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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篇 覆國 第十三章 賜死

陽篇 覆國

第十三章 賜死

人到得這地位,自然有無數人來求,蔡京來求,王黼來求,哪裡拒得了?深宮之中,我只忠順於官家,天下之事,與我何干?何況,人誰不願富貴?連孔聖人都雲:「富而可求,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
官家見耶律淳不肯獻燕京,便命童貫出任宣撫使,蔡攸為副使,勒兵十五萬,與金夾攻燕京。
童貫派去燕京的間諜傳書回報,那個阿翠帶了紫衣客何奮,偷越國界,將何奮交給了秦晉王耶律淳。童貫大喜,那耶律淳鎮守燕京,新近又被官民共擁為遼帝。他見了紫衣客,自然已知宋金聯盟之事,只等他心懼,獻還燕京。
那真紫衣客金使名叫赫魯,官家命李師師迷纏了他兩個多月。接到生擒方臘喜報后,官家再無憂慮,才召見了赫魯,款留月余,約定與金人一同攻打燕京。眼下只等金人出兵之信。
班師回京后,他雖被進封徐、豫國公,卻發覺官家對他頗為冷淡,自然是兵敗燕京之過。這兩年,童貫焦心勞碌,鬍鬚只剩了十幾根,再過一年,便至古稀。又見同僚鄭居中病卒,他越發灰心。沒過一個月,官家下詔,命他致仕,由譚稹替任。他想,自己也該退居靜養了。
王黼自家明白,金兵原本恐怕不會來得如此快。百余年間,遼使來汴京,館伴隨行引路時,不得走直路,要迂迴繞行,以防遼使熟知地理遠近。前年與金人往還商談燕京事宜時,王黼為儘快促成,極力催促館伴,陪同金使從燕京到汴京,只走直道,七日之內便趕到。金兵前驅快馬,恐怕三五日便能到得汴京。
而且孟子早已言明:「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治於人者食人,治人者食於人,天下之通義也。」天子百官,乃治人者,本該食於人。天下萬民,本該竭力供養天子百官。
王黼抹著額頭的汗,不住問:「為何到得這地步?」
那是五年前方臘造亂時,他忙乘船逃離蘇州,聽到岸邊之人在喊「誅殺朱勔」。雖然前後左右儘是護衛,他卻躲在簾后不敢覷望,汗濕透了後背。
他掙扎了片刻,連「官家」二字都未喚出,便已斷了氣……
他想,我之過,只在為求功成、矯旨專斷。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此乃古之通理。到我大宋,天子怕將帥專權,每逢出征,如何行軍布陣,都是令從中出。官家在京城決策,而後派急遞發往邊關。將帥在外,只等皇命,事事不敢自專。這般呆板,如何臨機應變?如何應對緊急?你們笑我似老媼,千百將官中,唯有我這老媼才敢不惜抗旨違命,只求利國利邦。誰人才是愚懦老媼?
這官家文採風流,性情雅逸,又好大喜功,蔡京深信自己生逢其時。他自幼苦練書法,至此已卓然成家。天下盛傳蘇黃米蔡,蘇黃已於哲宗年間敗落,文章筆墨更被禁毀,米芾不過一癲狂文士。唯有他,僅憑這一支筆,官家便斷難割捨。更何況,新法一代中堅大多亡于黨爭,如今只剩自己一人。
他們兄弟兩人一起考中進士,后又同為中書舍人,草擬詔書,時人都將他們比為二蘇。那時何等年輕風發?
一棵樹,一塊石頭,在山間,誰人留意?可到了京城,經了御眼,便頓時變作無價之寶,何況是人?
擒俘方臘,官家也極歡喜,加封他為太師。只是,方臘作亂之初,以「誅朱勔」為名,起因在朱勔所管領應奉局四處搜刮財物,花石綱尤其苦民至極。童貫率軍到兩浙,為安撫民心,叫幕僚董耘代筆寫了一紙詔書,罷朱勔官職,停應奉局及花石綱。
今早,梁師成差人傳來急信,新官家下詔,貶他為崇信軍節度副使,並籍沒家財。王黼原本還盼著能得起複,如此看來,此生無望,何況金兵迅即殺到,不跑何待?
蔡京活了八十歲,雖遍歷山河,卻從未走過如此艱途。
童貫大為驚詫,耶律淳又遣使來求和:「棄百年之好,結新起之鄰,基他日之禍,謂為得計,可乎?」童貫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老將种師道勸他許和。童貫進退不得,為掩住兵敗之羞,便上書密劾种師道助賊。宰相王黼得報,立即將种師道貶官,責令致仕。官家也下詔班師,童貫只得沮喪罷兵,鬍鬚又落了幾根。
