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呼吸

呼吸

儘管我們的宇宙是封閉的,不過在無窮大的固體鉻中,它也許不是唯一的氣室。我推測別處可能還有一個,不同於我們的另外一個,甚至體積更大呢。這個假想的宇宙可能有跟我們一樣或者更高的氣壓,然而,假如它的氣壓比我們的更低甚至是絕對的真空呢?
可以這麼說,我的意識被編碼成這些微小葉片的狀態,不過更準確的描述是,被編碼成不斷改變方向並驅動葉片的氣流。看著這些不停擺動的金葉,我明白了空氣不像我們通常所想的那樣,僅僅為實現思維的引擎提供動力。事實上,空氣恰恰就是我們思維的媒介。我們的思維就是一種氣流的模式。我的記憶被記錄下來,不是通過金箔上的刻痕或者開關的位置,而是依靠持續不斷的氬氣流。
假如有人非常忙碌或者不善交際,他只需要在補給站把一對充滿空氣的肺安裝到自己體內,再把空的放在房間的另一邊就行了。要是換好肺的人還有些空閑時間的話,他可以把空肺連接到空氣配送機上,重新充滿,以方便下一個人使用。這個過程很簡單,也是一種禮貌的體現。不過最常見的行為顯然是在補給站閑逛並享受與人相伴的美好時光,跟朋友或熟人討論當天的新聞,順便再把剛剛充滿的肺提供給和自己聊天的人。儘管從最嚴格的意義上來講,這也許不能稱為分享空氣,因為配送機僅僅是從深埋地下的儲氣槽連接出來的管道終端,所以大家都明白我們的空氣來自同一個源頭——偉大的世界之肺,我們的能量之源,認清這個事實使得人與人之間產生出一種同甘共苦的友誼。
你的探險者同伴們將會讀到我們留下的其他書籍,通過你們合力思考,我們的整個文明將重獲新生。當你們走在我們寂靜的街道上,請想象這裏曾經的樣子:鐘樓鳴響,補給站里到處都是閑聊的鄰里,公告員在公共廣場朗誦詩文,解剖學家在教室里上課。你觀察周圍這個靜止的世界時,想象一下我所描述的這一切,這樣它就會在你腦海里重新煥發生機。
我知道,這樣的想法聽上去十分瘋狂,要是我講給同事聽的話,他們一定會極力阻止我。但是我不能讓別人冒著受傷害的危險充當我的解剖實驗對象,而且既然我打算親自實施解剖,也就不會滿足於在這個過程中僅僅充當別人的實驗對象。所以自我解剖是唯一的選擇。
隨後我明白了時鐘出現異常的原因所在。我看出葉片移動的速度取決於吹向它們的空氣,充足的氣流幾乎可以使葉片無摩擦地移動。要是它們移動得比較緩慢,那是因為它們受制於較大的摩擦力,只有在支撐它們的空氣墊比較薄、吹過網格的氣流比較弱時才會出現這種情況。
探險者,我希望你一切順利,不過我懷疑,降臨在我們頭上的命運會不會同樣也在等待著你們。我能想象出平衡的趨勢不僅僅是我們這個宇宙獨有的特徵,而且是所有宇宙的內在本質。也許我的目光短淺,而你們已經發現了一個真正永恆的壓力之源。然而我的思索已經是異想天開,我會假設你們的思維有一天也會停止,不過我無法弄清那將是在多遠的未來。你們的生命將和我們的一樣終結,沒有人能夠逃脫。不管需要多久,最終的平衡一定會達成。
為我提供動力的空氣還能驅動別人,助我刻下這些文字的空氣有一天會流過別人的身體,一想到這些我就感到欣慰。我不會欺騙自己說,這是我再生的方式,因為我不是那些空氣,我只是空氣流動模式的體現,暫時的體現。我是一種模式,我所存在的整個世界也是一種模式,而這一切都將不復存在。
