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憤怒的城堡 第四章

憤怒的城堡

第四章

腳下,地是乾的,褐色的土,很硬。太陽喝光了水,用幾個小時抹去了一個晚上的雨水、雷鳴和閃電。夜裡發生的事情消失得無影無蹤,就這樣,連恐懼也沒有了。地上,灰塵很少,幾乎是凝固的。沒有風揚起塵埃。人們很異樣,小心翼翼地抹去馬蹄印子和馬車的車轍。整條路上的土都是褐色的,就像是一個檯球桌面。
不是為了別的,那總是一種妙不可言的沉默,賦予生活一種細微而巨大的轟鳴,到後來變成一種無法擺脫的記憶。事情往往是這樣。
所有這些——所有——都浸泡在寂靜之中。
那條路寬三十步。把鎮子分成兩部分。路的這邊。路的那邊。那條路長一千步,從鎮子第一家開始算,一直到最後一家的屋角。正常的一千步。如果用一個正常的男人的步子。
我會經過的……會經過的……你們告訴我絞刑架在等著我,我也會從那裡經過。再有一個晚上它就不用等了。
一瞬間。

只有面前,不是無限,一切都無所謂。
派克斯做了個手勢。
在這條一千步的街道上,只有左邊的十二個人和右邊的十二個人,中間絕對沒有人也沒有什麼東西。因為人們都擁擠在路和房子之間的空地上,儘管人群很擠,但每個人都神情緊張,都不會用腳踩上那面經過細緻周密的修整,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像是一張褐色土鋪成的輝煌的檯球桌。慢慢地一步一步接近假設的情況,最後正好到了路的正中點。在那裡,左邊的十二個樂手在很準確的時刻——最精彩的時刻——和右面的十二個樂手相遇,就像是兩隻手的手指,在互相尋覓之後相遇,像兩個帶著聲響的齒輪,像一張東方地毯的絲線,像一場暴風雨里的風,像一場決鬥的兩顆子彈……
一切都在那裡開始了。左邊十二個人,右邊十二個人,他們一邊走,邊開始演奏。腳步和音符。很緩慢。右邊的人遇到左邊的人,反之也一樣。樂聲縈繞飄逸在那一千米的街道上,那是桂尼芭惟一像樣的街道——在寂靜中,很清楚地聽到一種音樂風暴向兩個方向蔓延,但比一場真正的風暴要柔和一點。左邊的像是舞曲,很輕快;另一邊像是進行曲,或者教堂里的大合唱。他們之間的距離還挺遠的,他們從遠處互相窺探。就那樣——閉上眼睛可以很清楚地聽到那些樂曲,同時聽到兩種樂曲,很清晰。有的人緊閉雙眼,有的人凝視前方,有的人左顧右盼,來來回回地扭轉頭。茂米,他的目光凝固了。事實上人們也不知道應該看什麼。茂米好像已經被一個場面帶走了,那個場面很快打動了他,甚至是在那段沉默之前,在所有事情之前——在人群中,在眾多目光中,他的眼睛有無數地方可以凝視,但他的目光最後落在了蓉的後頸上。——事實上人們也不知道該聽什麼。人們都任憑奇迹降臨到他們身上,在合適的時候他們知道該怎麼做,這是事實。蓉恰恰就在那裡,在他前面站著,一動不動,黃色的衣服,沒有戴帽子,頭髮是盤上去的,盤在後腦勺上。很顯然,這樣的事情可能發生在任何人身上,在她沒有察覺的情況下站在那裡,從後面緊貼著她。無論是誰,目光可能都會落在她的白皮膚上,落到脖子到肩膀的弧線上,太陽光線照射在這一切上面——茂米的目光停在那裡,凝固在那裡,沒有辦法,這一次他可能又要錯過觀看的機會。所有事情都在鎮子兩邊盡頭緩緩地進行著。