國庫充盈之後,他又引《周易》中「豐亨豫大」之說,奏請官家,如今天下充裕富足,王者當興文藝、崇宮室、享富盛。於是造明堂、鑄九鼎、設大晟府、擴延福五宮、修造艮岳,廣興禮樂,大事營造。
他已年過六旬,這九-九-藏-書鬍鬚盡都變白,如今只剩三十七根,仍在不斷掉落。他極為珍惜,只敢小心輕撫。被閹之人,仍能有鬍鬚的,自古及今,恐怕只有他一人,他將這鬍鬚暗自稱為「福須」。後宮之中,能有鬍鬚的男子,除去官家,便只有他。加之他年輕時身材魁偉、樣貌雄健,不論宮女還是嬪妃,都極稀罕他。他便藉著這稀罕,處處收譽,一步步走到今天這地步。
前年,王黼被罷免,官家又念起他,他四度出任宰相。那時,他雙眼昏茫,已不能視事,政務皆由季子蔡絛代判。這季子行事不端,創宣和庫式貢司,括盡四方金帛與府藏所儲,激怒天子,險些被竄逐。蔡京力求得免,自己也再度致仕。
他原以為此生就此終了,再無力去爭逐。誰知金兵殺來,他舉家隨官家奔逃至鎮江。新官家詔書隨即降臨,將他滿門貶逐……
他從未到過這南荒之地,驚魂初定后,發覺此處花木迥異江南,各般奇艷,從未得見。他頓時心生歡喜,有這些花木,便有重生之機。
然而,車子剛到東郊,便被攔下,一隊弓手將四輛車圍住。他掀簾一看,竟是新任開封府尹聶山,此人曾上書彈劾他,被他借過貶逐。聶山騎在馬上,高聲道:「王黼私自逃亡,奉旨斬殺!」
他得恩寵,是自然之理。而這恩寵,天下無二。
童貫正月率大軍前去東南鎮亂,先還有些失利。到三月,奪回杭州后,那方臘亂軍便現出敗象。畢竟是一個漆工,雖蝟集二十萬眾,大都是粗蠢村漢,連像樣兵器都沒幾件,更莫論行軍陣法。而自己所率這十五萬大軍,大多是秦晉兩地戍軍,經見過西夏戰陣。這些兵將遇到西夏軍隊,固然膽怯畏戰,見了方臘這群草莽,膽氣卻頓時足了許多。童貫極力催督,那些將領哪裡敢怠慢,各自揮軍儘力攻殺。一個多月來,方臘亂軍節節敗退,歙州、睦州、衢州一一奪了回來。
大宋命數恐怕真是到了殘秋,再經不得一點寒風。有個降金遼將,名叫張覺,叛金歸宋,以平、營、灤三州來歸降。官家大喜,親寫御筆詔書接納。此事卻被金人得知,怨宋背盟,遂大舉南下,連破檀州、蘄州。
童貫、蔡京等人都隨太上皇逃去了鎮江,梁師成卻沒有。這新官家當年冊封太子,他有勸立之功;王黼謀廢太子,他有佑護之功;上皇禪位,他有策立之功。那些人逃去鎮江后,一個個被貶、被賜死,那一份份詔書,梁師成都親眼瞧過,瞧得他心一陣陣發顫。外間又將他與這些人相併,稱為「六賊」,他越發心驚膽戰。
童貫等到約定銀絹全都運至雄州,依數交納給金人,這才與蔡攸率軍進入燕京。到了城中一看,他頓時呆住,四處殘垣頹壁,街上破敗荒涼,往來見不到幾個人影。金人將燕京所有金帛、子女、職官、民戶,全都席捲而去,只留了這一座空城。
靜居一年後,鬍鬚只剩了六根,如同殘秋檐頭最後幾根枯草。他的心氣也如這鬍鬚一般,幾至枯盡。終於,官家又召他復領樞密院,宣撫河北、燕山。他聽到詔書,涕淚俱下,忙抖著手,換了朝服,狂喜赴任。從太原、真定、瀛州、莫州一路巡察到燕山,犒賞諸軍。
他平生最愛,便是鵪鶉羹,只用鵪鶉舌尖熬制,一碗羹,要殺數百隻鵪鶉……
他更沒有料到,新官家從汴京發來詔書,將他貶官逐配至衡州。到了衡州,尚未坐穩,詔書又來,他又被遷往韶州。才到韶州,又是一道詔書,繼續南逐,到了循州。
他們考中之時,正值神宗皇帝重用王安石,始推新法。那時天下積弊重重,如何能不變?蔡京自然也極力推崇新法,然而那時他已知曉,法易變,人心難變,舊習更難變。王安石卻一意孤行,容不得絲毫異見。
上了車,妻兒才連聲問:「為何要逃?逃去哪裡?」
這「應奉」二字,如同一道吉符,一路罩護他父子。他父親原本出身窮賤,因應奉一個道士應奉得好,得了一個藥方,由此暴富,卻也只是富而已。那年蔡京路經蘇州,欲捐造寺閣,他父親幾日之內便將幾千根大木運到庭前。這回應奉得更好,得了蔡京賞識,才摸到貴字的偏旁。蔡京將他父子轉薦給童貫,他們便又搜尋奇珍,應奉童貫,由此得了官職。他又尋見三本黃楊奇樹,進獻給官家,官家見了大喜,這回才真正應奉到了天庭,他從一個窮漢之子,陡然飛升至龍門。