每個部件都有一個專屬的空氣儲備器,從大腦基部的調節閥伸出的軟管為它補充空氣。我把潛望鏡對準了最後邊的那個部件,利用遙控機械手,迅速取下輸氣軟管並裝了一根更長的軟管。為了在極短的時間內完成這個動作,我曾練習了無數次。即便如此,我也不確定自己能否在這個部件耗盡它自己的空氣儲備之前完成管路連接。確認了部件的運轉沒有被我打斷之後,我才繼續往下進行。我重新整理了一下較長的軟管,以便更清楚地看到剛剛被它擋住的那個裂縫裡有些什麼:連接這個部件與相鄰部件的其他軟管。我操縱最纖細的一對機械手伸進那道狹窄的縫隙,一個接一個地用較長的軟管替換原來的軟管。最後,我完成了整個部件上的工作,它與大腦其他部分的每一條連接管路都被我更換。這樣我就可以從支撐結構上拆下它,並把整個單元從後腦那兒取下來。
擁有了這樣全新的理解,我就可以再次將顯微鏡對準識別引擎了。在那裡我也觀察到了金屬絲網格,不過上邊承載的金葉沒有固定在哪個狀態,而是迅速地前後撲動,快得讓我幾乎看不清。實際上,整個引擎似乎都在運轉,它所包含的網格多於輸送空氣的毛細管。我奇怪空氣如何能連續不斷地吹動所有的金葉。我對葉片進行了好幾個小時的仔細觀察才發現,它們自身也起到了毛細管的作用。葉片組成臨時的管道和瓣膜,在短暫的時間里使氣流轉向,依次吹向其他葉片,最後管道和瓣膜還會九九藏書消失。這是一台連續變化的引擎,它的一部分作用其實就是改變自身。網格結構還算不上一台真正的機械,它相當於一張紙,識別引擎不停在上面書寫。
在我們停止活動的前幾天里,也許有一些人可以將大腦調節閥直接連在補給站的配送機上,其實就是用偉大的世界之肺代替了自己的肺。要是這樣的話,那些人直到氣壓完全平衡的最後一刻都能保持清醒。我們這座宇宙中所剩的最後一絲氣壓將在驅動一個人思考的過程中消耗殆盡。
耿輝 譯
在大部分歷史進程中,「我們依靠空氣維持生命」這個命題的正確性顯而易見。我們每天消耗兩個充滿空氣的肺,然後把空肺從胸腔中取出來,再換上充滿空氣的肺。假如有人不小心讓氣壓降得過低,他就會感到肢體變得沉重,需要補充空氣。無法更換新肺導致體內兩個肺的空氣耗盡這種情況極少發生。如果不幸真的降臨——比如有人被困住了,無法移動,而且旁邊也沒有人幫助他——空氣用完之後幾秒鐘他就會喪命。
因為我們生命力旺盛,致命災難也不常見,所以死亡很少發生。然而如此的幸運卻令解剖學研究難以為繼,尤其是很多致命的事故都導致死者遺體受損過於嚴重,從而不能用於研究。假如充滿空氣的肺破裂,爆炸的威力足以撕碎我們的金屬鈦軀體,彷彿那是錫做的一樣。過去解剖學家把精力都用來研究四肢,因為這些部分最有可能完整保留下來。一個世紀之前我上第一堂解剖課的時候,講師為我們展示了一條完整的斷臂。為了露出裏面密集的連桿束和活塞,外殼已被除去。回想起來,當時的情形仍然歷歷在目。講師把那條手臂的動氣管連接至掛在牆上的肺——這是他儲存在實驗室里備用的,然後他就能操縱從手臂殘端伸出的操縱連桿了,那隻手也斷斷續續地隨之張開與合攏。
要是在別的場合認識到這一點,我會從椅子上一躍而起,衝到大街上。但是以我現在的情形——身體鎖在固定支架上,大腦四處懸挂在實驗室里——那麼做是不可能的。我能看見自己喧囂的思維引發大腦中的葉片飛速運動,這反過來又增長了我對這種約束狀態的不安。在這樣的時刻恐慌起來可能會導致死亡:被噩夢般困住的同時再不由自主地扭動身體,掙扎著對抗身體的束縛,直到空氣耗盡。有意無意間,我的手調整了操縱桿,把潛望鏡的視場從網格結構轉向了工作檯面。不用再觀察和放大自己的恐慌心理,我也得以平靜下來。重新恢復鎮定之後,我便開始了組裝自我的冗長過程。最後我把大腦恢復到初始的緊湊結構,裝好腦殼,然後從固定支架上解脫出來。