街道上揚起了一絲灰塵,不是很多,同時在回蕩著,給移動和遊行著的旋律增添了一點顏色——就像是一首催眠曲,那舞曲像是滾動前進,無法捕捉,像泡沫;像士兵,排成一排,六個在前,六個在後,很整齊,一個與另一個相距三米遠。他們用木頭、黃銅和繩子做成的武器刺破了寂靜。他們離得越近,你看在眼睛里的一切、你一生收集在耳朵里的一切就變得越不清楚。每多走一步,就會在腦中形成一支獨一無二的、巨大的、讓人心神散亂的樂曲。說得準確一點——我怎麼向家裡人講述這些呢?他們無論如何也聽不明白。他沒有很快明白,奧爾特,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只覺得向後滑去,人們用眼睛的餘光看見他從樂隊里退了出來,一點一點地,就像是風暴經過時留在天空中無法平息的一道白煙(他把長號拿在手上向前走,但發生了一件事情,如果不是發生了什麼事情,為什麼看見他落在了可克的旁邊。可克本來在他後邊,現在他們幾乎是並排走著)。奧爾特,吹奏著長號,裏面好像什麼東西壞了——在奧爾特身體裏面,不是長號裏面,你可以在心裏估摸。一步一步,兩種樂曲越來越近——在一個腦子裡面,怎麼裝得下這些。每個人的腦子裡,這兩股音樂激流一個接一個地衝擊著你,一個包含在另一個裡面,恰好就在街道正中間。——正好是中間,派克斯站在那裡,在其他人中間,他低著頭,眼睛看著地面。很可笑,看起來像在祈禱,他想著佩特就在路的另一邊,在人群中間,身上穿著他的黑茄克,就在派克斯對面,不過他低著頭看著地面,很可笑,他看起來像在祈禱。奧爾特甚至沒有時間祈禱,他有事干,他要吹大號,那是件要緊事他的內部有什麼東西破裂了,就那樣——可能是因為太累了,也可能是因為激動。他緩緩地落在後面——步子越來越小,但跨步的方式很優美——他嘴對著大號,吹奏著,所有音符都準確無誤。那些音符他演練了很多天,他一個都不會弄錯。那些音符一點一點地背叛了他,它們消失在遠處,逃走了。——奧爾特走著,在原地,沒有向前移動一厘米,在吹奏長號,但沒有發出一個音符(在這個移動的叉形樂器裏面沒有發出一個音符,——就像是一個氣泡在空氣中破裂,蒸發在空氣中)。人們擠得很緊,空氣有點悶,不知不覺地,空氣就像被那個叉形樂器吸入,它慢慢地閉合鉗爪,為了鉗住所有人的痛苦,——那是一件令人窒息的事情,如果不是頭腦已經被從耳朵傳人的聲音陶醉,像蓉那樣陶醉。在人群中間,蓉感受到其他身體擠著她——蓉微笑,像一場遊戲蓉閉上眼睛,讓自己沉浸在一個樂聲的湖泊里。她清楚地感受到那場甜蜜的風暴。忽然間,于其他人之中有那個身體,勝過其他身體,向她擠過來,挨著她的腰,她的腿,可以說挨著她的任何地方。她當然知道,她怎麼能不知道呢?那是茂米的身體。在那些人中間,只有奧爾特停了下來。他已經被樂隊落在了後面,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別處。他停了下來,嘴離開了大號,一隻膝蓋著了地,然後是另一隻膝蓋,他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了,只有那該死的東西在裏面咬著他,貪婪的畜生。他一定中了邪,就這點看來,就像瑞先生,他現在前額頂在玻璃上面,看著工人們在那兩條銀色的鐵軌上勞作。他說過他會來,他一定會來。他們犁開地,在我們心裏種下鐵路的種子。