童貫終於https://read.99csw.com等到此日,雖不滿蔡攸未經戰陣、徒知巧媚,卻也不好多言,便率大軍浩浩蕩蕩來到高陽關,張貼黃榜宣諭,獻城者封節度使。
果然,兩年後,官家召他進京,任為左僕射,推行新法。
然而,耶律淳並未有拱手送還之意,他一面與金人請和,一面又遣使來汴京,告即位,並言免去歲幣,以結前好。還不若西夏,西夏自從擄去紫衣客馮寶后,再不敢輕易動兵,反倒遣使來入貢。
他心裏雖這樣念著,看到新官家似乎有些不耐煩,不由得慌怕。可不論耐不耐煩,唯有跟定新官家,才能得保無事。於是,不論上殿、安寢、用膳,甚而如廁,他都死死跟著。
想當初,他金髮金眼,風姿絕美,又生就一張能吞拳、能美言之巧口,人見人喜,處處得宜。他又最善攀龍之術,一生只瞄中三人,先是宰相何執中,后是正逢冷落之蔡京,最後則是隱相梁師成。借這三人之力,自己飛升八階,四十歲便位至宰相。開國以來,何人能及?
然而,即便如此,他也並非長順無憂。每隔幾年,官家便要疏遠他一回,二十年間,他三度任宰相,又三度被貶。
他離不得官家,官家也離不得他。
當今官家最賞識的便是這等人,命他入處殿中,御書號令皆出他手。
十一月,金主親自率兵伐燕京,遼人以勁兵守居庸關。金兵至關,崖石自崩,遼人不戰而潰,奉表稱降,金兵直入燕京。
誰知哲宗皇帝猝然駕崩,當今官家繼位。蔡京又被敵手排擠,貶至杭州。這時,蔡京又明白一層道理:順時不若順人。
童貫勒馬街頭,環視四周,說不出一句話,手不由得又去捻那鬍鬚。蔡攸卻在一旁驚喜至極:「自太祖皇帝以來,歷朝官家最大之願,便是奪回這燕京。空不空有什麼打緊?百五十年來,竟是我與童太師兩個先踏到這燕京地界!」童貫聽了,這才轉驚為喜。
哲宗小皇帝即位,高太后垂簾聽政,起用司馬光等舊法名臣。蔡京明白大勢已變,便立即從新法轉投舊法。司馬光欲罷停免役法,他幾日之內,便將開封府免役改回差役。
他跺著腳嘶聲答道:「金兵來了!」
變法受阻,王安石鬱鬱而終,神宗皇帝也憂勞成疾,三十八歲便病薨。
王黼忙命妻兒收拾要緊財物,又叫僕人備好三輛車。
他一生心堅如鐵,從未哭過,這時卻尖聲哭叫著,要去尋官家。卻被護衛牢牢扯住,押送到宮外,交給開封吏,監護去貶所。出了西南戴樓門,快到八角鎮時,他眼前一晃,脖頸一緊,一個衙吏從背後用一根繩子勒住了他。
他被新官家貶至衡州,又下旨遷往儋州。七個兒子,兩個被斬,其他子孫盡都貶往遠惡軍州,只有第七子蔡脩陪護身邊。
這是他第二樁疏忽。這皇子桓當初被冊封太子后,王黼見另一皇子楷深得官家寵愛,便欲謀廢東宮,事雖未成,冤讎卻已結下。
那應奉局如同將皇城宣德門搬到了蘇州,而他,則是門前宣旨人,誰敢不聽?
天下氣象為之大變,官家更是醉心其間,逸樂不倦。
有了這黃封,他無所不能。他所造同樂園,江南第一,便是京城四御苑,也未必能及。府中私養衛士數千,占田三十萬畝。他常日所住宅院,在蘇州市中孫老橋。他嫌四周喧鬧,便稱皇詔,命橋東西數百家五日內盡都遷走。他于那空地上建起神霄殿,供奉青華帝君像。每月朔望,蘇州官員盡都按時來此,先朝拜神像,而後再去拜見他。
有天,官家命他去宣和殿看檢珠玉器玩,他心中慌怕,卻不敢不從。到了宣和殿,果然被扣留按倒,跪聽詔書,責降他為彰化軍節度副使。
童貫不敢再言,他早已聽聞汴京市井間將自己嘲作「媼相」。對此,他至今惱憤不已。自己雖被閹割,卻一生未喪男兒氣格,這些年能一路高陞,憑的是軍功。想當年,他出任監軍,西征羌地,兵到湟州,官家因宮中失火,急令驛馬兩千里急諭,詔令童貫禁止出兵。童貫讀過後,卻說:「陛下望出兵速勝。」隨即出兵,連復四州,河湟一帶由此得以平定。
金帝阿骨打自從遼將耶律伊都叛降,越發知悉遼人內情。年底,以耶律伊都為先鋒,大舉進攻。次年春,攻陷大遼中京,進逼行宮。遼天祚帝只帶了五千人,倉促逃往西京,沿途仍遊獵不止,又被金人追擊,倉皇逃往漠北。
王黼頓時哭嚷起來:「我大宋百年仁政,https://read•99csw•com祖宗家法,從不誅殺大臣——」