儘管他們的一些信徒在這樣的挫敗之後幻想破滅,但是逆轉主義者作為一個團體卻沒有躊躇不前,而是提出了新的設計,用展開的發條或落下的重物為壓縮機提供動力。機械師沒有獲得更好的結果,每一根發條、每一個重物都需要釋放空氣來旋緊或抬升。在這座宇宙中,所有的動力源最終都由氣壓差產生。總而言之,沒有什麼機器能增大氣壓差。
我寫這篇說明的原因即在於此。我希望你就是其中一位探險者,希望你發現這些銅板並破譯上面的文字。不論你們的大腦是否由我思考時消耗的空氣所驅動,通過閱讀我的文字,你的思維模式就模擬了我曾經的思維模式。以這種方式,我從你身上獲得了新生。
我一面凝視此情此景,一面問自己,我的身體究竟由什麼組成?協助我在房間各處操作和觀察的管道,基本上類似於把我的手眼同大腦連接起來的軟管。在實驗過程中,這些機械手的本質不正是我的雙手嗎?潛望鏡末端的顯微鏡頭實際上不也是我的雙眼嗎?作為一個得到了擴展的個體,我微不足道的身體充當了中央的超級大腦。就是以這種不可思議的配合,我開始了探索自身的旅程。
我們的肢體將在某個時刻完全停止活動,我無法確定末日臨近時各種問題出現的正確順序,但是我想,會出現這樣的情況:思維仍在繼續運作,所以我們像雕像一樣無法動彈的同時還具有意識。也許可以說話的時間要更長一些,因為聲匣工作時需要的氣壓比肢體小。但是由於無法前往氣體補給站,每次講話都會消耗思維所需的空氣,思維完全停止的結局就離我們更近了一步。為了延長思維能力而保持沉默,或者在交談中走向最後的終結,哪個選擇更好一些呢?我不知道。
不過我還懷有一點渺茫的希望。
鐘樓的時間沒有變快,而是我們的頭腦變慢了。鐘擺驅動鐘樓的節拍從不會改變,流過管子的水銀也沒有加快速度,但是我們的大腦依賴空氣的流動,空氣流動得越慢,我們的思維就越慢,從而使我們覺得時鐘變快了。
逆轉主義者繼續從事他們的工作,他們確信總有一天會造出一台機器,使產生的壓縮空氣比消耗的多,那將是一個永恆的動力源,補充宇宙失去的生命力。我不像他們那麼樂觀,我相信氣壓趨於平衡的過程不可逆轉。我們宇宙中所read•99csw•com有的空氣最終會均勻分佈,不會有哪個地方更稠密或更稀疏。活塞無法驅動,旋翼無法轉動,就連頭腦中的金葉都不再運動。氣壓消失,動力枯竭,思維凝固,宇宙達到徹底的平衡。
空氣(還有人稱之為氬氣)就是生命之源的說法流傳已久,實際情況卻不是這樣。我刻下這些文字的目的,就是為了說明我是如何理解真正的生命之源以及生命最終將如何消亡。這樣的結局我們無法避免。
從那以後,解剖學的發展已經達到了可以將殘臂修復的程度,偶爾還能實施斷肢再植的手術。同時,我們也開始有能力研究世人的生理學。我也給別人描述過我親身參与的第一堂解剖課,在描述的同時,我打開自己手臂的外殼,指導學生在我移動手指的時候仔細觀察伸縮的連桿。
我為每個部件更換軟管,這項重複性工作需要極大的精力和耐心。我從後邊又取下一個部件,從頂部取下兩個,從兩個側面各取下一個,然後把所有的六個都掛在了頭頂的架子上。我完成時的情形看上去就像大腦爆炸一秒鐘之後某個短暫瞬間的再現。考慮到這些,我再一次感到震撼。不過,認知引擎終於顯露出來,從我軀幹伸出的一束軟管和操縱連桿在下邊撐著它,我也終於可以將顯微鏡旋轉到任意角度並觀察拆卸下來的組件的內表面。