事實上,他正在路上,埃克托爾·奧赫正緩緩地走上瑞先生家門前小路的台階。在這兩個男人之間,修建火車的人和設計水晶宮的人,只有幾分鐘的時間。在催眠曲和教堂里大合唱一樣的進行曲之間,已經不會超過一百米。他們互相尋覓,後來找到了彼此。樂器的聲音交融在一起,腳步越來越近,非常沉著,準確無誤地落在街道間那條看不見的線上——正好是派克斯站的地方,他低著頭,一動不動。佩特,在路的另邊,佩特就要離開,佩特再也聽不到類似的音樂了。佩特,在這個聲音的熔爐里,焚燒這一刻訣別的寂寞傷神,那麼,可能再出點汗,在熔爐裏面。蓉的手慢慢地滑下去,就不會感到驚異,直到掠過那個男人的腿,那是一個有點白又有點黑的男孩。蓉一動不動,閉著眼睛,腦子裡是潮汐洶湧的聲響,把一艘無法言說的船隻吸入旋渦。沒有什麼東西比一個男人的腿更美。在熔爐內最隱秘的地方,一隻手從茂米的腿上撫摸上去,那個撫摩似乎追尋著什麼東西,知道要去往那裡,他已經想像了無數次,茂米,蓉的手荒唐在他的器官上,輕輕地撫摸著它,擠壓著它,帶著一絲憤怒。最後,帶著失敗者輕微的疲憊,奧爾特跪在地上,頭頂著地,很不平穩地保持著這個姿勢,就像表示某種崇拜。在倒地之前,他像一個被子彈擊中眉心的動物,被死心擊中,像一個撐不住的木偶一樣擺在地上。他的額頭很怪誕地被從大號上反射過來的一片陽光照亮,那支大號躺在他身邊,也死在那裡。兩個渺小的發聲的士兵,一個死在另一個身上。單是看見那種緩慢的過程,就讓人疲憊不堪。一步一步,那教堂式的送終,就像某種儀式,莊嚴的感動,裏面夾雜著進行曲的味道,或許有一絲凱旋的影子;催眠曲,在滾動,像是虛的,又像是由泡沫構成,但對孩子卻意味深長:催眠曲和儀式,明亮教堂里的擁抱和睡眠中的撫摸,慶典和懷念,一種感情和另一種感情,一個在另一個身上,能看到一個在另一個裡面泛起泡沫,聽到它將會是什麼樣子的?會引起一種什麼樣的惑覺?瑞先生聽到書房的門打開時想了想,埃克托爾·奧赫在那裡站著,頭髮零亂,手裡拎著一個褐色的皮包。和第一次見面相比好像沒有任何變化,好像是又一次簡單純粹的重複,只是這一次一切都是真的。絕對簡單的事實,這個事實就是蓉的手在他的大腿間游移,就像那潔白的後頸在肩膀上游移。如果茂米能看見它,他現在會很衝動,他會輕微地顫慄,帶著那種細小、隱秘的不安。所有人都很激動,或多或少,現在已經差不了幾米了,然後無法避免,他們會貼在一起,兩朵樂聲的雲彩。每個人頭腦中的雜念一病狂的心思,一千種隱秘的節奏混合在這兩種音樂裏面,十分清晰,它們將要交融在一起。永別了,佩特,永別了朋友,你將離開這裏,再一次永別,所有這一切都是為你準備的。蓉的手在扣子和羞怯之間游移,帶著溫柔的願望。歡迎您回來,奧赫先生——微笑著向他伸出手——歡迎您回來,奧赫先生。只有五米,不會更遠——一種渴望,一種折磨——終於遇到一起了,蒼天!一切像一聲呼叫一樣爆發。但是埃克托爾·奧赫沒有回答,他把包放在地上,抬起目光,沉默了一下,然後一個笑容在臉上展開來,一個微笑。現在——現在——就是現在——怎麼能想像所有這一切?一種音樂里迸發出千萬種瘋狂的音符——它們交融在一起——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一個樂隊吞沒了另一個樂隊——感動夾雜著恐懼,夾雜著平靜,夾雜著懷念,夾雜著厭倦,夾雜著憤怒,夾雜著慾望,夾雜著結局。