五、恩寵

蔡京終於得志,他不願重蹈王安石敗轍,設立元祐奸黨碑,將舊黨之人一網打盡,全部攆逐,無任何阻攔后,才大力推行新法。他知道,無論新法舊法,得官家心者,才是良法。
官家曾伸手撫過他右臂,他便在這臂膀上套了一圈黃封,從不取下。與人相見致禮,也從不抬這右臂。
他一生最大疏忽,只有兩樁。一樁是大宋嚴禁外官與內監交通。他卻依仗恩府梁師成,才得任宰相。他的府宅與梁師成只隔一牆,他在那牆上開了道便門。四方供奉珍寶,三分進獻皇宮,三分由這便門送給梁師成,他自得三分,剩餘一分,施恩于諸人。
梁師成緊緊跟隨新官家。
於是,他只看錢不看人。
童貫生平從未如此敗過,聽到遼人編歌謠嘲罵宋軍,更是羞惱無比,卻又無他計可施,忙密遣使者去與金人商議夾攻。
他再沒一絲氣力,兒子也已疲餓至極,扶著他,費盡氣力,才挪到一間僧房中,父子一起躺倒在那冰硬床板上。他已發不出聲息,心裏昏昏念著,不住哀求:官家,能否容老臣吃一碗鵪鶉羹再上路?
潭州城原本不大,轉瞬間,滿街都知曉了他父子身份。兒子拿了錢,四處去求,沒一家肯賣吃食給他們。那押官自家去吃飽了,也不理會他們。傍晚,他們才尋到一座崇教寺,忙挨進去求那寺中僧人。那住持卻說:「施主借宿不妨,齋飯卻沒有。貧僧若救了你們,便是害了天下人。阿彌陀佛!」
幸而那個裨將韓世忠從汴京趕來稟報,方肥捉了紫衣客李銀槍,快馬急奔到青溪,已進了山中。童貫急命韓世忠先行追蹤,隨後又派了幾個將領帶大軍進山。韓世忠果然沿李銀槍所留蹤跡,追到了幫源洞,格殺十數人,生擒了方臘。這功勞卻被隨後趕到的上級將官奪占,李銀槍也被方臘手下殺死。這些瑣事,童貫懶得理會。
童貫那時才回到太原,聽到這消息,熱身猛挨了一陣寒風一般,自己前年十五萬大軍,遇殘剩遼軍,卻一敗再敗。而遼軍遇金兵,則又如枯葉遭秋風,不戰而潰,金兵此來,自然更似洪水沖蟻穴。
直到次年四月,宋金雙方才議定:原約燕雲十六州中,只將燕京及涿、易、檀、順、景、薊六州歸還予宋。大宋則將舊遼四十萬貫歲幣,轉納予金,每年更加燕京代稅一百萬貫,犒軍費再加二十萬貫。
然而,才過兩天,當地州官帶了一群衛士,奉詔命來斬他。他看到一個壯漢拔出一柄大刀,向他逼來。他忙指著自家右臂那圈黃封,哭喊起來:「官家御指曾——」
他不由得想起二十三歲那年,和弟弟蔡卞離開家鄉,進京趕考。他們從福建仙游縣慈孝里赤嶺出發,也是這般徒步而行。那時腳底下似有無窮之力,從仙游到杭州,一千五百多里路,他們只行了一個月。到杭州才搭了船,由水路抵達汴京。
言路壅蔽,導諛日聞,恩幸持權,貪饕得志。搢紳賢能,陷於黨籍;政事興廢,拘於紀年。賦斂竭生民之財,戍役困軍伍之力;多作無益,侈靡成風。利源酤榷已盡,而謀利者尚肆誅求;諸軍衣糧不時,而冗食者坐享富貴。災異時見而朕不悟,眾庶怨懟而朕不知,追惟己愆,悔之何及!

