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妥處便在此。」

「地上掉的那頂道冠裡頭有根針？」

顧震輕步走了進去，左右查看了一圈，並沒有人，便穿過後門，來到后|庭。迎面是一座小殿，也新換了匾額，上書「玉清殿」。看到這兩個新換的匾額，顧震越發確信林靈素藏身於此。

院里寂無人聲，庭院窄小，左右各種了一株低矮古松，中間一座銅香爐，只孤零零燃了一炷香。天凈無風，一縷細煙筆直向上。正面匾額是新換的，上寫著「神霄殿」三字。殿宇則只比尋常民宅略高闊一些，壁板紅漆早已昏暗剝落，檐頂生滿青苔亂草。殿門敞開著，裡頭卻十分幽暗，只隱約可見神像。

梁興俯身望著車輪：「車子這般破舊，兩個輪子的轂心、輻條和輞箍都換過，而且新舊不一，看來是常修常壞，卻捨不得換一輛新車，恐怕只是個小寺觀。」

顧震聽得後背一陣陣發寒，林靈素是假冒的？他原以為林靈素是背後主謀，但聽這孩童說來，林靈素不但是個假冒之人，更受六指人朱白河掌控，只不過是個傀儡虛幌。而朱白河也已被人殺害分屍，他背後又是何人？那五個紫衣妖道又是從何而來？

顧震忙望向五絕，五絕卻全都驚望著那孩童，說不出話來……

五絕圍到那車前，各自去查看。

「王小槐？」陸青猛然道。

「金妖飛離車頂后，那婦人從車窗中探出頭，望向前方空中那金妖？」

「那地面我搬開青磚查看過，底下土都緊實，沒有挖掘痕迹。」

陸青輕聲道：「車中那婦人……」

馮賽忙問：「那婦人有何不妥？」

「請！」顧震忙引著五絕走向側院。

張用則蹲到車輪邊，摳了些塵泥，仔細嗅了嗅，又用舌尖舔了舔，咂了一陣，笑著說：「豬糞。這輪子上到處都沾了豬糞，這些縫子里的，已經積了多年。汴京大小道家宮觀上百，哪家會有這許多豬糞？」

陸青細細講述那天傍晚所見。

「嗯。」

顧震忙湊近去看，頓時驚住，那人果然是林靈素，卻口鼻流出烏血，已經死去。他的腳邊，一隻茶盞碎裂，水跡尚濕。

「他不是在舞弄，而是在尋鉤子。」read.99csw.com

「王倫一直藏在土洞里？」

「什麼？」

趙不尤點頭道：「那青霄觀極僻靜冷清，倒是個好藏身之所。」

趙不尤聽后先言道：「那土堆自然是個假土包，底下已先挖好了一個坑。從土中挖出的那紫氅也非王倫所穿那件，而是用竹篾條蓬起，上頭用土掩住。紫氅中間裂了道縫，王倫正是從那道縫跳進坑裡。他也絕非土遁，坑中應另有暗道。」

「磚縫裡可落了灰燼？」

「猜對了。」旁邊忽然傳來一個孩童聲音。

「那樹頂恐怕用細鐵線垂下一根鉤子，火光之中不易察覺。他用那鉤子勾住道冠，旁邊院中幫手拽動鐵線，將他吊起來——」

那兩匹馬到了街上，先似乎有些怕，呆立良久，都不肯走。萬福驅喝了幾聲，它們才並肩走了起來。到了興國寺橋口，拐向南邊，沿著大街一路緩行，出了內城南右邊的崇明門，果真朝殺豬巷拐去。進了殺豬巷，又拐進一條斜斜窄巷，行至巷底，停在了一座清冷院門前，衰朽匾額上，三個墨色潰蝕的篆字：青霄觀。

「好！去看那車！」張用噌地跳了起來。

張用笑道：「若要做得周密，那水盒底下空箱可做成兩個隔間，隔板與底板尺寸相同，均做成活頁，可循環轉動。一個隔間藏人，一個隔間裝土。王倫打開半間，鑽進去，再掀開另半間底板，土便填了下去。土量恐怕已經算好，正好填滿底下那坑道。他將兩扇底板扣好，便可將土壓實。上頭嵌的那水盒自然有卡扣，半夜他鑽出水箱后，拔開卡扣，水盒滑墜到箱底，便再瞧不出箱底那活頁——」