天哪!時間去了哪裡?世界消失在哪裡?所有一切都在這裏,發生了什麼事情,現在——現在——現在。派克斯的目光終於抬了起來,在他面前、在所有目光中他毫不猶豫地俘獲了佩特的眼光,穿過堵塞在他們之間爆發的樂聲,這樣的目光之後,不需要任何語言,也不要任何手勢,什麼都不用。蓉的手終於握緊了茂米灼|熱、堅挺的器官,帶著一種永恆的、遙遠的慾望。埃克托爾·奧赫一隻手捋了捋頭髮說,我們輸了,瑞先生,我想說的就是這些,我們輸了。就這樣發生了/就這樣/發生了/就這樣/發生了/發生了/發生了。有人可能要問延續了多長時間?一瞬——永恆——他們一個站在一個身邊,並沒有互相注視。音樂聲雷動,他們像石刻一樣。沒有水晶宮了嗎?是的,沒有水晶宮了,瑞先生。派克斯又垂下目光,如同祈禱一般。在這個巨大火爐中最隱秘的一點上,沒有人看見蓉的手在茂米的性器上滑動,無孔不入地撫摸著它——小女孩一樣的手掌,懸崖一樣危險的肌膚,一個對著一個——在這世上還有比這更美的對抗嗎?就像一個神奇的結,一點一點被解開,像過來的手套。現在該那兩隊渺小的音樂了,沒有一個人掉頭,一個也沒有,他們排列在一起,看著前方。這一刻,在盡頭看到這些,他會不會被這種沒有方向、沒有意義的音樂打動?不,可以是任何反應,但是不要哭泣,特別是現在,佩特,什麼都可以,不能哭泣,現在不行。為什麼?現在不行,佩特。的確有人已經哭了,那一刻,也有人笑了,有人聽到歌聲。我曾經害怕,我記得,如影隨形的恐懼,到現在慢慢地消退,一步一步。他們選擇了帕克董的設計。誰是帕克董?不是我。蓉感到音樂消融在頭腦里,同時,茂米的性器一動不動,它沉浸在快意里——那隻手在巧妙地有節奏地滑動。一個年輕的男人能做什麼,在這樣一個陷阱裏面,他能做什麼?那支催眠曲又重新進入他的頭腦,另一方面,那支像教堂合唱一樣的進行曲漸漸地退了下去——他們從肩頭滑走——懷念是一種儀式——一種情感和另一種情惑——在頭腦中就像奇迹的雲朵——一種音符穿過另一種音符溫柔地流向遠方——輕輕的告別——這也許比任何東西都感人——告別的水印——只有在手指下面才能感受得到——從分離的瞬間緩緩溢出的溫柔,那是一座巨大的半圓形石材建築,北面有一個大門,四周有加高加層的展廳——沒有玻璃嗎?——玻璃門窗,只有玻璃門窗,一個接一個——為什麼他贏了?——知道原因很重要嗎?在激|情散去,人群漸漸鬆散下來的時候——魔法漸漸遠去——正好火爐中央的緊張化為雲煙——在這裏,蓉感到茂米的器管在搏動,就像一顆不安的心臟,無邊無盡,然後他的精|液順著手指流了下來,到處都是——蓉的手準確的願望和茂米耗盡的慾望,都消融在這種黏糊糊的液體中——最後,總有一個可以投身的海洋,對於任何河流來說——蓉慢慢地收回了手——又猶豫了一下,消失了。人們慢慢地回到常態——從獃滯中回過神來——耳朵期待著音符適度的減緩,遠方是一個非常誘人的詞彙——重新睜開眼睛,感到陽光的衝擊那些人依舊在演奏,超然地,一步一步地走在一條想像的直線上——有個人的路線掠過奧爾特的身體,他癱倒在地上——無法避免,他們從那裡經過但是沒有人停下來,也許僅僅是難以察覺的背離,一小會兒,不會太多,不用音符顫動,也不用思索什麼——如果不知道這個,那他什麼也不懂——因為生命在燃燒,死亡不值一提——沒有別的東西可以對抗死亡——只有這樣——只有讓生命真正的燃燒。