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親愛的羅斯瑪麗:
明天我去跟麥卡洛博士及其夫人說明情況。事情的發展跟我離開芝加戈時所預想的不盡相同。我原準備把罪犯繩之以法,結果卻要去向父母通報他們的孩子行為不端,或者我應該說他們的女兒行為不端。她既不是孩子也不是罪犯,可我也不確定她究竟扮演著怎樣的角色。如果她是一名罪犯,我就會更清楚自己的立場,可事實是,我很困惑。
盒子裏面,一米細布包著一根鹿的股骨,非常古老,但是保存完好。我一下就看出那不是一根普通的骨頭,它缺少一條骺線。隨著幼鹿生長為成年鹿,新的軟骨長出來的地方,生長板會留下殘餘。可是這根股骨此刻的長度就是它最初的長度,這隻鹿不是從幼鹿生長而來。這是本初鹿的一根股骨,由我主您按照成年鹿的大小親手創造。

「可是現在,我懷疑它是否有意義,」麥卡洛博士說,「所有恆星內部一定都有波振蕩,我們並無特別,沒有任何科學發現具有意義。」
我排隊等了一個小時才看到木乃伊,但這是我事後的估計,因為看見它們的經歷意義深遠,我完全忘記了等待的過程。一共有兩具木乃伊,都是男性,陳列在各自溫濕可控的展櫃里。他們的皮膚纖細脆弱,類似組成蜂巢的薄層,似乎都像鼓皮一樣緊繃在顱骨上,感覺輕輕一撞就會開裂。除了用駱馬皮遮住胯部,兩具木乃伊什麼都沒穿,它們躺在埋葬時用的蘆葦墊上,腹部完全暴露出來。
「我不清楚這一點,」他說,「如果我知道這個信息,肯定會問清楚。你的意思是它們都是偷來的嗎?」
然後我描述了匹配不同樹木年輪形狀的對照記年技術。我舉例說明在兩塊木頭上可以看見寬窄相同的年輪序列:在最近砍伐的樹木上接近圓心,在另一塊古老建築的木材上靠近外圍。我們知道這兩棵樹木的生命期存在交疊,後者成熟時前者還是小樹苗,但是它們經歷了同一個雨水豐沛和稀缺的過程。我們可以利用更古老樹木的年輪來拓展過去的氣候模式。因為有了對照記年技術,我們不再局限於單獨某棵樹的壽命。
在舊金山,我完整度過的第一天開始時很好,謝謝您讓我在酒店的床上充分休息,幾天或者說幾夜的火車旅行讓我的身體透支很多。在火車上我從來休息不好,所以最不喜歡乘火車旅行。與之相比,我寧可坐汽車穿越沙漠,在星空下入眠。
這讓事情有了眉目。女孩是加州阿爾塔大學位於奧克蘭的自然哲學博物館館長的女兒。館長女兒出現在儲藏室里,不會讓員工懷疑。
我告訴他們,這些樹木橫截面上年輪的缺失跟阿塔卡瑪木乃伊沒有肚臍一樣意義重大。事實上,樹木截面會告訴我們人類遺骸,不管是骨骼還是木乃伊,都沒有包含的內容。沒有年輪年表,我們無法知道這些本初人類何時誕生。人類遺骸告訴我們,人類活動遍及全世界,但是樹木截面告訴了我們人類創生的準確時間。
我們科學家也面臨類似的處境,一直有證據在等待我們去發現:沒有年輪的樹,沒有肚臍的木乃伊,波江座58的運動。如何利用這些證據取決於我們,我們一直用這些證據來限定生命的價值,但這不是必需的。我們可以選擇這麼做,也可以選擇不這麼做。
我結束髮言時,他們鼓掌歡呼,我承認我從中獲得了快樂。主,原諒我的驕傲,幫我記住我做的全部工作——不管是在沙漠里發掘屍骨,還是對大眾演講授課——都不是為了我個人的榮耀,而是為了您的。讓我永遠不要忘記,我的任務就是向別人展示您豐功偉績的壯美,讓他們向您靠攏。
我告訴麥卡洛博士,我無意打探,但是博物館理事委員會也許會對偷竊行為表示關注,這很合理。我需要更詳細的解釋,才可以心安理得地不向委員會報告。我問他假如我倆交換位置,他是否會接受他給我的解釋。他對我怒目而視,嚴肅得彷彿我是他的下屬。我也可以置身事外,但我沒有,所以我們似乎陷入了僵局。
「還不是因為太便宜,」阿爾弗雷德解釋說,「便宜沒好貨,這是我的信條。」
我問它是否繞更大的天體運行,他說以那種方式運行的物體不可能受到重力的束縛,這違背我們已知的所有天體動力學。我問他是否認為這算一個奇迹,是不是我主您持續有效地影響世界的終極確鑿證據。
我表示不知道,但感謝他的幫助。我告訴他,一旦核實奧斯本捐贈的化石來源,我會寫信給他,並建議他為了避免使情況進一步複雜,等收到我的消息之後再繼續銷售。他表示同意。
「天文學家最近才開始測繪正確的恆星運動,但是他們探測到了一些明顯的模式,所以勞森把目光投向恆星速度接近以太風速度的天空區域。他找到不少運動速度接近以太的恆星,但沒有一個完全匹配。」
多蘿西婭
到達賓館后我見到了活動劇場派來的助手,心情也有所改善。一開始,她告訴我她有多麼期待我的演講,我覺得她只是在客氣。可是後來她談到一些細節,說我的書讓她重新認識科學家的工作,我意識到她的熱情不是裝出來的。從讀者那兒得到這種反饋令我無比滿足,更重要的是,我也得到了啟示,教化大眾跟現場發掘一樣,也是考古學家的重要任務。主啊,謝謝您不著痕迹地讓我懂得,把公開演講當成無聊差事這一想法有多自戀。
我問她會有何種對信仰的考驗,她說:「有一篇論文即將發表,我之所以知道是因為我父親受邀審閱。當大家讀到這篇論文,很多人將失去信仰。」
阿門。
「當然,」她說,「我以前買過化石,但從沒看過鮑魚殼,所以向店員諮詢。因為比較新奇,我就想買,但是鮑魚殼上看不見線條。」
可我吃驚的原因不是聽說禮品店出售本初鮑魚殼化石,而是我知道只有一個地方發現過本初鮑魚殼化石,因此根本不清楚它們怎麼會被出售。與羅斯瑪麗和阿爾弗雷德道別後,我便乘公共汽車去了阿塔卡瑪木乃伊展出的教堂。
「按你父親的要求做。」麥卡洛夫人說。威廉敏娜不情願地離開,麥卡洛博士轉向我。
考古學也許不像物理學那樣嚴密,但它以物理學作為基礎。物理定律使研究過去成為可能,深入研究宇宙狀態,我們就能推斷出前一時刻的狀態。每個時刻不可阻擋地追隨著前一時刻,也不可避免地被后一個時刻追隨,環環相扣鑄成一條因果鏈。
「沒人能看見我拿走的化石,它們都在櫥櫃里招灰。大學沒道理收集這麼多不能展出的東西。」
這又引發了另一個問題:如果不是出於神聖的目的,本初人類為什麼著手創建文明?擺脫寒冷和飢餓會促使他們獲得生活必需品,可他們為什麼要超越基本需求?主,如果不是執行您的意志,他們為什麼要創造成就人類今天的藝術與科技?
