊焦躁不安地整理他的設計圖,一邊從老報紙上裁剪文章,然後按字母表順序把每個主題排列起來。兩件絕對愚蠢的事情使他安靜下來了。出家門的想法被自己的心魔重新燃起,只要他透過窗子看外面,就可以感到世界在旋轉,就可以嗅到那種會引起他莫名暈死的惡臭。他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靈魂已經殘破得像一張被遺棄的蜘蛛網。一道目光,即使僅僅一道目光,就可以永遠地將他撕裂。這時,他的一個名叫拉格蘭蒂爾的有錢的朋友,向他提出了去埃及旅行的荒謬建議,他接受了。他覺得這是與自己的靈魂完全決裂的好方案。說到底,那只是以另一種方式奔向一輛飛馳的火車。
他坐著阿羅爾德的馬車,來到了瑞先生家門前,那棟房子建在一個小山坡上面,正好在玻璃廠上面。那條路阿羅爾德每天都要經過。
埃克托爾·奧赫放下剪刀開始閱讀。隻言片語,介紹了獲獎的瑞玻璃廠。從生產用於慶典的水晶產品的精細做工而聞名於世,他們現在已經提出了一種製作工藝,可以生產出非常薄(三毫米)、足有一平方米大小的玻璃板。那道製作工藝已經被授予《瑞玻璃廠安德森專利》;專供所有出於任何原因而對其感興趣的人使用。
派克斯的樂隊每個禮拜二晚上排練。人聲演奏在禮拜五排練。禮拜三樂隊排練。就這樣。


——等一下,派克斯,我那個該死的鍵卡住了……
——您的樂隊的演奏太神奇了,派克斯,真的……演奏太精彩了。
——你知道嗎,丹尼?到最後,一切都了結了的時候,這裏沒有人能像你,把這麼多亂七八糟的事情弄在一起。
——從遠處看,就像是在草坪上晃動的鏡子。
——今天下午,在玻璃廠那兒。
——可能更短呢。
——您的意思是說,沒有他,你們不會給我做這些玻璃板?
從首都來的兩人中有一個從火車上下來時說。
——謝謝,瑞先生,謝謝……火車也很棒,我想說,那是個了不起的創意,偉大的創意。
——我說了我剛才是在開玩笑……
——我會的,您呢?
——我是說,到火車終於啟動的時候,我們會不會已經死了?
後面用更小字寫著:
像一隻蛀蟲。
——不,你不是在開玩笑,你一定覺得我發瘋了,要啟動這輛火車的錢我永遠也籌不到,你一定這樣認為。

有一些人叫他天使,那個裝在人們心中講述人生的人。誰知道茂米的天使的翅膀該是什麼樣子。
——……嗨,你們知道嗎?我在那個杯子里撒了尿,你們知道嗎?我在裏面撒了尿……
——茂米瘋了嗎?


——不完全是。宮殿建在鐵架子上。用玻璃完成其餘的部分。
突然間爆發了一聲巨響,在附近的玻璃廠里,二百一十五個水晶高腳read.99csw.com杯,六十一片已經準備好了給特魯普公司的十乘十的玻璃板;杜爾敦漢姆伯爵夫人定做的八個瓶子,上面刻有聖經故事的雕花;一副屬於老安德森的眼鏡;三個水晶燈,是從王宮裡退回來的,因為上面有缺疵,加上阿貝格遺孀的一個,也有缺疵。
那個臉上有一條長疤痕,長著奇怪眼睛的男人微笑著回答道。
——嗨,哪個混蛋把我的杯子拿去了……
他總是那樣回答,除了那一天,他什麼也沒回答。他連眼睛也沒睜。
——是一種樹,加塞,非洲的一種樹。
老安德森並不是還能講話,只能說他是在喃喃自語。時不時就會有幾個字消失,但字的意思在那裡,瑞先生知道在什麼地方。
無論如何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在出去的時候沒有經過那面鏡子,那樣的話,就要停下來,返身回來,站在鏡子的面前,一動不動。看著自己。
——三百五十米。
老安德森死於心臟病發作,就在當天夜裡,他嘟囔了一句,準確無誤,兩個字:「狗屎。」
如果有個人對來自於瑞玻璃廠的消息感興趣,那個人就是埃克托爾·奧赫。他重新把剪刀拿在手上,他一邊剪下那篇短文,一邊想那上面對瑞企業的地址隻字未提,這再次證明了當地報紙的無用,他急匆匆地走出家門去搜集更多的信息。
伊麗莎白的四個輪子驟然停了下來。
他的聲音很緩慢。故事似乎無窮無盡。但一下子他中斷了談話,轉身對著瑞先生,低聲問:
——……聽我說。
埃克托爾·奧赫知道。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臉色是什麼樣子的。那天下午,在玻璃廠里,以及其他所有的時候。
——然而,當人們對你說你錯了的時候……你的背後一定到處都是錯誤,隨它去吧。記住。一定要隨它去。你打碎所有水晶球僅僅只是生活……並不是什麼失誤……那是生活……真正的生活可能是裂開的,在一百種生活中最後裂開的那一種……我知道這個,這世上充滿了口袋裡放著兩個玻璃球的人,兩個小小的、傷感的、不會破碎的……然而,你別停止吹制水晶球。它們很美,我在你身邊的所有時間,我都喜歡看著它們……在裏面可以看見那麼多東西,它能帶給你快樂。你不要停下來……如果有一天它們破裂了,那也是生活,以自己的方式,神奇地生活。
——我能不能也問您一個問題?
——你好,我是那個你許諾不死的人。

瑞先生回答說。
——不是?