瑞先生和埃克托爾·奧赫默默地坐著,他們看著遠處——時間在他們裏面。蓉的兩隻手,一隻握著另一隻,放在她的黃衣服上面——在它們裏面有一個秘密。離盡頭還有幾米——他們經過奧爾特身邊,一點反應也沒有,依舊走著直線催眠曲一樣的舞曲聲音低了下去——教堂合唱一樣的進行曲聲音小了下來——懷念消失了——儀式散場了——沒有人敢開口說話——最後五步——最後的音符——最後——停在最後一家的房子邊上——如臨深淵——樂器停止演奏——沒有聲音,沒有——沒有人打破這樣的寂靜嗎?——開始他們演奏,現在他們停在那裡,城市就在身後,前面是無限——就像另一方面是一切——頭腦里的無限——奧爾特的面前是無限,用他的方式——所有人——在那一刻和永遠。九-九-藏-書read.99csw.com九_九_藏_書
路的最右面——向南觀望——有另外十二個人。每排六個。手裡面拿著奇怪的樂器。有的很小,有的很大。他們一動不動。當然,是樂手們,不是樂器。他們都在看著前面。可能,也看後面。
如果能想像得到,就要想像一下。

恐怖和奇迹在這裏。
慢慢地,接近了街道的正中點,人群越來越擁擠,大家都擠在中間那個要害之處,儘可能貼近那個看不見的聲音交接處,在那裡有兩種樂聲交融在一起(究竟如何將很難想像),有許許多多目光的交匯、小帽子、節日的盛裝、小孩、耳聾眼瞎的老人、坦胸露肩的女人、腳、哭喊、亮鋥鋥的靴子,氣味、香水、喘息、花邊手套、秘密、疾病、從來沒有說過的話、小眼鏡、無邊的痛苦、髮髻、婊子、鬍子、忠貞的妻子、已經僵死的頭腦、口袋、骯髒的想法、金錶、幸福的微笑、紀念章、褲子、內衣、幻象——所有一切,是一種人類的大超市,一種故事的綜合,傾注在這堵塞的路上的生命(用一種很奇特的暴力聚集在街道正中間),為一次獨一無二的音樂冒險的行程,為一種瘋狂,為一次想像的遊戲,為一種儀式——一次訣別,築一道岸。
最終,因為這個原因,他們,特別是他們,十二個在街道口開始,十二個在街尾的樂手。他們一動不動,像石頭一樣,每一個人都拿著自己的樂器。在一切開始前的那一刻,他們都待在那裡,擠在一起,暫時沒有別的事情可以做,還有那麼一點時間是他們自己的——可以描述為可怕的,殘暴的,讓人驚異的義務。如果上帝在那裡就好了,他認得所有的樂手,熟悉他們每一個人,他一定會被他們打動。十二個人在一邊,十二個人在另一邊。他們都是他的孩子。順次一一道來:特貢,拉小提琴,後來死在冰凍的河流里;奧斐爾斯,打鼓,後來,在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無聲無息地死去;林,吹小笛子,後來死在一個下等妓院里,死在一個十分醜陋的女人的大腿間;阿杜,吹薩克斯,在九十九歲時死去;你說多不幸,庫佩特,吹口琴,後來他被送上了絞刑架,還有那條斷腿;斐特,吹奏大號,後來一枝手槍對著他的兩眼中間,他在乞求憐憫中死去;皮克塞,打大鼓,直至他死的最後一刻也沒有來得及說錢藏在哪裡;格里茨,拉小提琴,他離家太遠,後來餓死了;莫門,吹單簧管,後來被一個狗雜種劈成兩半,在咒罵上帝中死去;盧德,吹小號,他死得太早了,甚至來不及對她說「我愛你」;圖雷茨,吹奏大圓號,後來他被誤傷,死於水手間的爭吵,他自己從來沒有見過海;奧爾特,吹奏長號,他將在幾分鐘之後死去,不知道是因為