起初我給別的解剖學家講述我的發現時,他們不相信我。不過,在進行自我解剖實驗之後的幾個月里,他們中越來越多人開始認同我。人們對大腦又進行了一些檢查,對大氣壓力實施了多次測量,結果都證實了我的斷言。我們這座宇宙的背景氣壓的確在升高,所以我們的思維速度減緩了。
而且不可思議的是,死者本人生前已經遺忘的過去也許會從他塵封已久的記憶中被揭示出來。我們對於以前的記憶僅限於百年之內,而文字記錄——我們有自己銘刻的文字記錄卻不曾記得有過這樣的行為——覆蓋的時間也只比記憶多幾百年。開始用文字記錄歷史之前我們存在了多久?我們來自哪裡?從我們的頭腦中就能找出這些問題的答案,這就是記憶銘刻理論看上去如此誘人的原因。
然而在正常生活中,我們可沒有把對於空氣的需求看得那麼嚴重。大家覺得,到空氣補給站不僅僅是為了滿足這種需求,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因為補給站是最主要的社交場所,我們在那裡既能補充生命的給養又能獲得情感的滿足。大家在家裡都備有充滿空氣的肺,可是孤單一人的時候,打開胸腔更換肺似乎成了一件煩心的瑣事;但是和大夥一起補充空氣卻是一種社交活動,一種共同分享的快樂。
我首先取下了位於頭頂和後腦的大弧度金屬外殼,接下來是兩塊弧度稍小一些的側面外殼。最後只剩下我的臉,不過它固定在一個約束支架上,因此即使能通過潛望鏡觀察到後面,我也無法看清臉的內表面。我看到自己的大腦暴露出來,它由十幾個部件組成,外面覆著造型精緻的外殼。我把潛望鏡移到了將大腦一分為二的裂縫跟前,在迫切的渴望中瞥見了腦部件內驚人的機械結構。就算看到的內容不多,我也能斷定這是我所見過的最具美感的複雜機械,超越了我們製造的一切,它毫無疑問具有非凡的起源。眼前的這一幕令我興奮得不知所措。我又嚴格地從美學角度出發,品味了好幾分鐘,然後才繼續探索。
有人會覺得這樣的結果很諷刺:我們的腦研究沒有為我們揭示過去的秘密,反而展現了未來的結局。然而我堅持認為,我們實際上了解到了一些有關過去的重要事實。宇宙的開端彷彿是深吸一口氣,然後屏住了呼吸。沒人知道為什麼,然而不管原因如何,我很高興宇宙以這樣的形式誕生,因為我的存在也要歸因於此。我所有的慾望和沉思,都是這個宇宙緩緩呼出的氣流。在這漫長的呼氣結束之前,我的思維將一直存在。
領悟了這種網格結構的性質之後,一系列結論接二連三地出現在我腦海里。第一個也是最普通的一個,我明白了為什麼造就大腦的唯一成分是金這種最具延展性和韌性的金屬。只有最薄的葉片才能滿足這種機制對於移動速度的要求,只有最精緻的細絲才能充當葉片的轉軸。我用筆在銅板上刻下這些文字時會產生一些銅屑,每刻完一頁,我就會把它們掃下來,相比之下,這些銅屑簡直就是粗糙笨重的廢料。只有金質媒介才能實現記憶的快速擦除和存儲,而且比任何開關或齒輪的組合要快得多。

後記

有一個團體致力於實現氣壓平衡過程的逆轉並發展了許多信徒。他們之中的機械師製造了一台機器,它從大氣中獲取空氣,用外力減小其體積。他們將這個過程稱為「壓縮」。機器把空氣恢復到儲氣槽的氣壓,那些逆轉主義者興奮地宣布,這為一種新型補給站的建造打下了基礎,這種補給站——和它填充的每一個肺——不僅賦予個人以新生,而且也激活了整座宇宙。唉!仔細檢查一下這台機器,你就會發現它的致命缺陷。機器本身由儲氣槽中的空氣提供動力,要充滿一個肺九-九-藏-書,它得消耗更多空氣。它不能逆轉氣壓平衡,反而和世上萬物一樣,只能加快這個過程。