——這有點像在一個信封上寫地址。我們以後要寫的信,將會有兩百公里長。
——我是想說……你做那所有事情……後來會發生什麼事……

這使他不再對倫敦藝術協會的競標無動於衷。那個競標由阿爾博特王子主持,他決定徵集一個方案,建成一座宏偉的宮殿,並準備在那裡舉行下一次值得紀念的工業產品和技術博覽會。這座官殿要建在海德公園,它應該符合以下幾個基本要求:至少有六萬五千平方米的室內面積,只能是一層,結構要求十分簡單,可以在十分短的時間內完成,費用不能超過一個限定的數目,還要保留盤踞在公園中間的幾株粗大的百年老榆樹。這場競標在一八四九年三月十三日公布。交稿的截止日期定在四月八日。
——沒有人做過這樣的事情,您知道嗎?
——嗯?
——奧赫先生,您知道嗎?我很高興,為了到達那裡,在榆樹的下面,水晶宮的中心,您必須從這裏經過。不是為了玻璃板或者錢……不僅僅是為了這些……而是為了您的個性。您做的玻璃球很大、很奇異。向裏面看去,很美。真的。
老安德森用很微弱的聲音說:
蓉轉過身。看著他的眼睛說:
——當它在太陽下奔跑的時候會像一面鏡子一樣光彩奪目,從很遠處都能看見,是不是?
——我是覺得你瘋了,正因為這一點,你才能籌到那筆錢。
結果是,茂米對這世界有自己的感受力,可以說是間歇性的。一連串凝固的畫面,神奇地,一段段遺失的、忽視了的事情,永遠都無法抵達他的眼睛。一種切分似的感受力。其他人意識到將來要發生的事情,而他搜集那些過去的畫面,僅僅如此。
可惜新政府最近規定的煤炭價格……
於是他們把伊麗莎白放在二百米的鐵軌的首端,就像是一個放在搖籃里的嬰兒,或者像裝在手槍里的一顆子彈。瑞先生下令點燃鍋爐,使這個儀式更加完美。在一片沉寂中,兩個從首都來的人為這個大機器點火,在幾百雙睜大的眼睛面前,那個小火爐開始吐出煙霧,發出十分奇怪的聲響,空氣中瀰漫著燒火的味道。伊麗莎白戰慄起來,就像是暴風雨前夕的世界,用她那不為人知的唇舌自言語嘟囔著些什麼。說不清她是不是在聚集著力量,想一躍而起,「你保證她不會爆炸?」「不,她不會爆炸。」她就像在壓抑內心積攢的仇恨,然後一下子宣洩在那兩條平靜的鐵軌上,或者是願望、慾望和欣喜——她絕對像一個不動聲色的巨人,遲緩而驚人地就範。沒人知道她要抵什麼樣的罪,被人叫到那裡或許是為了把一座山拔起來,向天空扔去,「輕易得像施蒂特在水裡放茶葉。」「閉嘴,皮特。」「一樣的。」「蒸煮未來的大鍋。」最後,當那裡面的火燒著一千多雙眼睛的所有等待,那機器似乎不能再在內心壓扣它所有的和可怕的力量,那時候,就在那時候,溫柔地像一道目光,毫不誇張,開始滑動,伊麗莎白像一道目光,十分緩慢,在她的雙軌上,準確無誤地開始處|女航。
——我就是。
——那個樂隊……那個在鎮上演奏的樂隊……總是這樣演奏嗎?
——嗨,你們聽到了嗎?加塞連大象是什麼都不知道……
——上帝!不會的。當然不會。再說,我們兩人永遠都不會死。還有,無論你怎麼評說那目前確實短得可憐的鐵軌,這我都沒意見,但很快它就會有兩百公里長,我說是兩百,或許今年就能建成,可能到聖誕節,那兩條鐵軌……
——你聽著,我們定個合同……如果你想走的話,那很好,你可以走,但不是現在,你只可以在我的火車啟動的那天走……然後你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吧,但在這之前你不能……答應我,安德森,答應我,在我的火車啟動之前你不能死。
他明白還需要補充一個主意:一個使水晶宮可信可行的理論,以及一個真實的、讓人覺得心安理得的形式。他尋找解決的方案,那個念頭就進入了他的頭腦,就像經常發生的事情,出人意外地撞個滿懷,重新上路——這是一切中最神秘的——答案就在他的記憶里。就像一陣微風,在忘卻的封閉中泄露出來的一絲風,只有五個詞彙:《瑞玻璃廠安德森專利》。
……在蓉的雙唇上……
埃克托爾·奧赫用一種非常一致的方式回應了這場悲劇。第二天上午,十一點零五分,他對著一輛火車迎面撞去,這輛火車六分鐘前從里昂火車站出發。然而,這輛火車很及時地剎住了。埃克托爾·奧赫氣喘吁吁地站在火車頭那張無動於衷的黑色臉龐面前。火車頭與他,兩者都停了下來。一言不發。何況,也沒有什麼可以互相訴說。
就這樣。可能是因為按照次序寫下了應該發生的這麼多事情,在那個男人到來之前。一件接一件,也有一些,一件在另一件內部,擠滿了生活。瑞先生的一次旅行,在這五十年中最熱的夏季,樂隊排練,佩特的紫皮小筆記本,死去的人,一動不動的伊麗莎白,茂米的美,佩特的初戀,無數的語言,老安德森的最後一口氣。伊麗莎白依舊在那裡,蓉的撫摸,出生的人,一天又一天的日子,八百個各式各樣的水晶球,幾百次周五的人聲演奏,阿貝格寡婦的白頭髮,真正的眼淚和虛假的眼淚,瑞先生的又一次旅行,第一次派克斯成了老派克斯,二十多米沉寂的鐵路,一年又一年的歲月,蓉的願望,在乾草房裡施蒂特的手在茂米身上,伯內蒂工程師的信,因為乾旱而龜裂的土地,派克斯和佩特,佩特和派克斯,對老安德森說話的樣子的懷念,在心裏演變成背叛的懷念,越來越合身的茄克,重新遇到的蓉,莫里瓦爾的故事,僅僅一個樂隊奏出的一千種聲音,小小的奇觀,等待你經過,記起來從那時停下時差一點掉到鐵軌外面去的時刻,脆弱和報復,瑞先生的眼睛,佩特的眼睛,茂米的眼睛,阿貝格寡婦的眼睛,派克斯的眼睛,老安德森的眼睛,蓉的雙唇。一大堆事情。就像一次漫長的等待。似乎無窮無盡。要不是那個男人到來的話,可能永遠也不會結束。
其他小男孩問。
老安德森看著他。
——唉,安德森現在誰也不是了。他曾經是我的朋友。他是一個合適的人,了解關於玻璃的一切事情。一切。他本可以做出任何東西……他本可以做出巨大的玻璃球,如果那時候他願意,或者時間允許的話……
——我想輸不了。
——請說吧。