疲憊還是因為過於興奮,他心臟病發作了;努納,拉管風琴,他後來在首都頂替一位書商被槍擊身亡,他總是戴著假髮,他妻子比他高;布拉斯,吹笛子,後來死的時候向一個瞎眼神甫懺悔,當地人認為那個神甫是個聖人;費爾遜,演奏豎琴,他後來選了一棵最美、最大的櫻桃樹,弔死在上面;加塞,演奏木琴,他被國王按法令處死,身上穿著制服,口袋裡有一封信;洛特,他演奏小提琴,後來悄無聲息地死去,沒人知道原因;卡曼,鼓手,他後來被較比爾——芝加哥來的拳擊手——更厲害的一記重拳打死(三個回合沒有倒下就可以得到三百美元);瓦克塞,吹奏風笛,他死的時候驚異萬分,眼睛里最後一個景象是兒子面無表情地放下槍桿;穆德,打手鼓,他後來死得很完滿,沒有害怕也沒有慾望;可克,演奏低音單簧管,後來他和國王是同一天死的,但是沒有上報紙;耶利特,拉手風琴,他因在大火中救一個胖女孩而喪生,那個女孩後來因為謀殺親夫出名,她用斧子把丈夫砍死,然後埋在花園裡;多都,演奏鐘琴,後來在扎利曼教堂上空從一個氫氣球上掉下來摔死了;庫地,敲大鼓,在受了一夜罪之後死去,不過他沒有呻|吟,為了不吵到九*九*藏*書其他人。如果上帝當時在那裡的話,他們都是他的孩子。他們都是孤兒,很顯然,都是些可憐蟲,都是些命運不濟的人。然而說他們活著,在那裡不可理喻地活著,儘管任何時候都一樣,但那一刻更是如此,當桂尼芭人都屏住呼吸,漫長的路在他們前面,等若聽他們手中的樂器演奏,他們靜靜地,期待這一切都變成記憶。記憶。
在這條一千步的街道上,只有左邊十二個人和右邊十二個人,中間沒有人,也沒有什麼東西。因為人們——在這裏,不僅僅指的是隨便幾個路人,而是幾十個人,幾十個人聚在一起,有幾百人,我們就說是四百人吧,也可能更多一些,也就是說,整個鎮子的人,還有那些特意從遠處來的人,現在……
一種無邊無際的寧靜。
路的最左邊——向南觀望——有十二個男人。每排六個。手裡拿著奇怪的樂器。有的很小,有的很大。他們一動不動。當然,是樂手們,不是樂器。他們都在看著前面。可能也在想心事。
……怎樣才可以理解為「偶然」呢?你真的相信有些事情會「偶然」發生嗎?我應該認為我這條斷腿是一個偶然嗎?或者說我的農場,那裡的景色,那條小路,或者說我晚上睡不著時聽見聲音,整個晚上……她就是從那條小路走的,瑪麗,她再也受不了了,終於有一天離開了……她走上那條小路離開了……她再也受不了我了,這也可以理解……一種無法忍受的生活……我要自我安慰,是「偶然」讓我變得令人無法忍受,瑪麗是個美麗的女人,不是美麗絕倫,但還算漂亮……在舞會上跳舞的時候,她微笑著,男人們都會感到她的美……他們這樣認為……我變得令人無法忍受,這是事實……我也一天一天覺察出來,什麼辦法也沒有……從腿部開始,一點一點往裡面腐爛……我相信一切都是從腿的事情開始的……我以前不是這樣的……開始,我懂得生活,後來……我不行了……你要因此而仇視我嗎?就這樣她不得不離開,就這樣她離開了……完了……有點像那個故事……也可以說那是一次「偶然」,但這又能說明什麼?能說明什麼東西嗎?……阿貝格寡婦知道得很清楚,她也相信,那不是偶然,那是命運,是不一樣的……佩特也明白這個。或許你會說,茄克是一件微不足道的東西,等著自己長大,能穿上茄克,讓它決定自己的命運是一件瘋狂的事情……但是一件事情引起另一件事情,一件茄克或者一條斷腿,或者一匹發瘋的馬把你送到另一個世界……命運用什麼柴生什麼火,如果沒有別的,用小稻草也能生火。