我說那顯然是由某種測量誤差造成的。
最後我看見了自己準備的包裹,但是差點錯過,因為我一直以為會是個男人來取,但是恰恰相反,一位年輕女性把它抱出來,放在路邊招呼計程車。她年紀輕輕,不超過十八歲,也許更小,不可能是博物館的員工。起初我覺得她肯定是馬丁·奧斯本的共犯,也許是被騙參与了他的陰謀。可是後來我發現,跟時常用偏見刺|激我的男人一樣,我也犯了大男子主義的錯誤。
我告訴他科學可以是我們的治病良方,但那不應該是我們投身科學研究的唯一原因。我說我們有責任追求真理。
我問她如果想支持約塞米蒂大教堂建設,為什麼又要低價出售化石,她說:「你以為我想為大教堂籌款?我根本不在乎,我只想讓九九藏書更多人能欣賞到化石。我願意免費送出,可那樣的話,誰會相信它們是真的呢?我也沒法自己出售,所以才把它們捐給能夠銷售的人。」
然後我對他們講,缺失年輪的樹木和沒有肚臍的木乃伊既妙不可言又令人驚嘆,它們在邏輯上也必不可少。為了幫助聽眾理解原因,我讓他們考慮另一種情況。如果我主您創造本初樹木時把年輪一直延續到圓心,那意味著什麼?那將表示您創造的證據中包含了不存在的夏天和冬天,這將成為一個騙局,無異於您在一個本初人類的額頭上放一道傷疤,來表示他從沒經歷過的童年傷害。為了支撐編造的記憶,在他虛構的童年裡還得有照顧他的父母,您得為他們造墳。他的父母肯定也提過自己的父母,所以主,您還得為祖父母和外祖父母造墳。為了保持延續性,您要用過去無數代人的骸骨填滿大地,多到不管挖多深,我們掀起的每鍬土都會驚擾一位祖先的墳墓,地球就只會成為沒有盡頭的墳場。
我站在隊伍里,偶然聽見後邊兩個人談論木乃伊。一個十來歲的男孩問他媽媽,這些屍體從創世以來一直保持完好無損算不算奇迹。他媽媽說不算,還解釋說它們一直保存在極度乾燥的環境中。她非常正確地告訴孩子,智利阿塔卡瑪沙漠極少降雨,所以騾子的蹄印經過五十年也不會消失,這種環境可以防止埋在那兒的任何屍體腐爛。
我告訴他們,我們並不是完全漂泊不定。我們已經拋下船錨,鎖定位置,即使看不見也能確定海岸就在附近。我們知道您創造這個世界時胸有成竹,我們知道港灣在等待。我告訴他們,我們的導航手段就是科學研究。我說,這就是我成為科學家的原因,我希望找出您賦予我們的意義,主。
麥卡洛收起脾氣。「好吧。」說完他走到書桌前,拿起一份手稿,「我按要求審核一篇即將發表在《自然哲學》雜誌上的論文。」他把手稿遞給我,我看見標題是《論太陽和以太的相對運動》。對於以太我只有外行人的理解,知道它是承載光波的媒介,就像呼喊聲順風比逆風傳播更遠,光速隨著地球自身在以太中的運動而變化。我把這些說給麥卡洛博士聽。
我不知道,但我已得出一個推測。
「就你說的這些內容而言,你理解得對。不過精細的測量表明,光速的變化不單單是由地球繞太陽運動引起的。相反,似乎有一股穩定的以太風從整個太陽系吹過,大多數物理學家認為這無關緊要,但是天文學家亞瑟·勞森提出了另一種解釋:太陽其實不是靜止的,而是相對本身靜止的以太做運動。」
也許我只是羡慕教會的籌款能力,原諒我這一點,主。他們在努力歌頌您的榮耀,跟我們科學群體一樣,所以我無法極力反對。我們的共性遠勝於差異。
某些方面容易想象:樹木沒有年輪,顱骨沒有骨縫。可是當我開始思考夜空,回答這個問題就變得困難許多。現代天文學很大程度上以哥白尼原理為前提,它說我們不在宇宙中心,也並沒有在特殊位置觀察宇宙。這幾乎與年輕地球創造論背道而馳,就連愛因斯坦的相對論都以速度不影響物理為前提,是哥白尼原理的外延。但對我而言,如果人類真是宇宙萬物被創造出來的原因,那相對論就是錯的。物理現象在不同條件下應該表現不同,而且應該可以檢測得到。
自從住進木屋以來,我花了很多時間思考本初人類掌握多少知識。他們不能像新生兒一樣,來到世上時腦中一片空白,因為這樣的話他們很快就會餓死,連老虎幼崽都得跟母虎學習狩獵。在死去之前,人類不可能從基本原則開始學習尋找食物,本初人類肯定了解狩獵和建造居所的知識。主,那也是您主導的一項試驗嗎?用來確定物種生存所需的最小技能包?或許那是另一種偶然的副產品,是您給波江座58星系的本初生命灌輸信息所產生的微弱迴響。
「他還提出,波江座58環繞的行星相對以太是靜止的,這意味著它是宇宙中唯一絕對靜止的物體。在且僅在那顆天體上,無論朝哪個方向的光速都是完全相同的。雖然沒有方法探測那顆行星上是否存在生命,但是勞森認為,那裡是有居住者的,而且居住者是上帝創造這個宇宙的原因。」
我說她可以先解釋為什麼要從她父親的博物館偷盜。