在這篇銘文最初,我說空氣不是生命之源,這就是原因所在。空氣既不會創生,也不會消失,宇宙中的空氣總量保持恆定。假如我們的生命只需要空氣,那麼我們永遠不會死。然而真正的生命之源是氣壓差,空氣從稠密的地方流向稀薄的地方。我們的思維和活動,以及我們所造的每一台機器的運轉都是靠流動的空氣來驅動的,不同壓力間達到平衡的趨勢產生了這種動力。一旦宇宙間各處的壓力達到平衡,所有的空氣將不再流動,變得毫無價值。總有一天,我們將被靜止的空氣所圍繞,無法從中獲得半點能量。
我不贊同這種所謂的銘刻理論,理由很簡單,假如我們的經歷真是以這種方式被記錄下來,為什麼記憶不是完整的呢?銘刻理論的鼓吹者為遺忘提出了一種解釋——他們說隨著時間流逝,金箔會從閱讀記憶的探針下面移位,最初的金箔最終會完全移出記憶探針的觸控範圍——可我認為這個解釋毫無說服力。不過這一理論所表達的主張對我來說還是很容易理解的,我也曾花過很長時間檢查顯微鏡下的金箔碎片。我也曾想象,假如旋轉細調旋鈕便可清晰地看見符號的輪廓,這將多麼令人愉悅啊。
很多肺會在第二天回到同一個氣體補給站,不過大家出門去附近的地區時,也會有很多肺流通到別的補給站。從外觀來看,肺都是一樣的:光滑的鋁質圓柱體,所以人們分辨不出某個特定的肺是一直待在自己家附近還是來自很遠的地方。新聞和閑話隨著肺在人和地區間傳遞。雖然我個人很喜歡旅行,但是通過這樣的方式,人們不用離開家就可以了解到遠方的新聞,甚至那些來自世界最邊緣的新聞。我曾經一路前往世界邊緣,親眼看見堅固的鉻牆從地面一直向上延伸,消失在無盡的上空。
怎麼可能呢?這個問題一出現,唯一可能的答案也變得明確了:我們天空的高度一定是有限的。在我們目力所及的範圍之外,環繞我們這個世界的鉻牆向內傾斜,形成一個穹頂;我們的宇宙如同一座密室,而不是一口開放的井。空氣逐漸在密室中積累,直到氣壓與地下氣槽中的相同。
我希望你不要因為知道了這樣的結局就感到悲哀,希望你們的探險不僅僅是為了搜索充當儲氣槽的其他宇宙,希望你們是在求知慾的激發下,渴望見識宇宙呼出一口氣能產生什麼結果。因為即使一座宇宙的壽命可以預測,宇宙中生命的多樣性也是無法統計的。我們的建築,我們的美術、音樂和詩詞,我們各自的生命:沒有一個可以預測,因為這些都不是必然的。我們的宇宙在滑向平衡點的過程中也許只能靜靜地呼氣,但它繁衍出的我們這個豐富多彩的世界卻是個奇迹,只有誕生了你們的宇宙才能與之媲美。
經過仔細的觀察和不斷提高顯微鏡的放大倍率,我發現空氣管分生出微小的毛細管,與毛細管交織在一起的是一張由金屬絲編織成的緻密的格子網,網上掛著金質的葉片。從毛細管逸出的氣流使葉片各自保持著不同的狀態,它們不是傳統意義上的開關,因為如果沒有氣流的幫助,它們就無法維持自身的狀態。但是我猜這些葉片就是我所尋找的開關,存儲記憶的媒介。我看到的漣漪一定就是回憶的表現:葉片的排列方式被讀取出來並傳送到識別引擎。
第二個靈感是羅傑·彭羅斯所著的《皇帝的新腦》中討論熵的那一章。他指出,我們通常認為進食是因為需要食物中的能量,但這種說法是錯誤的。能量守恆定律說能量既不會創生,也不會消失。我們在持續輻射能量,其速率跟我們吸收能量的速率大體相當。區別在於我們輻射的熱能是高熵能量,也就是無序的能量,而我們吸收的化學能是低熵能量,即有序的能量。也就是說,我們在消耗秩序,造成無序,我們靠增加宇宙的無序度為生。正因為宇宙誕生在一個高度有序的狀態,我們才能夠存在。
