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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篇 狂牛案 第八章 大畜

山篇 狂牛案

第八章 大畜

惶惶遊盪了幾天,又聽村裡人說,王小槐還魂鬧祟。他聽了,幾乎嚇破膽。王家人請了相絕陸青來驅祟,他忙擠過人群,也進去求助。陸青望著他,眼裡忽冷忽熱,半晌才緩緩開口:「你之卦乃大畜。恩難暫存,恨易長留。燈熄長夜,火滅寒冬。一念無明,所至皆暗……」最後,陸青又教了他那句話,他一聽,忍不住哭出了聲:
可是,挖了一尺多深,底下仍是土。他記得極清楚,這片是最早埋的,底下是一把銀壺、兩隻銀燭台。當時雖挖得深,卻也只有一尺多。他頓時慌了起來,忙拼力繼續挖。然而,又挖了一尺多深,仍沒有。他又挖旁邊一片,挖了近兩尺,還是沒有。他急得幾乎要吼起來,繼續慌慌挖其他地方。
天下之惡已盛而止之,則上勞于禁制,而下傷于刑誅。
孟大隻能四處遊盪,東家討口飯,西家舍碗湯,竟也活了下來。從沒人教他是非善惡,他所知的唯一道理是活命。為了活命,他時常偷拿人家的吃食錢物。他並不覺得這有何對錯,只曉得莫要被人發覺,否則便要挨打。
活了二十多年,這是他頭一回說出這個字。如同吃醉了酒,不由得躺到草坡上,笑著睡了過去。等他醒來時,一鉤新月斜掛天上,已是深夜了。
算起來,他和婁善沾些親,他娘是婁善遠房侄女。孟大是個遺腹子,從沒見過自己的爹。他娘生下他后,熬了幾年,有些熬不住,孟大五歲時,他娘去縣裡賣絹時,遇見https://read.99csw.com個行商,兩下里動了情,他娘便動了改嫁之念。那商人卻不願收養孟大,他娘只得將他託付給了娘家一個親戚,自己跟著商人走了。
他頓時慌起來,不知該如何下手。這時,一輛牛車從護龍橋緩緩行了過來,他忙躲到那牛車內側,跟著一起進了城門洞。而那頂轎子也恰好行過來。兩下里頓時擠住,他忙抽出尖刀,將手伸進轎簾,朝里飛快連刺了幾刀,感到刀刀都戳進了肉里,還碰到了骨頭。他不敢逗留,擠過那牛車,飛快逃進了城裡。略繞了繞,便又出了城,連夜往襄邑趕去。
故畜止於微小之前,則大善而吉,不勞而無傷。
於是,他又開始偷起來。他早已學會如何開鎖,半夜偷偷溜進那房裡,揣些銀器出來,藏到後院的睡房裡。這地方終是不穩便,他想到了自己搭的草棚,那草棚是這世上唯一像家的地方。他雖然走了,庄大武卻沒有拆掉那草棚。他便半夜包了那些器皿,帶了一把小鏟,偷偷從後門出去,來到那棵大柳樹旁,鑽進草棚里,掀開草墊,在底下挖個洞,將那包器皿埋進去填好。
這草墊底下,一共埋了十二處,為了好認,他是按橫四縱三挖的。十二處全都挖遍,都沒有。挖的時候,那土極緊實,並不像被人挖過。他不肯信,將那片地全都挖了個遍,一樣都沒找見。
後來,孟大被那個堂伯攆了出來,那三十幾畝地則不知如何轉成了九*九*藏*書婁善的田產。
孟大的爹留了三十幾畝薄田,那親戚因貪那些田產,才認養了孟大。孟大這邊還有個同宗堂伯。那堂伯說自家的侄子,怎能由外人領養,便出來爭那些田產。兩家鬧到了公堂,爭執不下。婁善得知這個信兒,也捲入進來,說孟大的娘嫁去外州,安頓好便要來接兒子,這田產自然該由他娘看管,等孟大年滿十六,便可自家承繼。三家爭來鬧去,這三十幾畝田最終由婁善代為照管,孟大則交給堂伯父暫養。
回來途中,他時時忍不住想起刀刺進人身那觸覺,心裏怕得不得了,覺著一路都有鬼影跟隨。回到皇閣村,他去尋婁善討那銀子,卻被他家莊客惡聲攔住,嚇罵了一頓。他越發膽寒,再不敢想那銀子。
去年三月,天氣晴暖過來。他最後飽吃了一碗燒豬肘,便向那管家辭了工,算領了酬錢,興興頭頭來到河岸邊,坐在青草坡上,等著日頭落下,月亮升起。他從未這般暢快過。原先除了飯食和銀錢,他眼裡什麼都瞧不見。可那天傍晚,漫天的紅霞,映得河面金閃閃、柳樹綠瑩瑩,做夢一般,他不由自主讚歎了一聲:「美……」
正月十三,他帶著婁善給的三貫路費和一把尖刀趕往汴京。正月十五傍晚,來到東水門外。他到處閑走了一轉,買了幾隻胡餅,天黑后,坐在城門外的石台上,邊吃邊等,等得幾乎睡著。快半夜時,進出城的人已經稀少,他一眼瞅見一頂轎子抬了過來,那轎頂上插了根枯樹枝,在孫羊正店read.99csw.com燈光映照下,極醒目。