麥卡洛博士一直板著臉,但他妻子卻在點頭。「我喜歡您的書,莫雷爾博士,」她說,「它們讓我想起內森說過的話,當時我還是他的學生,我們還沒結婚。在課上,他談到科學研究如何為信仰提供最堅實的基礎,他說:『個人信仰也許會動搖,但是物質世界不可否認。』我相信他的話,所以馬丁去世后他全身心投入研究。那不僅僅是他的慰藉,也是我的慰藉。」
「科學研究不僅僅是為了追求真理,」他說,「還是為了知曉存在的意義。」
我告訴她人們不會只因為不贊同規則就違反規則,如果人人都那樣做,社會就會停止運轉。

她回應說:「有不少藏品永遠也不會被展出。」我無法否認。她從皮夾里掏出一件本初蛤殼,上面有年輪環繞著中間光滑的部分。「跟別人談論上帝時我把這拿給他們看,看到的人都頗受感動。想想這些鎖在博物館庫房裡的化石能讓多少人增強信仰,我是在讓它們物盡其用。」
我承認自己沒打算在芝加戈停留。寫完那本書已經很久,我的關注點已經轉到其他方面,上個月我已全身心投入亞利松那現場發掘的準備工作。收到詹森博士的郵件后,我的腦海里只有那些矛尖以及它們可能告訴我們的信息。當我的出版商安排我在這兒進行公開演講時,我覺得他只是在蹭我的旅行計劃,不支付機票費用就讓我推廣書籍,結果我就被耽擱了。
我接近她,詢問她是不是「馬丁·奧斯本」。她猶豫許久,接受了被我發現的事實,只好說:「沒錯,我就是。你郵寄的包裹?」我說是的。我已經準備好要對盜賊憤然提出尖銳的指控,可是面對一位年輕女性,我不確定該如何行動。我作了自我介紹,她說她叫威廉敏娜·麥卡洛。她的姓氏聽起來耳熟,我突然產生疑惑,問她跟內森·麥卡洛是不是親戚。她回答:「他是我父親。」
阿門。
我來到馬丁·奧斯本接收郵件的郵局,坐在街對面公交車站的長凳上。我用彩色膠帶封住包裹,以便他離開郵局時我方便認出,接下來就是等待和觀察。人們到車站上車,我還得繼續坐著,感到特別尷尬。一個小時,兩個小時,我不止一次懷疑自己是否走錯了方向,主啊,我更習慣於搜尋骨頭而不是活人,毫無追蹤和偽裝技巧。
主啊,我投身於您的懷抱,回顧今日,請您照耀我的心靈,讓我也可以在一切過往中明鑒您的恩澤。
主,我曾處理過本初人類的骨骸,手握沒有骨縫的頭蓋骨或沒有骺線的股骨所產生的奇妙感覺,坦白說,無法與目睹沒有肚臍的屍體相比擬。我覺得差別在於這樣一個事實:我們不清楚自身骨骼的細微結構,所以需要解剖學知識來識別本初人類骨骼的特別之處。但是我們都知道自己有肚臍,所以看見沒有肚臍的軀體會引發我們對差異的敬畏,這種敬畏更加真摯,甚至更加深刻。
外邊的參觀者排了一條長隊,我以為自己能完全繞過主展覽,直奔禮品店。與羅斯瑪麗的慣有印象不同,我從沒真正研究過本初人類的木乃伊。相關的學術論文及其配圖我當然瀏覽過,可是在此之前,那是我對真正木乃伊的最深入研究了。所以雖然我對展覽本身有顧慮,但還是決定買票排隊參觀。
採購的遊客減少后,禮品店的店員來到我身旁。也許他已習慣於顧客對貝殼化石源自垃圾堆的描述產九九藏書生顧慮,便解釋起這些化石的特殊之處。「它們不僅出自本初貝類,還被本初人類觸摸過。由上帝親手創造的人類曾把它們握在手裡。」
「它們是私人收藏家捐贈的,卡片上的信息也是由他提供的。」
我離開發掘現場是因為害怕勞森的發現讓整個項目失去意義,詹森博士發現的矛尖如此激動人心的原因在於保留了足夠的矛桿,我們覺得也許可以使用年輪精確推算製造它們的年份。假如能辨別出石頭打磨技術的發展趨勢,我們希望了解創世之後的前幾代人中,打磨者的技術是增強還是衰退,並由此知道我主您對人類知識持何意圖。但是它所基於的假設是,本初人類是您意志的最直接表達。假如人類的誕生並非您故意為之,那麼,本初人類掌握的任何技能都不能告訴我們您的任何意圖。他們的天賦是純粹的偶然。
我過去的幾周頗為艱難,遠超我的預期。我寫信是要通知你,我已經暫時離開了亞利松那發掘現場。
我告訴他我對鮑魚殼化石感到好奇,想知道它們是否跟木乃伊一樣,也是被教會考古學家所發現。
對於我這種世俗科學家而言,問題在於我的信仰首先是基於證據形成的。我承認自己以前沒有領會天文學對於理解我們身份的意義,但是現在我明白了。如果我們把人類是創世的原因當作前提,那麼,這個前提在天空中的反映應該跟在我們腳下地面上同樣多。假如人類是宇宙的核心證據,假如人類是一切的中心,那麼,對於天體的深入研究應該揭示這種特殊地位,我們太陽系應該是一切運動物體中固定的那一點,我們的太陽應該保持絕對靜止。假如證據不支持這個前提,那麼,我們要問自己,究竟該忠於什麼信仰呢?