「旁邊店裡人看到他那張臉僵冷冷、白慘慘、死人臉一般？」

「你第二天看到那竹筐時，筐底不見了？」

「嗯，不過不必全身，只需後背，與那道冠系在一起，用紫氅罩著，便難察覺。紙中摻進硫黃，也最易燃盡。」

他輕步走進這玉清殿，迎面便見長生大帝神像，形容酷似當今官家。供桌上擺了一碟面果子，點著一炷香，裡頭卻仍無人影。他又穿過後門，五絕輕步跟在身後。

張用笑道九九藏書：「延慶觀道士駕的那輛車？」

陸青臉上始終清冷，此時也露出欣喜之色：「四妖已破，只剩我這裏的土妖——」

梁興身子前傾，笑道：「便請諸位幫我解一解火妖。」他將自己所見細述一遍，而後道：「我親眼瞧見那火妖全身燃著，升到半空，化作一團火，燃盡消失。」

張用笑道：「巷底是門，左右是牆，都難藏逃。那便唯有腳底。」

「難怪看他行動有些發僵。只是，被吊上半空的若真是紙殼，他本人又藏到何處？」

「吊起來的應該並非他本人，而是個假殼子。你在灰燼中發覺的那幾片厚紙——」

「有人跳上車頂，車中人卻毫無動靜，路人見到，自然會起疑。」

「哈哈，有道理！」顧震大笑起來，忙轉頭吩咐萬福，萬福立即又差人趕往西興街那巷子去查看。

顧震大為振奮：「木妖、水妖已經解開，接下來該哪個妖？」

張用搶進來問：「那金妖撞到鍾上，除了鐘聲，你還聽到砰的一聲？」

「她在車中，只聽得到車頂被踏響，根本不知發生何事。通常來說，她探出頭，應當先望向車頂，而非車前方半空中——她早已知曉，空中會有妖道飛行異象。」

那輛車停在馬廄邊，車身老舊，外觀極尋常，街市上到處都可見。兩匹駕車的馬則拴在馬廄里，其中一匹黑馬生了一綹淺黃鬃毛。

「如軍中為節省錢財，造的厚紙鎧甲？」

顧震大喜：「林靈素藏在那青霄觀里？」

馮賽欠了欠身：「我這邊算是金妖，他殺了胡稅監之後，便轉身飛奔，前頭有輛車子正在行駛，他縱身跳上那車子頂棚，騰身飛起，撞向前面街心的一口鐘，旋即消失不見——」

趙不尤掀開車簾，朝里望了一陣：「車內座靠是新換的，車簾和坐墊皆是上等好錦。外面破舊，是為避人眼目；裡頭精奢，應是為接送貴人，特意裝飾。清明那天，在汴河下游接林靈素的，恐怕正是這輛車。」

馮賽搖頭道：「那水箱……他恐怕鑽進了旁邊那水箱里。你親眼見那水箱夜裡還貯滿了水，清早卻只剩箱底一截，又不見有漏水痕迹。那箱子恐九*九*藏*書怕有假。若是在空水箱上嵌套一個鐵盒，只在盒中裝滿水，昏暗之中，極難察覺。箱子裏面卻空出大半，正好藏人。那坑裡暗道正通向箱底，箱底板和一面側板做活，王倫便可鑽進箱里，趁夜靜無人時，再從側邊鑽出逃走。只是第二天一旦有人搬開那水箱，便能發覺下面暗道。」

「哈哈，那空中飛的並不是人，只是竹篾綳起的空氅，那張臉也非人臉，而是吹脹的豬尿泡，上頭畫了眉眼，再用面泥粘上鼻子耳朵，因此瞧著才似死人臉一般。」

「嗯！是青霄觀。」

半晌，趙不尤才沉聲道：「如此安然坐著，應是自盡。」

顧震則喜得站了起來，連拍椅背：「今日真是開了大眼界！五妖障眼之術，片時便被五絕聯手揭破。哈哈！不過，最後還有一事，勞煩五位去替我查看一輛車子。」

「那車頂開了道天窗？金妖其實鑽進了車中？但空中飛的又是何人？」

馮賽湊近車子，嗅了嗅：「車身上香煙氣有些重，常年熏染，才有這氣味。這車應該是寺觀里的。」

「先從隔壁院中挖一個地洞，通到巷子底下。再沿著磚縫，將面上那塊厚土切成一個方土塊。火妖行至那裡時，洞底的幫手將那方磚和土塊整個搬下去，火妖勾好道冠，燃著背後紙殼，迅即脫身出來，跳進洞里。洞底幫手立即將土塊和方磚塞回，拿木架撐住，用土將洞底填實。那紙殼被吊上半空燃盡，灰燼落在方磚上，正好將磚縫填滿。就算撬開方磚，也瞧不見裂縫……」

七年前，林靈素初次得天子召見，便面奏說：「天有九霄，而神霄為最高，其治曰府。神霄玉清王者，上帝之長子，號長生大帝，陛下是也。」由此驟得官家信重。這神霄、玉清二殿名，恐怕是林靈素授意更換。