把這套設備全部組裝完畢花去了我幾個月的時間,但是我必須小心謹慎。準備工作一旦完成,我就可以將雙手放在一套旋鈕和操縱桿上,控制一對安放在我腦後的機械手,並用潛望鏡觀察它們的操作對象。接下來,我就能解剖自己的大腦了。
探險者,儘管你讀到這裏的時候我去世已久,但我還是要送你一句臨別贈言。仔細想想,得以存在便是一個奇迹,能夠思考就是一件樂事。我覺得我有權告訴你這一點,因為在刻下這些文字的時候,我就是這樣想的。
移動以類似方式排列的操縱桿便可以調整潛望鏡的視場。操縱桿的活動半徑要比潛望鏡大得多,從而實現微調,不過這在設計上還是相當簡單的。相比較而言,我分別在這些結構上繼續增添的設備要更加精密。我為潛望鏡添加了一台雙筒顯微鏡,安放在可以上下左右轉動的支架上,還為操縱桿配備了一批可以精確控制的機械手,不過這樣描述那些機械傑作實在是有失公允。機械手結合了解剖學家的靈巧和他們鑽研身體結構獲得的靈感,操作者能九_九_藏_書夠用它們代替自己的雙手,完成更加精密複雜的工作。
然而,要是我們的思維純粹是氣流的模式,而不是齒輪的運動,這個問題就嚴重得多了。有什麼因素可能導致流經每個人大腦的氣流變慢呢?不可能是因為氣體補給站的配送器壓力降低了;我們肺部的氣壓特別高,空氣必須經過一系列的調節閥降壓后才能送到大腦。我覺得思維能力的減弱一定源於反方面的因素:外界環境的氣壓在升高。
其實我們不是在消耗空氣。每天我從新換的肺中獲取的空氣完全從肢關節和身體外殼逸出,排放到周圍的大氣中。我只是把高壓空氣變成了低壓空氣。我身體的每一個動作都對宇宙氣壓的平衡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我所思考的每一個想法,都加速了世界末日的到來。
一般的猜測認為,大腦的結構是這樣劃分的:一台引擎位於頭部的中心,實現現實認知,環繞在它周圍的是一系列存儲記憶的部件。我的觀察結果與這個理論一致,因為外圍部件似乎大同小異,而位於中心的部件卻不大一樣,它更加特殊,而且活動的部分也更多。然而這些部件十分密集,我無法看清它們如何運作。如果我要更深入地研究,就得更近一步觀察。
我把顯微鏡轉向了一個記憶單元,開始檢查它的結構。我沒指望自己能解開記憶之謎,只想著也許能推測出記憶存儲的方式。如我所料,那裡根本就沒有用來記錄的大片金箔,不過出乎我意料的是,成排的齒輪和開關也不存在。相反,裏面的部件幾乎就只有一排空氣管。透過空氣管之間的縫隙,我隱約看見這個存儲單元的內部泛著漣漪。
從更遠的一個社區傳來消息,那裡的公告員也發現了同樣的狀況,在他完成新年朗誦之前響起了正點報時的鐘聲。令這件事與眾不同的是,那座鐘樓採用了一種特殊的裝置,它用流進碗里的水銀計時。這樣的話,時間差異就不能用那種共同的機械缺陷來解釋了。大多數人認為這是一個騙局,某個搗蛋鬼耍的惡作劇。我卻有一個不同的觀點,它更加悲觀,我都不敢說出來,不過它堅定了我的初衷。我要進行我的實驗。
我曾害怕我們的頭腦會變得遲鈍,正是這樣的擔心激勵著我進行自我解剖。然而我認為我們的識別引擎——儘管是由空氣驅動——最終的本質還是機械的,這台機器的某個部分會逐漸疲勞變形,從而造成速度減慢。這本來是一件可怕的事,不過至少我們還有希望修復這台機器,把我們的大腦恢復到它最初的速度。