佩特除了那件茄克沒有別的……我說阿貝格寡婦做得很好……你不能不相信她也很痛苦……她當然痛苦……但是,當佩特長大,可以合身地穿上那件茄克,很顯然他就該離開了……阿貝格寡婦在幹活的時候抬起頭來,她抬起頭來本來是想對著佩特吼叫,質問他整夜去哪裡了,但她一句話也沒有說,因為那孩子穿著黑茄克的身影忽然刺痛了她的眼睛。它非常合身。沒人知道那件茄克在哪一刻起變得合身,就像沒人知道一幅畫在某個時刻掉下來,或者一塊一動不動的石頭忽然間自己翻轉過來時該怎麼做。總之,那件衣服十分合適。阿貝格寡婦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心裏只感到一陣抽搐,一時間害怕、高興驚異以及各種各樣的滋味都涌了上來。她又理頭幹活了,但她知道這是新生活的開始。最終……他要去首都,那是他的命運……離開桂尼芭……永遠地離開……不是因為在這裏待膩了,不是……而是因為那是他的命運……任何地方都有令人厭倦的方面,他該到首都去,他去那裡……我覺得這樣做很對……派克斯也曾經對我說有一天這樣做是對的,他的確很愛那孩子……他們總是在一起,你想,有人甚至說三道四……派克斯和佩特,佩特和派克斯……那些混蛋,真的都很壞,他們獰笑著……他們只是朋友……沒有什麼不好……他甚至連個父親都沒有,佩特……然後,派克斯……他什麼也沒有,也沒人知道他從哪裡來,有人說他以前是個皮條客,怎麼可能……皮條客派克斯……假設一下……他連只蒼蠅都不會傷害……他只是為了音樂而生活……對此他很著魔,也有天分……的確有……想一下佩特決定要離開……也就是說……佩特決定要離開,派克斯對他說,「你在聖勞倫斯節那天走吧」。你知道,那天是節日,聖勞倫斯節。「你在聖勞倫斯節那天出發,過節之後,你留下來聽完樂隊演奏,然後再走」,他這樣對他說……事實上他想讓他再聽一次樂隊的演奏,你明白嗎?他想用這種方式向他告別……他創作了一支很好的曲子……我知道這件事,因為那天我也參加了演奏。他創作了一個很美的曲子……你知道,他以前從沒有自己寫過曲子,我是說完全是由他自己寫的……派克斯懂得世界各地的音樂,為了我們,他給那些音樂改變音調,改編那些音樂,一直都是這樣子,但是,那些音樂畢竟是屬於別的什麼人,你知道嗎?相反,那一次他對我說,「這支曲子是我作的」……就這樣,開始排練以前,他非常簡單地、低聲地說了一句:「這支曲子是我的。」派克斯坐在鋼琴前,插上門,他一隻手握住另一隻手,放在腿上,看著琴鍵。他的眼睛巡視著一隻只琴鍵,就像是看著一隻蟋蟀在上面跳舞。過了很長時間,他一隻鍵也沒摸,他只是看著。他滿腦子的音符,一個也沒有出來。幾個小時后他合上鋼琴,站起身出去了。外面天已經黑了。他重新回到屋裡。他回去睡覺了。……實際上,那不是一支曲子,準確地說,他創作了兩支曲子,這就是整個故事的妙處……有些事情只有他才能想得出來……他把樂隊分成兩部分,把一切都安排好……一隊人從城市最左邊出發,演奏一種音樂;另一隊從相反的方向出發,演奏另一種完全不同的音樂……你懂了嗎?