馮賽恍然贊道：「果真是作絕。怪道有砰的一聲，是那豬尿泡撞到道冠里的針尖，被刺破！」

馮賽問道：「他奔進那巷子，停住腳，先伸出右手朝空中舞弄了一番，才倒轉左手，將火把伸向後背，點燃了那件大氅？」

「那竹筐應當正擺在暗道上方，筐底已先拆下，用繩子系成活扣，筐里裝滿泥土。那泥土應是才挖hｔtps://rｅaｄ.99ｃsw•ｃoｍ出來不久，帶草根的濕土，不易潰散。王倫跳進土包，立即鑽進暗道，而後回身拽開筐底繩子，筐里的泥土便迅即填滿洞口。你奔過去時，踢開了土筐，其他人擁過去，又全忙著瞧那坑裡，不覺間便將那片土踩實。」

「那坑邊險些絆倒你的破竹筐便是幫手。」

「正是。」顧震解釋道，「那死了的五個道士中，有個延慶觀的買辦。上個月二十七日那天，他駕了輛車回去，快到延慶觀時，忽然栽倒身亡。後來查明是口中被射了一根毒針。這裏插一句，牙絕所見的金妖，也是用此法殺死了胡稅監。相絕所見杜公才，則是自家服毒身亡，恐怕有人以他家人性命相迫——好，再說回那車子——那輛車子並非延慶觀的，那買辦寒食前離開時也並未駕車。我差人駕了這輛車，去其他四個道觀查問。有兩個門頭認了出來，說他家道官那天正是從這輛車下來，一個記得那車簾，另一個認出了那匹黃鬃黑馬。另兩個有些吃不準，卻也都說大致是這樣的車。照此可推斷，五個道人那天同乘了這輛車。從這車的來處，恐怕能查出林靈素的蹤跡。只是——」

一個瘦小孩童從裡間走了出來，生得如猢猻一般。他瞅著眾人，嘴角帶著笑：「這白毛老賊是我下毒毒死的。杜公才那個馬臉賊漢，騙了我爹五百兩黃金，把我轉賣給六指蜷毛賊，六指蜷毛賊帶我見了這白毛老賊，說他是不死神仙林靈素，我跟了他，便能成仙童，也能長生不死。白毛老賊卻話都不敢說，全都由那個六指蜷毛賊替他說。那五個道士信了他的鬼騙，以為得了長生秘法，全都歡歡喜喜回去了，這會兒五個人一定全都到地府去了。他騙得了那五個呆貨，卻騙不過我。林靈素精通五雷法，今天早上我拿《五雷玉書》里的句子考他，他一句都答不上，卻仍騙我說他是真林靈素，真會長生術。拱州知府宅子里那杯毒水，我灌到瓷瓶里一直帶著，我便偷偷倒進茶水裡，瞧瞧他是不是真神仙。他喝了之後，便趴在了這裏，不是長生，是長睡了，呵呵……」

「哦？」

「哦？洞里另有幫手？」

眼前是一座小院，正屋門開著，屋九九藏書中也有些暗。顧震忙快步走了進去，一眼看到有個人，側著臉、枕著左臂，趴在黑漆方桌上，頭髮雪白，髮髻散亂，似乎在小憩，右手卻垂在腿側。

「嗯。」

陸青問道：「他跳進那土堆不久，我們便已趕到那坑邊，他如何迅即填死洞口？」

「這個我也未猜破。」

「老馬識途？」顧震越發振奮，忙吩咐萬福將這兩匹馬牽出去，任它們走。隨即請五絕一起乘了那輛車，跟在兩匹馬後面。

「哦？」

「嗯。」

「哈哈，豬尿泡！」

諸人聽了，盡都點頭。萬福忙又跑出去差人去查驗。

「那得何等力量？」

「鉤子？」

「有人跳上她車頂，她受到驚嚇，自然要探頭去望。」

五絕跟著進來，瞧見后，也都靜默不語。

「慚愧，竟沒想到這裏。」

「對。」

陸青一直望著那兩匹馬，這時輕聲說道：「這兩匹馬年齒已高，應該養了多年——」

「是。黑燼將那地面畫成了田字格。」

「嗯。」

顧震忙和五絕下了車，先低聲吩咐帶來的二十個弓手，將這道觀團團圍住。鋪排已定，才走到那院門前，伸手一推，門應手而開。

諸人聽他講罷，盡都驚疑思忖。

「哦？她與金妖一夥？是假意受驚？她為何要探出頭？」

萬福忙接道：「殺豬巷？」

「障眼處應當正在這田字格邊沿處。」

梁興忙說：「王倫鑽進暗道后，若是立即用泥土填死洞口，上頭又有鬆土掩埋下來，便不易發覺了。」

梁興笑道：「不需他挖土來填。」

顧震和三絕也一起連聲讚歎，萬福又忙差人去那鍾架附近查找豬尿泡。

「是。」

「嗯。」

「當時便有人跳進坑裡，細細挖尋過，並未發覺暗道。」

張用卻道：「未必。也可能是被逼服毒。」

張用吐掉口中糞渣，笑道：「殺豬巷裡有座小破道觀，似乎叫青霄觀？」

「那件大氅里還有根竹篾？」

梁興接道：「或許是被親信之人下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