一、燕京

他原以為這黃封能佑護他子子孫孫,萬世無窮。卻不料,金兵殺來,官家慌忙禪位於太子,他和蔡京、童貫隨著官家一路逃奔,暫避鎮江。
他尚未喊完,那些弓手一齊揮刀舉槍,砍刺過來。他張著嘴,卻叫不出聲,只聽到自己身上發出噗噗噗的聲響……
他不知,自己這一回,竟真是踏上歸途,回京后竟被貶官賜死……
少年時,他被分派到書藝局,他便在那裡暗自發憤讀書,苦練書藝。後來,他掌管睿思殿文字外庫,出外傳道聖旨。後宮數千內監,無人比他更有學識、更通禮文。
當年蘇軾被貶,將家中一個侍婢贈給朋友,這侍婢便是梁師成的娘。梁師成幼年喪父,他始終覺得,蘇軾才是自己親生父親。這個念頭始終存在心底,即便凈身入了宮,他也始終勤勉自勵,從不懈怠,更不將自己與他人同列等觀。
這便是天下之財,隨需隨括,隨括隨有。
童貫騎在馬上,挺背昂頭,由新曹門緩緩進城。
因此,他為相之後,廢除蔡京一切施為,只求至簡之道。天九-九-藏-書子愛奇珍異寶,便設立供奉局,叫臣民上供;天子起造艮岳,便設花石綱,從四方搬運;自家缺錢,便賣官缺,通判三百貫,館閣五百貫;北伐燕京,國庫空乏,糧餉不濟,官家都為此慌急,他卻巧借楊戩括田之法,推出括丁法,檢括天下丁夫,計口出錢,輕輕巧巧,便得錢六千二百萬貫。
慌亂中,他又去捻鬍鬚,卻發覺,最後一根也應手脫落。望著指間那根枯白鬍鬚,他不由得老淚滾落,自己一生拼力堅執男兒氣概,如今終於斷絕。還拼什麼?他忙叫人備馬,不顧守將勸阻,冒著臘月大雪,急急逃離了太原。
他不知這些人為何這般恨自己,自己並沒有做過歹事。
妻兒卻都站在那裡,盡都慌瞪著眼。這大宅之內,數百間房中,處處皆精貴寶貨,不知哪些才是要緊財物。王黼急得跺腳,嘶聲喊道:「金塊!那幾箱金塊!」妻兒這才慌忙去後頭搬,去了才發覺搬不動,又慌慌出來喚僕人。
然而,真的退到西郊那莊園后,他才發覺靜字如此難耐。身邊服侍之人,雖仍不敢不恭敬,看他時,眼裡那光亮卻沒了。原先,何止這些卑賤之人,便是朝中眾臣見了他,眼中都有這光亮。這光亮比畏更畏,比敬更敬,是去寺廟裡拜神佛時才有的光亮。他正是為了這光亮,才儘力爭、儘力攀,直至除了官家和那幾個同列之人,所到之處,天下人望他時,眼裡儘是這光亮。然而,這光亮卻一朝散去,他頓時如從雲間墜入凡間,人也頓時沒了氣力。每日只剩一樁事能叫他上心,對著鏡子數下巴上那十來根鬍鬚。
沉寂多年,高太后駕崩,哲宗皇帝親政,紹述先帝,重推新法。蔡京再度回到汴京,他已知風浪之惡,順勢而為,大力貶逐舊黨之人。
由那三株黃楊,他頓時瞅見應奉之機,先是自家四處搜尋,繼而借了那應奉局之威,驅使眾人替他去尋。只要尋見,貼一道黃封,便是官家之物。哪怕拆牆破屋,也要運走。為尋太湖石,他役使上千上萬船工石匠,去絕壁深水中找尋。有了那黃封,天下河道、船隻,盡由他驅使。艮岳那塊神運昭功石,高四丈,巨艦方能載動,數千縴夫一路拉拽,自太湖至汴京,沿途但凡有橋樑阻擋,隨到隨拆,這便是黃封神力。