就像您能推測的那樣,您認為要派工人們來修鐵路必不可少的那筆錢,我無法預支給您。
——怎麼個奇怪法?
——有一天,他們可能會做出更長、更複雜的火車。
——見鬼!我們要無休止地糾纏在這些愚蠢的事情上面嗎?
——抵達哪座城市?
沉默。
——總是這樣演奏嗎?
他們面對面站在那裡,阿羅爾德坐在馬車上,體現出他最好的品性:裝出完全不在場的樣子。
大部分人看到的東西都一樣。一個場景接著一個場景,像一場電影。茂米不一樣。可能那些一連串經過他眼前的事情,一件接一件很有秩序,但忽然間有一件事情讓他著迷:他停留在那了。那個影像留在他的頭腦里。他停在那裡,毫不在意其他事情飛逝而去。對於他來說,好像那些都是不存在的東西。世界離去,他,卻被一種觸目驚心的驚奇吸引,留在了後面。可以說,每一年,他們在桂尼芭的街上跑馬,從第一家的房子到最後一家,大約有一千五百米,可能沒有那麼長。他們騎著馬奔跑,幾乎所有桂尼芭的男人都參加,每個人都騎著自己的馬,從城市的一頭到另一頭,馬匹在主要幹道上奔跑,確切地說,那是桂尼芭惟一能稱為街道的路。那一年,他們賽馬,是為了比出誰能第一個到達最後一幢房子那裡。每一年,每一年,必然會有一個人勝出,成為那一年的優勝者。就那樣。必然,所有人都跑去看,在那個喧囂、混亂、馬兒的飛速奔跑之中,塵土和尖叫聲混成一片。茂米也在場,然而他……他看見馬匹起跑:他看到一瞬間,騎手和馬匹亂成一片。他們纏繞在一起,就像是一個壓緊的彈簧,準備竭盡全力彈射出去。在一堆沒有次序、沒有方向的擁擠人群里,熱望的凝結、身體、面孔、馬蹄,都在揚起的塵埃里。在四周的一片寂靜之中,充斥著尖叫。忽然間,無緣無故的憤怒,在鐘樓的鐘聲解放這一切之前,在驅除壓在所有人read.99csw.com身上的遲疑之前,打破等待的閘門,放開這個瘋狂的人群,任他們奔跑。然後,他們出發了(但是茂米的目光留在了那裡),就在一切開始前的一瞬間。他們轉過臉,一千張面孔,目隨著男人們和馬匹的飛馳。所有人一起轉動他們的目光,但差一個人的目光——因為茂米的目光固定在出發的一點上,在眾多的目光之中,他的目光像一道斜視單單轉向了奔跑馬匹的後面。在他眼裡、心裏以及神經上,還是停留在那一瞬。他繼續看著那堆塵埃、周圍的尖叫聲、人們的面孔、激動不安的動物、各種各樣的氣味,精疲力竭地等待那一刻。僅僅對於他,那一瞬間變成了無限,停放在他心靈深處的一幅畫,頭腦拍下的照片,妖術和魔法。那些人在奔跑,直到盡頭,獲勝者贏得大家的一片歡呼聲,但是,所有這些茂米都沒有看見。他永遠地錯過了這場比賽。他中邪一樣地停留在出發的地方。後來,可能是巨大的喧囂聲喚醒了他,忽然間,那起跑的一瞬間在他眼前粉碎,他又回到現實中,慢慢地把目光轉向那個人們邊跑邊叫喊的終點,叫喊,開始可能因為激動,後來,可能是因為叫喊而叫喊。他緩緩地轉過目光,同其他人一起,重新登上了世界這輛馬車。他已經準備好到下一站。

那樁婚約——在後來證實,完全攪亂了埃克托爾·奧赫的思想和內心生活,結果使那個惡魔取得了勝利,那個讓故事開始的惡魔——有許多事情值得列舉。不管怎樣,它的第一個直接後果就是,那個關於《瑞玻璃廠安德森專利》的剪報被擱置在設計師的口袋裡,無限期地推遲了有關它的進一步研究。那張紙條又被放進一個抽屜,在那裡它著實休息了很多年。更準確地說:它是在灰塵里埋藏了很多年。
——九千塊。差不多九千塊。我想像這意味著做兩倍那麼多,是不是?
——剛才我是開玩笑!瑞先生。
生命搖晃了一下,驚異又一次佔據了他。
那個售貨員名叫莫妮卡·布萊,她自告奮勇要送奧赫回家。他機械地答應了。他們一起從店裡出來。他們不知道,但他們同時已經陷入了一場長達八年的悲劇之中,那裡充斥著極端的幸福、殘酷的咒罵、耐心的報復和無聲的絕望。總之,他們就要訂婚了。
——它看起來非常孤單。
——我把它放在這裏了,我記得很清楚,你們不要捉弄我……

奧赫喝完了杯子里的咖啡。
——我叫埃克托爾·奧赫。
沉默。
——我現在感覺好多了,您不用擔心……我自己能行……好多了。
瑞先生說。
——現在沒有了老安德森,已經今非昔比了。
——你喜歡她嗎?
當然他愛她。如果不是的話,那他為什麼殺了她?還用那種方式。
——嗯,不,你不能這樣對我,安德森。
埃克托爾·奧赫一生中沒有讀過多少東西,也沒有見過比這更完美的文字。因此他很興奮,開始剪那一小片紙。力圖躲過命運,已經準確無誤地保存在這張印刷紙上的命運,註定在後來的日子中消失。他那時剪報。當時就在那裡,因為偶然的重疊和隨意的交接,令人費解的巧合,他的目光落在了一個小標題上,上面寫,他可能是小聲念出來的,宣布了一樁實在無法記清楚的事件。
他把包放在馬車上,然後上去坐在阿羅爾德身邊,他猶豫了一下,然後轉向瑞先生。