「那麼,現在你明白了,」麥卡洛博士說,「這篇論文很快就將發表,所有人都會讀到。我本打算建議駁回,卻找不到任何這樣做的根據。我對科學實踐的承諾讓我不得不批准這篇論文,」他愁容滿面,「可是,如果整個科學實踐都建立在虛假的前提下呢?我小時候總希望,上帝賦予本初人類書寫能力,這樣他們就會記下新星出現在夜空的日期。然後我們就會知道每顆星星間的精確距離,因為我們會知道——精確到天——每顆恆星的光哪一天到達地球。可是,如果恆星出現之後好久人類才發明書寫,那麼,天文學家就得被迫使用更加間接的方法推導它們的距離,我的老師們告訴我上帝想讓我們自己推算出結果。可如果那不是真的呢?如果——」他的聲音沙啞,「如果上帝對我們根本沒有打算呢?」
我告訴他,我很感謝他這樣說,但我想知道是什麼促使威廉敏娜那麼做。她似乎受到了麥卡洛博士的說法或行為的刺|激,是這樣嗎?
天文學論文也許會讓人們無法抓住重點,對此我不完全感到意外,不過我本以為受影響的應該是外行人而不是科學家。我問威廉敏娜論文寫了什麼,她說是「無稽之談」。我讓她詳細說說,可她只是說那是一個旨在逐漸灌輸疑慮的理論。「都是基於某人在望遠鏡中的觀測!」她說,「我送出的每塊化石都是一個可以握在手中的證據,你知道它講出了真相,因為你可以感受得到。」她把蛤殼放在我手裡,讓我的拇指在貝殼光滑部分與環形部分的分界線上來回撫摸。「怎麼會有人對此表示懷疑呢?」
我問她從博物館拿化石已經多久了,她說她最近才開始。「人們的信仰很快就會受到考驗,其中一些人需要安撫,所以說利用化石很重要,它們可以消除疑慮。」
這就是威廉敏娜提到的信仰危機。我笨拙地試圖安慰,說這是無比令人費解的發現,但我們仍然可以保留對上帝的信仰。麥卡洛博士喊道:「那你就什麼也沒理解!」
她說:「我不是竊賊,莫雷爾博士。竊賊為了自己的利益偷盜,我拿走化石是為上帝著想。」
假如我們沒有創世奇迹的證據,也許會認為物理定律足以解釋宇宙之內的所有現象,導致我們得出結論,認為人類自己的意志只是自然的進程。但是我們知道,觀察到的現象超出了物理定律的範疇,奇迹會發生,而人類選擇肯定是奇迹之一。
勞森論文的結尾說,他的很多結論必然都是推斷性的,他歡迎大家提出同樣或更加符合觀測結果的假說。我盯著論文,試圖提出別的解釋,卻一無所獲。然後我看看麥卡洛博士,他點點頭,彷彿我是得出正確答案的學生。
主啊,我對今天聽到的內容感到害怕,無比需要您的指引。請幫助我理解發生的一切。
「我現在就想討論,」她說,「你不能一直否認——」
「我成功了,」麥卡洛博士平靜地說,「我發現了太陽內部的波振蕩,上帝最初發起引力坍縮產生光和熱而對太陽進行壓縮的迴響。」
還有一條信息,就跟生存技巧一樣至關重要。我認為本初人類吸入第一口氣的時候就知道,他們的誕生是有原因的,我不停地思考他們不知道這個原因的可能性。在誕生后的幾天里,他們一定既害怕又困惑,而非充滿驕傲與渴望。我想象過這究竟是什麼感覺:醒來時已發育成熟並掌握一定技能,卻沒有過去的記憶,迷失在遺忘的世界中。這令我感到害怕,甚至比我過去幾周經歷的更嚇人。
我住在距離發掘現場一個小時路程的出租木屋,我無法向任何人解釋我離開的原因,因為我不方便公開討論勞森未發表的論文,也許這助長了我在現場時的孤獨感,但我認為更大的原因在於我感覺疏遠了上帝。我需要時間來決定下一步該怎麼辦。
「我父親今天去薩克拉門托,」威廉敏娜說,「假如你想跟他談,可以明早九點前來我家。」她給了我她家地址。
我告訴威廉敏娜,我會跟她父母談談她做的事情,她似乎毫不擔心。「我不會因為讓人們更接近上帝而道歉。我知道這樣做違反規則,可是需要改變的是規則,而不是我的行為。」
麥卡洛博士說:「你沒有孩子,所以沒法理解喪子之痛。」
我在賓館餐廳吃了清淡的晚餐,然後前往劇場。今晚的聽眾人數是截至目前我單次演講中最多的。男男女女擠在大廳里,就像沙灘上的角嘴海雀一樣密集。我自知不應該把到場人數看成我名望的反映,海報上「多蘿西婭·莫雷爾」這個名字從來都不是關注的焦點。大家來聽講座是因為阿塔卡瑪木乃伊正在參加全國募捐巡展,第一站就是芝加戈。現在人人都在琢磨考古學,我也就偶然得益於此,但我並不介意。不管出於什麼原因,我很高興有這麼多聽眾。
他妻子碰了碰他的手,他把她的手握住,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兩人沉默了一會兒,然後麥卡洛夫人轉向我說:「我們曾有個兒子叫馬丁,比威廉敏娜大十歲,死於流感。」