於是,他不斷推出茶鹽長短引、當十大錢、方田等法,但凡能為國庫增財,無不儘力施為。他更知官家雅好文教,便建辟雍,改科舉,行三舍法,並廣推至各路州縣。
他也比歷任宰相瞧得更透徹,天下事,無非一個「財」字。而財如田間之苗、山間之木,冬盡春生,取之不盡,何必如王安石、蔡京等輩,費盡心力謀划各般生財之法,召得天怒人怨,卻未見得有何成效。譬如牛羊吃草,飢時便低頭去吃,吃盡再等它自生,這才是天地至簡至久之道。
賊亂平定后,宰相王黼卻進言于帝:「方臘之起,由茶鹽法也,而童貫入奸言,歸過陛下。」官家大怒,立即下詔,恢復應奉局,命王黼及梁師成督管,朱勔也重又起複。童貫忙去勸諫官家:「東南人家飯鍋子未穩,復作此邪?」官家越發惱怒,雖未責罰童貫,卻降罪于董耘。
他坐在那街邊樹下,回首一生,咬著一個順字,起起伏伏,最後竟落到這地步。他不由得嗚嗚哭起來,這順字原本便不該咬,咬得這般緊,最終咬作了兩半,一半川,富貴流水,一去不返;一半頁,命如薄紙,一撕便碎。
那些姬妾聽了,頓時互相爭嚷抓扯起來,王黼這才乘亂逃出了卧房。奔出府門一瞧,三輛車全都塞滿,妻兒仍在不住催喊僕人往外搬運金寶。王黼只得又喚了一輛車,扯住妻兒,一起上了車,急催車夫啟程。
那管押見他哭起來,更不耐煩,催促他走。兒子忙扶起他,勉強又走起來。行了不多路,他腹中飢餓,便讓兒子去買些吃食。兒子到了街邊那食店,店主打問他父子來歷,一聽之後,頓時板下臉:「你蔡氏父子,吃盡天下骨血,還不飽?快走,莫討打!」
然而,世事如風浪,欲順而難順。他雖全力主張舊法,卻抹不去當年新法履歷,法爭演作黨爭,舊黨隨即將他貶逐。
官家忙命趙良嗣為使,去與金人交涉,據海上盟約,索討燕雲。金人不肯,百般索討,雙方往複數月。這往來和談,都是由王黼主持。童貫只能坐守雄州等候召命。他從未這般無能為力過,焦急難耐中,竟將鬍鬚捻落了十數根。
那上百姬妾聽到動靜,全都圍https://read.99csw.com了過來,爭著拽扯住他,滿屋之中儘是哭叫之聲。這卧房極高闊,中間那張敞榻,金玉為屏,翠綺為帳,四周圍了數十張小榻。王黼常日睡在中間,小榻上則擇美姬圍侍,他將此稱為「擁帳」。這時,那些姬妾竟將整間卧房擠滿,他掙了半晌,都未能朝門邊挪半步,只得瞅空鑽爬上身邊小榻,那些姬妾也立即圍追過來。王黼只得奔跳到中間敞榻,站到那張雕花木几上,嘶聲喊道:「我只帶十個走,你們自家選出十個來!」
那些能到得他跟前、拿得出珍寶、出得起高價之人,也是能在官家面前說得起話、動得了聖心、改得了聖旨的人。他們才是左右天下之人,怪罪只該怪他們,除非官家降罪於我。老官家沒有怪罪我,新官家更沒有。
——宋徽宗·趙佶
從衡州出發,幸而有水路,到了潭州,往南便得走旱路。下了船,那管押差官便不住催促,蔡京咬牙行了二里地,便再邁不動腳步。他只得哀求那差官,坐到街邊樹下歇息。