從遠處看一樣東西,比如任何生活的任何一個片段。一個男人坐在搖椅上,一個女人轉過身去,緩緩地,走進屋裡。微不足道。生活,發出聲響,燃燒無情的瞬間,而在離那兒僅僅二十米的旁邊的人的眼裡,那隻不過是一種普通的形象。沒有聲音,沒有言語。就這樣。然而,那一次經過的人,是茂米。
伊麗莎白六月一日到達,八匹大馬在路上拉縴,她順著河流到達桂尼芭。要較真的話,這也應該是在過去和未來某種辯證理論中,可以看做是有象徵意義的東西。如果願意的話,人們以驚奇的目光,帶著某種程度的欣喜目睹伊麗莎白進入桂尼芭的主要幹道上。為了表示慶祝,派克斯給自己的樂隊和鄉親們創作了一首進行曲,結果,可以隱約地聽出來,那是三首不同民間曲子的重迭:《祖先的牧場》、《太陽西沉》和《明天依然光彩奪目》。

奧赫把剪報放回口袋裡,把大皮包放在地上,他抬起眼來看著面前的男人。在他的目光落到那雙奇怪的眼睛之前,他說:
千萬個冰湖上編織著冰冷的蓋子,在下面……
你看生活有時候很奇怪。費古松·阿德拉伊德太太,她是已故的羅·費古松的妻子。費古松及兒子的雜貨店,後來改為費古松兒子的雜貨店,現在又成了貝蒂·彭雜貨店,老太太僅僅二十三天後就死於心臟病發作。她每天早上都看見貝蒂·彭穿著一件讓人頭暈目眩的胸衣,來到店裡開門,那間店很多年以來都是自己家的。她只堅持了二十三天。她一直是一個忠心耿耿無可挑剔的妻子。她死的時候,嘴上掛著口水。夜裡,她說出了一個字,準確無誤:「雜種」。
在第一層左邊的房間,派克斯讓佩爾太太唱《甜蜜的水》。在右面的房間里,他讓多德太太唱《鷹隼一樣的年代已經過去》。她們兩個都站在臨街的窗子前面。派克斯在走廊中間,敲擊著地板給她們打拍子。在敲擊第四下時,她們同時開始唱。聽眾都在外面的路上,一共有三十多個人,都從家裡帶來了小板凳。佩爾太太和多德太太,就像兩張被窗子框起來的畫像一樣,大約唱了八分鐘。
老安德森總是回答:
——我找瑞先生……玻璃廠的瑞先生。
——那是一個真正的火車頭。
還有一個男孩坐在桌前。他是瑞先生的兒子,名叫茂米。他一言不發,吃飯的姿勢很慢、很優美。奧赫不明白為什麼他的膚色像黑白混血兒,瑞先生和蓉的皮膚沒有一個是黑的。他們交換了一下眼神,奧赫明白了他的父親眼裡有一種奇怪的東西:那是一雙充滿驚異的眼睛。從茂米眼神里泄露出來的那種從頭至尾的驚訝,顯出了瑞先生的目光里無可更改的固有的東西是如何造就、勾勒出來的。孩子的情況應該是這樣子的,奧赫想:他在出生的時侯,身上一半帶著父親的東西。如果我以後有孩子的話,奧赫蘸著超橘汁,切下一塊肉的時候想,他一定生下來就是瘋的。
然後是滿世界的叫喊聲和掌聲,帽子在天上飛。城裡所有人都跑來看那三十厘米的鐵路,或許更短一些,他們湊近來看了,然後說,三十厘米,甚至更短,微不足道。微不足道。
——到哪裡?
——大得可以讓我們在裏面迷路。
在某種意義上,一切在十一年以前已經開始了,那一天埃克托爾·奧赫(他當時比現在年輕十一歲),在翻閱一張巴黎的報紙。他無意中看到一篇顯眼的廣告,那是迪普拉公司的產品廣告,他們似乎把產品的銷路全寄托在這篇廣告上了:阿瑪瑞麗香精:芬芳、防菌、衛生的洗手間用品。「除了提供給女士們無與倫比的益處,這種香料還具有藥用的功能,旨在贏得為欣然信賴其療效的所有女士們的信任。儘管,我們的水不會像青春不老之溫泉,能瞬間抹去歲月的痕迹,然而它卻有一個無法低估的功效:它能重新恢復器官的完美,使那些上帝的傑作恢復到過去完整無缺的狀態,因為它形狀典雅,純潔優美,構成了對人類最美麗的一半——女人,讓人嘆為觀止的修飾作用。沒有我們的發現造福,這個裝飾既高貴,又嬌嫩,加上它的形狀優美、神秘而且脆弱,就像一朵嬌貴的鮮花,會在第一場暴風雨中枯萎,只留下曇花一現的瞬間。一旦時光消逝,她們就註定要憔悴,因為疾病,解決餵奶的辛苦或者殘酷的緊身上衣的致命束縛。我們的阿瑪瑞麗產品,是為女士們的需要而專門設計的,針對洗手間里最急切最隱秘的需求。」
——我怎麼會知道,我又沒有在非洲待過……
派克斯拖出阿貝格寡婦家的舊衣櫥,他把門卸下,把衣櫥平放在地上,拿出七根一樣粗細的繩子,把它們釘在衣櫃的一頭,然後緊繃到另一頭,在那一頭裝有小滑輪。他轉動滑輪,一毫米一毫米地改變繩子的張力。繩子很細,當派克斯撥動繩子的時候會發出一種音符。他一連幾個小時都在那裡擺弄滑輪。沒有人能聽出來一根繩子和另一根繩子發出的聲音有什麼差別:聽起來好像一個音符。但是,他挪動滑輪就可以聽到十幾種音符,那是一些看不見的音符:潛藏在那些大家都能聽到的音符之間。好幾個小時他都在搜尋它們。有一天他會發瘋嗎?

——啊,那是C嗎?