……這樣,他們會在路中間會合,然後再各自向前繼續走,一直走,直到鎮子的盡頭……一支隊伍到達另一支隊伍出發的地方,相反也一樣……一件很複雜的事情……一場演出……所以來了很多人看,也有附近鎮子的人,所有人都在路邊看這樁奇事……也不是每天都能聽到這樣的音樂……聖勞倫斯節……我很難忘記那天的事情……沒有人能輕易忘記那天的事……女主人也說「很美妙」……她對我說,「你演奏得很棒,庫佩特」,就這樣……那天她是一個人來的,來過節,她和茂米,我想說,瑞先生最後留在了家裡……他的鐵路很麻煩……有很多工作要做……後來發生了什麼事情,我不知道,好像是有人給他發了電報,他告訴蓉他來不了了,他要等一個人……一定是鐵路的某個人,我不知道……沒有人知道他從哪裡弄來那麼多錢啟動伊麗莎白,然而他說「用玻璃可以創造奇迹,我要創造一個」……我一直都沒辦法理解……瑞先生收到了一份電報,只有一行字,一切都定下來了,我明天到。簽名:H.H.明天,將是一個偉大的日子,瑞先生說。蓉不知道是要穿紅色衣服還是黃色衣服。聖勞倫斯節。每年都有聖勞倫斯節。奧赫先生要來了,瑞先生想,他看著大草坪上的工人在安裝鐵軌,一段一段地排列起來。兩條鐵道有著奇怪的默契。它們有著從來都不會相遇的自信。他們執拗地彼此並排著向前延伸。所有這些使他記得一些東西。他不知道是什麼。……瑞先生用玻璃創造奇迹,派克斯用音樂,就這樣……只有我不會創造奇迹,以前當腿還好好的時候也沒有,然後,我聽天由命,和偶然性沒有關係……但這是你相信的。你還很年輕,你怎麼知道,總有一個周密的計劃在一切事情背後。在這一點上,瑞先生說的有道理。每一個人前面都有自己的軌道,看得見或看不見的。我的軌道把我帶到了特里尼特的集市裡,恰恰是那天……有成千上萬的日子,還有集市……但我恰恰在那一天到達那裡,在特里尼特,那裡有集市我去那裡買一把剪枝刀,一把漂亮的剪枝刀。我還想買一個大箱子,你知道,就是那種常見的大箱子,在家家戶戶都可以看到,裏面可以放一切零碎的東西。但我沒有找到那種箱子,就這樣,我手裡只有那把剪枝刀,這時候我瞥見了瑪麗,在人群中,她一個人,有很多年我沒看見她了,我一直沒有她的消息。現在,她就在那裡。她沒有多大變化……真是瑪麗……現在告訴我,這和偶然性有什麼關係?這類事情有什麼偶然性?一切都研究過了,在小桌子前面……我手裡拿著剪枝刀,而瑪麗,過了很多年,突然出現在那裡……我不恨她。我想走過去對她說:「你好,瑪麗」,我們可能會談談天,也許會一起去喝點東西……但我手裡有個剪枝刀……這一點沒有人願意相信,但情況就是那樣……我能怎麼辦……這麼說吧,如果我手裡拿著花,說不定那一天我和瑪麗我們還可以一起回家去,但是我手上拿的是剪枝刀……沒有比這更加明顯的了……像這樣的軌道瞎子也能看見……那就是我的軌道……把我帶到離瑪麗一步遠的地方,在人群中間,她只來得及看我一眼,然後那把刀就打開了她的腹部,就像破開一隻動物那樣……到處都是血……叫喊聲,到現在我的腦子裡還回蕩著那些叫喊聲,我從來沒有聽見過這樣的叫喊……但就連叫喊……就連那聲叫喊也是毫無置疑地等了我許多年……一聲叫喊也可以等很多年,然後有一天你來了,它在那裡,那麼準時,令人恐怖……一切,一切都如此……所有你要碰到的事情已經永遠在那裡,在那裡等你……你無法逃避,你也相信么?這個可惡的監獄……所有一切都等在軌道邊上,等著我經過……九-九-藏-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