二、生財

四月底,方臘從富陽、新城、桐廬一路退逃,手下亂氓也亡散大半。童貫親自率軍追到青溪縣,方臘逃進了深山。大山連綿、草木深茂,無從去尋。

四、黃封

童貫此次志在必得,將遼使叱出,遣劉延慶將兵十萬,以郭藥師為嚮導,渡過白溝,攻打燕京,卻又遭遼軍迎擊,大敗。郭藥師帶五千人半夜攻進燕京南門巷戰,卻因後援不至,死傷大半,只能逃回。劉延慶便在盧溝南紮營,閉壘不出。遼人又放回漢兵,詐稱舉火為信,三路偷襲。劉延慶凌晨見到火起,忙燒營遁逃,士卒蹂踐而死者,綿延百余里,糧草輜重損耗一空。
去年,他宅中堂柱生了芝草,官家臨幸來觀。卻不想,那扇便門被官家發覺,他隨即被罷免。閑了這一年,閑得他心上幾乎生苔蘚。卻不想北邊傳來急報,金兵南下,官家迅即禪位,讓太子繼位。王黼急忙換上朝服,進宮去朝賀,卻被宮官攔在門外。
他頭戴貂蟬籠巾、金塗銀棱、犀簪銀筆七梁冠,方心曲領朱裳,緋白羅大帶,金塗銀革帶,金塗銀裝玉佩,天下樂暈錦綬。身後軍仗綿延一里,最前頭,則是一輛囚車,車中枷著方臘。
只是,前征方臘,損折大半;后伐燕京,更是死傷無數,三十萬精良禁軍已經耗損殆盡,這山西、河北一線,兵防極弱。他忙上書奏請,在河北置四總管,鎮守中山、真定、河中、大名,招逃卒、游手人為軍。
然而,那只是虛驚。到了京城,面聖時,官家並未責他,反倒得了密旨,去造那梅船。那個假林靈素他已尋見一年多,已在謀划如何用此人。那回進京,也帶了去,正巧用在梅船上,造出一樁天書神跡,討官家歡喜。雖說那天書被人篡改,假林靈素也被毒死,官家卻頗賞識他這謀划,寵幸日增,連連加官。方賊被處斬后,那蘇州應奉局重又起設,朝中由王黼、梁師成管領,蘇州則繼續歸他掌管。
「撫」字未說出口,脖頸猛然一陣冰刺,旋即覺到自己飛離身軀,在空中旋轉。最後一眼,他瞅見自己那無頭屍身跪在地上,左手仍指著右臂那圈黃封……
朱勔此前只怕過一回。
誰知耶律淳旋即病死,眾人立德妃蕭氏為皇太后,主軍國事。王黼又命童貫、蔡攸治兵,以劉延慶為都統制。兵馬未動,駐守涿州的遼將郭藥師來獻城歸降。遼蕭妃大懼,忙遣使奉表稱臣,乞念前好:「女真蠶食諸國,若大遼不存,必為南朝憂。唇亡齒寒,不可不慮。」
這天下萬事,唯有順勢而行,才得善終。
回京后,他的鬍鬚又落了兩根。想起「媼相」之辱,他越發記掛心中那樁更大功業——收復燕京。
他平定了東南,押解方臘回到京城,滿城人都來爭看。童貫瞅著街兩邊無數人伸頭探腦、聒噪不休,不由得抬手摸了摸頷下鬍鬚,心中升起無限傲情:這大宋安寧,盡仰仗於我。你們這些蠢民,該全都跪下謝恩才是。
蔡京那時三十九歲,他從中學會了一個字:順。
他原以為燕京大多是漢人,自會出城納降,歡迎王師。誰知燕人竟嚴陣固守,毫無降意。童貫大怒,下令兵分兩道,攻打燕京。不想遼兵鼓噪奮勇,兩路迅即都被擊敗。

三、鵪鶉

這官家,他瞧著生、瞧著長,心性慈和,極念舊,他便盼著官家能念起自己。