另一個從首都來的人說,他看著餘下的一小截路,再往前就純粹是草地。
——聽起來好像至少有七個樂隊。
奧赫沒有期待自己會贏。他參加競賽,與其說是為了滿足其獲勝的野心,不如說是為了給評審團帶來不安。在眾多的人中他被評選出來,一時間,他覺得自己交上去了一個平常的東西。他的意識在同莫妮卡·布萊小姐(後來的莫妮卡·奧赫太太)一起生活的八年中變得成熟,在實質上,他的生活是鬆散的,對事件的預測是一種虛幻的安慰。他明白水晶宮不會像其他設計一樣,結果沒有任何保證:他看見它在那裡,在幻想和現實之間,只差一步,忽然地,變成了真的。
蓉從小路上跑下來,氣喘吁吁。她最後停了下來,靠在欄杆上。她看著大路,看見有一團塵土向她靠近。頭髮散亂,皮膚閃亮,衣服里的身體熱乎乎的,她張著嘴,大口喘息。可以那樣貼近地聞到蓉的身體發出的氣息。
——所有這些……所有這些都用玻璃。
阿羅爾德把車停在去瑞先生家的小路盡頭。奧赫想付錢給他,但又不知道怎麼付。他每天都要經過那條路。真的。好吧,那麼,再見吧,謝什麼。沿著那條石頭鋪成的小路向上走,在草地中間,奧赫向瑞先生的房子走去時想,像其他人想的一樣,住在這裏一定不錯。四周是恬靜田園應有的美麗。只有一件事情讓他一時很迷惑,僅僅一件事情:「他們在這個奇怪的地方為火車頭立了紀念碑」。他想,然後向前走去。
伊麗莎白向蒼穹發出一聲刺耳的鳴叫。
佩特開始梳洗打扮,阿貝格寡婦十分準確地推斷出,他愛上了布里特·魯韋,牧民魯韋和妻子伊莎多拉的女兒。他們很有必要談一談。她把佩特叫到一邊,用一種在慶典時使用的軍人般的語氣向他講了男人、女人和小孩的事情。總共用了不到五分鐘。
——我時不時地會想起,所有故事……關於玻璃、水晶宮和我所有的設計……您看,我有時會想,只有像我這樣覺得害怕的男人,才會產生那樣的狂躁。實際上,實際上什麼都沒有……害怕,只有害怕……您能理解嗎?玻璃的魔法……保護,但不是囚禁……待在一個地方,可以看見任何地方,抬頭可以看見天空……同時感受到裏面和外面……計謀,只能說這是個計謀……如果您想得到一樣東西,但是你很害怕它,沒有辦法,https://read.99csw.com只能在中間隔一道玻璃……在您和那件東西之間……您可以走得很近,然而將是安全的……沒有別的……世界的碎片放在玻璃下面,因為那是一種拯救自己的方法……願望就藏在裏面……躲避過恐懼……一個透明的、無與倫比的洞穴……您理解所有的這一切嗎?
——那是一把小號,薩爾,不是一頭大象。
皮特跑著,滿眼淚水,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小男孩叫喊著:「老安德森,老安德森……」邊跑邊喊,滿眼淚水。
——您覺得這真的能建起來嗎?

——是的,玻璃球……巨大的……但這隻是我和他之間的故事……和現在沒有關係……和玻璃板沒有關係……沒有關係。

瑞先生手裡拿著兩個水晶高腳杯。土耳其花邊。時下流行的時尚。他什麼也沒有說。老安德森也不說話了。他們停在那裡,在沉默之中對話,過了很長時間。四周一片漆黑,什麼東西也看不見了,這時候,傳來老安德森的聲音:
佩特和派克斯,站在山頂上,儘力向遠處眺望。
瑞先生瞟了一眼那張發黃的報紙。
瑞先生沉默不語。
因為旅途的疲勞,奧赫早早地睡下,那是一個星期五。這樣就可以解釋,他為什麼睡得很少也睡得不好。
沉默。
然後就走了。

尊敬的瑞先生:
——哪個名字?
伊麗莎白。
1901.性。先脫鞋子,然後脫褲子。
——怎麼了?
蓉站起身,朝門口走去。就在這個時候,茂米說出了那一年內說的三十句話中的一句。
——只有他自己知道。
——我告訴你,那輛火車會啟動的。
——它總待在這裏,會不會忘記飛跑?
——至少,也可以把那件茄克加長一點。補幾厘米就好了,悄悄地……


最後,從埃克托爾·奧赫喉嚨里發出的沉悶的抱怨聲消失了,他眼裡的恐懼也沒有了。他從口袋裡拿出一塊很大、很可笑的手絹擦了擦前額。
例如,如果可以在那一瞬間,僅僅在一個瞬間,同時地——如果可以在手心裏抓住一條凍結的樹枝,喝一口白酒,看見一隻蟲子在飛,撫摸到麝香,親吻到蓉的雙唇,打開一封等待多年的信,在鏡子中看著自己,把頭靠在枕頭上,想起一個遺忘的名字,讀到一本書的最後一頁,聽見一聲喊叫,碰觸蜘蛛網,聽見有人在叫你,任憑一隻水晶花瓶從手中滑落,把被子拉到頭頂,原諒一個從來沒有原諒過的人……
迴廊里,迎著刺痛著臉頰的迴廊,瑞先生一動不動地傾聽埃克托爾·奧赫講述保留原狀的埃及的事情。

麝香。這就是:麝香。
——難以置信但是有實效。

——那不是一個紀念碑。
從首都來的另外一個人很快拉了一下一根槓桿,那槓桿像小孩一樣高。
我聽得很真切。那是一聲呼喊。
——是呀。
——玻璃球?
——你一定要來巴黎看看,總有那麼一天……

然後,蓉緩緩地轉過身去,走進屋子裡。她鑽進黑暗的房間里,消失不見了。瑞先生沒有轉身,他待在那裡一直盯著伊麗莎白。在下面,過了一會兒,他才說了句什麼,但聲音很輕,像是說給自己聽,很微弱。
第二天早上,奧赫很早出發。他又重新恢復了一個成功設計師的樣子,自信,能自我控制。這又一次證實了他的靈魂在成功與失敗之間,不知道有中間道路。他和瑞商議了給水晶宮供貨的詳細問題:數量、價格、交貨時間。他回到巴黎,手裡握著一張王牌,可以打消人們的懷疑。