一個人偷偷想這情景時,他總先笑個不住,笑完了,又忍不住哭起來。
「偷來又還去,孤寒一夢空。」
別人瞧著他懵懵傻傻,他心底里卻藏了一個念頭,要去尋自己的娘。不過,他不願這麼窮兮兮去,他要穿最上等錦緞,買輛漆了彩畫的車,車上裝滿銀錢,得用四匹馬拉。到了他娘門前,他要打開幾箱錢,拽斷串繩,將銅錢全都拋撒到街上,任人們去搶。等他娘出來,讓她看,讓她哭。他卻要從那些搶錢的人裡頭,選一個最臟最丑的窮婦人,認那窮婦人做娘,扶她到彩畫車上,讓她享盡天下的福。總之,要讓他娘悔,最好悔得投河自盡。
他再沒了力氣,靠著從王豪家支的那幾貫工錢,四處晃蕩了幾十天。錢用盡后,才又去人家戶尋活兒做。
孟大從來不覺得偷有何不對。
他原本絕了念,沒想到婁善尋見了他,許他一百兩銀子,讓他去殺王小槐。那見娘的念頭忽地又活轉過來,催著他無暇多想,一口便答應了。
有善心人見孟大可憐,勸他去告官,但他只有幾歲大,哪裡知道衙門裡數?何況婁善那等強橫形勢戶,等閑上戶都鬥不過他,他哪裡敢去招惹?
他著了涼,頭有些昏。四處望望,月影之下,到處一片安寧,沒有一絲聲響。他忙爬起身,沿著田埂來到那棵大柳樹旁的草棚子前,低頭鑽了進去,揭開草墊,在壁板邊摸到藏的小鏟,從角上開始挖了起來。
冬天地土結凍,極難挖,他想等開了春,read•99csw•com辭了工,再去挖出那些銀器,拿到汴京或應天府去賣。
——程頤《伊川易傳》
他丟下鐵鏟,坐倒在土堆里,驚得疑心是在做夢,忙用力拍頭掐腿,雖然極痛,卻仍不信這不是夢。原本頭就有些昏沉,這時腦仁越發疼起來。他又疑心自己走錯了地方,出去繞著那棵大柳樹,前前後後,反覆辨認了幾圈。這大片田野間,只有這一棵大柳樹,絕不會錯。他重又鑽進草棚,用鐵鏟翻尋了一遍,實在累極,才趴在草墊上,昏昏睡去。天亮醒來后,他又裡外細細尋看了一遭,才不得不死心:恐怕是鬼搬走了那些銀器,不讓我去見娘。
有人說三槐王家的宗子王豪在尋傭工。他一直有些畏懼那些豪富之家,從來不敢去尋活兒。那時飢困得實在無法,只得硬挨著過去了。那募工的老管家見他還算有氣力,便雇了他,在後邊廚房舂糧磨面。豪富之家果然不同,不但飯食可盡情吃飽,時常還會有豬肉吃。他在王豪家做了三個月,便已胖了許多。他想:胖了好,這樣才好去見娘。
庄大武家田裡種了些姜,那年姜格外缺,一斤賣到二十文錢。庄大武怕有人夜裡偷挖,便雇了孟大替他看守,並幫著收姜。孟大便在那田邊大柳樹旁搭了一個草棚,夜裡便在那裡頭睡。他從來沒有個安穩住處,這是頭一回有了一座自家的窩棚。他扎捆得密密實實,裡頭乾草墊得厚厚的,睡進去,比他想的那輛鋪了錦褥綉被的彩畫車九九藏書還安逸。夜裡偷挖一塊姜,含在嘴裏,更是辛香無比。
他已打問過,一輛彩畫車二十貫,一匹馬十貫,從頭到腳一身上等錦裝十貫,再加上其他金貴物事,還有散給窮人的銅錢,總共得一百貫。而他偷的那些銀器,少說也有七八十兩,能賣一百五十貫,遠夠了,因此他沒有再偷。
他有些納悶兒,想來想去,只想到一條,婁善吞了我的田產,心裡頭虧,因而才不敢打我。即便如此,他也再不敢見婁善。
那年,他去婁善家幫工,他想著自家的那些田產,便去廚房裡偷碗碟。那些碗碟都極金貴,一隻便能賣一二十文錢。他想著若是全都偷盡,恐怕便能換一身好衣裳。可才偷了兩回,便被發覺。他以為要被婁善打死,婁善卻放了他。
那些活兒做完后,那老管家見他肯賣力,便留下他,在後院做些雜活兒,順便看護院子。王豪家比婁善家要富奢許多,那些碗盞更光滑耀眼,一隻拿出去恐怕至少得賣三五十文錢。何況王豪家值錢的物件隨處皆是,還有許多是銅器、銀器,堆在幾大間空房裡,閑常難得取出來用。他看了又動起心來。
前前後後,他偷了大半年,偷了有上百件,將那草棚子底下全都埋滿了。到了正月,王豪日日宴請遠近客人,那些器皿開始搬出去用。幸而他偷的時候,只偷最裡頭、瞧著不常用的對象,因而未被發覺。
第二年,村人見種姜能得錢,便紛紛都種了姜,姜價頓時跌了下去,連常價的一半都不及。庄大武也不再種了,孟大便沒了活兒,又得尋下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