進入麥卡洛博士的書房后,我陳述了自己是如何懷疑化石從博物館的儲藏室被拿走,以及如何發現威廉敏娜是幕後主腦。麥卡洛博士轉向威廉敏娜,問她是不是這樣。「是的。」她宣稱,既沒有羞愧,也不是挑釁。
這似乎有點像觀察到風不間斷地吹過沙漠,然後得出沙漠運動但大氣靜止的結論。麥卡洛博士以為我要反對:「沒錯,這聽起來似乎顛倒黑白,但是容我往下說。勞森猜,還存在另一顆恆星,它跟太陽之間的相對運動同以太和太陽之間的相同。這顆恆星與以太相對靜止,也就是真正意義上的絕對靜止。」
約塞米蒂峽谷就是這樣一個地方,真希望我能在一個世紀前造訪,當時那裡的原始自然還未被染指。我看過那裡被掏空之前的岩石群照片,自然是極其壯觀。我無意批評主教轄九-九-藏-書區的決定,但也許我就是在批評。原諒我,主,我知道約塞米蒂大教堂建成時將會讓人敬畏,我希望有生之年能夠親見,它很可能會讓無數人向您靠攏。我只是忽然想到,花崗岩山峰本身也可能有同樣的效果。

主,沒人能否認您在地球表面塑造了無與倫比的美景。我幸運地造訪過三塊大陸,見過白堊崖、砂岩谷和玄武岩柱,全都非常壯觀。可它們只是表面的裝飾,明白這一點減弱了我的欣賞程度。也許是我的科學思維讓我想要深入觀察。我更敬畏的是所有地表特徵之下的花崗岩,真正組成地球的岩石海洋。每當我看到花崗岩裸|露出來的那些地方,地球的真正精髓就展現在眼前,我都感到與您的傑作更緊密地聯繫在一起。
羅斯瑪麗,如果這沒有令你和阿爾弗雷德像我一樣感到不安,我也理解。我不知道勞森的發現盡人皆知以後大眾會有何反應。威廉敏娜·麥卡洛認為別人的反應會跟她父親一樣,我覺得她是對的,我希望自己沒有受到如此深入的影響,希望我們能對讓我們煩惱的事情作出選擇,但我們不能。
「別傻了,」她說,「你假冒達爾先生髮郵件的時候也撒謊了。那是因為你相信我們都應該隨意撒謊嗎?當然不是。你考慮過情況,並斷定撒謊是合乎道理的。你準備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不是嗎?我也一樣。這才是社會需要我們做的,而不是讓我們盲目地遵守規則。」
她問我:「也就是說,這個包裹里沒有任何化石,對嗎?」我告訴她沒有,她撿起包裹扔進旁邊的垃圾筒里。「那你找我有何貴幹?」
我的演講以探討樹榦年輪開始,每一圈年輪的寬度取決於樹木生命中那一年的降雨量,所以連續的窄圈表示一段乾旱期。我解釋說,從樹木被砍伐的年頭開始往回數,我們可以編輯一份回溯幾十年的氣候模式年表,遠遠超出所有在世者的記憶限制。過去在世間留下痕迹,我們只需要知道如何讀取。
「我去參觀木乃伊。你可能對那類展品見怪不怪,可我覺得很了不起。巡展旁有個禮品店,出售的大都是與木乃伊相關的明信片和書籍,也有一些化石,大多是蛤殼和蚌殼之類,不過也有不一般的,比如這根骨頭和鮑魚殼。」
我讓大家想象,如果在我們生活的世界里,不管挖多深,我們都能找到更早時期的世界印記,那將會是什麼樣子;我讓他們想象,十萬年、百萬年、千萬年,已經讓數字失去意義的古老過去把證據呈現在你眼前會是怎樣的情形。然後我問,他們不會像在時間海洋中漂流的人一樣感到迷失嗎?唯一正常的反應應該是絕望。
我告訴她我感到遺憾,還想起「馬丁」是威廉敏娜捐獻化石時用的名字。
我說她明天最好也在,她看上去像受到了侮辱。「我當然會在場,我不以自己的做法為恥。你沒聽明白嗎?」
我解釋說我是波士頓自然哲學博物館的考古學家。麥卡洛夫人認出我的名字。「那些科普文章是你寫的,」她說,「你怎麼認識我們的女兒?」我建議我們去屋裡說,他倆回頭看看站在身後樓梯上的威廉敏娜,把我讓進屋。
此時此刻,如此美妙的一天讓我覺得滿足和感激,可今天開始時卻並不順利。早晨航班抵達時,我心情很差。我在航站樓周邊尋找計程車站點,有個男人以為我迷路,就想來解救我。他告訴我芝加戈不適合女人單獨來訪,我回答說,我一個人去蒙古都沒有問題,芝加戈不可能更糟。主,原諒我對一個只想提供幫助的人那樣尖銳。對篤信女人弱小無助的男人,我請求您幫我變得更有耐心。
我告訴他我無法確定,也許有別的解釋,但是我很有興趣聽一聽。
然而,這種激動還無法同研究更早幾個世紀的木頭樣本所激起的興奮感相比,因為那些樹榦中都有一個年輪的阻斷點。從現在往前數,最老的年輪形成於八千九百一十二年前。主啊,我告訴他們,再往前就沒有年輪了,因為那是您創造世界的時間。在那一時期,每棵樹的中心都由絕對清晰均勻的圓形木質構成,那個實心圓的直徑代表創世時刻那棵樹的大小,它們就是本初樹木,由您親手創造,而非長自樹苗。
這吸引了我的注意,她確定有鮑魚殼嗎?