——它會到達……會到達一個地方,可能到達一座城市,到達一座城市。
老安德森待在那裡,他躺著,淺色的眼睛盯著天花板,在內心同死亡理論。

埃克托爾·奧赫不願意留下,但是他們還是說服他那天晚上留下,要他在第二天出發,發生了那件事情以後,不宜直接開始一次艱辛的旅行。他們給他安排了一個面向蘋果園的房間。白黃相間的牆紙,帶著花邊帳頂的小床。一張地毯,一面鏡子。太陽就從對面升起。房間很漂亮。蓉在小桌子上放了鮮花。白色的。鮮花。
——瑞先生,你想聽一個建議嗎?快點修那條給人們帶來好運的鐵路。
1016.鯨魚。世界上最大的魚類(不過,這可能是北部的水手們臆想出來的,幾乎可以肯定地這樣說)
緩慢。緩慢得像是走在一個蜘蛛網上。
埃克托爾·奧赫沉默下來,瑞先生也沉默了下來。寂靜籠罩著水晶宮設計圖。那設計看起來像一個巨大的玻璃圍欄,僅僅為了圈起三株擎天的榆樹。看起來非常荒唐。但要想像成千上萬人在裏面,那裡邊有一株巨大的管風琴、噴泉、木製的傳送帶、從世界各地運來的東西、船的殘片、奇怪的發明、埃及的雕塑、火車頭、從來沒有見過的動物、樂器、和牆壁一樣大的畫、到處的旗子、水晶製品、珠寶、飛行器、墳墓、小水池、鐵犁、世界地圖、絞車、齒輪、鐘琴。你要想像所有聲響、人聲和樂聲、氣味,一千種氣味。特別是燈光。燈光在裏面……裡邊,不來自任何方向,而是在整個的世界中。
奧赫笑了笑。
事情就這樣發生了,我在這裏了結我的一生。沒有別的原由。我就像一個鎖眼裡的扣子,了結在那裡。有人在某個地方的早上起來,他將會穿上褲子,然後穿上襯衣。他開始扣扣子:第一個扣子,第二個,第三個,然後是第四個,第四個就是我。我就了結在那裡。
瑞先生解釋說。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這裏面的意思,但大家都很有教養地表示認同。
——靠我?
——沒什麼事情可以了結,安德森。
——一個真正的火車頭?放在那裡幹什麼?
後來的事情好像清清楚楚地發生在短短的一瞬間。
他可能在一個小時以後,或者一年以後死去,老安德森知道。
你看有的時候生活就是這樣奇怪。羅和阿德拉伊德的兩個兒子在星期二那天埋葬了他們的母親。星期五晚上,他們進了貝蒂·彭的家門,輪|奸了她,然後用槍托砸開了她的頭蓋骨。貝蒂·彭有一頭漂亮的金髮,沾上了血,真是遺憾。星期五,那家同名的雜貨店關了門。
老安德森抬起頭來,他想說得清楚一些,把所有事情都講清楚一些。
——像被嚇著一樣。
——但那要幾噸玻璃……要把整個覆蓋起來,要用的玻璃數目簡直太大了……
——我們當然能看見。
——昨天晚上有沒有人奏樂,或者說搞類似的什麼活動?
——怎麼了?
——它將會出發,以每小時一百公里的速度吞噬著一公里又一公里,載上幾十個人,毫不在乎小山、河流和山脈,一個彎也不拐,直得就像一個巨型手槍里發射出去的子彈,最後到達,一眨眼的工夫,勝利地到達莫里瓦爾。
——噢,不是的,我不是想說這些……我們當然可以做……三毫米厚,也可能會更薄一些……是的,我認為我們能做出來,我剛才只是想說……安德森在的話,一切可能會有所不同,就是這意思……但是……這個也不重要。您盡可以放心。如果您想要那些玻璃板的話,您一定能得到。我只是想知道……在圖紙上,那些玻璃都裝在哪裡呢?……
當他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個布店(皮埃爾·卡拉德和安娜·卡拉德,一八〇四)的長沙發上,有四張面孔對著他。第一位是皮埃爾·卡拉德,第二位是安娜·卡拉德,第三位是一個不知名的顧客,第四位是店裡名叫莫妮卡·布萊的售貨員。就在那張臉上——不偏不斜——埃克托爾·奧赫的目光停滯在那裡,其至可以說他的生命也停滯在那裡,甚至更可以說他的命運停滯了。那並不是一張美麗絕倫的臉,就像埃克托爾·奧赫在後來的日子中輕易承認的一樣。但是,有的船會擱淺在更荒謬的地方,人的一生可能會擱淺在任何一張臉上。
1221.對1016的更正,真的有鯨魚,那些北方的水手是誠實人。
瑞先生回答說。終於,他走近他,向他伸過去一個手臂。
降E,派克斯不由自主地想到。
讓那支蠟燭燃燒吧,不要熄滅它,求求你。如果你愛我,請別熄滅它。
老安德森說。
——奧赫先生,我能不能問您一件事情?
——有意思嗎?
他看見父親坐在搖椅上,蓉進了屋子。沒有聲音,沒有言語。在任何他人的腦子裡,這個情景都可能隨風飄散,在一瞬間永遠地消失。但在他的頭腦里,像一個腳印銘刻在那裡,固定在那裡,凍結了。茂米的思想非常奇怪。他有一種奇怪的天性,或許,他從遠處認識生活。他的生活比一般人要強烈。他認識生活。他對生活如痴如醉。
奧赫微笑了。