接下來我明白了為什麼缺少空氣致死的人在安裝好充滿空氣的肺之後仍然無法恢復生命。持續的氣流形成氣墊,使網格結構中的葉片維持平衡狀態,也使得它們來回的擺動非常迅速。這也就意味著,一旦氣流停止,一切就全都丟失了,所有的葉片都垂下來,呈現同樣的懸挂狀態,它們所代表的思維模式和意識都被擦除了。恢復空氣供應無法複原失去的一切。這也是高速思維的代價,更加穩定的存儲思維模式的媒介意味著意識運作速度的減慢。
這個觀點挺簡單,但讀到彭羅斯的解釋之前,我從沒見過它以那樣的方式被表達出來,所以就想試試看,能否以小說的形式將其呈現。
所以我們的思維也許會儘可能地被延長,解剖學家和機械師們正在研製腦部調節閥的替代品,作用是逐漸提高大腦內部的氣壓,使它保持高於周圍環境的氣壓差。一旦這種閥安裝到體內,即使我們周圍的空氣變得稠密起來,我們的思維速度大體上也能保持不變。可是這並不意味著生活不會改變,氣壓差的減小最終會令我們肢體虛弱,行動遲緩。到那時,我們也許得減緩思維,這樣我們身體的遲鈍才不至於那麼明顯,不過這也將導致一些外界過程看上去像是在加速。隨著鐘擺瘋狂地擺動,嘀嗒的時鐘好像變成了叫個不休的鳥兒;墜向地面的物體似乎受到了彈簧的推動;舞動的繩索彷彿成了噼啪作響的皮鞭。
我個人認為這個問題有些蹊蹺,但我的精力都集中在自己的研究上面,沒法更多地思考別的事情。我是一名入行已久的解剖學學者,為了提供後續事件的背景信息,我先簡要介紹一下我與這門學科的關係。
我弄來一打充滿空氣的肺,把它們連在一個匯流管上並安放在工作台的下方。我將坐在旁邊進行解剖。為了將其直接連接在我胸腔內的支氣管入口,我又安裝了一個分配器。這些設備將為我提供可以使用六天的空氣。考慮到也許無法在這段時間里完成實驗,我約了一位同事在實驗結束時來我家做客。不過根據推測,決定我在這段時間里能否完成實驗的唯一因素就是我在實驗過程中死亡與否。
這篇小說源自我的兩個完全不同的靈感。第一個是我十幾歲時閱讀的菲利普·迪克的短篇小說《電子螞蟻》。故事講述了一個人去醫生那兒做常規檢查,結果被告知自己其實是一個機器人。這令他大吃一驚,不過後來他打開自己的胸膛,看見一小卷打孔紙帶緩慢地展開,形成他的主觀體驗。一個人真正看見自己的意識,這一幕場景讓我久久不能忘懷。
隨後,我們的宇宙將進入九*九*藏*書絕對的平衡,所有的生命和思維都將停止,時間也因此而失去意義。
然而,我還懷有更加渺茫的希望:另外那個宇宙的居民不僅把我們的宇宙當作儲氣槽,而且一旦用盡了這裏的空氣,他們哪天也許能開闢出一條通道,親自來我們的宇宙探險。他們可能會徜徉在我們的街道上,觀察我們僵硬的身體,勘察我們擁有的一切,驚異於我們的生命。
這個真相被廣泛了解之後,恐慌開始大範圍傳播,因為這是人們第一次審視「死亡不可避免」這個想法。為了緩解大氣變得稠密,很多人號召嚴格減少活動,對於浪費空氣的譴責逐漸升級為憤怒的謾罵,在有些社區,甚至還出現了死刑懲罰。考慮到許多世紀之後我們的大氣壓才會同地下氣槽中的相同,恐慌又平息下來,因此死亡的懲罰也就令人蒙羞。我們不確定這個過程到底要經歷多少個世紀,有人在進行進一步的測量和計算並對結果進行思考。同時,大家開始廣泛地討論,我們應該如何度過餘下的時間。
我正是在一個氣體補給站初聞那些謠言,然後才開始進行調查並最終獲得領悟。很簡單,事情始於我們社區公告員的一番話。按照傳統,每年首日正午,公告員都要朗誦一段很久以前為這樣的年度儀式而創作的詩文,這個過程需要整整一個小時的時間。公告員提到,他最近一次朗誦的時候,鐘樓在他結束之前就敲響了整點報時的鐘聲,這可是以前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情。還有人說自己剛剛從附近的一個區回來,巧的是那裡的公告員也抱怨了同樣的事情。