今天我乘渡輪前往奧克蘭,從那乘計程車到達威廉敏娜給我的地址。一位女管家打開門,我作了自我介紹並告訴她我需要跟麥卡洛夫婦說下他們女兒的事情。一分鐘后他們出現了。「你是敏娜的老師嗎?」麥卡洛博士問。
我說那顯然不是我們所居住的世界,我們所見的周圍世界都不可能古老到沒有限度,所以一定會有個起點。如果我們觀察得足夠仔細,就會發現起點存在的證據,這才是唯一正確的邏輯。沒有年輪的樹木和沒有肚臍的人類證實了我們的推理。不僅如此,我對觀眾說,它們還為我們提供了精神上的慰藉。
不管怎麼樣,我去了禮品店,有不少遊客在那裡購買明信片。等店員閑下來時,我看了下化石展櫃。跟羅斯瑪麗說的一樣,鮑魚殼跟各種傳統貝殼在一起銷售。我曾好奇禮品店是否宣稱鮑魚殼也跟木乃伊一樣來自智利,但實際上,有卡片說它們來自加州阿爾塔海岸的聖羅莎島,發現於史前聚居地的垃圾堆里。
今天我得到很多您的提示,對此我深表感激,但也覺得困擾。一切都要從我與表妹羅斯瑪麗及其丈夫阿爾弗雷德共進早餐說起。我不經常見羅斯瑪麗,但很喜歡與她見面。主,謝謝您讓我擁有一位這樣的親戚:她認為考古學是適合女性的工作,而且不會問我何時結婚生子。
如今的年輕地球創造論過去曾被當作常識,直到十七世紀人們還廣泛認為世界的起源時間不長。然而,當自然主義者們更加仔細地審視身處的環境,他們發現了質疑這個假說的線索。過去四百年來,線索成倍增長,相互聯繫,形成了可以想到的最明確的反駁。如果最初的假說被證實,世界會是什麼樣子?這讓我感到好奇。
你問教會是否應該像非宗教科學團體一樣對這個發現感到不安。我的回答是肯定的,他們應該感到不安。然而,教會總是能從有用的證據中獲取力量,不顧無用的證據。以亞當和夏娃的故事為例,本初人類的骨骼在全世界被發現后,教會願意承認它不完全是真實的,但他們堅稱,這個故事作為寓言仍具有重要意義。你我以及其他每一位女性只因為慣例,還繼續生活在夏娃的陰影之中。所以我認為,他們會以同樣的方式搪塞這個發現,並用其倡導他們一直以來的價值觀。
主,即使想法不同,也請幫助我理解別人的處境。與此同時,請賜予我力量,讓我不要因為別人出於好心就忽視他們的罪行,請讓我保持憐憫之心,但也要忠於信念。
「當然是,」麥卡洛博士說,「但這個奇迹的意義是真正的問題。它告訴了我們上帝的什麼意圖?」
我問她論文是否讓她產生信仰危機,她顯得不屑一顧。「我的信仰毫不動搖,」她說,「可是我的父親……」
我相信本初人類曾有過一個選擇,他們發現自己處在一個充滿可能性的世界,但是缺乏引導,不知該做什麼。他們沒有按照我們的預期僅僅生存於世。相反,他們尋求提升自我,因為他們也許會成為自己世界的主宰。
「勞森提出一種解釋,他指出波江座58其實圍繞一顆更小的天體運行,小到我們無法探測,是一顆類似地球大小的行星。恆星以這種方式運行,九-九-藏-書為一顆靜止的行星提供二十四小時的日夜周期。他相信這構成了一個地心太陽系。」
我告訴聽眾,考古學家已經在越來越古老的建築上對木材進行檢查,向過去匹配年輪模式。即使無法求助文字記錄,通過查看年輪,我們也可以知道德國特里爾大教堂頂部的木材砍伐於一〇七四年,地基的木材砍伐於一〇二四年,而且還不止於此。我告訴大家,還有更古老的樹木我們可以利用,比如科隆羅馬大橋的木樁和巴特瑙海姆加固古老鹽礦的橫樑。每塊木頭都是一卷大自然書寫的史書,一本降雨年鑒,結合在一起足以回溯到耶穌誕生。
「這與你無關,」他說,「我們會把這件事當作家庭內部事務處理。」
主,也許您沒聽到我的祈禱,但是我祈禱不是希望能影響您的行為,而是為了影響我自己的行為。所以現在我祈禱,兩個月來的頭一次,即使您沒在聽,我也需要祈禱幫我澄清思路。
離開展區時,我又無意中聽見身後那對母子的禱告,母親領著孩子祈禱,他們感謝了您,因為您讓教會考古學家而不是世俗考古學家發現了木乃伊,把它們展現在公眾面前,而不是藏在某個博物館的庫房,只讓特定的科學家看見。聽到這些,我有點泄氣,倒不完全是因為我不同意她的看法。在這個問題上,我有點猶豫。
然而創世時刻是所有因果鏈的端點,我們可以通過推理回到那一時刻,但無法進一步向前推理,所以說,萬物誕生是一個奇迹,因為那一刻的事件不是前一刻的必然結果。威廉敏娜保留的本初蚌殼確實是某種證據:不能證明上帝對人類的打算,卻能證明奇迹的存在。年輪終點的邊界,標志著物理定律解釋能力的極限。我們可以從中獲得啟迪。
我覺得他們的對話聽起來非常鼓舞人心,因為許多人不假思索地把各種事件歸為奇迹,結果貶低了奇迹的價值。正是這類想法讓無法從醫學上得到治療的患者向木乃伊求助。就算教會不再宣揚遺迹的治愈能力,也沒有對絕望的人作出有效勸誡。購票者中有一個盲人和兩個身陷輪椅的人,大概都在希望接近一個奇迹能引發另一個奇迹。主,我祈禱他們痛苦減輕,但我贊同世俗的共識,即只存在一個奇迹——創世——我們所有人都距它同樣遙遠。
「你真這樣看?」他問。
然後麥卡洛夫人對他說:「告訴她論文的事,內森。她大老遠趕來,而且不久之後,所有人都會看到。」
我難以想象她父親會經歷信仰危機,因為作為科學家,他最不可能動搖。我問威廉敏娜是哪方面的論文,她說:「天文學。」
我說人們可以去博物館欣賞化石。
「謝謝你告訴我,」他說,「你可以放心,不會再有大學藏品離開儲藏室。」