安德森一動不動地看著天花板。
他舉止優雅,頭髮很亂,帶著一個褐色的大皮包。他站在瑞先生家的門檻前,手裡拿著一片很舊的剪報。他把那片紙靠近眼睛,在開口說話以前,他用一種聽起很悠遠的聲音念到:
——謝謝,瑞先生,謝謝……火車也很棒,我想說,那是個了不起的創意,偉大的創意。
——安德森是誰?
——什麼時候?
——沒什麼。
——三十厘米。
——我那時臉色是什麼樣子的?
——你不能就這樣走了,天哪!你沒有任何理由就這樣走了,你以為呢?僅僅因為你老了,你就可以走了,把我拋棄在這裏,跟所有人永別,就走了,事情沒有那麼簡單。親愛的安德森,不要這樣,我們就當它是一個普通實驗,好嗎?你願意測試一下嗎?好了,現在好了,現在一切都回到以前,我們重新談論,我們把所有的事情都好好做一遍,現在夠了,從那裡離開吧,安德森……我在這裏幹什麼呢……我一個人在這裏,見鬼……再挺一會兒,求求你了……在這裏誰也不會死,你明白嗎?在我家裡沒有人會死……這裏。
621.惡魔。變壞的天使。但他們美極了。
——委員會應該會在六十天內做出決定。可能要的時間會長一些。但最多在三個月以內,我們就會得到答覆。我會立即發電報給您。
——其餘的部分?
——聽我說,丹……
——不。
她們很完美地一起停了下來,一個停在G上,一個停在降A上。在下面的街道上,傳出的歌聲像來自遙遠的地方,讓人們想起一種交織在一起的聲音,就像是一隻落入陷阱的蟲子。派克斯給這一切命名為寂靜。他暗地裡把它獻給阿貝格寡婦,但她並不知道。
——五個大殿,長三百五十米,高三十米?
他記住了所有的一切,但沒記住名字。他甚至記住了她身上的香氣,但沒有記住她的名字。
黃昏,就像其他黃昏一樣降臨。沒有任何辦法,上天不會看任何人的臉色行事,就這樣發生了。無論是什麼樣的日子,都會來了又走。也可能是個特殊的日子,但一切不會因此而改變。來了又走。阿門。就像那個黃昏,瑞先生坐在搖椅上,從走廊下面看著外面草地上迎著夕陽的伊麗莎白。從遠https://read.99csw•com處,從高處,這樣看起來她很小,好像以前從來沒有見過她那麼小。
——什麼後來?
在它前面,僅僅有兩百米鐵軌。從首都來的那兩個人深切地知道這一點,他們坐在車頭的駕駛座上,一邊看著前方,一邊一米一米地測量著餘下的距離。為了在最小的空間里達到最快速度,他們投身到這個小遊戲當中,看來這遊戲也可能會讓他們送命。但無論如何,那只是個遊戲,用來滿足那些驚奇的眼睛。他們看見伊麗莎白一點一點加速,她加快奔跑,在身後留下滾燙的一縷白煙。她想到自己可能永遠都不能再跑了,她決定參加一次,以後永遠都不幹了,火車頭能自殺嗎?我告訴你吧,車閘不靈了。該死的,剎車!瑞先生面無表情,眼睛出神地望著那團奔跑的火焰。蓉半閉著嘴唇,天哪,剎車!再跑四十米,不能再多了,還有人在呼吸嗎?寂靜。最後,絕對的寂靜,而在火車的巨響之中,只聽見那無法破解的隆隆聲。正在發生什麼事情?難道所有這一切都該以可恨的悲劇收場?該死的!難道他們真的不知道撥動那該死的剎車,難道真的該發生這種事情,可能嗎?真的可能,可能,可能,可能……
只有二十七天的時間,埃克托爾·奧赫用了十八天的時間來胡思亂想,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那是一場漫長而慎重的追求。後來,有一天,像任何一天一樣,他從桌子上不經意拿過一張用過的吸水紙,然後在上面寫字,用黑墨水寫下了兩樣東西:一個正面的草圖和一個名字——水晶宮。他放下筆,覺得好像有隻愚蠢的蒼蠅撞入到一張等待多時的蜘蛛網之中。
——誰知道……
由於是禮拜二,樂隊排練。禮拜五人聲演奏排練。禮拜二,又是樂隊。周而復始。
另一個獲勝者——理查德·杜內的競爭並不令他擔心。在這個勤奮的都柏林設計師的設計中,有很多荒謬的地方。在藝術協會,依照字母表的順序,把這些荒謬之處說明一遍,花了奧赫一整夜的時間。他擔心的是事件無法控制的可能性,官方難以預測的非理性做法,王宮無形的權力。就這樣,他的設計在首都的一個知名雜誌上發表的前一天,他們舉行了一個互相持不同意見的公眾辯論會。宮殿的鬧劇使人們分成三個幫派,可以準確地概括成三個論斷:「世界第八奇迹」、「造價過於昂貴」以及「一定建不起來」。在他的私人書房裡,埃克托爾·奧赫略略認為所有這些論斷基本上都有道理。

——不是,只有一個。
——您的心臟破裂了。您能活一個小時,或者一年,沒有人會知道。
卡特別的什麼都沒有,當人們發現他弔死在自己的房間里時,他像一條蛆蟲一樣一|絲|不|掛。然後,問題很明顯地暴露出來:為什麼是四件?一個像他一樣的人要四件襯衣會幹什麼呢?當他們發現他的時候,他還在晃來晃去。
一張床,四件襯衣,一頂灰色的帽子,系帶的鞋子,一個棕色皮膚女人的頭像,精裝本的黑皮聖經,一個裝著三封信的信封,一把放在皮套里的小刀。
——我叫埃克托爾·奧赫。
每個月的第一個星期一,有四五個人,他們會到大草坪上去清洗伊麗莎白。抹掉它身上的塵土;抹去它所意味的時間。
——我們就說是依《瑞玻璃廠安德森專利》吧。您看,很顯然,要建成一座巨大的——姑且說是建一座玻璃教堂,的確存在一些問題。有經濟和結構的問題。玻璃應該非常輕,要使支架承受得起。玻璃板越薄,需要的原材料就越少,花費也就越少。這就是為什麼您的專利十分重要。如果您真的可以做出像這張報紙上介紹的那樣的玻璃板,我就能建起水晶宮……
——她有點奇怪。
——我不知道,我想像她更長一些……更複雜一些。
——我們有多少贏的可能性……也就是說,我想說……您覺得能贏嗎?
派克斯送給他一把梳子。
來了一個醫生,他說:
有一些舉動在多年以後得到解釋:那是事後的明智。奧赫太太在十七點十四分和開往南方的火車相撞,那段時間埃克托爾·奧赫沉浸在悲傷之中,整日不知所措地對那些剪投進行歸類整理,這些舉動忽然間顯得不是那樣無用。那張關於安德森專利的剪報順從地躺在標著S(奇事)的那個宗卷里。奧赫先生拿起它,開始準備行李。他不知道瑞玻璃廠存不存在,也不知道它在什麼地方。然而——事實證明,現實有它的連貫性,雖然不合邏輯,但行得通。桂尼芭惟一的一家賓館——羅干達·百利梅,幾天以後,一個頭髮零亂,手裡拎著一個褐色皮包的男人來到這裏。很自然,他需要一間房;很自然,他名叫埃克托爾·奧赫。
——名字很美。
他們下到玻璃廠,去看那裡的爐窯、水晶,還有其他東西。到了那裡時,埃克托爾·奧赫忽然臉色蒼白,他想找一根柱子靠上去。瑞先生看見他的臉上掛滿了汗珠。從他的喉嚨里冒出一句沉悶的抱怨,輕輕的,就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然而,那並不是求救的聲音,倒像是一場秘而不宣的戰爭迴音,不為人知。也正是這個原因,那裡的人沒有走上前來。有幾個工人停了下來。瑞先生也停下了。所有人都一動不動,站在離那個男人幾步遠的地方——可以看出——他正在進行一場神秘的決鬥,那是他一個人的事。好像只是他自己和在心裏面撕咬他的什麼東西決鬥。不關其他人的事。無論他那一刻在哪裡,埃克托爾·奧赫都要孤身作戰。
瑞先生也可能理解所有這一切。他想起火車的小窗子都是玻璃的。他問自己這有沒有什麼關係,但事實就是那樣。他想起他的一生中真正害怕過的次。他想著自己從來都沒有考慮過給自己的願望找一個藏身之處。那願望只是掠過他的頭腦,僅此而已。然而他理解所有的這些,是的,從某種程度上,他最終是理解了,而不是直接回答,只是簡單地說:
革命性專利。