我製作的第一件工具很簡單:將四塊稜鏡平行安放在支架上,仔細地調整它們,使它們截面上等腰直角三角形的頂點位於一個矩形的四角。這樣,水平射入一塊下層稜鏡的光線會向上反射,再經過另外三塊稜鏡的反射,光線會沿著一個四邊形環路回到原點。所以,當我坐下來,使眼睛和第一塊稜鏡等高時,我就能看到自己的後腦。這具自我觀察潛望鏡為將來我要做的一切打下了基礎。
我所支持的反對派有這樣的看法:我們的記憶存儲在某種媒介中,也許是旋轉的齒輪,也許是一系列不同狀態的開關,清除記憶和保存記憶一樣容易。這種理論表明,我們忘記的一切確實無法恢復,我們的頭腦所承載的歷史也不比圖書館中記錄的那些久遠。空氣耗盡致死的人更換新肺以後,儘管可以復甦,但卻沒有了記憶,幾乎變成了傻子。這種理論的一個優勢就在於它可以更好地解釋這種現象:死亡的衝擊以某種方式重置了所有的齒輪或開關。記憶銘刻理論的支持者聲稱,死亡的衝擊只不過使金箔發生了移位。不過沒有人願意為了解決爭端而去屠戮生命,即使試驗對象是一個傻子。我構想過一個實驗,它也許能令我查明最終的真相。不過做這個實驗要冒很大的風險,所以要三思而後行。了解到更多有關時鐘異常的消息之前,我一直在猶豫。
把我們同那個假想宇宙分隔開的金屬鉻厚得無法鑽透,所以我們不能憑藉自身力量到達那裡,也就沒有辦法從我們的宇宙中釋放掉過剩的大氣並以這種方式重新獲得動力。但是我想象這個宇宙鄰居有它自己的居民,他們的能力超過了我們。假如他們可以在兩個宇宙間開拓出一條管道,並安上閥門從我們這裏向那邊釋放空氣,那我們該怎麼辦?他們可以把我們的宇宙當作儲氣槽,開動配送機充滿他們的肺,用我們的空氣發展他們的文明。
沒有人對此過多地進行思考,只把它當作看似正常的簡單事實。僅僅過了幾天,一個類似的情形再次被提起,又有一位公告員的朗誦與鐘樓時間不符。有人認為這種異常情況也許體現出所有鐘樓共有的機械缺陷,比較奇怪的是缺陷導致了時鐘變快而不是變慢。鍾錶匠檢查了出現問題的鐘樓,但是沒有發現任何缺陷。其實,經過與那些在新年慶典中走時正常的鐘樓相比較,人們發現這些鐘樓後來一直在準確地計時。
我知道這樣做有可能在不知不覺中削弱我的思維能力,不過幾項基礎算術測試表明我的思維沒有問題。一個部件已經掛在上邊的架子上,此時我可以更清楚地觀察大腦中央的認知引擎;不過,要將附加的顯微鏡伸進去進行更加細緻的觀察,空間還是不夠。若想徹底弄清楚大腦的工作原理,我至少得取下六個外圍部件。
儘管有了這些發展,在解剖學領域的核心仍然存在一個無法解決的巨大難題:記憶。雖然我們了解一些大腦的結構,但是由於它極其精密複雜,腦生理學研究的艱難盡人皆知。在一些典型的死亡事故中,顱骨被打破,大腦噴出一股金粉,裏面除了少量破碎的細絲和箔片,幾乎沒留下什麼,留下的東西也一點用處都沒有。幾十年來,關於記憶的主導理論認為,一個人的所有經歷都被刻在了金箔上,腦部破裂時,氣體的衝擊力撕碎了這些金箔,形成了後來發現的那些微小碎片。解剖學家收集起這些金箔碎片——它們薄得可以透過光線,只不過光的顏色會變綠——花上好些年的努力把它們拼成原樣,希望最終能夠破譯死者臨終的經歷在金箔上留下的記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