現在我要坦白,接下來我撒了謊。原諒我,主。可是如果真涉及盜竊,我想不出其他任何辦法來見到這位奧斯本先生。我以達爾先生的名義給他發了一封電子郵件,說我認為他捐贈的化石是偷來的贓物,要立即給他郵寄回去。我還準備了一個包裹,通過火車運送到他在舊金山的郵政信箱。為了跟我的包裹搭乘同一趟火車,我退掉機票,改變明天飛往亞利松那的行程。到達舊金山之後,我只需要盯著郵局,質詢來取包裹的人。假如他無法解釋如何獲得化石,我會向權威部門舉報他。然後我乘火車南下洛杉磯,再前往亞利松那發掘現場。
「我們希望你能幫我們鑒定一下。」羅斯瑪麗說。我告訴他們我很樂意看看化石。吃完早飯,她從前台接待那裡取回一個包裹,我們在賓館大堂角落找了一個空座位。
我明白她的意思,跟樹木一樣,普通蛤殼蚌殼也有同心年輪,但是本初雙殼類生物的貝殼圓心部位異常光滑,只有在邊緣才會展現出年輪,每一圈都代表創生后的一年生命。這種化石是收藏家手中最流行的,因為常見,它們不是很昂貴,但它們由我主您親手創造,貝殼化石就是明顯的證據。相較之下,鮑魚屬於單殼類,貝殼的生長層只能在鑽孔后通過顯微鏡觀察。在肉眼看來,本初鮑魚殼跟其他普通的沒什麼區別。
耿輝 譯
「那正是他最初的猜測,但是排除每一種能夠想到的錯誤源之後,他邀請其他天文台的天文學家一起觀測。他們確認了他的發現,並確定波江座58的運動變化周期是精確的二十四小時。勞森相信它按圓周軌道運行。」
「你知道為什麼,」她說,「是為了提醒人們你已經忘記的事情。」
所以,主啊,不管是否在您的明鑒之下,我都要回到亞利松那發掘現場。即使人類不是世界誕生的原因,我仍然希望理解它的運行原理。我們人類也許不是為什麼存在的答案,但我將不停尋找如何存在的答案。
我承認他說得沒錯,還說現在我認識到這個發現對他倆來說特別艱難。
「這是個引人入勝的理論,」他酸溜溜地說,「如果你考慮到它解開了許多未解之謎,就更是如此,比如語言的多樣性。」
麥卡洛博士顯然不願相信。「你究竟為什麼要那麼做?」
我認為還有另一類事件同樣不屬於因果鏈:意志行為。自由意志是一種奇迹,當我們作出一個真正的選擇,就會帶來一個無法歸結為物理定律在起作用的結果。跟宇宙誕生一樣,每個意志行為都是第一動因。
我知道這種手段有多麼不正規。如果奧斯本先生提供住宅地址,我可以簡單地去他家找他。可他使用郵政信箱,不僅讓我很難跟他碰面,還讓我認為使這個花招是事出有因。希望我沒有倉促得出結論。

我沒有宣稱這條路很容易。除了希望麥卡洛夫婦在失去兒子的情況下弄清生命的意義,我向他們提供不了任何幫助。即使相信神聖計劃存在,我們的生命也常常艱難,而我們一直在堅持。如果說我們一直在依靠自己,那麼,沒有神聖計劃而取得的成功正是我們自身能力的明證。
我問他能否告訴我收藏家的名字,他問我為什麼想知道這個。我向他介紹自己是一名考古學家,他告訴我他叫達爾。我說聖羅莎島唯一一次考古發掘由加州阿爾塔大學資助,發現的化石都已成為大學博物館的藏品,所以私人手中不應該有本初鮑魚殼化石。
達爾先生明顯很擔心,「我們以前接受私人收藏家捐贈,從沒產生過來源糾紛。」他查找了賬目,為我寫下捐贈者的姓名和地址:一位名叫馬丁·奧斯本的先生,使用舊金山的郵政信箱。「巡展開始前不久,他挑選大批化石送來,要求不能賣高價,好讓普通人也買得起。儘管那意味著約塞米蒂教堂的募款會減少,但如此慷慨的態度我也表示贊同。要是他從博物館偷化石,還會那樣做嗎?」
我認識到他說得沒錯。為什麼世界上的語言大不相同?語言學家費儘力氣協調不同語言跟地球年齡和語言分化速度的關係。如果您讓所有本初人類掌握共同的語言,我的主,那我們會發現世界上的語言都有一種譜系間的相似性,比如印歐語系。然而,世界語言間存在極其巨大的差異,這意味著創世之後肯定立即就有十多種完全不相關的語言投入使用。主啊,長久以來,我們好奇您為什麼要那樣做。如果本初人類的不同人口各自獨立發明出語言,謎團就不攻自破,語言多樣性源自偶然,並非有意設計。
我一生致力於研究了不起的宇宙機理,因此也得到一種滿足感。主啊,我一直認為自己的行為是在秉承您的意志,這也是您創造我的原因。然而,如果您真沒有構思我存在的意義,那麼,這種滿足感只能從我的內心呈現出來。我得到的啟示是,我們人類能夠為自己的生命創造意義。
真希望我在她的年齡也有這樣的自信,九-九-藏-書更確切地說,我希望此時此刻就擁有她的自信。主,只有做現場工作時,我才確信自己在追隨您的意志。一旦遇到眼下這種事情,我總會有些游移不定的想法。
主啊,我投身於您的懷抱,回顧今日,請您照耀我的心靈,讓我也可以在一切過往中明鑒您的恩澤。
「然後他偶然發現了波江座58。根據它的多普勒頻移,勞森測出波江座58正以每秒數千英里的速度飛向地球。這個發現本身很了不起,可是後來的測量表明,它的運動反覆無常,有時同樣會以每秒數千英里的速度遠離我們。」
羅斯瑪麗給我講過她那邊親戚的最新消息之後,又說之所以在早餐時見我還有別的緣由。「上周我買了一塊化石,可阿爾弗雷德認為是假的。」她說。
我一時無語,然後問勞森如何解釋地球人和地球生命的存在。麥卡洛博士從我手中拿回手稿,翻到他要找的章節,然後遞還給我。
主,舊金山是一個沒人能忘記您存在的城市。我剛離開酒店,一位募捐者就要我給約塞米蒂大教堂捐款。他們可能蹲守在每家酒店門口,把外地人當成目標,因為每個本地人都已不勝其煩。我沒有捐錢,但我確實欣賞募捐者身旁宣傳板上的繪畫,上邊可愛地描繪了大教堂完工後的樣貌。其中一幅畫的是夕陽下的教堂主觀眾席,讓我感到印象頗為深刻。我曾了解到,主觀眾席的地面距屋頂三百多米,繪畫充分展現了它的宏偉。
「這就如同在我們的世界中發現了上帝的指紋,」麥卡洛夫人說,「當時這給了我們所需的全部信仰保證。」
他漲紅了臉,說道:「回你房間,待會兒去跟你討論。」