——那是輛火車,蓉,僅僅是一輛火車。
——……嘿,老安德森,是我,醒一醒……別開這種愚蠢的玩笑,是我……



——有什麼問題嗎?
——真是難以置信。
——沒有。


當你起來的時候,整個世界結了冰,世界上所有的樹都結了冰,世界上所有樹上的樹枝都結了冰。
四月八日早上,他在截止日期的最後一天交稿。從歐洲各地,交給評審委員會的方案有二百三十三個。審議所有這些方案用了一個多月時間。最後,他們宣布有兩個獲獎者。第一位是理查德·杜內,都柏林的一個設計師。第二位是埃克托爾·奧赫。另外,藝術協會保留了「從所有著名參加者提出的最可行設計中,推薦一個設計」的權利。
後來把頭放在枕頭上,為了……
——你不像其他人,丹尼,你在做事情,你還在想像其他事情,很多事情,好像你的一輩子都裝不下。我不知道……對於我來說,生活已經很難了……僅僅生活就夠受的了。但是你……你好像要贏得生活,就像是一場挑戰……你好像要大獲全勝……我感覺你就是這樣。奇怪的東西。有點像做許多水晶球……很大的水晶球……遲早有一個水晶球會破的……沒人知道你已經弄破了多少只,你將要弄破多少只……然而……
——你的火車會到達哪個城市,瑞先生?
老安德森又眯縫著眼睛。他的身體非常疲憊。一種疲憊。
——我可以問您一件事情嗎?

派克斯和阿貝格寡婦,面對面坐在陽台上。
安德森睜開了眼睛。
2389.革命。像炸彈一樣爆發,像一聲吶喊一樣地被平息。英雄,血流成河。離這裏很遠。
吃完飯,大家都站起來。只有茂米沒有起來,他在那裡小口小口地喝湯,沒人知道他什麼時候才能喝完。蓉留下他們先走了。


茂米。

奧赫和瑞先生面對面坐在桌前。桌子上有一張長一米,寬六十厘米的圖紙。圖紙上是水晶宮的設計。
——我沒有暈倒,是不是?
如果我有一雙從遠處看過來的眼睛——從很遠的地方——看著阿貝格寡婦早晨下到廚房裡,把咖啡壺拿出來,然後我可能會想,「在那裡,我會很幸福」。阿貝格寡婦有時候會有一些奇怪的想法。
——厚度為三毫米,規格為一平方米……是的,差不多是這樣的……安德森原來認為可以做得更大一些……但是,這意味著要制四至五張才能得到一張好的。做一平方米大的話,我們就可以在兩張中得到一張好的……差不多……
戰爭爆發的時候,從桂尼芭去了二十二個人參加戰爭。只有芒代爾一個人活著回來。他關在家裡,一言不發地過了三年。然後開始開口講話。陣亡者的遺孀,父親和母親都開始來找他,想從他那兒知道她們的丈夫和他們的兒子當時的情形。芒代爾是一個有條理的人,「按照字母表的序」,他說。晚上,第一個去找他的是阿德萊特寡婦。芒代爾閉上眼睛開始講述,講述他是怎樣死的。阿德萊特寡婦第二天晚上又去了,第三天也一樣。一連幾個星期。芒代爾講述了一切,他記著所有的事情,他富有幻想。每一個人的死亡都是一首史詩。過了一個半月,輪到克里耐米的父母。如此下去。芒代爾回來后,已經過去六年。現在,每天晚上,奧斯特的父親去找他。奧斯特是一個大個子的金髮小夥子,很討女人歡心。當一顆子彈打中他的胸部,擊碎他的心臟,他一邊跑一邊發出恐怖的叫喊。
——到處都是?
下雪了。落在這世界上,落在派克斯身上。一種美極了的聲音。
他來到大門前,剛好看見一個男人正開門出來。那男人看起來有四十多歲。個子很高,褐色的皮膚,長著一雙奇怪的眼睛。一條很長的傷疤從他的左太陽穴一直延伸到下巴。奧赫覺得有點措手不及,他從口袋裡拿出那張剪報:該死的!他姓什麼,白先生、鮑先生、雷先生,不,瑞先生,對,瑞先生。
——就是那個安德森專利的安德森嗎?
……如果他們問他,水晶是什麼顏色,就拿這個水晶花瓶做個例子吧,它是什麼顏色的,那麼他必須回答這個問題,用一種顏色的名字來回答……
他把那片剪報放在口袋裡。把皮包放在地上。看著瑞先生,但沒有直視他的眼睛。
——嗯,在某種程度上,這得靠你。
很突然,那把剪刀閉合了,斷然、乾巴巴地彈起,那是八月的一個星期一。那天,十七點二十二分莫妮卡·布萊——奧赫太太向一輛火車迎面撞去,那輛火車六分鐘前從里昂火車站出發,向南方開去。火車來不及剎車。奧赫太太給「天空喪葬公司」帶來了不少麻煩,且不說恢復地那並不太引人注意的美貌,那個公司的員工花了很大工夫才把她的屍體拼湊起來。
——我想像它是彩色的。
——你自己洗吧,拿著這個,好嗎?從今往後,最好你自己洗。
玻璃工業向前邁進重要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