跟我所擔心的一樣,禮品店的化石確實是被盜的,但我不想局限於此而不顧其他。今天我有很多理由想起您,哪一個我都不能忽視。
這次發掘研究是我的行為,不是因為您為我作了選擇,主,而是因為我自己作了選擇。
我深知目睹木乃伊的體驗是多麼震撼,主,通過讓參觀者獲得這項體驗,這次巡展會讓數萬甚至數十萬人拉近與您的距離。可是作為科學家,我覺得完好保存身體組織才是第一要務。不管教會付出多少辛勞,在全國各地展出這些木乃伊肯定會比存放在博物館產生更多損傷。誰知道將來會開發出什麼樣的分析軟組織的技術?生物學家們相信,他們就要找出生物向後代傳遞特性的繼承性粒子,也許有一天他們能夠識別那些粒子攜帶的信息。等那一天到來,我們就能不受時間限制地讀取您對人類的原始設計。那樣的發現將會把全人類聚攏在您身邊,主,但同時,這也要求我們耐心等待,不要損壞木乃伊的身體組織。
隨著我們即將進入二十一世紀,用無數金錢和幾代人的努力建設大教堂是最佳選擇嗎?我對此提出質疑有錯嗎?用時比人類一生還久的建築工程能賦予參加者超越世俗的遠大志向,我贊同這一點,甚至理解在地球根基開鑿大教堂,作為人類和神聖建築見證的動機。可就我而言,科學才是真正的現代大教堂,一座知識的殿堂,一棱一角都像石質建築那樣壯美。它能實現約塞米蒂大教堂的所有目標,甚至更多。我希望有更多人意識到這一點。

後記

深愛你的表姐,
主,請向我明示正確的做法。我發覺自己尋找答案的渴望雖然在科學工作中必不可少,可在此之外卻並不總是容易接受。請您幫我了解什麼時候該不斷追尋,什麼時候該拋開疑慮。請讓我一直保持好奇,但絕不要疑心重重。
我承認,主,我從沒對天文學有多少尊重,它總讓我覺得是最乏味的科學。生命科學似乎沒有盡頭,每一年我們都發現動植物的新物種,更加欣賞您的心靈手巧。作為對比,夜空是如此有限,所有五千八百七十二顆恆星在一七四五年就已被詳細記錄,從那時起就再沒有新發現過一顆。每當天文學家更加仔細地研究其中一顆恆星,都會發現它在大小和組成上跟其他每一顆都一模一樣,圖什麼呢?恆星的特性如此之少正是它們的本質特徵,它們是凸顯地球的傑出背景板,讓我們意識到自己是多麼特殊,選擇研究它們就像是選擇品嘗盛菜的盤子。
如我在上封信中所述,我以為自己能夠參与發掘,儘管發生了很多事情,我相信對考古發掘的喜愛會幫我渡過難關。結果,實際情況沒有達到我的預期。勞森的發現播下的疑慮,像老鼠一樣撕咬著我。幾天前我從土壤基質中移出矛尖時居然在想,這有什麼意義?我們在這裏做的一切都無關緊要。我得停下工作,因為害怕出於沮喪而用鎚子砸碎一件文物。就在那時,我知道自己必須離開發掘現場。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會那麼做,然而,僅僅是閃念一想就讓我明白,我的精神狀態已不適合在那裡工作。
我猜有人會爭辯說,多元發生說理論已經流行了幾個世紀,所以考古發現證實它的時候,大家並不驚訝。這點不假,教會科學家一直在努力解釋,一對男女是如何快速讓地球住滿人類,所以他們私下一定仔細考慮過不同的理論,才被迫改變他們的官方立場。相反,在讀到勞森的論文之前,我從未聽過有關人類並非創世目的的嚴肅論斷,所以教會重新展現教條主義之前,也許會跟我一樣困惑。
我沒有回應。一直以來,我認為這兩者是一致的,可如果它們不一致呢?
我不知道現在該怎麼想,一想到您可能從來都沒有聽我表達,我就感到害怕。
我告訴羅斯瑪麗和阿爾弗雷德它是真的,羅斯瑪麗得意揚揚,阿爾弗雷德羞愧不安。因為我在旁邊,他們顯得克制,但我能看出他們馬上還會討論。羅斯瑪麗感謝了我,我告訴她不用客氣,問她是在哪裡買的鹿骨。
阿門。
主啊,我投身於您的懷抱,回顧今日,請您照耀我的心靈,讓我也可以在一切過往中明鑒您的恩澤。
我告訴她,所有博物館館長都希望他們能展出更多收藏,他們會把藏品輪流展出。
阿門。
然後我告訴他們,要想進一步往前回溯就難辦了。那意味著得去尋代沼澤中存留的樹榦、考古現場發掘的橫樑,甚至穴居人火坑裡的大塊木炭。我解釋說那就像拼圖,有時候我們能找到很多相互契合的,但直到我們找到那塊能將它們與我們的主年表關聯起來的木材,才會知道它們所屬的時代。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不斷填補空缺,最後使連續的年輪記錄達到五千年,然後是七千年。我告訴聽眾,研究一塊木頭,得知它所屬的樹木在八千年前倒下,是一件多麼激動人心的工作啊。

閱讀論文,我發現勞森為人類的存在提出三種猜想。一、人類是另一次創世行為的結果,一場試驗或測試,旨在為真正創世預演;二、人類的誕生是無意中的副產品,因為我們的太陽系類似波江座58,所以被它引發「共振」;三、地球上的人類才是真正的創世結果,波江座58那邊的才是預演或副產品。他自己排除了最後一種可能,因為如果我們假定奇迹表明了您的意圖,那麼,主啊,像恆星圍繞行星公轉這種持續的奇迹,肯定明確表示出您覺得什麼最重要。
我告訴他我自己的猜測,為了讓他兒子離世變得可以承受,只有認為那是宏偉藍圖的一部分。可是如果人類不是我主您關注的重點,那麼也就不存在什麼宏偉藍圖,他兒子的死也就沒有意義。
如果你發現這確實令你不安,記住,你可以跟我探討你的想法,不管採取什麼方式。雖然我們必須找到各自的出路離開這片疑雲,但只有相互支持才能達成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